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尾號5037的賬戶于2018年X月8日10:25完成交易人民幣-15.00,活期余額89.66元。”
呂年年被手機短信震醒,不知道又是哪里開通了自動扣費。她哀號一聲打了個滾把自己埋進枕頭里。從窗簾縫透進來的陽光持續照在一動不動的腦袋上,有些發燙。
滿室寂靜。
最終,在瀕臨窒息的邊緣她翻身露出臉,走投無路地拿起手機,腆著老臉在微博發救命帖。
【來自“年年有魚燉肉肉”——金主爸爸們,救救你們的肉肉吧!給錢就畫,約稿私信!(已經從良了,只接穿衣服的稿子[允悲]】)
坐擁八十萬粉絲的“繪圈大觸”呂年年畫的可是“有料”的,學畫數十載修煉了扎實的基本功,不負眾望地走上畫“你懂我懂大家懂”的道路。
本來她也是不愁吃穿,結果前段時間網絡嚴打,又有不少人舉報,導致她的本子一本都不敢出,要約的稿也都被“鴿”了,還被帶去喝茶。但好在她之前出售的內容都是有底線的,又有律師朋友幫忙,所以只是被罰了一筆巨款而已。
經此劫難,呂年年郁悶了好幾個月,每天在家吃外賣、看視頻、打游戲和買買買,當一名合格的快樂“肥宅”。直到……真的要沒錢了!
發了微博之后,評論和轉發立即破百,私信也開始響個不停。但來約稿的大多是學生黨,都是小打小鬧,估計也就掙個飯錢。
在呂年年25年的人生里她一直都過得還算幸運。一路順風順水的學畫畫考美院,在本科的時候就已經在網上小有名氣,所以畢業后也沒急著去找工作,不顧家人反對就宅在租的房子里當自由插畫師,雖然幾年下來存款沒有,可生活依舊小資愜意。
所以當她遭罰款的時候,她不敢跟家里說;現在要沒錢吃飯了,更不敢跟家里說。
有時候呂年年會想,她是否可以十年、二十年一直這樣畫下去,要是某一天約不到稿了,畫風過時了,她該怎么辦?
但此刻更嚴峻的問題是——美團還是餓了么,誰更實惠?萬幸在呂年年刷著外賣軟件的時候她親閨密何玥來了個電話。
“吃了沒?”
“正準備點外賣你就打過來了。”
“是不是活不下去了?”何玥賊兮兮地問。
“廢話!我跟你講,我余額就剩兩位數,吃兩頓就沒了!”
“那看來還是我們醫院食堂實惠。”
“實惠你也趕不上趟,又剛從手術室下來?”
“是啊,待會兒買杯粥喝就好了。”
“有的時候也是很羨慕你們這種需要減肥的人,真是太省錢了。我這種吃了也不胖的仿佛錢都打水漂了。”呂年年實力欠打感慨。
“滾!你還想不想要兼職了,本仙女可是來給你送溫暖的!”何玥在電話那邊被這丫頭氣得牙癢癢。
“什么兼職?”呂年年心中一驚,“不會是護工吧?我不干我不干我不干,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你把自己護好我就謝天謝地了。是畫畫的兼職啦!我們副主任要出書,需要找個會醫學插畫的來合作,你當年不是老蹭我解剖課嗎?還沒忘光吧。”
“沒沒沒!哈哈哈哈哈,玥玥你真是我的小仙女,我下午就帶東西到你們院去,愛你么么噠!”
準確來說,何玥才不是呂年年的小仙女,她應該是呂年年的“老媽”才對——雖然這話讓何玥聽見了可能會拿著手術刀過來和呂年年拼命,但她從小到大真的為呂年年操碎了心。
兩人是在幼兒園就開始的革命情誼,源自呂年年毫不客氣地咬了那個總欺負何玥的小男孩一口,然后她們就手拉手一起上小學、初中、高中,連大學都在同一個城市。何玥是那種“傳說中的別人家孩子”,尊老愛幼、品學兼優,幾乎囊括了所有大大小小考試的第一,而呂年年則是她人生路上唯一的黑點。
諸如幫呂年年去老師辦公室偷她空著就敢交上去的作業本啦;為了向呂年年爸媽證明這次數學考試真的難,硬生生把自己140分的卷子寫成94分;利用學校紀檢委員的職權幫她擋桃花運得罪了一批社會小青年……嘖,罄竹難書。
呂年年一把將窗簾拉開,驚喜地發現窗臺上的小蒼蘭和鐵線蓮都開花了。一開窗,淡淡的甜香就吹進了室內。
四月的陽光也灑了進來,“貓主子”旺仔大搖大擺挪了幾步,蜷在地板上曬太陽。
凜冬已過,春暖花開。呂年年被眼前的景象觸動了,終于打起這幾個月來怠泄的精神,先把房子給洗刷干凈,再給自己泡個舒服的泡泡浴,準備新的開始。
女人大概永遠都是打開衣柜就覺得沒衣服可穿的類型。呂年年看著這些穿膩的衣服和桌子上用膩的化妝品嘆了口氣,更加堅定了要將這一單拿下的決心。
S城瑞濟醫院的前臺是一個萬金油崗位,往往會被各大科室“抓壯丁”,被迫深深“打入”各科室內部。所以她們這兒是院里的八卦集散點,雖然料不一定有科室里的護士姐妹團說得詳細,但她們一定是網撒得最廣的。
這天下午,春日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氣氛溫柔得讓人昏昏欲睡。
前臺小姑娘Lily正百無聊賴地刷著小紅書,絲毫沒注意有人向她徑直走來。
“請問……賀醫生辦公室在哪兒?還是說我要先預約?”
Lily抬頭看去,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穿著煙粉色的波點背帶闊腿褲,長而濃密的黑色小卷發隨著她略微彎腰的動作鋪陳開來,背著一只經典的棕色托特包。
正是今年最流行的法式復古風。
小姑娘呆看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問:“啊……是呂小姐嗎?”
“對。”
“賀醫生他在開會,他說讓你直接去他辦公室等他。在六樓電梯左手邊哦。”
“好的,謝謝。”呂年年友好地朝前臺小姑娘笑了笑,有模有樣地進了電梯,然后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賀醫生的辦公室。
果然主任就是不一樣啊,比何玥那小破辦公室闊氣不止一點點。
再一打量整體的裝潢和布置,品位也比那丫頭高不止一點點。
坐在辦公室的會客沙發上,呂年年只能百無聊賴地玩手機。雖然是玩手機,但也是正襟危坐,像這種主任級別的中年大叔,有些品位又有些地位,一般最忌諱沒修養這回事。為了成功拿下單子,她真的是洗頭化妝加日拋誠意百分之百了。
直到她聽到身后開門聲響起,夾帶著福爾馬林味道的風吹了進來。
呂年年轉過身去,一個把白大褂穿得像高定風衣的年輕男人倚在門邊。常年待在室內的象牙色的皮膚襯托出黑發如漆、眉眼深邃。
對方笑了笑,朝呂年年伸出手說:“呂小姐你好,我是賀輕昀。”
那一瞬間,呂年年沒來由地想起了德彪西的樂曲、雷諾阿的畫,以及所有仿佛在明麗透亮的陽光和空氣中顫動的獨屬于19世紀的優雅。
合作像是早就內定過的一樣,賀輕昀只隨便翻了翻她的過往醫學插畫作品,接著便直接從辦公室打印機里打印了一份合同出來。
“呂小姐需要帶回去給私人律師看一看嗎?”他將合同推到呂年年面前。
“不了不了,我沒有私人律師,我確定一下版權和稿酬就好。”呂年年無端有些緊張,手心也有些微微濕潤起來。
“沒什么問題……但是,賀醫生,你確定就是我來畫了嗎?我挺多年沒畫醫學插畫了,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呂小姐謙虛了。”賀輕昀深深地看了呂年年一眼,帶著一絲莫名的笑意,“中午我已經在網絡看過你近年的部分作品。”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人體畫得很不錯。”
呂年年腦子里炸出自己那些美少年的動作圖,臉頓時就紅了。
手抖,冒汗。
熱氣從自己衣領子里鉆出來,無處躲避。
呂年年隨手摸了一支筆在合同上寫好名字,然后同賀輕昀交換,全程都沒敢看他。
最后兩人站起身來,賀輕昀對她伸出手,說:“合作愉快。”
呂年年只得伸出手和他輕輕一握,氣若游絲的帶了一句“合作愉快”。
隨后落荒而逃。
但與那骨節修長的手指相碰觸而留下的溫度,好長時間過去依然還是消退不去。
“啊啊啊啊啊啊!”回到家的呂年年抱起她的橘貓旺仔就是一頓狂揉,接著掏出手機向何玥興師問罪。
【你們主任是撩神嗎!不是個老頭子就算了,竟然還這么會逼人上車!還是車門都焊死了下不來的那種!】
【你說賀主任?怎么可能,他一直是我們院最難撩的高嶺之花好嗎!人稱瑞濟江直樹是開玩笑的嗎?!】
呂年年都快被何玥氣笑,散發荷爾蒙跟不要錢似的還叫高嶺之花?剛想跟何玥繼續battle(爭論),手機微博突然跳出一條最新消息。
【來自“加餐飯社”:上周末錄好的視頻,中國的春卷配上一杯櫻花色的莫吉托,是春天最好的味道。】
【我不跟你說了,我男神更視頻了!】
【……】
何玥和呂年年兩個多年“母胎單身”的好姐妹,單身的原因各不相同。一個因為太忙;一個因為永遠癡迷“二次元”,好不容易喜歡上個真實人類還是個連什么信息都搜不出的不露臉也不露聲的美食博主。
何玥搖頭晃腦間又來到食堂,正好碰上心外科的張恒,恍然記起他和賀輕昀是一個導師帶出來的師兄弟,想起剛剛呂年年義憤填膺的話,多了幾分好奇,就湊了過去。
“老張,你了解我們賀主任嗎?”
這話問得鬼鬼祟祟的,張恒眼都沒抬,挑著只有青椒沒有肉的青椒炒肉,問:“怎么,想送禮評職稱了?”
“不是!”何玥嘆口氣,“就是吧,今天聽我一個朋友說了一下賀主任,感覺和我們平常印象里的很不一樣啊。”
“你那朋友男的女的?”
“女生啊,我跟你說……”何玥剛要坐下好好說,遠遠就傳來護士小梅的聲音——
“何醫生快來啊!28床不好了!”
何玥的筷子都沒來得及好好放下,哐啷一聲掉在桌上。只見白色身影迅速閃過一股白色的妖風給卷走了,留給張恒一個莫名其妙的“瓜”。
張恒琢磨了片刻,突然間福至心靈,帶著他的熱豆漿轉去了一樓前臺。
“聽說今天有個女的來找賀輕昀?”張恒一把抓住今天值班的Lily問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
“這不重要!”張恒吸了口豆漿,“她長得怎么樣?”
“我覺得挺好看的,有院花這個級別了吧……”Lily回答著,看到桌子上支著的小鏡子,顧影自憐地幽幽嘆了口氣。
“難怪……”張恒瞇了瞇眼睛,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難怪什么?”Lily天生的八卦神經瞬間驚醒,“難道那個女生是來追賀醫生的?可是賀醫生不是一向最討厭別人對他死纏爛打嗎?”
這個說法當然是有例可循,畢竟賀輕昀這條件,到哪兒會沒有女生惦記。當年賀輕昀剛到醫院時,整個醫院的女生春心都蕩漾了,無數人前赴后繼地送秋波。
可但凡被他察覺,如果是患者和患者家屬,就被四兩撥千斤般的安排轉院或者換主治。要是護士之類的就更可憐了,已經表白的就直接按工作不認真通報處分,有賊心的也直接換科室。
從此以后,賀輕昀“高嶺之花”的名聲就傳開了。再后來,工作相處的時間久了,醫院的女性工作者們也都放下了執念,只等著看究竟何方妖物才能讓他動凡心。
張恒的大腦飛速轉著,心想:如果賀輕昀真的對這姑娘那么不一般,那可就危險了啊……
因為從張恒這里看,賀輕昀的性格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他和賀輕昀在醫學院的時候是同一個博導的學生,盡管入學比賀輕昀早了好幾年,但憑著“我變禿了,也變強了”的信念,終于和師弟一起喜提畢業。
賀輕昀在他們這些同窗面前雖然一直彬彬有禮,但也從不會像普通男生一樣和他們稱兄道弟、插科打諢。
畢業那次是賀輕昀第一次答應來參加他們的聚會。
當晚,他們十來個同學中有不少帶著家眷過來,連博導也把自己正在高中叛逆期的小孫女帶來了。賀輕昀作為導師的得意門生,自然坐在他左手邊,那小姑娘也就坐在了賀輕昀旁邊。
一晚上宴席下來,賀輕昀極其紳士地幫小姑娘拉椅子、轉菜盤,聽每一個人講話,自己只盈盈笑著。
叛逆期小姑娘哪抵擋得了這個,原本奓毛的“尾巴”早被安撫了下去,嬌羞不知所措。包括那些跟來的女家屬,賀輕昀的貼心簡直完勝她們各自的對象,一個個頓時被迷得暈頭轉向。當然,鋼鐵直男們還在嘮嗑拼酒,絲毫不知道自己媳婦的心都快飄走了。
“單身狗”張恒默默觀察著這一切。他第一次知道賀輕昀竟然有這么溫和好說話的一面,畢竟在院里對著“麻醉科一枝花”時他也依然是不茍言笑、冷靜自持。
難不成是喝醉了?
后來張恒悄悄地去問賀輕昀,賀輕昀笑了笑,只回了他一句話:“對女性尊重是理所當然的,但也要公私分明。”
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他們這行不比別的,工作時必須全心全意,如果摻雜了過分復雜的感情,搞不好哪天就出了錯。而至于與患者相關的人也是一個道理,每個做外科工作的都知道不能和患者建立太親密的情感關系。
只是說著容易,但又有多少從業者能真正做到?除非決定好了要孤家寡人過一輩子,畢竟交際圈也就那么大。
當然,除了“只要想談戀愛就會有女生排著隊等”的賀輕昀。
張恒回憶了一把往事,勾起自己三十四歲還是單身狗的心酸。
接收到來自Lily的“卡姿蘭大眼睛”射線,張恒捋了捋稀疏的頭發,說:“被追是不可能被追的,賀輕昀一輩子都不會喜歡被追的。但是追人嘛,就另當別論了。”
“什么?”張恒此話一出,Lily比之前更吃驚了,她反問道:“賀醫生還會追人?”
“呵。”張恒冷笑一聲,將喝完最后一口的豆漿杯往垃圾桶一投,意味深長道,“你們賀主任,段位高著呢。”
張恒吃完瓜心滿意足地上樓值夜班去了,絲毫不知Lily后腳就在院微信群里把他給賣了。
【Lily:據老張觀察,我們“院樹”怕是有情況了……】
第二天下午,呂年年接到來自賀輕昀的電話,讓她晚上七點左右到醫院來拍攝取材。
想到昨天自己竟然這么,呂年年就不甘心到捶床,絕美愛情畫過這么多,不就是尬撩嘛,誰怕誰。
于是呂年年一改昨天優雅溫柔的淑女風格,換上一條修身的黑色絲絨連衣裙,涂了“本宮不死爾等都是妃”的大紅唇,最后濃密的長卷發一放,那又攻又欲的氣質仿佛《賭神》里口銜撲克的海棠。
鑒于這周都是Lily值班,當看到呂年年走進來的一瞬間,她驚得嘴里的地瓜干都掉了下來。
這氣勢……真的不是來踢館的?
呂年年照例過去詢問Lily:“今天賀醫生有給你留言嗎?”
“沒有特意說過,應該還是直接去他辦公室吧。”Lily愣道,但心中無不復雜地感慨:天哪,連香水味都從昨天的祖馬龍變成了蘆丹氏格調的。這大概才是精致的女人吧,不像我,噴啥香水最后都會變成消毒水的味兒。
呂年年點頭致謝后就轉身往電梯方向走去了。只是怎么感覺目光比昨天多了許多——呂年年敏銳地捕捉到無數躲躲藏藏的視線,而且都是醫護人員的。
不會是今天太霸氣了,他們以為我是醫鬧吧……
呂年年突然心虛,干咳了一聲,弱弱地撥了撥頭發,收斂一下存在感。
結果今天大張旗鼓的呂年年在賀輕昀辦公室被“鴿”了三個小時,等賀輕昀姍姍來遲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
還好今天涂的是越晚越美麗的奶油肌粉底液。
“久等了呂小姐,突然來了一臺主動脈夾層撕裂的急診,沒來得及通知你。”
因為何玥的緣故,呂年年知道醫生有多辛苦了。工作連軸轉下來,賀輕昀的眉間也略帶疲態。
哇,這種又斯文又頹廢的感覺,真想讓人糟蹋一下……
所以她一時之間也沒注意到自己的立場,反客為主地給賀輕昀倒了一杯熱水:“賀醫生客氣了,叫我年年就好。”
賀輕昀接過熱水,溫度立時透著薄薄的紙杯璧傳了過來,舒緩著捏了幾個小時手術器械的指尖的微麻。
于是,他真心實意地揚唇笑了,說:“好啊,年年。”
蒸騰的水汽隔在兩人之間,男人的聲音從繚繞的那邊穿來,低沉的,還帶著笑,直擊耳膜。
呂年年這等聲控立刻就腿軟了,差點敗下陣來。
她強裝鎮定地回道:“那我們今天的工作任務是什么?”
“跟我來。”賀輕昀放下水杯,帶她出了門。
晚上十點的醫院,人已經很少,賀輕昀帶著呂年年進了電梯,一直降到負一層。電梯門一開,一股腐爛又生冷的氣味便撲面而來。
一點人聲都沒有。
呂年年咽了咽口水,跟著賀輕昀走了出去。積了大量灰塵的白熾燈照得整條走廊陰森森的,暗處的廁所還時不時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終于,呂年年看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綠瑩瑩閃現著“停尸間”三個字。
她好像知道賀輕昀要帶她來這兒干什么了。
也許是因為里面有很多冰柜的緣故,在賀輕昀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一陣寒氣迎面撲來,呂年年生理性地打了個抖。
“是一位生前和我們簽署了協議的大體老師。”
由于保證遺體新鮮程度的時間有限,所以不得不連夜完成解剖操作。原本賀輕昀想給呂年年解釋一番,畢竟能夠在大晚上坦然面對這種場景的女生少之又少。
但當他轉過身的時候,卻發現呂年年正沉默地用紙巾將自己濃烈的口紅擦去,然后深深朝解剖床上蓋著白布的大體老師鞠了一躬。
賀輕昀愣了愣,從他學醫迄今為止已經十二年,這樣的女生真是第一次見到。不怕尸體的人很多,但在第一時間懂得尊重尸體的人卻少之又少。
突然,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又凌亂的跑步聲,呂年年和賀輕昀一起轉過身看去。
是兩個背著書包氣喘吁吁的男生,其中一個扶著門框問:“賀老師,我們遲到了嗎?”
“進來吧。”賀輕昀淡淡點頭,“就你們兩個?”
“呃……”初出茅廬的年輕學生瞬間死機。
還好另一個同學比較靠譜,推了推眼鏡解釋道:“李微臨時要開黨會,天辰食物中毒掛水去了。”
“哦,每人扣分二十,你們記一下吧。”賀輕昀也不氣,一句話就讓孩子們冷汗直流。
兩個男生趕緊把書包放好,換上手術服過去做準備工作。
“害怕嗎?”賀輕昀突然問道,聲音比說扣分時起碼柔和了一百八十度。
小男生立馬回答:“不害怕不害怕,瑞濟比咱們學院解剖樓好多了,燈可亮了!賀老師不如我們以后都來這邊上解剖課吧!”
賀輕昀輕飄飄地瞥了一眼這個憨直的孩子,眼神中嘆息了下。然后,他轉過頭將自己的白大褂脫下遞給呂年年:“害怕就穿上吧。”
呂年年的確從何玥那里聽說過這樣的說法,在醫院白大褂就像是巫師的魔法袍,只要穿上它,就會變得無所畏懼。
但她還是有些拘謹,尤其是還當著人學生的面呢。呂年年微微擺了擺手說:“不用了吧……”
賀輕昀卻一揚手,直接給她披上了:“穿上,這里溫度低。”
這一刻也許連賀輕昀自己也沒發現,呂年年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個合作完就不再有交集的萍水相逢的人了。
白大褂上還帶著主人身上的溫度,呂年年驟然由冷被暖籠罩,反而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賀老師今天撞邪了嗎……你什么時候見過他這么溫柔……”
“可能是女朋友吧。”
“但我聽瑞濟的師兄說她只是來合作的醫學插畫師啊。”
“……”
兩人窸窸窣窣地咬耳朵,自以為隱蔽得很,其實呂年年全都能聽到。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可能比剛進停尸間的時候還要僵硬。
賀輕昀轉頭往這邊看了看,然后把自己的手機放到一旁,在他穿上藍色解剖服的那刻,從手機里傳來了古典鋼琴的樂聲——是巴赫的平均律,是這位“沒有感情的殺手”運用數學精密創作的巔峰之作。
穩定的旋律掩蓋了兩個男生的說話聲,也蓋住了呂年年如山谷回音般的心跳聲。
呂年年感激地看了眼賀輕昀,扯了扯過長的白大褂袖子,身體陡然柔軟了下來。
兩小時下來,解剖課圓滿完成,呂年年的取材也圓滿完成。據說是因為這位大體老師的心臟長得太標志了,簡直是完美教科書版本的器官。所以不出意外再過不久,這顆心臟就將以精細的插圖形式出現在賀輕昀副教授編寫的新版基礎教科書里。
不過這還是呂年年頭一次在醫院待到晚上十二點,地鐵公交車都已經停運,那兩個學生能走路溜回宿舍,但她就只能接受賀輕昀開車送她回家的提議了。
一上車,呂年年就眼觀鼻、鼻觀心地乖乖坐好,并飛速給自己系上了安全帶。
畢竟那種愣愣坐著,然后等駕駛座的男人突然向你靠近,再慢慢幫忙系上安全帶的偶像劇操作,“老阿姨”的心臟真實受不了……
兩人今天都累著了,在車內一言不發。但這安靜并不讓人尷尬,反而讓人非常舒心,仿佛平均律的樂聲還在耳邊回旋。
但此刻快累癱的呂年年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種相處時也無須多言的靜謐感意味著什么。
送別呂年年后,賀輕昀啟動車子返回自家。
進門后,掏出手機,他才看到呂年年發來的微信:【謝謝你今天送我回家啊,第一次有人把我送進家門才走的[捂臉]】
他坐在沙發上單手松了松領口,下意識地回復:【大概因為我的工作緣故吧。】
呂年年:【?】
怎么回了一句這么沒頭沒腦的話,喝完水回過神來的賀輕昀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無奈地笑了笑,只能接著自己的話解釋:【在各種奇形怪狀的傷口后面,也有各種匪夷所思的傷人理由。】
想了想,賀輕昀敲著手指,又發了句:【晚安】。
呂年年收到回復,“嗷”的一聲倒在床上:“天哪!太會說話了吧,人格魅力太強了!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淪陷了!”
被吵醒的旺仔傲嬌地抬了抬眼皮,邁著肥胖的貓步跳上了床,往呂年年臉上一屁股坐下去——斷了她的“彩虹屁”。
是啊,人應該現實點。臆想這種粉紅泡泡還不如想想“加餐飯社”什么時候更新和直播……
而另一邊賀輕昀的手機里卻熱鬧非凡,從昨天Lily那句“‘院樹’有情況”開始,再加上今天茫然無知的呂年年打扮得如此招搖,院里聚會專用的微信群消息已整個炸開,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八卦。
【24小時oncall:我今晚去解剖室收尾的時候還看到那個女生是披著賀主任白大褂出來的[噓]】
【丘比特今天營業了嗎:啊啊啊啊啊,太不公平了吧!為什么對我們就如此冷漠[流淚][流淚][流淚]】
【婦產科老王:#音樂分享《還不是因為你長得不好看》#】
【丘比特今天營業了嗎:我自閉了.jpg】
……
再往后大家都飄了,你一言我一語編得神乎其神,什么“學生時代青澀的戀愛,多年后破鏡重圓”“領域王者相愛相殺,第一眼就開始的電光石火”“你對我這么好,卻永遠只是把我當妹妹”……諸如此類的晚間八點檔經典劇情。
賀輕昀不禁輕笑出聲。
但意外的是,這樣被編排,他竟然沒有感覺不愉快。
就像意外回復她的那些話一樣。
他甚至忽然有些想用這些話去逗逗她,不知道她是會故作冷靜還是紅著臉轉身逃跑。
待賀輕昀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窗外開始下起了雨,夜雨打在玻璃上發出密集的聲響,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更加讓人無法忽略。
賀輕昀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一道縫,初春的雨裹著四月夜晚的冷風吹了進來,讓人通體冰涼。遠處橙黃的路燈在雨中顯得更加朦朧,偶爾可以看到有車子急速駛過。
他嘆了口氣,希望明天不會因為下雨路滑而接到大量的急診,就像幾年前的那個梅雨季一樣。
一想起這事,他又不免想起蔣女士在那次連環車禍中的陳年舊傷,于是給她發了條微信慰問:【媽,您要注意保暖。】
自從那年車禍之后,蔣女士就踏入了養生行列,天大地大身體最大。本來從小到大對賀輕昀持放養態度的她突然就開始對賀輕昀的胃病耳提面命起來。
年三十那天,蔣女士神色漠然地贈了他一個紅包。等賀輕昀掏出來一看,是張字條,寫的是《飲馬長城窟行》中那句“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充分顯示了蔣女士作為文學教授細膩婉轉的內心。
賀輕昀哭笑不得。
最后為了讓蔣女士放心,他無奈在網絡開了一個賬號,專門用來記錄日常飲食。
賬號名也直接化了那句詩過來,取作“加餐飯社”。
后來,他漸漸習慣了這個賬號的存在,時不時地發點教程或者直播。盡管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既不露臉也沒說話,還是漲粉成了大V號……
再往前翻了翻聊天記錄,他才發現他的賬號已經很久沒有更新內容了,想想再沒動靜的話蔣女士怕又要急了。于是,賀輕昀捏捏眉心,發了一條微博出去。
數據顯示,由于氣質和生活習慣的不同,畫手都愛養貓,文手偏愛養狗。
但呂年年的旺仔就不一樣了,作為一只橘貓,她從不陪鏟屎官熬夜。呂年年孤老地抱著睡著的旺仔感嘆:“早知道我還不如養條二哈呢,數據誤我啊!”
一旦開始重新工作,呂年年又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熬夜模式。半夜一點鐘,她平板上的微博小號發出了特別提醒的聲音。
【來自“加餐飯社”——明早八點直播三文魚雞蛋可麗餅。】
“嗷嗷嗷嗷!許愿真的有用,男神終于回歸了!旺仔仔快來陪姐姐睡覺,明天早起看直播啦!”
呂年年激動得一把抱住旺仔在空中轉圈圈。
“喵喵喵!”暴躁的旺仔,想打人。
第二天早上,呂年年睡眼惺忪地關掉鬧鐘,撐起眼皮打開B站,男神果然如約而至。
呂年年在評論區友好打招呼“飯飯歐巴早上好啊”,夾雜在無數的“早上好”里面。
呂年年目不轉睛地盯著男神單手打雞蛋。這是她的一個“酥點”,每次看他單手打雞蛋就會想起《哈爾的移動城堡里》哈爾的單手打蛋,一模一樣的“酥”!
突然彈幕開始瘋狂刷“蔣老師好”“蔣老師早上好”“蔣老師又來監督啦”“飯飯今天也有好好吃早飯哦”……
如此大軍,呂年年當然淹沒在其中了。
進入直播間的蔣老師是“加餐飯社”的母上大人,為了監督千里之外的兒子好好吃飯,這個直播間才應運而生。
雖然他的直播從不和觀眾互動,只做飯,但還是累積了很多死忠粉。有的烹飪界大拿會去他微博留言討論,但是只會吃的呂年年只敢用小號默默窺屏。
看完直播,呂年年覺得自己有點餓了,但又還想再睡個回籠覺。正糾結著,賀輕昀的微信發了過來:【醒了嗎?今天上午的時候麻煩帶電腦到醫院來,有一些資料要討論。】
凡是涉及甲方爸爸給飯吃的問題呂年年都很鄭重,她立即答應并且起身準備出發。
只是她好像……又被“鴿”了……
好在她能夠理解醫生工作的特殊性質,也早就被何玥那丫頭“鴿”習慣了。于是呂年年很自然就接受了這個情況,心安理得地坐在賀輕昀辦公室上網。
【加餐飯社后廚一號:急急急!姐妹們有誰錄了飯飯今天的直播視頻嗎?】
【膚若皮凍:沒有欸,今天不是一號你負責錄屏嗎……】
【加餐飯社后廚一號:是啊,但今天我家旁邊施工隊挖斷了網線我去……剛好錄到一半[大哭]】
【吃吃吃吃吃魚不:那個……舉個手,我有!】
【加餐飯社后廚一號:啊……吃魚你現在有空發我不,咱們家剪輯的檔期要靠搶的[捂臉]】
【吃吃吃吃吃魚不:OK!】
呂年年加入這個“加餐飯社后援QQ群”很久了,但她基本不“打卡”,也不“產糧”。她的陣營也不在這兒,更多是在微博上每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地給“加餐飯社”吹“彩虹屁”。
完全自娛自樂的一個花癡小號,并且非常害怕影響自己的大號“年年有魚燉肉肉”。
但不知道是不是醫院的網速和她相克,還是“吃吃吃吃吃魚不”這個賬號等級不夠,上傳速度很慢。
為了能快一點,呂年年停下了所有上網頁面,撐著下巴專心致志地等待上傳。一直等到眼皮打架,像重回了學生時代的政治課,腦袋一歪,沒忍住睡了過去。
賀輕昀沒想到自己又被手術絆住,因為怕呂年年久等,所以下了手術臺后便匆匆趕回辦公室,卻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發現呂年年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輕聲走了過去,想起昨晚十二點多才讓呂年年回家,今天上午又讓她這么匆忙趕來。大概是不知不覺間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和醫護工作者一樣做到隨睡隨起,心里竟有了一些歉疚。
如果讓院里的護士姐妹團知道賀輕昀當下所想,大家大概只會一起咬手絹哭訴:說好的工作要時刻嚴肅永遠待命呢,這果然是個看臉的世界……
恰好這時呂年年放在茶幾上的電腦叮了一聲,賀輕昀條件反射地看了過去——是文件上傳完成的提示音。
“加餐飯社后廚會”。
看到群名字的時候賀輕昀恍惚了一下,再一看呂年年顯示登錄的賬號名:吃吃吃吃吃魚不。
他覺得有點眼熟。
他默默地掏出手機在粉絲列表里找到了這個號,點進去一看——
【啊啊啊啊啊,飯飯今天直播了!又看到了久違的單手打雞蛋,我死了!】
【如果哪天能吃到飯飯親手為我做的菜,我愿意這輩子都不吃炸雞燒烤[大哭]】
【媽媽你看!就是這個男人!會做飯還有文化,我要嫁給他,啊啊啊啊啊】!
【今天想飯飯了嗎?想了,想到斷頭!】
……
賀輕昀用手抵著唇笑了起來,笑得眼睛都彎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深深地看了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呂年年一眼,將自己椅背上掛著的西裝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走了出去。
剛到走廊就碰上要去手術室的張恒,被立即叫住:“等等,輕昀!有空沒?”
“怎么?”
“來了一臺手術,急性心肌梗死,老人家快八十歲了。我正愁王朗那孩子壓不住場面呢,你要是有空就一起過來。”
“好。”
在術前準備室里,張恒洗著手突然起了八卦之心,問:“你今天不是又把畫畫那姑娘找來了嗎?怎么沒跟她在一起?”
賀輕昀笑了笑:“她在我辦公室睡著了。”
張恒猛地轉頭看向他。
“怎么?”
“這不像你啊……對待工作隊友也這么溫柔……”
“工作性質不一樣,她只是畫插圖而已。”
“嘖嘖嘖,這不對。”張恒繼續上下打量賀輕昀,眼神里全是戲謔,“不會你真的在追她吧?”
賀輕昀笑而不語。
一直到進手術室前的最后一刻,賀輕昀轉過臉來意味深長地回了張恒一句:“再這樣下去,我也許真的要借你吉言了。”
張恒整個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