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貝基
- 小公主
- (美)弗.霍.伯內特
- 5996字
- 2020-06-18 10:55:12
當然,薩拉所具有的最大魅力就是她講故事的魅力,她能使談話的所有內容無論是不是故事都似乎像個故事。這魅力比她的華麗衣物以及“可供炫耀的學生”這個地位能贏得更多的追隨者;這魅力也使拉維尼婭和某些別的小女孩最為妒忌,而同時又最能使她們不由自主地著迷。
凡是曾經在有會講故事者的學校里待過的人都知道那種奇跡般的現象是怎樣的——那會講故事者,她或他是怎樣被追隨著,被人喋喋低語地懇求講述傳奇故事,成群的人怎樣聚集在這招人喜愛的故事會的外圍不走,希望允許他們參加聽講。
薩拉不僅會講故事,而且熱衷于講。當她坐在或站在人圍成的小圈子中間開始編造精彩的情節時,一雙綠灰色的眼睛變得又大又亮,雙頰泛紅,她會不知不覺地開始表演起來,用抑揚頓挫的語調、生動搖擺的苗條身軀和戲劇性的手勢,使她所講的內容既美妙又驚險。她會忘記自己是在給孩子們講故事,她仿佛看見了她講述的驚險故事中的神話人物,或者國王、王后以及美麗的貴婦人,并且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有時候,她講完了故事,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會把手放在她那瘦小的急促起伏著的胸脯上,半笑著像在自嘲似的。
“我講故事的時候,”薩拉會這樣說,“那似乎不僅僅是編造的故事。它似乎比你本人更真實——比學校的教室還真實。我覺得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各種人物——一個接著一個。真是奇怪。”
薩拉在銘欽女士的學校里待了約兩年了。冬季的一天下午,濃霧彌漫,她從她的馬車里下來,舒適地裹著她最暖和的天鵝絨和裘皮衣服,看上去雍容華貴,大大超過了她的想像。當她跨過人行道時,忽然瞥見廚房前采光小天井的臺階上站著一個邋遢的小人,正睜大眼睛伸長脖子以便能通過欄桿仔細窺視她一眼。那孩子污跡斑斑的小臉上所表現的熱切與畏怯之中流露出一點什么,使薩拉也對她注意起來。薩拉看她時帶著微笑,因為對人微笑正是她的一貫做法。
可是那張污跡斑斑的臉和睜大的眼睛的主人顯然擔心自己不應被人發現正在窺視那地位優越的學生。她像匣子里藏著的那種玩具跳偶般躲藏起來,匆匆回進廚房,如此突兀地失去了蹤影,若不是因為她是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小東西,薩拉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的。就在當天傍晚,在教室的一角,薩拉坐在一群聽眾中間講故事,這小東西怯生生地走進房間,攜來一箱對她來說實在太沉重的煤,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跪下,給爐火添煤、清除爐灰。
她比在天井欄桿后面窺視時潔凈些了,但看上去還是那么驚惶不安。她顯然不敢正眼看這些孩子,也不敢顯出在聽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塊一塊地添煤,以免發出擾人的響聲,清理火爐用具時的動作也很輕柔。不到兩分鐘,薩拉就看出她對眼前發生的事深感興趣,正慢慢地干著活,希望東一句西一句地聽明白一些內容。薩拉領悟到這一點,就提高了嗓音講述得更清晰了。
“那些美人魚輕柔地在晶瑩的綠色海水中游泳,身后拖曳著一張用深海的珍珠編成的漁網,”她講著,“公主坐在白色的巖石上望著她們。”
這是個奇妙的故事,說的是一位公主被人魚王子愛上了,跟他去住在海底閃著珠光寶氣的洞府里。
這個小奴仆在壁爐前將爐邊的地面清掃了一次又一次。掃過了兩次,她再掃第三次,當時薩拉講故事的語音如此誘惑她去傾聽,使她被迷住了,確實忘記了自己根本無權聽故事,也忘記了其他的一切。她跪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索性坐在腳后跟上,刷子閑吊在手指間。講故事人的話音繼續著,把她引入了迂回曲折的海底洞室,里面閃耀著柔和清澈的藍光,地上鋪的是純凈的金沙。奇異的海底花草在她周圍蕩漾,遠處隱隱約約地回響著歌聲與音樂聲。
爐刷從那只因勞動而變粗糙的手中掉下來,聽到這聲音,拉維尼婭·赫伯特回過頭來望。
“那丫頭在聽。”她說。
那個小罪人一把抓起她的刷子,急忙爬起身來。她抓住煤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徑直逃出了房間。
薩拉感到有點氣憤。
“我知道她在聽,”她說,“為什么她就不該聽呢?”
拉維尼婭十分優雅地仰起頭來。
“是啊,”她說開了,“我不知道你媽媽是否喜歡你給丫環們講故事,但是我知道我的媽媽不會喜歡我這樣做的。”
“我的媽媽!”薩拉說,表情有些異樣,“我相信她一點兒也不會介意。她知道故事是為人人所有的。”
“我記得,”拉維尼婭反駁道,加緊思索著,“你媽媽早死了。她怎么能知道?”
“你認為她不知道嗎?”薩拉以她的嚴厲的小嗓音說。有時候她的小嗓音頗嚴厲。
“薩拉的媽媽樣樣事都知道,”洛蒂的聲音參加進來,“我媽媽也知道——除了薩拉是我在銘欽女士這兒的媽媽外——我的另一個媽媽樣樣事都知道。薩拉帶我上床睡覺時給我講,那里的街道是亮光光的,一片片田野上凈是百合花,每個人都采集花朵。”
“你這個壞東西,”拉維尼婭轉向薩拉說,“捏造關于天國的神話。”
“《圣經》的‘啟示錄’中還有好多出色的故事哪,”薩拉回敬道,“仔細去看看吧!你怎么知道我的故事是捏造的神話?但是我要告訴你,”——薩拉不免流露出點凡人的脾氣來——“你如果不能從此對人們和善一些,那你就永遠弄不清那些故事是不是捏造的神話。來吧,洛蒂。”她大踏步走出房間,很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再看到那個小丫頭,但是當她進入大廳時卻不見那丫頭的蹤跡。
“那個生爐子的小女孩是誰?”那天夜里她問馬里耶特。
馬里耶特講開了頭就沒個完。
啊,的確,作為薩拉小姐完全可以問一問。她是個孤苦伶仃的小東西,剛剛接替廚房洗碗婢女的差使——然而雖然是個洗碗婢女,其他不論什么差事卻樣樣都干。她擦皮靴和壁爐,上下樓搬運沉甸甸的煤桶,擦地板,擦窗戶,人人都把她呼來喚去。她十四歲了,但發育不良,看上去只有十二歲左右。說真的,馬里耶特也覺得她可憐。她是那樣畏怯,如果有人偶爾對她講話,她那雙可憐受驚的眼睛好像就要蹦出她的眼眶似的。
“她叫什么名字?”薩拉問道,她已在桌旁坐了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頦兒,正入神地聽馬里耶特講述。
她的名字叫貝基。馬里耶特曾聽到過樓下人人都喊“貝基,做這個”、“貝基,做那個”,一天到晚每隔五分鐘就有人喊。
馬里耶特走后,薩拉坐在那里望著爐火,仔細地想了一會兒貝基的事。她編了個故事,貝基是故事中被虐待的女主人公。薩拉覺得貝基看上去好像從來沒有充足的食物吃,她的眼神流露出饑餓的神色。薩拉希望能再見到她,可是雖然有幾次瞥見她搬東西上下樓,她卻總是顯得那樣匆忙和害怕被人看見,實在不可能對她講話。
但是幾星期后,又是一個多霧的下午,薩拉進入起居室時,發現自己正面對一幕相當哀婉動人的場面。在明亮的爐火前,貝基坐在薩拉喜愛的、專用的安樂椅里熟睡著,鼻子上有一處煤灰污斑,圍裙上也有幾處,破舊的小帽子半掛在頭上,近處的地板上有只空煤箱——她疲勞至極,竟然超過了那勞累的小身軀的忍受能力。她是被打發上樓來整理傍晚用的各個臥室的。房間很多,她跑來跑去,已有一整天。她將薩拉的房間留到最后。這些房間不像其他的那樣樸素而空蕩蕩的。一般學生只應該滿足于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對這廚房婢女來說,薩拉舒適的起居室就像是豪華的閨房一樣,雖然它實際上只不過是一間精巧明亮的小房間。但是室內有些圖畫和書籍,有來自印度的珍奇物品,還有一張沙發和一把軟墊很低的椅子。埃米莉坐在她自己的椅子上,神氣得活像主事的女神,而壁爐總是擦得锃亮,爐火總是燒得紅彤彤的。貝基把這間房留到下午干活的最后,因為進去了可以得到歇息,她總是希望能抓住幾分鐘在軟椅子上坐下來,環顧一下四周,思量著享有這種環境的孩子,她有多好的運氣,冷天外出時穿戴著美麗的帽子和外套,讓你想通過采光小天井前的欄桿看上一眼。
這天下午,貝基坐下了,兩條疼痛的短腿得到放松,感到非常輕松愉快,似乎全身都得到了撫慰,爐火散發的溫暖與舒適像魔法一樣在她身上蔓延,她看著那紅紅的煤炭,一絲疲倦的笑容悄悄地爬上那沾有污斑的臉上,她的頭不知不覺地向前低下來,眼皮也耷拉下來,于是她入睡了。實際上她大約只比薩拉早十分鐘進房,但她睡得很深沉,就像睡美人那樣已沉睡了一百年。然而她——可憐的貝基——看上去根本不像睡美人。她只像一個形容丑陋、發育不良、筋疲力盡的廚房小苦工。
薩拉顯得和她大不相同,就好像薩拉是來自另一世界的人物。
就在這個下午,薩拉上了舞蹈課,而每當舞蹈教師出現的那個下午,便是培育院的盛大節日,雖說每星期都有一次。到時候學生們穿上她們最漂亮的連衣裙,由于薩拉的舞跳得特別好,就被推到最前頭,并且事先讓馬里耶特盡可能地把她穿戴得輕盈美好。
今天,給薩拉穿的是玫瑰色的連衣裙,而馬里耶特曾買了一些含苞待放的鮮花,給她做了頂花冠,戴在她的黑色鬈發上。她剛才開始學習一種新穎、歡快的舞蹈,在這舞蹈中她要迅速繞室掠地飛舞,就像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這歡樂的排練使她喜悅得面容光彩照人。
她進入自己的房間時,正是踩著蝴蝶舞步飄進來的——貝基正坐在那兒,帽子斜掛在頭上在打瞌睡。
“呀!”看到是她,薩拉輕柔地叫了一聲,“這可憐的小家伙!”
薩拉發現自己心愛的座椅被這衣衫襤褸的小人兒占了去,但她并不生氣,說實話,她倒是很樂意看到她坐在那兒。等她故事中被虐待的女主人公醒來后,她就能和她談話了。薩拉悄悄挪近她,站在那里看著她。貝基發出輕輕的鼾聲。
“我希望她自己醒來,”薩拉想,“我不愿意叫醒她。可是銘欽女士若是發現了就會發脾氣。我且等她幾分鐘吧。”
她在桌子邊緣上坐下來,搖擺著那雙玫瑰色的細腿,遲疑著不知做什么好。阿米莉亞小姐隨時會進來,如果她來了,貝基肯定會受到叱責。
“可是她是那么累,”薩拉想,“的確那么累啊!”
一塊閃著火焰的煤頃刻間結束了薩拉的困惑。它從一大塊煤上爆開,落到爐子的圍欄上。貝基驚醒了,睜開眼睛,嚇得倒抽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她只不過想坐一會兒,感受一下那爐火的美麗光輝——而此刻卻發現自己正驚惶失措地望著那位了不起的學生,那學生居高臨下,離她很近,像一個玫瑰色的仙女,帶著關切的眼神。
貝基一躍而起,去抓自己的帽子。她發覺帽子掛在耳朵上,性急慌忙地著手把它戴正。唉,她這下可陷進了大麻煩啦,竟然冒冒失失地在這樣一位小姐的座椅上睡熟了!她會被趕出大門,拿不到工錢。
她透不過氣來似的猛然哽咽了一聲。
“呀,小姐!呀,小姐!”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求你原諒,小姐!啊,我求你,小姐!”
薩拉從桌子邊上跳下來,上前緊靠著貝基。
“不要害怕,”她說,像是在對同自己一樣的小姑娘說話一樣,“一點兒也不要緊。”
“并不是我要那樣做的,小姐,”貝基申辯道,“都是那暖和的爐火——而我又是那么疲倦。這——這可不是故意冒犯!”
薩拉忍不住友好地輕聲笑起來,把手放到貝基肩上。
“你累了,”薩拉說,“你忍不住才那樣做的。你現在還沒完全醒過來呢。”
貝基睜大眼望著薩拉,那樣子多可憐啊!說真的,貝基還從沒在任何人的話音里聽到過這樣動聽友好的聲音呢。她習慣于受差遣,被斥責,吃耳光。而這位小姐——穿著下午跳舞時的玫瑰色華麗服裝——正望著她,好像她根本不是犯了罪的人——她似乎有權感到疲勞——甚至有權睡著!那柔軟纖巧的小手在她肩上的觸摸是她所體驗過的最美好奇異的感覺。
“你不——不生氣嗎,小姐?”她氣喘吁吁地說,“你不去告訴女東家嗎?”
“不,”薩拉大聲說,“當然不。”
那煤污臉上痛苦恐懼的表情使薩拉突然感到傷心得難以自持。一個奇特的想法忽然竄入腦海。她伸手撫著貝基的面頰。
“是啊。”薩拉說,“我倆恰恰是一樣的——我只不過是個像你一樣的小姑娘。至于我不是你,你不是我,那只不過是個意外事件而已!”
貝基一點兒也不明白。她的頭腦無法理解這樣奇異的想法,而“意外事件”對她來說意味著有人被車碾了或者從梯子上摔下來之類的災難,需要送進醫院。
“一個意外事件,小姐。”她恭恭敬敬地說,心中怦怦地跳著,“是嗎?”
“是的。”薩拉回答,有點出神地看了貝基一會兒,接著就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話。她意識到貝基不懂她的意思。
“你干完你的活兒了嗎?”她問道,“你敢不敢在這兒再待幾分鐘?”
貝基又透不過氣來了。
“這兒,小姐?我?”
薩拉跑到門口,打開門,向外面張望傾聽。
“附近沒有外人,”她解釋道,“如果你把臥室都收拾好了,或許可以待一小會兒。我想——或許——你可能喜歡吃一塊蛋糕。”
隨后的十分鐘對貝基來說,就像是一種極度興奮的夢境。薩拉打開食櫥,遞給她厚厚一片蛋糕。當蛋糕被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時,薩拉顯得很高興。薩拉同她談笑,詢問,直到貝基的畏懼心理實際上已開始自行消逝,而且有那么一兩次,貝基竟鼓足勇氣提出了問題,自己覺得膽子很大了。
“那是——”貝基冒昧地問道,羨慕地看著那玫瑰色的連衣裙,問話的聲音低似耳語,“那是你最好的嗎?”
“這是我跳舞用的連衣裙中的一件,”薩拉回答,“我喜歡這件,你喜歡嗎?”
仰慕之情使貝基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隨后她以敬畏的口音說:“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公主。我當時站在街頭,和科文特公園歌劇院[2]外面的人群一起看穿著時髦的人走進去。其中有一位,人人都爭著看,彼此相告‘那就是公主’。她是位年輕小姐,全身粉紅色——長禮服、斗篷、鮮花和一切。我剛才看見你坐在桌子上的那一刻就想起了她,小姐。你看上去像她。”
“我常常想,”薩拉用她那種沉思的語調說,“我該樂意成為一位公主;我不曉得做公主的感覺是怎樣的。我想我要開始假裝我就是一位公主。”
貝基贊賞地瞪眼望著她,和以前一樣,一點兒也不理解她的意思。她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著她。薩拉迅即擺脫了沉思默想,向貝基提出一個新問題。
“貝基,”她說,“那一次你不是聽了那個故事嗎?”
“是的,小姐,”貝基承認,又有點感到驚慌,“我知道自己不該聽,但是那故事太美了,我——我忍不住想聽。”
“我喜歡讓你聽,”薩拉說,“如果你講故事,沒有什么能比講給那些要聽的人們聽更令人高興的了。我不懂這是為什么。你想聽那故事的其余部分嗎?”
貝基又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了。
“讓我聽?”她驚呼道,“就當我也是個學生,小姐!那全是講那個王子——還有那些白色的小人魚,嘻嘻哈哈地游來游去,頭發里閃著星星,是嗎?”
薩拉點點頭。
“恐怕你現在沒時間聽了,”她說,“但是只要你能告訴我什么時候來收拾我的屋子,我就會盡可能呆在這兒,每天給你講它一點,直到講完為止。那是只可愛的長故事——而且我總是不斷增加一點兒新的內容。”
“那樣的話,”貝基喘了口氣,熱誠地說,“我就不在乎那煤箱有多重,或者那廚子對我怎么樣,如果——如果我可以有這個盼頭的話。”
“你可以有啊,”薩拉說,“我要把那故事全都講給你聽。”
貝基下樓時,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被煤箱的重量壓彎了腰、蹣跚地上樓的貝基了。她衣袋里裝著另外一塊蛋糕,腹中充實,身上暖和,這不僅僅是由于蛋糕和爐火的作用。另外還有點兒什么使她覺得充實與溫暖,那就是薩拉。
貝基走后,薩拉在桌子一端她愛坐的地方坐下來。她雙腳擱在椅子上,臂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住下巴頦兒。
“如果我正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她喃喃自語,“我就能向老百姓撒賞錢。但是即使我只是位假裝的公主,我也能想出些為老百姓做的小事情。就像這樣的事情,它好比是賞錢一樣,公主她會感到同樣幸福的。我要假想做人們喜歡的事就是發賞錢。我撒過賞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