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宿塵正繪聲繪色地證明自己不是藥仙谷谷主時，一身黑衣，行事穩練的殺手卻并未顧及她，心下只想著走出這密林后再尋一處偏僻之地，他的任務就該結束了。

懷中小姑娘明朗靈動的模樣更勝桃李三分，但玄卿門向來是說一不二，任務便是任務。只可惜了這小姑娘，明明有著世間卓絕的醫術，卻治了不該治的人。

他的任務向來與心慈手軟沾不上邊兒，既綁了她，那一刻就該料到結局。

他只靜靜看向這個頗為鬧騰的嬌俏女子，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笑起來的樣子更像是驚動了一樹桃花，撲撲簌簌地落了滿地嫣紅。向來被殺手綁去的人質要么是哭爹喊娘，要么以重金相誘，像她這般古怪機靈的卻是頭一個兒，而像她這樣不怕他的，更是頭一個兒。

想到此處，他不禁皺了皺眉頭，腳下的步伐更快了些。

“莫姑娘，無須多言。”冷冰冰的聲音像是盛了滿杯雪，像極了他不見光日的歲歲年年。他只怕與她相處得更多了些，就忘記了這份觸之生涼的感覺，向那光亮走去。

粉腮嬌俏的女子聽到莫姑娘后只愣了一下，隨即便察覺到自己的身份已然露餡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錯開目光，游離視線，看向遠方后裝作不經意地問——

“我們去哪兒？”

他不再多言，所行不遠，就這片密林的盡頭，可那也是她生命的盡頭。于是他只得漠不經心地看向別處，一步，再一步，光亮漸漸鋪散開來，一片開闊的地帶就在眼前。

于是他放下懷中的女子，還未來得及抽出袖內暗藏的匕首，眼前靈動可人的女子便秀眸微斂，看向他說：“魏州那一方風土，人們都是怎么生活的？”

他想了想，魏州是生他的地方。

可從小便被扔進玄卿門的他，亦從未見識過魏州的風土，從小領略的不過是刀劍不留情，梢有差錯便會付出性命的代價。他們似是行走在兩個世界的人，玄卿門是一方不見光明的地界，而藥仙谷卻是接濟眾生，光明于世的圣地。

他的眼神似有松動，卻聽見她繼續說了起來：“書中所言，魏州風物皆靈動，有獸如青夔，生得頗為威風，且能呼風喚雨，常被魏州古老的家族馴養。還有啊，你們那里的小食，像羅子糕，風嶺花粥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倘若我以后得空了，必要嘗遍天下美食，魏州呢，就可以做為行路的第一程！”

看她說得如是自在的模樣，他的腦海中也不禁想起兒時的歲月，似是很遠很遠，父母還在，只記得自己似是拿著一串鈴鐺，在街角小巷中奔跑，小時候的片段似是只剩下這一段，久得自己都模糊了。只記得后來父母被卷入一起大禍中，鄰家的叔嬸便將尚還幼小，居無定所的他送進了玄卿門。

后來，記憶只剩一片灰暗。

她又說起了自己所在的藥仙谷，新奇的玩意兒都藏在藥材閣，而迎風閣是接待病者的地方，她似乎頗為自豪自己起的這個名字。那里還有一方神奇的藥泉，四季如春，種類頗多的藥材，四季可采。

那是藥仙谷，生養她的地方。

他心動了，他還從未見識過殺人以外的風光。自小入玄卿門后便是習武廝殺，活到最后的人才能上榜被雇主挑選。上榜后等待他的，又是無止盡的任務和數不清的人命。為了什么而活？無人教過。他只會殺人，卻從不知魏州的人都容貌如玉，不知魏州有生得威風的青夔，亦不知那些聞名的吃食，對藥仙谷的聽聞，也不過是玄卿門的人交付任務時，順帶提了幾句罷了。

眼前的女子卻是生在光明的，救死扶傷，周游在生死間，卻始終在光明的那側。

他的雙手沾滿鮮血，從未見過如此明媚清澈的容顏。

像是白雪，能凈化一切污濁。

他此時分明清楚，自己動了惻隱之心。

這是他第一次不想抑制這份惻隱之心，只任她講著笑著，倘若時間能停止在此刻，他便不用再回到那一份黑暗中去，她也不用離開這個在她眼中如此美好的塵世。

待到藥仙谷的故事后，她只笑盈盈看向他說：“是不是很想來看看？”

該作何回答？他只無奈地笑笑，后方尚有追兵趕來，前方是闊野茫茫，玄卿門交付的任務是：一擊斃命，或讓作陪的谷主死。

右手已隨著習慣握緊了袖中那把匕首，只要出手，眼前這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一定會霎時間斃命。任務成功后，回到玄卿門做那榜上第五葉青蕭是最好的選擇。

可眼前的女子似是等了許久，沒等來應答便接著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便是默許了，以后帶你來藥仙谷玩兒，約定好了，就不準反悔啦。”

她的笑魘逆著陽光，只比暖陽初升還要溫柔幾分。一襲青綠色的衣裙，披帛隨風，美得仙姿玉立，不似人間。

“嗯。”鬼使神差地，他同意了。只覺得心中仿佛有鼓聲轟鳴，只覺得眼前的女子見之難忘。這般滋味，卻是平生以來從未嘗過。

他似是不知該做些什么，平日里訓練的刀劍之術卻在此時并派不上用場。對殺手而言，最忌將面容露于世人，可他卻不受控地摘了那片遮了太多年，次次出行都要蒙著的黑色面巾。以往見過他真容的人都死了，可這次，他只是不想讓她只記得一雙眼眸，卻不知他的容顏。

面巾摘下，清冷出塵下的眸子下是一副如玉的容顏，眉目疏朗，鬢發如墨，斷雁孤鴻般的男子卻生得如此清峻，絕不是雕梁畫棟可困住的翩翩少年。此時他系于腰間的玉簫才緩緩露了出來，長身玉立，一身殺手的墨色衣衫亦讓他穿出了驚才絕逸的風華。

莫宿塵似是愣住了，許久后才言道：“玉簫如是好看，你也這般好看，吹一段桃花渡如何？”

“下次吧。”

他放她一命，此后天地作伴，曠野清簫，再不歸玄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