一

雨下了，很急。

雨停了，很迅速。當(dāng)一道金色的光暈出現(xiàn)在云層縫隙中的時候，滿天鋪著的云朵很快就裂開了，分成七八堆大大小小的云團(tuán)。云團(tuán)翻滾著，如一個個碩大沉重的石碾子，將亮亮的陽光碾出來，將藍(lán)藍(lán)的天空碾出來，將隱藏很久的飛鳥碾出來，將泛著淡淡腥味兒的氣息碾出來。

夏天來到院子里，讓陽光落在她的肩上。她站著，沒有躲避，耐心地感受肩頭那慢慢蠕動著的暖。

燕子不停地在院子里飛旋，發(fā)出鳴叫聲，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李向梅指著那些燕子叫：“我家的燕子！”

夏天有些疑惑，燕子到處飛，怎么是她家的呢？很快，夏天就發(fā)現(xiàn)了奧秘，原來李向梅說得沒錯，在大姨家的屋檐下，有一個黃泥圍成的燕子窩，幾只小小的雛燕張著黃澄澄的嘴巴，發(fā)出稚嫩的叫聲。與雛燕的身體比起來，那張嘴巴顯得有些大了，叫聲也透著急切，甚至憤怒。夏天知道，它們餓了。

雨后的院子里，彌漫著水水潤潤的空氣，被陽光一照，泛著一股股熱騰騰的氣息，推推搡搡。有人走過時，那熱而潮濕的空氣就攪動起來，翻騰著，讓人的身影顯得有些飄。

夏天看到，大姨夫的身影真是飄的，在靠近院門口附近的豬舍前閃來閃去。陽光把他的肩頭照得亮堂堂的，閃著一層金色。大姨呢，也湊過去，擠在大姨夫的身邊，伸著脖子望。他們在比畫著，說什么。

李向梅將涼鞋踩進(jìn)院子里的積水中，一下一下地扭著腳趾。她白白凈凈的腳趾把水?dāng)嚻饋恚瑢⑺_趾間的黑泥清洗掉。

夏天便笑，笑李向梅的小心思。她看到李向梅的腳趾更白了。

大姨和大姨夫踩著積水，走回來，邊走邊說話。他們的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水聲，很響亮。他們說話的聲音同樣響亮。

“看來，得重新弄弄了。”大姨說。

大姨夫嘻嘻哈哈地說：“這點兒事情，好弄。我負(fù)責(zé)，你就不用管啦?！?

大姨的臉上現(xiàn)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說：“你這人就是會撿便宜，這件事情本來就應(yīng)該是你來干的，還表態(tài)表得呱呱響。哼！”

大姨夫發(fā)出開心的笑聲。那笑聲在院子里飄，很快隨著燕子的翅膀，飛到了院子外面?！拔沂且患抑髀?，在女人面前，總得有點兒男人的樣子呀?！?

大姨撇撇嘴，只是“嘁”了一聲，沒說話，徑直進(jìn)屋了。

夏天和李向梅向村街上走去。

這是她們倆商量好的，雨停了，就到女兒河邊去看看。

現(xiàn)在，李向梅已經(jīng)不再排斥夏天，相反，開始一點點佩服她了。后來，李向梅又對夏天說了好幾次，說她帥。

二

夏天和李向梅站在街面上，左右張望。雨停了，一些村民走出家門，帶著欣喜，帶著對陽光的渴望，將手臂伸展開，伸向天空，做出要與藍(lán)天擁抱的姿態(tài)。有人還暢快地發(fā)出叫聲，用力地一頓，讓自己的喊聲短促而且迅疾地升起來，升到天空中，追隨燕子和紅蜻蜓的翅膀而去。

看到夏天和李向梅，有人還高聲發(fā)出疑問。夏天感到，鄉(xiāng)下人樸實，提出問題也不會回避一下，當(dāng)著她的面就問她是不是李向梅的表姐。

夏天覺得有些難為情，靜靜地站著。

李向梅沒有回答，閉著嘴巴，眨巴著大眼睛。李向梅的沉默讓發(fā)問者覺得有些尷尬，發(fā)出自嘲一樣的笑聲，悻悻地走開了。

夏天輕聲問李向梅：“你怎么不說話？人家問你呢。”

李向梅看著夏天，仍是抿著嘴巴，沒有說話。

夏天便不再問，說：“走吧，我們?nèi)ズ舆吙纯??！?

說完，夏天就沿著村街往女兒河邊的方向走。她躲避著街面上分布著的深深淺淺的水洼。夏天來的時候，沒有帶涼鞋，只穿著運動鞋。她不想讓運動鞋沾水。

可是，走了幾步，夏天發(fā)現(xiàn)李向梅并沒有跟著她一起過來，而是站著看她。

夏天也站下來，看著李向梅。她不知道李向梅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河邊。

可是，李向梅卻對她說：“我爸喊你呢?！?

夏天一愣。因為她沒有聽到大姨夫的喊聲。

李向梅又說：“我爸喊你呢?！?

夏天只好走過去，站在李向梅面前。她果然聽到大姨夫的聲音正從院子里傳過來，有院墻遮擋著，聲音不再清脆，顯得有些沉悶。

“李向梅，喊你夏天姐姐過來?！贝笠谭蛘f。

夏天急忙轉(zhuǎn)身，丟開李向梅，向院子里走去。

夏天走得很急。她知道，大姨夫喊她，一定是有事。也許，是有事情需要她幫忙呢。

走得很急的夏天沒有看到，在她的身后，李向梅站著，沖她的背影做了一個特別難看的鬼臉。

李向梅的嘴巴向前努著，將舌頭吐出來，舌尖不停地抖動，如一個小小的紅尾巴，掃著夏天的后背。

夏天沒有看到李向梅的鬼臉，大姨夫也沒有看到。走過去的時候，夏天看到大姨夫正歪著脖子，打量豬舍的圍墻。他的手沒有閑著，沖著圍墻指指點點，似乎在盤算著什么。

夏天站在大姨夫身邊，聞到了男人身上的那種汗味兒。那味道挺濃的，沖進(jìn)夏天的鼻子里。

爸爸身上就沒有這種味道，但是爸爸身上有煙味兒。爸爸常年出差，跑業(yè)務(wù)，一年中大概有大半年時間是在外面，在家的時間就很少。每次爸爸回來，夏天就喜歡膩在爸爸身邊，跟他說這說那。

現(xiàn)在，站在大姨夫身邊，夏天感到，大姨夫身上的這股汗味兒，有點兒陌生，卻很男人。

夏天并不煩這味道。

大姨夫顯然不知道夏天的心理活動，他沒有看夏天，而是指著眼前的豬舍，告訴夏天，他其實想請夏天幫個忙。

“夏天，你看，這場雨下的，豬舍的石頭圍墻好幾處都松了，用不了多久，那些石頭就很可能垮塌下來。萬一砸著咱家的黑豬，那損失可就大了。”大姨夫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中透著一絲擔(dān)憂?！八阅兀液湍愦笠躺塘?，想把豬舍的圍墻重新建一下。重新建圍墻，需要買紅磚，但是買多少塊紅磚才能夠用，還不剩下，免得浪費，大姨夫想請你幫個忙，幫我算算?！?

夏天打量著豬舍。豬舍里的味道不好，臭，還有一股比臭更難聞的怪味兒。她下意識地吸吸鼻子，然后扭頭看著大姨夫，問：“我……能算好嗎？”

夏天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她從來沒有計算過這樣明顯另類的問題。夏天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不錯，每次考試，都是在百名榜里面，讓那個同桌李默更加沉默。夏天知道，沉默的李默，其實是在羨慕她。平時，夏天做過關(guān)于體積的計算題，但是那是紙面上的，是空對空，從來沒有和實際生活中的事情結(jié)合過。

所以，看著豬舍的圍墻，夏天的心里有一點兒緊張。她擔(dān)心自己算不好，出現(xiàn)了誤差，會遭到大姨的埋怨。

大姨夫卻信心十足，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說：“咋算不好？就是四面圍墻，我給你提供墻的長度和寬度，還有每塊紅磚的尺寸，你就能算啦?！苯又?，他嘻嘻哈哈地示意夏天離開豬舍一些，還夸張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斑@件事，你得幫幫大姨夫。”

離開豬舍，見夏天還是有些猶豫，大姨夫說：“修建豬舍，可是大事?，F(xiàn)在，在農(nóng)村，黑豬已經(jīng)不多了。咱家這口黑豬，等到了秋，長大了，出欄了，能賣個好價錢，出一筆好錢呀。”他走進(jìn)豬舍旁邊的倉房里，但是說話的聲音還在傳出來，聽上去甕聲甕氣的。“咱家沒什么大事，就這件。你得好好幫大姨夫算算。大姨夫文化不高，就指望你啦……”

不一會兒，大姨夫從倉房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卷皮尺?？吹贸?，他準(zhǔn)備丈量一下豬舍的尺寸。

夏天問：“我?guī)湍?？?

大姨夫使勁兒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行。”他往豬舍走的時候，說，“豬舍里的味道，太難聞啦。你一個城里孩子，哪受得了？”

看著大姨夫的背影，夏天覺得，她不能拒絕大姨夫的要求。

三

“你答應(yīng)啦？”李向梅問。

夏天看著李向梅，說：“我估計，我能算好。”

說完了，夏天就看到李向梅的嘴巴噘了起來。

“你不高興？”夏天覺得意外，問她。

李向梅卻沒有回答，依舊噘著嘴巴。

雨后的陽光很新鮮，帶著一層淡淡的暈，打在李向梅噘著的嘴巴上，讓那只普通的嘴巴顯得很是生動，仿佛那層暈就是生長在她的嘴唇上的。風(fēng)輕輕地吹著，是北風(fēng)，給夏日的晴空帶來了難得的清爽，也讓李向梅嘴唇上的那層暈輕輕地顫動著。

夏天想告訴李向梅，她要是不噘著嘴巴的話，那層暈會十分漂亮，能讓李向梅變成一個驕傲的小公主。而現(xiàn)在呢，她的嘴巴是噘著的，她就距離小公主過于遙遠(yuǎn)了。誰家的小公主是噘著嘴巴的呢？

但是，想了想，夏天沒說，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怕李向梅不高興，再喚醒她已經(jīng)消解掉的排斥，還和她頂著干。

于是，夏天把自己的嘴巴閉起來，不再問。

但是，夏天知道，她即使沒有問，李向梅也不高興了。她是真的不高興了。

四

計算是在李向梅的本子上進(jìn)行的。大姨夫拎著皮尺，回到夏天和李向梅的房間里，伸手拿過李向梅的本子，在一張空白頁上開始畫圖。

李向梅的不高興依然噘在她的嘴巴上，閃閃發(fā)亮?！澳鞘俏业谋咀?。”她小聲嘟囔著。

大姨夫沒有理會李向梅，很快就畫出了豬舍的示意圖。可是，他撓撓頭，覺得這樣只是一個豬舍的樣式，還不能用于計算?！肮庥袀€圖，咋能計算呢？”

于是，大姨夫又畫出了四面墻，標(biāo)注了他剛剛量出來的尺寸。其中一面墻，中間有一個缺口，那是豬舍的門。

“哈哈。”大姨夫笑了，看著自己畫的圖，美滋滋地放下筆?！斑@回行啦！”

可是，他很快又拿起筆，說：“忘了，還有紅磚的尺寸呢。”他畫了一個紅磚形狀的圖，寫上了尺寸。

“接下來，就指望你啦?！贝笠谭?qū)⒐P遞給夏天。

夏天接過筆，很是沒有底氣地說：“我試試吧?！?

大姨夫出去了，夏天看著那幾面墻的圖和尺寸，琢磨著。大姨夫畫的墻很直，也很形象，但是標(biāo)注的尺寸，卻是歪歪扭扭的。

一直站在一邊沒再說話的李向梅說話了。她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夏天，問：“你真的要幫他？”

夏天沒有看李向梅，眼睛依然看著圖?！拔以囋??！?

李向梅抿抿嘴，說：“你不應(yīng)該幫他?！?

夏天十分意外地扭頭，看著李向梅。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向梅說出的這句話，看似平靜，其實，很有沖擊力。

那幾個字從她的嘴角說出來，迎面襲來，就如同一個個小小的巴掌，不客氣地?fù)舸蛑奶斓哪槨?

夏天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盀槭裁?？”她傻傻地問。

并不是夏天被那小巴掌擊打傻了，而是李向梅和大姨夫的關(guān)系讓這句話變得不一樣，讓夏天瞬時傻掉的。他們可是父女呀！

“因為……”李向梅依舊抿著嘴，抿了幾下，抿出了后半句話，“我爸笑的時候，嘴巴像黑豬的嘴巴。”

又一群小小的巴掌開始擊打夏天的臉，她聽到那清脆的“啪啪”聲干凈利落地響起，自己的臉真的開始麻。

夏天瞪著眼睛，使勁兒搓自己的臉。“你怎么……”

她想問李向梅，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爸。但是她把這句話咽回去了。因為她看到李向梅仰著的小臉后面，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另一張臉，圓圓的，胖胖的，帶著怨氣，嘴巴不停地翕動著，飄出一長串的嘮叨。

“我不喜歡他?！崩钕蛎菲届o地說。

夏天決定回?fù)粢幌逻@位怪異的表妹。“他是你爸爸?！毕奶烀摽诙?。

但是李向梅沒有回應(yīng)夏天，更沒有在意夏天語氣中顯露出來的明顯的指責(zé)，依然平靜地說：“你要是幫他，我同樣不喜歡你。”

說完了，李向梅就閉上嘴巴，緊緊地閉著，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夏天。

夏天看到，李向梅目光中閃動著的冷，表明她是在向她發(fā)出挑戰(zhàn)。

但是夏天不在乎李向梅的挑戰(zhàn)，她甚至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小表妹，也挺好的。

于是，夏天笑笑。她笑，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而是真的想笑笑。

笑完了，夏天便拿起本子，專注地看那幾個圖和圖上的尺寸。她知道應(yīng)該怎么去計算。這樣的問題，其實難不住夏天。

看了一會兒，夏天拿出手機(jī)，點開計算器，開始計算。

也許是夏天的笑激怒了李向梅，也許是夏天計算時的動作很是優(yōu)雅，甚至有點兒夸張，讓李向梅受不住了，她突然坐下來，在書桌前端坐，兩只手握在一起，舉著，舉到桌面上，然后閉上眼睛，嘴唇不停地吧嗒，吧嗒出一串低沉的、細(xì)碎的聲響。

夏天聽不出李向梅在說什么，那聲響斷斷續(xù)續(xù)，比一根繩子還細(xì)，一截一截地零散著，似乎想捆起什么，卻什么也捆不起來。

夏天不去想李向梅，用心計算。

當(dāng)夏天走出屋子的時候，她的身后突然傳出李向梅的一聲叫?！拔以谀畹姑怪?，讓你算錯！”

五

大門口那邊，大姨夫正在鋸木頭。他歪著身子，一只腳站在地上，另一只腳踩著凳子上的木頭，右手在拉鋸子，一下一上，一上一下，反復(fù)拉。在這種簡單的重復(fù)中，鋸子和木頭摩擦的聲音持續(xù)地響起，透過熱熱的空氣和在院子里跳舞的白花花的陽光，傳到了夏天的耳朵里。因為距離稍遠(yuǎn)，加上陽光濃烈，大姨夫的身影有些模糊，動作便看上去有些小，胳膊的動作似乎是在顫動中完成的，甚至整個人都有一些變形。院子外面的不遠(yuǎn)處，蟬鳴聲傳了過來，從高處傳過來，一會兒密集一些，一會兒稀疏一些，但是聲音足夠脆，有一種一跳一跳的感覺。

夏天的心，也開始一跳一跳的，似乎是在迎合蟬鳴聲，更像是在隨著大姨夫動作的節(jié)奏而跳動。夏天甚至覺得，自己的思維就是跟著鋸子的聲音進(jìn)入了某種節(jié)奏。她被眼前的景致給迷住了，她在這有韻律的節(jié)奏中，感到自己完全融進(jìn)去了，她幫助大姨夫計算用磚量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南風(fēng)迎面吹來，將熱熱的空氣撲到夏天的臉上，讓她原本有些發(fā)熱甚至漲紅的臉更加發(fā)熱。家里的燕子大概是外出覓食了，倒是有幾只不知道名字的鳥兒在迅疾飛過，留下幾聲清脆的叫聲。但是那叫聲無法打擾到夏天，她的耳朵里，只有大姨夫拉鋸子的聲音，她沒有注意飛鳥的顏色和大小，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大姨夫沖著她的脊背上。夏天知道自己的目光是熱的，經(jīng)過陽光的烘烤，落在大姨夫后背上時，一定更熱。

夏天覺得，大姨夫干活時的樣子，真好看，真男人。

這樣一想，夏天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記憶中，她好像是第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夏天向大姨夫走去。

走進(jìn)陽光里，熱浪一下就包裹住了夏天。她站住了。因為夏天清楚地感到，在陽光下，在恍惚中，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小了。她便在心里暗暗地問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是自己的身體在烈日的沖擊下真的變小了，還是為了迎合熱浪的包裹？

夏天沒有答案。她說不清。有時候，夏天會固執(zhí)地覺得，沒有答案，說不清，真是一個好東西。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狀態(tài)，美妙而且神秘。那天，在龍灣海濱浴場，夏天和媽媽穿著新買的泳衣，腋下夾著奶黃色的泳圈，隨著海水的起伏漂著，身子特別放松。媽媽突然向夏天提出了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你說，爸爸一年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是為了什么？他那么忙碌，是為了什么？”

發(fā)問的時候，媽媽的嘴巴里吐出一口水，看著夏天。

夏天在媽媽的臉上看到了迷茫。那迷茫被海水打濕了，一會兒真切，一會兒模糊。

夏天沒有多想，就知道媽媽的問題自己說不出答案。她真的說不清。媽媽是讀過大學(xué)的，在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她在遼寧師范大學(xué)的校園里生活、學(xué)習(xí)了四年，也和爸爸做了四年的同學(xué)。有一年冬天，夏天跟著爸爸媽媽去大連，回訪他們的母校。那是夏天第一次去大連。第一次去，夏天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市。盡管當(dāng)時是冬天，大連最美麗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但是，這座陌生的城市呈現(xiàn)給夏天的，仍然是無處不在的好感。最讓夏天在意的是，當(dāng)她站在賓館窗子前向外面眺望的時候，看到了一幅讓她心動的畫面。

賓館的玻璃窗不是很大，陽光照進(jìn)來的不多，加之天空中浮著一層似有似無的薄云，使得陽光不那么明亮，也缺少暖意。窗外北風(fēng)颯颯，夏天清楚地聽到凜冽的風(fēng)在沒有一片葉子的樹枝之間穿過時發(fā)出的嘯聲。她站在窗前，卻看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場景：賓館外不遠(yuǎn)處是一座足球場，綠色的人造草坪使足球場顯得生機(jī)盎然。更為生機(jī)盎然的是，那塊場地上居然有人在頂著寒風(fēng)奔跑，他們在踢足球！他們不是專業(yè)足球運動員，只是普通市民，但是他們在這個嚴(yán)冬季節(jié)，在這個露天的足球場里盡情地踢足球。

夏天不由得發(fā)出感慨：這就是大連。她喊來了爸爸媽媽，讓他們看。爸爸媽媽擠在夏天的身邊，向外望。爸爸身上的煙味兒依然濃郁。但是夏天知道，他們心里的感慨，一定更多，雖然他們只是望著那些跑來跑去的人，誰也沒有說話，但是他們心里的話，一定不少，不過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現(xiàn)在，媽媽說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和迷茫，希望得到一個答案。可是，夏天給不了她答案。

夏天甚至想，也許，在大連，擠在那個窗子前望那些人頂著寒風(fēng)踢足球時，媽媽的疑惑和迷茫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媽媽是通過公開招考考進(jìn)市直機(jī)關(guān)的，雖然收入不高，但是不太勞累，工作也很體面。她很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自然，對爸爸的忙碌和奔波，她多有不解。夏天知道，媽媽在尋求答案，卻一直沒有得到。爸爸對媽媽的回應(yīng)，不能讓她滿意，否則，她不至于將一張迷茫的臉亮給自己的女兒。

夏天的臉，同樣迷茫。她無奈地沖媽媽搖搖頭。一個浪頭涌起來，又落下來，一些細(xì)碎的水花濺到了夏天的臉上，涼絲絲的。

一些細(xì)碎的水花真的濺到了夏天的臉上，涼絲絲的。是李向梅。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念完了她的倒霉咒，來到院子里，從水井中壓出涼水，揚灑起來，揚向空中。也許，她在以這樣的方式慶祝自己成功念了倒霉咒。

夏天驚醒過來，抹著臉上的水，看李向梅。

李向梅笑了，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磥?，她真的是在慶祝自己成功念了倒霉咒。

六

李向梅的笑聲持續(xù)地在院子里跳響，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夏天并不相信李向梅的倒霉咒能夠應(yīng)驗，她拿著那個本子，繼續(xù)向大姨夫走去。此時，大姨夫已經(jīng)放下鋸子，正扶著比胳膊粗的方木樁，瞇著一只眼睛，瞄，看木樁是不是筆直。他的動作很嫻熟，瞇一只眼睜一只眼的樣子很專業(yè)，仿佛他是一個手藝不錯的木匠。

走到大姨夫身邊，所有的模糊與變形都不見了，夏天看到大姨夫火紅色的背心緊緊地貼在他的身體上，后背處還破了一個小小的圓洞，透出的，是他的壯實和力量。他用一個不大的榔頭不停地在木樁上敲敲打打，敲打出一片清朗的聲音，成為這濃烈陽光下唯一的清涼。敲打的時候，他粗壯的胳膊在一緊一松，收放中張揚著男人的力道。

夏天說：“大姨夫?！?

大姨夫停止了敲打，轉(zhuǎn)身接過夏天遞過去的本子。“計算出來啦？我說嘛，這件事情就指望夏天啦。”他美滋滋地笑，不停地抖著手里的本子。

忽然，夏天一把從大姨夫手里奪過本子，說：“不對，大姨夫，我還得再算一下?！闭f完，她就往屋子里走。

夏天想起了一個問題。在計算豬舍門這面墻的時候，她沒有將門這一塊體積去掉。大姨家的豬舍門，是用鋼管焊成的。

在夏天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大姨正從街上回來。走進(jìn)院子，她看到了這一幕。于是，大姨開始嘲笑大姨夫了。

大姨嘲笑大姨夫的方式非常簡單，那就是沖他撇撇嘴，同時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嘁”。

李向梅也開始嘲笑她的爸爸，和大姨一樣，她沖爸爸撇撇嘴，同時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嘁”。

大姨的嘲笑，夏天沒有看到，但李向梅的嘲笑，夏天看到了。

看到了，夏天也沒有覺得驚奇。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李向梅對爸爸的不屑。

同時，夏天也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個機(jī)會再教訓(xùn)教訓(xùn)李向梅，讓她知道，尊重自己的父親，比順從自己的母親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