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直以來都是龍昌國最為隆重的節日了。
下至平民百姓,上到達官宮廷,無處不洋溢著這份歡喜的氛圍。
九華山上,眾師兄弟們除了陪在靈姬身旁的師姐妹以外,其余人等都聚在大殿之中。
原本嬉笑吵鬧的景象并未出現,一時的沉靜與這大年初一的氛圍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各懷心腹事,可擔心最多的,還是小師弟與那昨日剛剛到來的冷月。
“你跟她談得如何?”猶豫良久,江嵐身為最關心燕成的人,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
燕成就坐在她的身旁,不過此時內心的繁冗依舊一團亂麻,因此他看了一眼師姐目光中的關切,也只是淡淡回了句:“還能怎樣?就這樣子了。”
“她已身為人婦,即便早前你們彼此癡情,但眼下既成事實,無論什么原因,你們也不可能再重新攜手相伴了。這或許就是宿命,認了吧!”
江嵐雙眼閃過絲絲憐愛,同時伸出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燕成的肩膀,寬慰于他。
“是啊,緣分這事有誰能說的明白!”章昭突然感慨一聲,兩行清淚自眼角淌下。
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此時竟是想起了那個叫做任慧的女子,那個他最動心的人,卻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有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即便我們都很難過!慧兒的事情我不怪你,畢竟那個時候,你被妖人所控......”
任正同樣拍了拍章昭的肩膀,隨即二人彼此苦笑一聲,再次陷入沉默。
“大家都不用擔心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今日大年初一,我們何必這般悶悶不樂?我看,還是做些飯菜,咱們飲酒過節,把這些不愉快的都忘掉吧!”
燕成強打精神,對著滿桌的人高聲喝道。
“如此甚好!與其悶悶不樂又無法可解,倒不如大醉一場來得痛快。所謂新年新氣象,我們都要輕松一些,好好的過個春節先!”唐軒附和一聲。
“我也贊成!”關勇木訥一聲,隨即看了看四周,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不過偶爾瞥向燕成的目光里依舊滿是擔憂之色。
“好,那我們就準備酒菜,痛痛快快的過個年!”江嵐長出一口氣,說完話就準備往后廚而去。
“師姐,我來幫你吧!”冷月突然出現在了大殿門口,銀牙一咬轉而換了一副笑臉,大大方方的走入殿內。
路過燕成身旁時,她的笑容更加燦爛。
“我來幫你一起準備酒菜!”來到江嵐身旁,冷月不動聲色的攙起江嵐的胳膊,似撒嬌一般將頭放在江嵐肩上,輕輕搖動。
“好,我們這就開始吧!”江嵐莞爾一笑,即便她一眼就能看穿女子心內的掙扎,可她卻并未就此多說一句。
“還有我,我也去!”
“我也去!”
門口一下子來了三四個人,正是陪著靈姬一起前來的其他三個徒弟。
女子們一起說笑著步入后廚,靈姬也是跟著她們一起,指導徒弟們的廚藝。
其余男子,依舊安坐。
“估計酒菜還得一會,我看不如咱們各自切磋一二,不知眾位感覺如何?”唐軒提議道。
“好,那咱們就廣場上請吧!”任正附和一聲,率先起身往殿門外行去。
眾人見狀,彼此相視一笑,隨即一起離座,向著廣場魚貫而出。
從此刻開始,那些圍繞在眾人周圍的壓抑,也算徹底散去了。
只不過有些人只是將它們壓在心里,畢竟有的事情可不是談笑之間、說忘就能夠忘了的。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男男女女不出意外的醉倒一片。
或許還是因為心頭的壓抑,即便席間誰也不提,可端起酒杯海飲的盡頭,足以說明他們都想盡快的擺脫這一抹擔憂和不快。
燕成與冷月,自是不必多說。
就數他二人喝的最多也醉的深沉,畢竟他們終究是愛過的人,即便此刻這份情已然無處著落,但壓在心里的情卻最是沉重。
依稀之間,燕成只覺得有朱唇一點,輕輕的印上了他的額頭,隨后他便完全沒了意識。
大年初二的中午,這些人才陸續起床。等一切都收拾妥當,突然發現那個叫冷月的女子,已然獨自遠去。
她告別了恩師,告別了夏琳和幾位師姐,唯獨這邊的人,她只留給了燕成一封信,讓夏琳轉交。
等到燕成知曉此事,慌忙打開那封信,卻只有四個字躍然紙上:無悔、無怨!
那一晚,燕成獨自于古松嶺對著恩師及師叔幾人的墳塋痛斷肝腸。
他喝著苦酒、說著心里話,所有的憤懣、不甘卻又無奈的情緒俱都隨著夜風飄散在了這片天地之間。
那一晚,他放縱自己、歇斯底里,就好似一個喝醉了的瘋子在墳前咿咿呀呀撒著酒瘋。
那一晚,不遠處的石崖下邊,男男女女一群人,就那樣默默的遠遠看著他、陪著他。
心中的不快,總要有個出口得以發泄,所以,誰也沒有上前勸解。
自此之后,燕成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元宵佳節剛過,燕成便向師叔靈姬以及眾師兄弟們告辭。
章昭江嵐幾人再三挽留未果,也只好由著他跨馬揮鞭而去。
漸行漸遠,燕成回馬相看,山巔一行人仍舊在風中站立。
他使勁的朝眾人揮了揮手,隨即調轉馬頭,毅然向著遠方飛馳而去。
“他的心里能放得下月兒嗎?”天青峰頂,章昭心思沉重的呢喃了一句。
“長在心里的人,說放下又談何容易?”江嵐應聲回道。
兩個月之后,甘州李家莊,春日漸暖。
一男子伸手抬腿之間,解救了一對爺孫的困局,贏得了過往行人的喝彩與掌聲。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一個小商隊路過此地,頭領見路邊爺孫兩正在拉琴唱曲,其中那孫女年方十六七歲,雖然衣著陳舊,但頗有姿色。
于是這個人高馬大的頭領仗著自己有幾兩銀子,也會些武藝,所以不顧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扔下銀子伸手就要拽這女子離開這里,行那男女之事。
女子死命不從,老人家更是丟下舊琴上來死死的抱住大漢的雙腿,不讓其離去。
大漢頓時惱怒,三拳兩腳就讓這位老人橫躺在地、呻吟不止。
女子正要撲過去探看爺爺的傷勢,卻不想又被大漢攔腰抱起。
周圍路人越聚越多,卻愣是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止的。
說巧不巧,壯漢剛走沒幾步,正好與小巷之中走出來的李知恩撞了個滿懷。
李知恩,正是燕成的徒弟,如今名滿李家莊的李大俠!
“你沒長眼睛嗎?”壯漢大喝一句,隨即高舉鐵拳,作勢要打。
李知恩面色平和,他四下打量一番心中就已明了幾分。
壯漢一手抱著女子,見眼前男子對他的言語不理不睬,于是舉起的鐵拳無情的朝著他砸下。
知恩不急不慢,右手伸出一掌,猛然間與拳風相抗。
下一刻,圍觀眾人只見那壯漢當時就撒開抱著女子的手,身體猶如枯葉一般往后倒飛出去七八丈遠這才狠狠砸在地上。
知恩搶先幾步,扶住少女纖腰,而后目送她回到老人身邊,俯身查看爺爺情況。
“你們還有人要動手嗎?”
猛然一聲有如鐘鳴響起,商隊其余十余人連忙匆匆扶起頭領,將其搭在馬背之上,任憑他不斷痛苦呻吟,愣是牽著馬迅速的離開了此地。
一陣陣掌聲之后,知恩得知老頭身體無礙之后,給了他二人幾兩碎銀,便拂袖而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這一幕幕,經都被街對面小茶樓的年輕男子看在眼里。
“還真是改變了許多,這才是我燕成的徒弟!”男子狡黠一笑,起身離開。
李家莊小巷里右轉過來,一戶宅邸頗具規模。想必也是一大戶人家才能住的起如此宅院。
院門漆黑,上有一匾額,黑底鎏金李宅二字,倒是與院門顯得不那么協調。
沿街轉了一圈的李知恩,突然從拐角處走到院門前,伸手一推,門打開后剛要邁腿進去,卻突然聽見身后有聲音傳來:
“請問壯士,這是李知恩宅院嗎?”
聽聞此言,知恩當場一楞,邁起的腿腳一時都忘了落地。
“好熟悉的聲音!這是......”
心中快速思慮之后,知恩腦海猛然想起一人,隨即尚未轉身便已笑出了眼淚。
這個曾經混不吝的漢子、這個三年之間老父親與妻子紛紛離開人世的漢子、這個如今名滿李家莊的漢子......
這個多年以來無論何種境遇也未曾流淚的漢子!
這一刻,他臉上明明掛著笑容,卻哭的一塌糊涂。
“師父!”李知恩終于轉過身來,倒頭跪拜于燕成面前。
燕成一臉心疼,以至于想起從前與他一同趕赴昆侖山的路途中,故意刁難他時自己做的是有些過分了!
“快快起來!”燕成心中不忍,急忙上前將他攙扶而起。
“男子漢大丈夫,即便是你我再次相逢,也不至于涕淚橫流呀!”
燕成再次流露出了調笑的語氣,但話一出口,見已然直起身來的知恩依舊滿面傷懷,故而他眉頭一皺,頓覺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于是話鋒一轉,開口道:“你我難道就在這里一直站下去嗎?”
知恩聞言愣是止住哭聲,他微微晃了晃腦袋,這才退到燕成身側,恭敬的將他請入院中。
“你我縱有師徒名分,可那只是名義上的,你見我不必這么客氣的。再說,我的確比你年輕好幾歲,這讓外人看見,你顏面何存?”
燕成一邊走,一邊對身側的知恩叮囑道。
他說這些話,也確實是心里話,不過在知恩聽來,好像就有些變了味道。
“師父難道是要反悔,不肯認我這個徒弟了?”知恩突然停下腳步,站立原地一臉不悅。
“怎么會!只是你現在頗有所成,當著外人喊我師父,恐你失了顏面,故而談起。”燕成半回身形,一臉笑容、溫和的解釋道。
“他人怎么看,那是他們的事!知恩只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道理。話又說回來,沒有師父、哪會有今日的李知恩!”
“我老爹爹為我起名知恩,直到三年前他臨走時,我才徹底明白他的一番苦心。”李知恩似有委屈卻又直言不諱的說著。
“那好,既然你有此心,那就隨你了!我今日向你保證,只要你愿意喊我一天師父,我就當你一天的師父;喊我......”
話剛說到此處,燕成微一皺眉,頓時疑惑出聲:“你剛才說,你老爹爹臨走時......難道他老人家已經......”
“老爹爹已經故去三年四個月,還有我那發妻秀姑、也在兩年前積勞成疾,撒手人寰了!”
再次被勾起的記憶,讓得這個漢子不禁又是一陣劇烈的悲痛。
燕成把這一切聽在耳中、疼在心里。他轉身來在了知恩身旁,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至此,二人相視無言,久久站在原地。
當夜晚間,知恩去街市上買了新鮮的肉菜和當地小有名氣的地瓜燒,回來后他更是親自下廚為這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恩師做了一桌佳肴美味。
等酒菜都端上桌來,知恩給燕成滿了一杯酒,這才坐在師父對面,滿臉開心。
“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廚藝!”燕成看著滿桌美味的菜肴,忍不住稱贊起來。
與此同時,他的內心也是被知恩的誠意所感動。
“這都是前幾年照顧老爹爹和秀姑,練出來的手藝。到后來,二人先后辭世離我而去,就再也沒有這般用心的做一次飯菜了。”知恩微微搖頭,感嘆一聲。
“那你平時的一日三餐,怎么解決?”燕成隨口問道。
“獨身一人,隨便對付一口,餓不著就行!”知恩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笑著回答道。
“也真是難為你了!”燕成長出一口氣,正了正身形。他看著如今對面這個變化頗大的徒弟,一時間心內五味雜陳。
“過去的事都暫且隨它去吧,今天就不提了。與師父昆侖一別至今,四年有余。知恩還從未正式的敬您一杯水酒。”
說著話,他站起身來雙手端起酒杯,面色鄭重的再次開口道:
“多謝師父教導、點撥之恩,才使我有了今天。徒弟在此敬您三杯薄酒,還望師父莫要推辭!”
燕成見狀,同樣站起身來端起酒杯,師徒對飲三杯,方才坐下身來。
在知恩的再三勸說下,燕成拿起筷子,逐一品嘗著徒弟的手藝。
說實在的,菜品葷素搭配、色香味具在,還真是不錯。燕成第一次因為徒弟而漸有成就感。
“哦對了,去年冬天,我去了一趟南都城,機緣巧合之下幫你收了一位師弟,名叫孟虎兒。他可是這一屆南都武會的狀元郎,有機會讓你們師兄弟二人認識一下,你順便也帶帶他。”
燕成吃著菜,突然想起這事來,就開口跟知恩說起。
“師父看中的人,必定不會差!哎呀,想不到我李知恩如今,也有師弟了!”
知恩一臉喜色的說了句,不過面色之上竟是罕見的流露出幾分羞怯的意味。
“你不用擔心,虎子也是一個從小吃苦的孩子,為人規矩、憨厚,很好相處。你身為大師兄,以后有機會就好好帶帶他,畢竟他的心思全在練功之上,涉世不深。”
燕成機敏的察覺到了知恩的那一絲羞怯,故而輕描淡寫的出言解釋一番,以寬其心。
“既然師父這么說了,知恩遵從便是。只不過,我擔心自己帶不好......”
“沒什么擔心的,你只管帶著他就是,再說了,這不還有我在呢!”
話到此處,二人相視一笑,共同舉杯,再次一飲而盡。
“明天我想去老人家和秀姑的墳頭上祭奠一番,你陪我同去。”話鋒一轉,燕成對知恩說道。
“這就不必了吧!老爹爹與發妻墳塋離此處尚有些路程,再者說師父遠道而來......”
知恩話未說完,只見燕成臉色微變,于是剩下的話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秀姑與老人家對我有三餐之義、活命之恩,燕成理當前去祭拜!”
燕成語氣堅定,不容置疑。知恩見師父如此堅定,即刻起身拜倒在地:
“師父如此有情有義,知恩拜謝了!”
“快起來吧!一起在飲幾杯。”燕成面色恢復如初,和顏悅色的將之恩扶起,二人再次對坐飲酒相談。
小屋內,時而傳出陣陣豪爽的大笑,時而又沉寂無聲、落針可聞,如此直到二更時分,屋內這才徹底沒了動靜。
約莫是兩人一起都醉倒了去。
夜半的春風依舊有陣陣冷意,但愿那些沉睡的人們,都能有一個溫暖的夢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