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王府客院再一次沉浸在黑暗中，楊如意用過晚飯，來到了院子中，坐在墊子上出神。

“楊小姐，用不用我們點幾盞燈籠？”服侍的丫鬟低聲道。

“不用，這樣就挺好，”就著昏黃的燈光，楊如意搖了搖頭，“你們還沒吃飯吧？不用管我了，先去吃飯吧。”

“沒事，我們都已經習慣了，等一下會有人送飯過來。”丫鬟拒絕道。

“真的不好意思，說起來你們照顧了我這么久，我還都不知道你們叫什么？”楊如意不再勉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真要勉強會弄得她們不自在，“你們都是府上的家生子嗎？”

“我叫花香。她叫花影，”先前說話的丫頭開口道，“我們哪里是家生子，都是從下面田莊里挑選出來的，只能分在這些偏院客院，做些打雜的事，根本近不了主子們的身邊。”

“區別很大嗎？”楊如意好奇問道，“都是侍候人的。”

“這里面區別可大了，”叫花影的丫頭插口道，“主子們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家生子，從小就在府里長大，后來王妃進府，又帶了很多陪嫁的人，她們工錢又高，活又輕松，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給她們面子，就是出去，也被人高看一眼，哪像我們這些下面挑選上來的人，羨慕也沒用。”

楊如意想要再說什么，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嘩聲，花香剛要出去看看發生了什么，就見袁城一頭闖了進來，忙不迭躬身行禮，“王爺。”

“嗯。”袁城目不斜視，徑直越過了她們。

“王爺來了，這是剛從外面回來？”楊如意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袁城頭戴平天冠，身穿五爪金龍大朝服，腳穿朝靴，神色間疲憊中又帶著一絲笑意。

“嗯，剛回來，聽說了一件好玩的事，過來和你說說。”袁城難掩笑意的道。

“和我有關？”楊如意猜測著道。

“對，那個張文軒不是你的同鄉嗎？就是和他有關，”袁城接過丫頭遞上來的毛巾，隨意的擦了擦，“他不知從哪里聽說，說王相夸他知識淵博，有大將之才，今科必定高中，今天在王相回家的路上，攔下人家的馬車，說多謝他的贊美之詞，弄得王相一頭霧水，不知是怎么回事。”

“后來怎么樣了？王相沒有為難他吧？”楊如意捏著手帕的手緊了緊，若無其事的問道。

王相多少大事需要處理，怎么會關注到一個舉子，還對人夸贊，在這樣敏感時刻那么不謹慎，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再說了，王雅楠可是知道，他和自己是同鄉，是認識的，怎么會不告訴她祖父。

肯定不知道是誰放出了謠言，把張文軒放在了火架上烤，他就故意把問題擺在了明面上，鬧得路人皆知，為了避嫌，王相就得遠離這些流言，免得張文軒真的高中，被人抓住把柄。

“王相協助皇兄管理著整個大燕朝，怎么會知道一個舉人，他又是那么注意風度的人，哪里會把他怎么樣，”袁城好笑道，“不過是澄清了一下謠言，勉勵他好好應試，將來能夠報效皇上，報效朝廷。”

楊如意想象了一下王相啞巴吃黃連的場景，忍不住笑出了聲。

“怎么了？”袁城疑惑問道，“有什么地方不對嗎？以往每屆科舉，都會有人想方設法的投機取巧，以求得朝廷大臣的賞識，這也沒什么稀奇的。”

“沒什么。”楊如意掩飾道，“我只不過是想象了下當時的畫面，想到張公子那尷尬的樣子，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也是，都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少人為了魚躍龍門，為了榮華富貴，什么腌臜的事情做不出來？”袁城點頭贊同道。

“王爺出身富貴，一生下來就什么都有了，肯定想象不到，多少讀書人為了博取功名，天天頭懸梁錐刺股，眼睛看廢了，身體熬干了，就為了考取一個功名，這其中的辛苦，又豈是王爺所能想像的。”楊如意瞥了袁城一眼。

“嗯，我雖沒體驗過，但我也想像得到，只是有些人為了當官，什么樣的手段都做得出來，我就不覺得當官有什么好的。”袁城反駁道。

楊如意暗中翻了個白眼，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你怎么不放棄皇位試試。

場面一時靜默下來，袁城抬手捏了捏額角，以此緩解著疲憊。

“王爺看起來很累了，”楊如意眼角注意到了這個動作。“要不就趕緊去休息吧，我沒什么事，再坐坐就回屋了。”

“嗯，最近的事情太多，有點累著了，等哪天空閑了，再與你好好說話。”袁城不再勉強，起身準備離開。

“對了，我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兩天就準備離開王府了，提前跟王爺說一聲。”楊如意想起什么，趕緊開口道。

“你的傷還沒有大好，不需要這么著急。”袁城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那些事，還沒了結吧？再有什么意外，你可就真的永遠留在這京城了。”

“那也沒辦法，我還能在王府躲一輩子啊，”楊如意搖頭嘆道，“事情總得要想辦法解決。”

“你想怎么解決？”袁城好奇問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人家拔根毫毛，都比你的腿腳粗。”

“照你這么說，那我就安靜等死算了。”楊如意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也是，誰叫我就是一個鄉下來的毛頭丫頭，人家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正常。”

“要不，我明天請王相到府上，給你們兩個做個和事佬，憑我的身份，他應該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袁城建議道。

“你不是不相信我和這些事情沒關系嗎？你就不怕這些都是真的，到時讓你下不了臺。”楊如意好奇問道。

“我到現在也不相信你和這些事情沒有關系，我相信我的調查和判斷，你和這些事情有關，但問題不是太大。”袁城自信道。

“你還真的找人調查過我？”楊如意惱怒道。

“你以為呢？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在我府上，如果不了解清楚，那就是那些侍衛失職，真出了什么事情，我饒得了他們，皇兄也饒不了他們，還會連累他們的家人。”袁城好心的解釋道。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還要幫我？據我所知，王相可是你在朝廷上的最大助力。”楊如意不解問道。

袁城的手擺了擺，滿院的丫頭侍衛潮水般退下，很快就只剩下兩人。

“那都是外面人的胡言亂語，從來就沒有什么他是我的助力，都是皇上的臣子，替皇兄分憂解難的。”袁城辯解道。

“騙鬼去吧。”楊如意在心中腹誹了一句，在暗中撇了撇嘴。

“當然，我和王相的政見相同，難免就走的近一些，外面那些人就胡說八道，說什么他是我的人。”袁城強行解釋道。

“何必呢？對著我這么個外人，你這樣不累嗎？”楊如意嘆息著搖頭，抬手輕輕摸著他的臉頰，眼中是藏不住的心痛和憐惜，“你臉上的疲憊，我這個外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想必王妃他們就看得更明白了。”

袁城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忍不住上半身往后躲了躲，又覺得這樣太過示弱，又靠了回來，但楊如意的手已經縮了回去，不再看他，心中忍不住一陣失落。

“我也是沒辦法，”袁城看著對面的黑暗，眼神迷離，“當年皇兄無子，他話里話外的，都是會把這萬里江山交到我手上，身邊自然就匯聚了大量的人，如果這時候我抽身后退，他們怎么辦？”

“就算皇兄不會把他們怎么樣，我那好侄兒長大親政呢，會不會放過他們？真的發生那樣的事，我的心何安！”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你不應該考慮別人，先問問自己的心，你想當皇帝嗎？”楊如意追問道。

“生了這么久的妄心，還是有點執念的，如果當初根本沒有這些事，我就好好當我的王爺，作為皇上唯一的親兄弟，榮華富貴難道還少得了我的？可是經過這么多年，我已經身不由己了。”袁城的神情有點迷惘。

“那你考慮過后果沒有？你皇兄作為天子，天生就有優勢，既然他一心想讓他兒子當皇帝，你就退一步，享受著榮華富貴不好嗎？”楊如意也不知道怎么辦，無力勸道。

“我已經退不了了，經過了這么多斗爭，雙方已經紅了眼，就算我真的想退下，他們也不會罷手的，到時不說追隨我的人下場如何，高墻圈禁可能就是我最好的結果。”袁城搖頭嘆息道。

“有寧王妃在，事情怎么也到不了那一步。”楊如意不死心道，“再說你還是皇子的親叔叔呢。”

“身為一個皇族，靠一個女人茍且偷生，那還有什么意思？”袁城怒道，“再說你也不了解寧國公，真的到了那個時候，需要壯士斷腕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否則寧家怎么能屹立百年不倒。”

“至于親情，難道你沒聽說過最是無情帝王家，如果有必要，他會毫不猶豫的把我圈禁，甚至……”

場面一時又靜默了下來。

“休息吧，時間不早了。”袁城起身離開，走了兩步，頓住身影，“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很放松，一些我從來不跟別人說的話，在你面前毫無壓力的就說出來了。”

“因為我就是一個外人，和你毫無利益糾纏，自然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楊如意沉重道，“哪怕我把這些傳出去，別人也只當是胡言亂語。”

“也許吧，”袁城轉身看了她一眼，重新起步離開，“先不必急著離開，你的事讓我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