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可謂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最了解的人物。從小到大，無數(shù)言辭行為的刺探，以及他們做出的種種反應(yīng)，讓我以為早就看透了他們。從天而降的小豆包，一下子將會使得他們升級為爺爺奶奶，我相信他們對此絕無任何思想準(zhǔn)備，對于他們將會做出的反應(yīng)忽然沒了把握，畢竟“天威難測”，我給他們出的又是這么一個大難題，甚至可以說是有辱門風(fēng)，預(yù)計會有如下幾種可能性：

一、媽媽手持鞋底把我暴打一頓，說我不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干不出這么沒羞沒臊的事情，至于小豆包，則斥為野種，不予理睬，直接遣送到社會福利院。

二、媽媽只是大動肝火將我臭罵一頓，無奈接受小豆包的存在。為了保存顏面，對外聲稱小豆包是領(lǐng)養(yǎng)的孤兒，并讓我們父子從此以兄弟相稱。

三、媽媽欣喜若狂地馬上認(rèn)小豆包當(dāng)孫子，還罵我為什么不早點把他領(lǐng)回來，讓她白白地等了這么些年。

我覺得，第一種和第三種可能性各占10%，最大的可能性是第二種，占80%。

媽媽是那種極要顏面的女人，而且演技甚高。小時候犯了錯，她把我關(guān)在家里，打了個唏哩嘩啦，然后痛訴我的種種不好，養(yǎng)我的種種不易，讓我只恨自己干嗎要生出來給她找麻煩。媽媽說到動情處，也是哭得唏哩嘩啦。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每每覺得不可思議，我那時候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三沒調(diào)戲女同學(xué)，到底是犯了什么彌天大錯，可以讓她哭訴上至少半個小時。

最了不起的是，只要聽到“篤篤”的敲門聲，顯然是客人來訪，很可能是學(xué)校的同事，她立馬應(yīng)道，來啦！這個“來啦”的語調(diào)簡直可以說是喜氣洋洋，3秒鐘以前還是傷心欲絕來著，如此變色龍的本領(lǐng)實在讓我瞠目結(jié)舌。媽媽沖進(jìn)衛(wèi)生間，簡單擦一下臉，揮手示意我躲進(jìn)臥室不要出來丟人現(xiàn)眼，就打開門歡聲笑語地迎接客人去了。天花板上空低垂的萬里陰霾一掃而空，代之以陽光普照春風(fēng)吹拂鳥語花香。

相較之下，我現(xiàn)在所犯的錯誤，比起小時候，可謂嚴(yán)重上千倍萬倍，實在難以想象媽媽這次會把我罵上多久——至少得是一天一夜吧——又是如何煞費苦心粉飾太平。至于爸爸那邊是什么意見并不重要。多年以來，他一直唯老婆馬首是瞻，媽媽一旦有所指示，他必然嘟嘟囔囔一番，然后積極配合行動。

我對小豆包是這樣介紹他的爺爺奶奶的。

“你過幾年就要上學(xué)，上學(xué)就會有老師，你奶奶就是一個老師。她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嚴(yán)厲的樣子。不過，你不用怕她。楊老師的心眼兒其實很好，可能是天底下心眼兒最好的人，就是埋藏得比較深，不容易發(fā)現(xiàn)。她的話非常非常多，跟你的外婆完全不一樣。”

“至于你的爺爺，比較起來，他的話倒是少多了，人也貌似和藹可親。他是政府部門的官員，這些官員都有個很大的肚子，你的爺爺也不例外，他的肚子比我的要大上3倍，就跟一個大氣球似的，你應(yīng)該會喜歡摸的。”

“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必須要提醒你，爺爺奶奶有可能會干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怎么說呢，就是……讓你叫他們爸爸媽媽，讓你叫我哥哥，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以顯得自己比較年輕。”

（二）

事實證明，我的推測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失誤，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但最不了解的人物，或許就是自己的父母。

我覺得這檔子事最好提前在電話中講清楚，于是給媽媽打了個電話。由于她所在的中學(xué)也曾出現(xiàn)過一些女生懷孕流產(chǎn)的事件，她對于年輕人的胡作非為應(yīng)該不會覺得突兀，而且在學(xué)校里接到這個電話，為了顏面起見也不至于做出激烈反應(yīng)。聽完我的介紹之后，在聽筒里還是出現(xiàn)了長達(dá)5秒鐘的沉默，我懷疑她是不是一下子背過氣去了。

不愧是戰(zhàn)無不勝的楊老師，她迅速地恢復(fù)了理性，抓住了事件的重點，悄聲問：“你確定是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沒有騙你？”

“你沒有見過他，自然會這樣懷疑，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知道百分之百沒有問題了。他跟我小時候比，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得趕快通知你老爹，讓他也做好心理準(zhǔn)備。你帶上孩子回家吃晚飯，先見一下面再說。”

謝天謝地，沒有憤怒，沒有斥責(zé)，沒有說：“你必須給我寫一份深刻的檢查”或者“你讓我以后怎么還有臉見人”！或許這只是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吧，也有可能是一切來得太過戲劇性，連媽媽的高超演技都無法追隨，做出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

10分鐘之后，一貫冷靜的老爸給我打了電話過來，他的語氣明顯比媽媽激動一點。他關(guān)心的重點仍然是——“真的是你的孩子嗎？”我已經(jīng)解釋了一遍，有點不耐煩，就說：“你再問這樣的問題，就是對我智商的侮辱。”老爸反擊道：“瞧瞧你辦的這事兒，還好意思談智商嗎？”我只好哀告：“這個無關(guān)智商，我情商比較低，好嗎？”

我到路邊的童裝店給小豆包買了一件藍(lán)白條紋的T恤，看起來跟我小時候穿的那件海魂衫十分相像。我試圖營造出這樣一種效果，讓老爸老媽恍然覺得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童年時代的我再度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從而喚起他們最大的愛憐與同情，忘掉這是個突如其來的“家庭之恥”。

我還給小豆包把臉洗干凈了，把頭發(fā)梳服帖了。雖然，為了符合我的童年形象，還是保持臟乎乎的臉蛋和亂糟糟的頭發(fā)為妙。小豆包一點都不喜歡湊到臉上的濕毛巾，洗頭發(fā)時也是像條大蟲子一樣扭來扭去，但我還是一邊摁著他一邊哄著他完成了這些必備程序，甚至給他身上噴了一點點香水。

嗯，現(xiàn)在，他可以說是一個理想的寶寶了，渾身上下洋溢出一種令人憐愛的光輝。那一刻，我覺得他的魅力可以讓狼外婆都俯首稱臣。

（三）

身為地道的中國人，要解決某項棘手的問題，或者宣布重大的事情，自然以召開會議作為第一選擇。尤其是，我的爸媽均屬體制內(nèi)人物，飽經(jīng)會議的洗禮，對此極富經(jīng)驗。因此，他們非常平穩(wěn)、非常圓滿，甚至可以說是氣氛熱烈地完成了這個主題尷尬的家族會議。

這個會議是以晚餐的形式舉行的。小豆包被隆重地引見給了七大姑八大姨們，從此正式成為一個大家庭的重要成員。這對于他是個考驗，因為從前他是跟不說話的外婆和經(jīng)常消失的媽媽一起平靜地生活，現(xiàn)在一下子卻要面對這么多的親戚們。他低著頭，用眼神的余光看著那些笑臉，臉上一直陳列著那種圈圈所說的“有點生氣，有點窘迫，還有點害羞的復(fù)雜表情”。

盡管失去了媽媽和外婆，但他一下子獲得了爺爺、奶奶、爸爸，還有若干老姑、老姑父以及諸多叔叔阿姨……盡管他有些眼花繚亂，應(yīng)付不來，但我知道小豆包心里還是暗自喜悅的，他得到了一大堆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玩意兒，收獲遠(yuǎn)遠(yuǎn)多于煩惱。

我沒料到媽媽會選擇這種大張旗鼓的形式。盡管我預(yù)見到了小豆包必將贏得她的歡心。當(dāng)我把羞怯怯的小豆包領(lǐng)到二老的面前，我發(fā)現(xiàn)有好多年沒有在他們的眼睛里看到如此溫柔的神情了。他們甚至表現(xiàn)出了緊張的感覺，開口說話的時候，語調(diào)有點顫抖。

媽媽俯下身子，看著小豆包的眼睛：“你多大了？”

“四歲。”

“叫什么名字？”

小豆包回頭看了我一眼，半天才答：“黃浩然。”

我連忙解釋：“他媽媽姓黃，走的時候，她說，以后就叫譚浩然。”

……

接見儀式完畢之后，爸爸帶著譚浩然出去買奧特曼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媽。一場暴風(fēng)雨在她的臉上醞釀，足可用得上“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來形容。好多年沒有經(jīng)歷這樣的陣仗了。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說：“譚談，你都這么大了，怎么辦得出這樣荒唐的事，你就不能讓我省心點啊……”

我決定絕地反擊，不能讓她長篇大論下去：“我就是為了讓你省心嘛。你的夢想不就是有個可愛的孫子嗎？你看，我老早就給你預(yù)備好了，就當(dāng)作一個驚喜吧……”

“驚喜個屁！”

“講臟話不太好吧，都是當(dāng)奶奶的人了……”

“我就搞不懂，我對你教育得一直很嚴(yán)格啊，苦口婆心給你講了多少做人的道理。我一直盲目地認(rèn)為，你雖然又懶又饞，還基本算個好孩子。我對你的道德品質(zhì)很放心。搞了半天，你是偷偷地干壞事！看看，這一切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可悲的是，我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察覺……”

原來，媽媽的愧疚在于此：作為優(yōu)秀且資深的教育工作者，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失職了，簡直是一個丈八的燈臺，照得見別人黑，照不見自家黑……

“呃，你的教育還是基本成功的，不能因為一個意外就否定你這么多年來的成就。再說了，就算在我身上失敗了，喏，你又有了新機會，一個沒娘的缺少管教的孩子，正等著你施展教育才華……”

“咦，你怎么這么多話等著我，小時候你可不這樣，老老實實地聽著，光點頭，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那是裝乖。當(dāng)上主持人之后，學(xué)會耍弄嘴皮子了，就不把老媽放眼里了，難道不是嗎？”

我沒敢告訴她老人家，小時候點頭的時候，我總在心里默默地想著回嘴的言辭，只是懾于淫威，不能說出來而已。正是有了當(dāng)時無聲的訓(xùn)練，才練就了今日的口才呢。

媽媽盤問來龍去脈，我只好擇其大要講述了一下，該省的則省，把重點放在了圈圈身上，把她描繪成了一個可憐可敬的悲情人物：不幸身患絕癥，唯恐啞巴母親在自己去世之后無依無靠，才會出此下策。誰想到天有不測風(fēng)云，母親竟然走在了自己的前頭，只好臨終托孤。為了避免累及他人，毅然退出，獨自面對生命的終結(jié)。

總之，誰要把圈圈臆想成那種不負(fù)責(zé)任、不顧羞恥、不計后果的輕浮之人，那就應(yīng)該為自己骯臟的小心眼感到慚愧，甚至還應(yīng)該灑上一掬同情之淚！何況，圈圈臨走前留下了10萬塊錢，亦可佐證我所言非虛，你看，小豆包的媽媽絕非一個毫無擔(dān)當(dāng)?shù)睦耸幣印?

楊老師的臉色大為緩和，但她還是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不準(zhǔn)備原諒這個素未謀面的兒媳，原因如下：“無論這位黃碧云小姐是不是得了絕癥，也不應(yīng)該拋棄你，更沒有理由拋棄這么可愛的孩子，有病可以治嘛，我們家可不是見死不救的那種……”

“老媽，不要說這么難聽，我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就是這樣的性格，不愛給別人添麻煩……”

“哦，她留給你的這個麻煩還小嗎？”

“那是……她不和我見外嘛，沒拿我當(dāng)外人，再怎么說，我也是孩子的爸爸！”

“那你是不是準(zhǔn)備把這個麻煩扔給我，還有你爸？”

“再怎么說，你也是孩子的奶奶！”

“先別著急叫奶奶，我還沒認(rèn)他呢！”

“奇怪，真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奇怪你剛才跟他說話的表情，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溫柔可親，小時候都沒見你對我拿出這個表情來，好像恨不能摟在懷里馬上叫乖孫子……”

“放屁！”楊老師繃不住厲害勁兒了，眼里有了一點笑意：“就算是一只小貓小狗，也怪讓人喜歡的，何況是這么大一個小孩呢！”

“是不是先去做個親子鑒定，你才會認(rèn)下這個孫子啊？”

“我看這個可以省了，他跟你小時候，完完全全，一個德性！”

……

嗯，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譚家二老敞開了他們溫暖而空虛的懷抱，毫不猶豫地接納了小豆包。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如何把小豆包介紹給親朋好友們。

爸爸主張低調(diào)行事：“不管怎么說，這的確是一個嚴(yán)重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不宜過分張揚。譚談，如果你是個公務(wù)員，弄出個私生子來，這個錯誤是有官免官，沒官開除公職，黨籍也保留不了，一下子就四大皆空……”

我哈哈一樂說：“爸，幸虧我沒走你那條路。如果我們臺里因為這個也要處理我，大不了我不干這個豆包了，擺個攤賣豆包去，估計也能混一口飯吃……”

媽媽對爸爸提到的“私生子”耿耿于懷：“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別人說咱們的孩子是私生子，否則，會給孩子的心靈留下陰影，也給別人留下了嚼舌頭的話柄，所以咱們非但不能遮遮掩掩的，還要大張旗鼓，給他一個正式的名分……”

于是，小豆包認(rèn)祖歸宗的家族會議就此決定召開了。

（四）

晚餐在一個家庭中占據(jù)的地位，如同年輪之于大樹。生活中的天倫之樂就是由一次又一次所有成員都不會缺席的晚餐組成的。

小豆包擼著袖子，對著一盤子紅燒排骨大動干戈，不一會兒就掃掉了一半。他是舉桌上下的焦點，每一雙眼睛都圍著他打轉(zhuǎn)。小豆包對大家的評論充耳不聞，只顧著大快朵頤。

親戚們達(dá)成了共識，小豆包跟我小時候的相似度高達(dá)90%，除了膚色稍微白皙一點點，眼睛稍微大一點點，其他的基本雷同，那種吃起肉來不要命的勁頭更是如出一轍。嗯，這讓我在倍感羞憤的同時，卻又有沾沾自喜之感。

飯桌上，親戚們都靈巧地回避掉了小豆包神秘的媽媽這個話題，似乎沒人好奇，只將所有的興趣投注在了小豆包和我的相似度比較上。但是，媽媽深切地了解，這個將是他們在背后熱議的話題。

因此，她早已私下里跟我的姑姑們透露了圈圈的故事，基本就是我所告訴她的那些可歌可泣的東西，但她還是做了一點至關(guān)重要的潤色。她把圈圈說成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從外地轉(zhuǎn)學(xué)來的，跟我是同桌，悄悄地談起了戀愛。我很佩服媽媽的高明。經(jīng)過如此巧妙的修改之后，小豆包的出處體面了許多，他隸屬于一段長期的、穩(wěn)定的、純真的戀情，而非一樁任性胡為的孽緣的衍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