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鵝,杏兒就會想起海奇。杏兒坐在井臺上,看到小白昂首挺胸迎面走來,她恍惚以為海奇來了,情不自禁起身相迎,走下井臺才知道過來的是小白,她蹲下身撫摸一下小白滑潤的羽毛,小白抻長脖子輕輕啄幾下她的馬尾辮。
在杏兒眼里,海奇有一肚子委屈。
海奇駐村兩年半,是在村民的注視中磕磕絆絆走過來的。推平喇嘛臺,修天一廣場,這好比太歲頭上動土,讓許多村民心有余悸。天一廣場雖不大,卻是極實用的公共場地,放露天電影,辦臨時集市,按理說村民應該喜歡,但事與愿違,廣場建好后鮮有人來,小廣場并沒起到聚攏人氣的作用。
杏兒記得,建廣場前海奇畫了一幅畫,對著長滿蒿草的瓦礫堆,海奇卻畫出了一個很別致的小廣場。杏兒說:“你這樣畫,在屋里也能畫,為啥還要到喇嘛眼來?”海奇說:“我眼里看著喇嘛臺,心里卻在畫它明天的樣子,藝術離不開想象,也離不開現實。”
果然,海奇按照自己畫成的油畫,親自指揮推土機平整場地,把畫布上的畫變成了真實的景觀。海奇細心,小廣場很像學校操場,軋道機把沙子壓平整,即使雨天也不再泥濘。海奇說,將來有了資金就把沙地換成混凝土,那樣就一勞永逸了。
杏兒看到了喇嘛臺變成小廣場的全過程,她覺得海奇有本事,眉宇間有一股英氣。
小廣場即將竣工,杏兒問:“海奇哥,你把喇嘛臺建成廣場,我到哪里放鵝呢?”
海奇開玩笑說:“就到廣場上放,五只白鵝一路縱隊走過去,神氣!”
沒想到,杏兒的鵝群后來真的在荒廢的小廣場放了,杏兒每每想起海奇的話,就有種一語成讖的感覺。
汪六叔對海奇不錯,家里做了好菜的時候會把海奇從村委會宿舍拽到家里喝幾盅苞谷燒。海奇就住在村委會簡陋的紅磚平房里,總是用電飯鍋煮掛面吃。海奇不想麻煩別人,每次都推托,汪六叔說:“柳城雖窮,人心卻是熱的,你不來就見外了。”海奇就只好跟著汪六叔到家里吃晚飯。
海奇走過喇嘛眼的時候,發現杏兒在井臺邊坐著,就說:“咋不回家吃飯,杏兒?”杏兒回答:“娘叫我再回家也不晚。”
汪六叔說:“杏兒這孩子是在看你有沒有飯吃,她責怪我說不該讓你一個人煮掛面。”
“看來我該吃派飯了。”海奇心里涌上一股熱流,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惦記自己的晚飯,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汪六叔家境稍好,老伴兒能干農活兒,家里養著一頭驢,兩個孩子成家后都在大連打工,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雖說腿腳不便,但精神矍鑠,一雙眼睛算盤珠般黑亮有神。
汪六叔酒量大,口重,說話粗門大嗓。他請海奇回家吃飯時,會有一葷一素兩個菜,再加上一碟腌蘿卜條、一碟糖蒜。汪六叔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說,這待遇在柳城是接待縣長的標準。原來,汪六叔的母親當年是村婦女主任,縣長下鄉到她家里吃過派飯,當年她和丈夫就安排了這樣一葷一素加上兩個小菜。那個縣長是老八路出身,一點架子沒有,盤腿坐在炕上與汪六叔父親嘮家常,就像一家人一樣,苞米面窩頭吃得特香。縣長吃完飯,把一條灰色毛圍脖送給了汪六叔的父親,這條圍脖現在還是老人家壓箱底的寶貝,這件事老人家一直念念不忘。與接待縣長不同的是,接待海奇有了苞谷燒,苞谷燒度數低,回味甘甜,汪六叔喝上一斤腿不軟。
海奇酒量不大,喝上幾口臉就紅透。海奇仗著酒勁兒,問了一個很早就想問的問題:“村里很多婦女有腿病是咋回事?”
汪六叔說:“幾百年了,柳城女眷就多患腿病,走不遠,老輩人都說這是紅衣喇嘛用毒咒拴住了女人的腿。”
海奇說:“醫學這么發達,腿病應該能治。”
汪六叔搖搖頭:“都治過,白扯。”
柳城是遼西地區典型的貧困村,全村二百七十三戶,一千零一口人。十里八鄉只要提到柳城,會不約而同這樣說:那地場,沒治!
說來也奇怪,柳城周邊一些村子并不窮,他們要么有煤礦、鐵礦,要么出產瑪瑙,尤其出產瑪瑙的幾個鄰村,很多人家買了轎車,有的人家還在縣城買了供熱的樓房。而柳城除了幾千畝十年九旱的薄田,啥資源也沒有,唯一一座山還沒有樹,只長了些山棗荊棘,蜿蜒而過的蛤蜊河像一條蛇蛻,干巴巴地萎縮在村邊,河邊有片幾十畝地大小的礫石崗,像塊巨大的牛皮癬格外扎眼。
汪六叔說:“柳城有三病,神仙也沒法治:骨病、懶病和賭病。”
海奇覺得汪六叔不愧是老支書,對村情了解很透,他和杏兒娘聊天,說到柳城怎樣才能過上好日子時,杏兒娘也說女人沒病、男人不懶不賭,柳城就能過上好日子。看來,村民都知道窮根在哪里,只是不知如何把它拔掉。
海奇決心著手解決這三個問題,他暗暗對自己說:一勤天下無難事,不信這毒咒就破不了!
海奇通過熟人關系,聯系了市里一家毛紡廠,計劃組織有勞動能力的男人利用冬閑去城里做工。工廠聯系好了,村民卻不愿意去,海奇挨家挨戶上門苦勸,只勸動了兩三個人,問理由,村民都是這樣一句話:貓冬就該歇著,這是老天爺安排的時令。
都不出去打工,漫長的冬季閑著無事,村民就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打麻將,走在街上,嘩啦嘩啦的搓麻聲格外刺耳。海奇找汪六叔商議該怎么辦,汪六叔說反正也是閑著,打打牌至少不會有時間去干偷盜打劫的違法之事。遼西過去為啥多響馬?就是貓冬的老爺們兒沒事干,湊在小黑屋里一商議,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當年遼西巨匪杜立三、田玉本手下都是這樣一些亦農亦匪的嘍啰。
“可是,賭博是違法的呀。”海奇很天真。
“這是沒法子的法子,就像哄小孩,不給他含個奶嘴就哭鬧不停,打麻將就權當給老爺們兒的奶嘴吧。”
奶頭樂不會長遠,海奇心想,必須對癥下藥,把這個陋習給改掉!
海奇對杏兒說他要先易后難,把“三病”逐個治好,第一個就是先想辦法將杏兒娘的腿病醫好,給柳城婦女以信心。
杏兒聽了差點蹦起來,說:“海奇哥要是能治好我娘的腿病,我就是你的人!”
海奇瞪了杏兒一眼:“可不許胡說。”
杏兒鼓著嘴說:“娘的腿好了,我就能像小鳥一樣飛出柳城,喜歡往哪里飛就往哪里飛。”
海奇心里有些酸,杏兒的模樣很像電影《城南舊事》里那個大眼睛小姑娘,看著就讓人心生憐愛,如果這樣窩在鄉下,人生夢想只能局限在詩里了。
杏兒娘很過意不去,出去看病需要花費。海奇說,治好阿姨的腿,是為了給柳城婦女能走遠以信心,女人好,男人就有力量,看病的錢他會想辦法。
在省城醫院擁擠的走廊里,海奇拿到診斷結果后癱坐在長椅上久久發呆,杏兒走過來,強裝出一張笑臉:“沒事,海奇哥,我娘有思想準備。”
杏兒也在長椅上坐下,眼睛看著水磨石地面,就像望著喇嘛眼里的井水,目光專注。好一會兒,她說:“要是能治好的話,喇嘛眼就不會變紅了。”
“我想做成點事,為啥總是出師不利呢?”海奇雙手抱住頭,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杏兒說:“海奇哥你放心,我娘是個堅強的人,不會學二芬,二芬除了骨頭疼,啥也沒有,我娘還有我爹、我弟弟和我,還是柳城的婦女主任,不會想不開。”
喇嘛眼尋短見的三個女人,杏兒只見過二芬。二芬要強,父母過世早,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二芬很小就學會了打理自己的事。因為經常上山拾草,二芬特別能走路,走起路來男孩子都跟不上。有一年縣里開運動會,讓各鄉組隊參賽,二芬被鄉里選拔參加了競走項目,盡管動作不是很標準,二芬卻獲得了冠軍,而且把第二名落了一圈。她的表現被省里教練發現了,把她選拔到省里集訓,說好了先試訓一個月,符合條件就正式辦手續。辦手續就意味著參加工作,二芬為此幾宿沒睡覺,告訴杏兒只要她能進城,一定想辦法也把杏兒帶出去,杏兒有才,可以用腦子吃飯。二芬參加試訓第二周,兩腿有些疼痛,開始并沒在意,后來竟然在跑道上摔倒了。隊醫領她到醫院檢查后,得出的結論是骨質有問題,不適合再參加體育項目,就這樣二芬又回到了柳城。
二芬回來后就足不出戶,悶在家里發呆。杏兒去看她,杏兒小,一直把二芬當姐姐,二芬看到杏兒后抱著她大哭不止。杏兒知道二芬難過,就說別怕,二芬姐,你要是走不動我讓爹給你做一副拐,桃木的,辟邪!二芬捧著杏兒的臉說,杏兒,你要常來看姐姐,不是到爺爺奶奶這里來,是到喇嘛眼看姐姐。杏兒問,你到喇嘛眼干什么?二芬說,我要問問紅衣喇嘛為啥偏和柳城的女人過不去。二芬的話杏兒不理解,因為杏兒還小。第二天一早,二芬便投喇嘛眼自盡了,投井時沒人看到,有人來擔水時發現井臺上整齊地擺著一雙運動鞋,這是二芬在省里集訓時隊里發的,二芬不忍心帶走,想把鞋留給爺爺奶奶。杏兒聽到噩耗后一連哭了好幾天,她覺得自己本來能阻止二芬的,但當時太糊涂了,便暗暗在心里對二芬許下諾言,一定常去喇嘛眼看她。
海奇說:“杏兒你心真大,我挺佩服你的。”
第二年入秋,海奇創作了三幅油畫,第一幅他命名為《牧鵝少女》,畫面上是一個穿牛仔裝的少女在草地上放鵝,少女是個側影,體態婀娜,黑色的馬尾辮從一側垂下來,少女低頭看書,身旁是五只白鵝,白鵝潔白如雪,與草地形成強烈對比,其中一只大鵝高高昂起頭來,似乎想看看少女在讀什么書。第二幅命名為《小康》,畫面上是一頭肥碩的白豬,在一株油菜花下酣睡。第三幅命名為《大黃》,畫面上是一條站在木柵欄前的大黃狗,這是杏兒收養的一條小流浪狗,杏兒把它送給了海奇,海奇把它養在村委會院子里,一年后長成了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海奇和杏兒商量后,給它起了個大黃的名字。三幅畫海奇送給杏兒兩幅,那幅《小康》的畫他掛在宿舍墻上。畫好《小康》這幅油畫,海奇開始推進一個項目:養豬。
發展畜牧業是海奇早就有的打算,恰好這一年柳城玉米豐收,玉米售價低,賣不上價錢,海奇就想,現在好比股票抄底,到了該進入畜牧業的時機了。海奇先是做通了汪六叔工作,然后挨家挨戶做村民工作,講怎樣才能讓玉米變成豬肉來賣。汪六叔幫著燒火,說過年吃餅子香還是吃肉香?養豬哪怕不賺錢至少不會虧了嘴吧。這樣一說,男人們就沒了再懶的理由。海奇讓一個在養殖公司當老板的同學以優惠價給柳城村民提供杜洛克仔豬,村民猶猶豫豫開始養豬。
應該說養豬勢頭不錯,村民的話題不再是牌桌上的“對對和”“杠上開花”,而是誰家豬肥,誰家飼料配得好。柳城著名的四大立棍感嘆:養豬和麻將怎么成了對頭?
這一年是海奇開心的一年,他告訴杏兒,看到家家戶戶豬欄里杜洛克撒歡,好比《小康》參加了國展一樣帶勁兒,他甚至覺得豬糞的味道也不難聞,豬糞是有機肥,明年謀劃怎么把豬糞加工成小包裝肥料,村民又會增加一筆收入。
海奇離開柳城那一年杏兒二十。杏兒偷偷算過,海奇比自己大五歲,但海奇卻比自己成熟很多。她不知道海奇家境如何,只知道海奇還未成家,一個人在縣農業局住宿舍。海奇很少在單位,更多時間都在村里。汪六叔說海奇像棵楸子樹,已經在柳城扎根了。她問過海奇駐村有啥感受,海奇說肩上扛著個磨盤,壓力山大。杏兒問:要是完不成任務會受處分嗎?海奇回答:那倒不至于,可是人總該有個臉面吧?就像打擂比武,爭著搶著跳上擂臺,卻被對手一腳踢下去,這臉往哪兒擱?
海奇在柳城推廣養豬工作得到了鄉里表揚,白鄉長大會小會夸柳城。白鄉長在企業工作過,做事講究投入產出,他在一次村干部會上講:柳城能做好豬的文章,你們其他村怎么就不能做好小尾寒羊、廣靈驢、大骨雞的文章?你們守著一囤囤玉米只想著苞谷燒不行,要琢磨附加值高的畜牧業。
從鄉里開會回來,汪六叔特意把海奇拉到家里喝酒,汪六叔說我在柳城干了三十年村支書,受到上級表揚還是第一次,海奇你給柳城爭光了。
海奇也很興奮,說自己與河北一家生產火腿腸的企業已經聯系好了,明年豬出欄他們可以全部收購,省得村民自己找銷路。
這一年,杏兒也寫了不少詩,寫滿整整一個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