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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東青

1895年10月中旬,臺灣附近海域。

青年在甲板上眺望著波瀾不驚的海面,恣意地伸了個懶腰,愜意道:“好安靜……不知陸地的騷亂消停些了沒有?”

他乘坐的是一艘飽受風浪、殘破不堪的羅查式帆船。所謂羅查式,是指安裝上西式蒸汽設備的中式傳統帆船。這類船只在當時的中國沿海隨處可見,船員不需要很多,數人就足以應付。

時值閏年,農歷有兩個五月。洋人眼中的10月,按中國的老皇歷算來,才八月份。去年的農歷八月,甲午戰爭爆發,半年后,以清國戰敗落下帷幕。

事后,李鴻章在呈給朝廷的請罪書中說:“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國之師,自知不逮。”北洋軍原本是李鴻章麾下的“私軍”,所謂“一隅之力”,便是他李鴻章一人之力。這位晚晴名臣的話中話再明顯不過——以我一己之力,敵一國之師,安有不敗之理?

青年正眺望著遠方的海平線,一個豪放的聲音從下面傳來:“消停得了嗎?……有些人扼腕嘆息,有些人暗自竊喜。你沒見咱船上的客人個個喜上眉梢?”說話者年近四十,外形彪悍。

青年問道:“夏威夷也在慶幸清國戰敗嗎?”

彪悍男人懶洋洋地站起身,抖去手上的灰塵,幸災樂禍道:“何止夏威夷!那伙人哪個不跟過節似的?我也是。”

談話間,臺灣最南端的鵝鑾山已近在咫尺。船頭的油漆字已脫落,幾乎無法辨認,但這艘老船有一個響亮的名字——FALCON(“隼”號)。

“大竹哥,昨兒在安平港口還能瞧到幾艘洋船,今兒怎么只剩幾艘破漁船了?”青年問道。

大竹就是那個彪悍的男人。他望著前方不遠的陸地,嘆道:“阿福一定在昨天的船隊里。從今往后,世上再沒有清國的臺灣了。”

青年口中的騷亂,指的正是日軍接管臺灣一事。

今年4月17日(以下皆公元),清國被迫簽署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按照條約內容,清國割讓給日本的領土,除臺灣外,本還有遼東半島。但在俄、法、德三國的干涉下,日本不得不放棄了遼東半島。但是日本接管臺灣是勢在必行的。新任臺灣總督——海軍大將樺山資紀早已率近衛師團與第二師團,企圖武力接管臺灣。6月初,日軍占領臺北。時任臺灣巡撫的唐景崧喬裝為平民,混入德意志商船棄城而逃。而在臺南方面,有曾在越南力克法蘭西軍隊的猛將劉永福坐鎮。劉將軍固守安平炮臺,怎奈彈盡糧絕,不得不乘洋船于昨日從臺灣撤退。

大竹口中的“阿福”,便是堂堂臺灣總兵劉永福。中國人自古以來便習慣于在他人的姓名前加個“阿”字,以表親昵。劉永福本為流民出身,后投奔太平天國軍。太平天國覆滅后,他流亡至越南,歸順阮朝政權,之后組織“黑旗軍”,抵抗侵略越南的法軍。在他的率領下,黑旗軍成功手刃兩名法蘭西司令官卡尼爾和瑞萊。也正因為如此,他被軟弱的阮朝所疏遠,后來降清,做了廣東總兵。但他畢竟是招安而來的叛軍,甲午戰爭開幕之際,清政府便調遣他去鎮守臺灣。

“我還盼著阿福能讓假洋鬼子吃些苦頭呢……”青年的失望溢于言表。

“唉……看來黑旗軍也不過如此。而且,阿福也不比當年。別看日本的架勢大,只不過是賣昔日英雄一個面子罷了。”大竹嘆道。

劉永福曾嚴詞拒絕日軍大將樺山的勸降。這位年近花甲的老英雄,以撤退保全了自己的晚節。

每天都會有人駕舟而來,將島內的形勢傳達至“隼”號。這些探子似乎都是大竹的舊相識。

依照條約,臺灣的官吏、軍隊、庶民均不得有異動,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日軍接管自己的家園。揭竿而起之人自然不在少數,但多是企圖趁亂逃亡島外之輩。揭竿而起無外乎暴力反抗,到頭來,只是害得清國背上違反國際公約的罵名。

一場戰爭的失利,并不足以壓垮中國。真正可怕的是隨之而來、貽害數代子孫的巨額賠償——白銀兩億兩,五十年分期償還。

據《清史稿?食貨志》記載,甲午海戰前的光緒十七年(1891年),清國的歲入約為八千九百六十八萬兩,歲出為七千九百三十五萬兩。甲午戰爭中,清國未踏入日本領土一兵一卒。這一賠,卻賠去了兩年以上的財政收入。難以想象,未來五十年這個國家將會是何等慘狀。

“隼”號已是第三次游經此地了。對此,大竹自嘲道:“此番阿福潰逃,臺灣氣數已盡。說來也是造化,我一介海民,竟親身經歷了國家國土淪喪,被自己國家所拋棄。”

“無論是國興,還是國亡,大竹哥都能賺個缽滿盈盆不是?”青年調侃道。

“你這張嘴真是越來越欠抽了,小軍。”

大竹敲了敲青年的后腦勺兒,惹得青年那垂在腦后的辮子抗議似的跳了跳。


“隼”號的營生原本僅僅局限于香港海域,但自從6月赴臺起,至今短短四個月,大竹已賺得盆滿缽滿。他瞅準的,是此地價格低廉的軍火彈藥。

談及臺灣的兵力,初任巡撫劉銘傳曾在臺設四十營,按當時的軍制,五百軍士為一營。也就是說,臺灣省確立之初,坐擁兵力逾兩萬。而次任巡撫卻將軍隊的規模折半,僅保留數千正規軍士,并延續至今,以至于與日開戰時,兵源吃緊,還得倚仗廣東的江湖人士協助征兵。可笑的是,臨時湊足的烏合之眾登陸臺灣時,下關會議已塵埃落定。廣東軍首領——江湖大哥吳國華,自然成了世人的笑柄——

“大老遠從廣東趕過來投降,真是難為吳老大了。”

“廣東兵逃得啊,那叫一個丟盔棄甲。這會兒去臺灣,遍地都是槍炮。”

這是從吳國華手下口中得知的消息,假不了。“隼”號自然不能錯過這發財的良機,當即掉轉船頭,趕赴臺灣。賤買吳軍丟棄的槍炮,再高價賣給有需求的人。天底下沒比這更便宜的買賣了。

小軍手搭涼棚,注意到一艘小舟緩緩駛出港口,忙提示大竹道:“大竹哥,賣家來了。”

小舟愈發靠近了,大竹認出操船之人,揮手招呼道:“哎呀呀,今兒伸老爺親自出馬呀……喂,伸老爺,今兒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伸老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他用與年齡不相符的響亮嗓門兒回應道:“這趟買賣怕是到頭了,我理應來打個招呼,順帶與你商議商議。”

“談崩了?”大竹感到事情不妙。

“根本沒得談。”伸老爺抱歉地搖了搖腦袋,銀色的辮子隨之搖擺。

談判破裂意味著要卷鋪蓋走人。大竹不甘心,焦急地問爬上“隼”號的老人道:“假洋鬼子就一點兒也不動心?”

“他們個個裝備精良,哪稀罕我們的土槍土炮。”

“鴉片呢?他們要鴉片嗎?”

“你以為日本人和廣東軍一樣,個個是煙鬼?”

“就沒其他法子了?難不成,我們真得卷鋪蓋回香港了?”

“法子還是有的……給我些時間,我就不信假洋鬼子都是鐵打的。俗話說得好,好賺不過戰爭財。”

趁著兩個老板談話的當口兒,小軍與水手打開船艙,將一箱箱軍火搬上“隼”號。大竹清點了“貨物”后,微微點頭道:“能把這么多賣給假洋鬼子已經很有本事了,剩下的,看情況吧。”

自臺灣被大清收復以來,便一直是附庸于福建省的“臺灣道”,直到光緒十一年(1885年)才升格為省。

日清交戰正酣時,俠客吳國華卻領著用二十萬兩銀子堆出來的廣東兵趁亂打家劫舍,毫無軍紀可言。更荒謬的是,臺灣布政使的私人金庫里尚殘存二十四萬兩銀子,廣東兵紅了眼,一陣爭奪下來,在金庫里留下了四百余具尸體。幸存的兵卒本以為可以帶著錢財逃之夭夭,誰料臺灣當地的黑幫早已磨刀霍霍。最后,錢財沒撈著,還把小命賠了進去。

臺北基本算是一擊即潰,只剩下率領黑旗軍的劉永福,拒絕了英吉利領事的調停,苦守臺南安平炮臺至10月中旬,終究只得撤兵。

生意事宜告一段落,伸老爺問道:“對了,廣東那邊,還真付給吳國華傭金了?”

大竹無奈搖頭,苦笑道:“白紙黑字,由不得官衙賴賬。”

“這么說來,我們還得感謝朝廷專程派個阿國來給我們送槍炮了。我轉手給你的槍炮,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你放心賣便是。”

大竹似笑非笑道:“話說回來,那阿國從前也是個漕男呀。”

廣東兵首領吳國華在二人口中成了“阿國”,這也難怪,若不是這“阿國”將花費二十萬兩購買的軍火無私奉獻出來,哪能成就這趟便宜買賣?

吳國華被行里人稱作“大海俠客”,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一介海盜罷了。伸老爺欲“進貨”,還得提前跟這位“俠客”打聲招呼。而將軍火賤賣的消息放出去的,不是別人,也正是這位“阿國”。明擺著,他在這份買賣里也占著股。伸老爺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不舍地嘆道:“今日一別,不知有無再會之日了。珍重,珍重……”

大竹亦難得語帶寂寥地道:“待到重陽日,一醉倍思君啊……雖說,離重陽也沒幾日了。”

九九重陽,是中國自古以來登高飲酒、驅邪掃穢之日。歷代詩人圍繞重陽一節均留有佳作。而九月九日,對此時的大竹而言,既是重陽佳節,亦是興大事之日。他是務必要在那之前趕回香港的。

所謂大事,便是“夏威夷”孫文組織的反清武裝起義。因為這個年輕的醫生與夏威夷頗有淵源,因此得了這個綽號。隨著大事之日的臨近,大竹的言行舉止也在不自覺中增添了幾分軍人氣息。這船軍火,正是為起義準備的。伸老爺被蒙在鼓里。就連小軍也只是知道這批貨的買家是“夏威夷”孫文,而對起義一事一無所知。

常言道,商人重利輕離別。大竹本不想感情用事,但或許是因為大事之日臨近,他愈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聊完正事,伸老爺對這艘船的名字產生了興趣:“你這艘船的名字,好像是某種鳥?給船取個鳥名,這與你的性子格格不入呀。”

“是的,翻譯成漢文,是鶻(隼)。”

“鶻……只聞其名,未曾見過本尊。聽說飛得挺快,你這破船能跑得那么快嗎?”

“哈哈,我這船雖不是鶻,卻是做捕鶻之用的。”

“這倒新鮮。至今捕著幾只了?”

大竹意味深長地笑道:“這才剛剛出動,好戲在后頭。”

伸老爺來了興趣,驚奇道:“這鶻,果真如此難捉?”

“那是自然,我們所捕的可非凡鶻。海東青……可聽說過?此鶻以斷崖絕壁為巢,需以命相抵方可捕之。”

大竹說這番話時,語氣中多了一絲決絕,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伸老爺顯然對此鳥未有耳聞:“海東青?難道是棲息在海東邊的青鳥……”

“滿人曾成功捕到過此鶻。這可是玩兒命的買賣,他們也是被逼無奈。”

“怎么說?”

“數百年前,滿人是契丹人的奴才,只消主子一句話,刀山得上,火海得下。多少滿洲漢子為此喪命,只是為了取悅主子罷了。”

“海東青”乃是用作狩獵的珍稀獵禽,契丹貴族曾以擁有一只海東青為傲。當時,女真人(后清朝)還是契丹的附庸,敬奉海東青是附庸的義務,不得有一絲作假。為此,每年上貢之期,就會有不計其數的滿族壯年成為崖下冤魂。

大竹繼續說:“于是乎,女真不堪壓迫,奮起反抗,最終實現了民族獨立……說海東青成就了滿洲,一點兒不為過。”

言者似乎通曉歷史,但聽者卻只是一介海民。別說當時還未普及“滿洲”一詞,就連女真人,伸老爺也是一知半解。

“被壓迫的人,因為一頭鳥翻身做主……你這船名,取得別有深意呀。我懂了,就說你小子怎么懂這么多,都是‘會’里學的吧?”

伸老爺雖目不識丁,卻可貴地有一副縝密的心思。他口中的“會”不是其他,正是反清組織的代稱。大竹顯然也是“會”中人,否則,伸老爺絕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這個字眼兒。

清朝是一個由少數滿人統治多數漢人的朝代,清廷對漢人團結尤為警惕。民間自發的“會”與“會黨”,通常會被列為反叛組織。簡單一個“會”字,包含了“天地會”“三合會”“致公會”等,甚至“青幫”這樣的幫派也被列入其中。

大竹頓感親切,笑道:“原來你也是會里的兄弟,同志,同志!”

“只是不知,昨兒撤兵的阿福,是否也算是會里的同志?”

“誰又知曉呢?或許以前算是吧。但如今他又是清廷的總兵。有些事,還真不能一概而論。”

既然伸老爺都來親自道別,這場便宜買賣多半要告吹。買賣雙方因一個“會”字而交心。既為同志,大竹將買家的內幕向伸老爺透露了一二。

當時的“會”,皆無一例外地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新人入會時,均少不了要高喊這個口號。

清廷嚴打民間會社,天地會等反清組織自不必談,就連宗教性質的會社也是動輒得咎。但畢竟是封建國家,統治者難免會在宗教問題上網開一面,于是,民間就出現了大批披著宗教外衣的政治團體。

除此,清廷另有一項禁令,名曰“禁水夫設教”。水夫常年漂泊他鄉,為求心安。熱衷于三五成群,拉幫結派,以至于這一群體倒成了宗教組織的主力軍。傳言,威震四方的“青幫”,便是起源于一眾漁民。伸老爺在海上漂泊了半輩子,入“會”并不為奇。

“你知道嗎?阿福的爺爺輩兒,也是個窮掌船的。”

劉永福的祖祖輩輩與海結緣,其本身自然與“會”難脫干系。

伸老爺不由得好奇地問:“不曉得阿福入會時,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也要念那句經文?”

伸老爺所說的“經文”,無外乎“反清復明”四個字。每當念這句“經文”時,身邊的同志均慷慨激昂。伸老爺雖茫然于這四個字的含義,但總是被周圍的氣氛帶動,不遺余力地高喊,心中卻頗不以為然。反清朝,殺皇帝——哪是聲大就能成的事!阿福就是個實例。入會時,他怕是把這四個字喊得比誰都響亮。現如今呢?還不照樣騎著大馬,當著大官。這是赤裸裸的背叛。但不知為何,同志們卻對這位劉將軍尤為寬恕,得知他在與日軍交戰,還敬之如英雄。

在臺北戰線,吳國華旗下的廣東軍趁亂燒殺掠奪,當地居民對其恨之入骨:“假洋鬼子怎么還不把這群渾蛋趕出臺灣!”以至于在軍隊潰敗時,落單的逃兵非但沒有受到當地民眾的體恤,反而遭到了瘋狂的報復。

反觀臺南戰線,劉永福率麾下的黑旗軍,苦守至10月,彈盡糧絕才作罷。另有一種觀點認為,劉永福所率的嫡系黑旗軍不是其他,正是天地會教眾。劉永福投奔太平天國時,已為天地會一員。他被清將馮子材趕至越南時,命座下教眾以黑旗為令旗,以“義”字為旗號。“黑旗軍”因此得名。

如此英雄,最終為何會選擇降清,伸老頭兒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郁悶地嘟囔道:“叛徒……”

“哈哈……要不怎么說世事無常?當初,阿福被清將追殺到越南,順道還幫越南皇帝剿了匪。而如今呢,他成了清廷的總兵,與當年追殺自己的清將并肩作戰,共同為越南皇帝剿匪。更可笑的是,這個清將,從前就是個土匪頭子……‘云南大王’馮子材的大名,伸老爺兒可有耳聞?”

“沒聽說過……”

“聽沒聽過都無所謂,你只要明白這個道理就足夠了。”

伸老爺可不喜歡被后輩教育,反問道:“可別告訴我,買槍炮的夏老板也是個土匪?”

“那小子可是個醫生,正兒八經的。”

伸老爺顯然將“夏威夷”當成了個漢名。

大竹糾正道:“那家伙不姓夏,‘夏威夷’只是綽號,他姓孫。”但不管他如何解釋,伸老爺始終不相信文質彬彬的醫生會是軍火買家。

大竹只得耐著性子解釋道:“糾正一點,夏威夷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郎中,他是學西醫的,廣東香山廣東中山市,古稱香山。1925年,香山縣改名為中山縣,以紀念孫中山。籍。”

“我懂了。他從前一定和吳國華一樣,是做海上營生的。”伸老爺有此判斷,皆因香山臨近澳門,海民眾多。

大竹無可奈何,只得苦笑道:“罷了罷了,隨你怎么想吧。”

“反正,他是我們的同志,這總不會錯吧?”

古時的中國人喜歡在自己的名字上做文章。孫文,字載之,號日新,后改逸仙。幼時曾名“德明”“德明”為孫中山的譜名,即族譜中的名字,也就是沒出生就被修族譜的人確定的。,入學后改名為“帝象”。其中,“逸仙”最為人所熟知,孫文的國際通稱“Sun Yat-sen”正是此二字的音譯。而他常用之名則為中山孫中山流亡日本時曾化名中山樵,常以中山為名,后廣為人知,故世稱孫中山為“中山先生”。

此時,孫文已過了而立之年,但仍籍籍無名。因年少時曾至夏威夷投奔其兄三年有余,得綽號“夏威夷”。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皆因當時西醫可是稀罕物。

伸老爺所言的“同志”,指的自然是“會”中人。大竹點頭。

“那他一定也念過‘經’吧?只求他不要像阿福一樣背叛就好!”他對這句“經文”似乎異常執著。


大竹年長孫文三歲,孫文恪守長幼之節,喚其“大竹兄”,抑或“廖先生”。在給大竹的這趟臺灣之旅餞行時,孫文曾作如下委托:“大竹兄此番赴臺,請務必仔細觀察戰敗后臺灣的人情百態,特別是臺灣民眾對《馬關條約》做何看法。”

大竹在登陸后,首先感受到的是:當地百姓對趁亂掠奪的廣東軍的憎恨;對素未謀面的日本兵,他們倒生不出多少恨意。甚至連站在百姓對立面的臺灣黑幫,此時也同仇敵愾,加入報復的行列。

清朝雖施行銀本位制,卻未鍛鑄銀幣。民間流通的貨幣,多為銀成分達標的銀塊與馬蹄銀。也因此,府庫藏銀多為洋銀(外國的銀幣)、馬蹄銀,甚至有形狀各異的銀塊。廣東軍丟盔棄甲,正是為了能多扛走一些銀子與鴉片。

鴉片……有些同情心的復仇者就會呼吁了:“銀子是咱臺灣人的血汗,想扛走,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幾顆腦袋!至于大煙,拿走便拿走吧,誰都曉得煙癮發作之苦……”

夏威夷此處指孫中山(此書注釋均為譯注,不再贅述)。收購軍火,欲趁戰敗日本之際,武力顛覆清政權。大戰在即,最要緊的便是弄清敵方尚存多少余力。

大竹本欲奉勸夏威夷多加重視朝鮮與遼東的戰局,但他心知肚明,當下局勢已遠非我方之力可左右。如今大事之日將至,與清決戰,已在所難免。

經此一役,哪怕無法一舉平定天下,如梁山泊一般割據中原、招兵買馬、蓄勢待發,則清軍可逐——孫文這一席話,一掃大竹心中的顧慮:“就算宰不掉皇帝,占山為王也好呀……”

而如今,親眼看見清廷在臺官吏的懦弱無能,大竹對即將降臨的這場起義又多了數分信心。

臺北于六月初七淪陷。“隼”號在六月初抵臺后,便一直徘徊于臺南海域,無緣親眼看見清軍的慘敗。但戰敗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臺南。

“隼”號此趟航行,可不單純為了收購軍火。當時臺灣物資匱乏,居民日常用度多依靠大陸供給。大竹在干正事的同時,順道靠倒賣物資小賺了一筆。若是歸途能滿載軍火,這趟航行算完美收官。

“隼”號的東家為港商洪詠城,這個男人亦是起義軍的贊助者。洪詠城旗下有多艘貨船,“隼”號是前年剛盤下的,這個名字自始至終便沒改過。洪詠城在贈船時,曾勉勵道:“鄙人捐贈此船不為其他,僅愿諸位欲成大事的同志,如鷹隼一般振翅高飛。夏威夷兄對此船名贊賞有加,所以,我把整條船粉刷了個遍,唯獨沒有動船頭的名稱。”

廖大竹卻對這個船名不以為然:“鷹隼一貫是從高空飛下捕捉獵物,兆頭不好……能不能換作個由下往上飛的鳥?”

“廖兄弟所言差矣,這世上,哪有一味向上飛的鳥?夏威夷中意此名,也是看中了隼的速度與兇猛。”

洪詠城卻堅持己見,油漆脫落的“FALCON”由此保留至今。

海東青,乃隼中速度之最者,時速高達四百里,已遠非人眼可捕捉。

沙漠牧民契丹人對此飛禽的渴求亦在情理之中,沙漠無垠,綠洲分散。在尚無通信的古時,部落間的消息,多靠飛禽傳遞。5世紀,橫掃歐洲大陸、蹂躪西羅馬的匈奴帝國阿提拉軍,便是以隼作為軍徽。

而諷刺的是,如上文所言,契丹人的覆滅,均源于對海東青的渴求。

視角回到“隼”號甲板上,大竹向伸老爺大倒苦水道:“我幾次奉勸夏威夷,這種鳥不吉利。他愣是不聽,看到的只有速度。”

“年輕氣盛嘛,難免的。待他們知道錯了,便會懸崖勒馬。臺灣的年輕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相較于頃刻間落敗的臺北清軍,劉永福旗下的黑旗軍能與日軍膠著至10月,皆歸功于臺灣青年對家園的熱愛。國難當頭,吳湯興指揮下的新竹義軍、許南英組織的臺灣團練等壯丁組織林立,甚至一舉奪回了日軍占領下的苗栗苗栗縣,位于臺灣西北部。,讓世人對臺灣男兒有了嶄新的認識。

大竹卻對此嗤之以鼻:“無非就是對你們臺灣人另眼相看了些,那又如何?”

大竹對清國的抵制尚不如夏威夷,但對清軍戰敗的幸災樂禍,卻是貨真價實。

劉永福于昨日——公歷10月19日,也就是農歷八月初一,搭乘德意志商船逃亡廈門。

日本早在明治六年(1873年)便廢陰取陽,而中國的農歷制,一直持續到清朝滅亡(1911年)才終止。因此,本是同日簽印的《馬關條約》,日方標注的日期是4月17日,而中方標注的卻是三月二十三日。加之中國為閏年,二度五月,陰陽之差愈加明顯。

大竹嘆道:“聽說日軍要登陸,巡撫唐景崧、布政使俞明震等平日里悠然度日的官老爺們溜得那叫一個利索。同為逃逸,與日軍周旋百余日后再作撤兵的阿福,倒稱得上英雄。”

伸老爺深以為然:“也是,無論如今是官是兵,他從前一定是‘會’中好漢。”

“唉……不談這些了。今后怕無緣再相見,有消息記得托會里同志傳達。來,伸老爺,咱哥兒倆今兒要一醉方休。”

大竹取來一精致小巧的茶色瓷瓶,瓶里頭的透明液體是米酒,也就是用大米釀成的燒酒。伸老爺笑道:“板橋(臺北臨縣)板橋現為臺灣新北市的一個區。的酒老板每日都得給假洋鬼子運去上等的米酒。你猜怎么著?每開封一罐,假洋鬼子們總會逼酒老板嘗上那第一口。”

大竹即刻理解了日軍的意圖,放聲嘲笑道:“哈哈,一準兒是怕酒里有毒……”

“我本以為阿福能有一番作為,黑旗軍這趟可是名譽掃地了。”

“沒法子。阿福在安南越南古稱安南國。時麾下數萬黑旗軍,降清后,僅帶回不足千人。赴臺后,更是被削減至寥寥三百人。雖說朝廷又為其調配了數千潮勇(潮州軍),但均為烏合之眾,難堪大用。不需許多,只消再給阿福數百黑旗軍,鹿死誰手,還真說不定。加之既無軍糧又無軍備,就算阿福是關老爺再世,也無力回天。”


瓶中佳釀見底,兩人互道珍重。大竹目送伸老爺的小舟緩緩朝鵝鑾鼻駛去,自言自語道:“還好有阿福在,總算不會輸得太難看吧。”

也不曉得伸老爺是從哪兒聽聞的,劉永福在撤兵臺灣前留下了這么一句話:“朝廷狗官這些年讓我吃盡了苦頭,我這一退兵,怕是也得害臺灣百姓受苦了。”

日本派至接管臺灣的兵力,陸海合計逾五萬。隨著劉永福的撤兵,有組織的抵抗告一段落,但民間的反抗活動仍是層出不窮。

經此一役,日軍損失五千兵力,但傳言死因多為水土不服。日軍登臺后,染患風土病者多達一萬七千多人。

至于清國的人員損失,尚未有公論。據樺山大將給劉永福的勸降書記載,臺北的八千戰俘已悉數被釋放歸鄉。

日軍亦未想到,誓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竟是土匪出身的臺南劉永福。

伸老爺的小舟早已消失在海平線,大竹腦中已經開始向孫文做匯報:“唉……夏威夷所言非虛呀。臺灣地方官吏不作為,巡撫、布政使雙雙畏戰而逃。兩人平日里關系不睦,連潛逃時搭乘的船都是不同的。這樣的人,沒有絲毫拉攏的價值。”

其后,布政使俞明震寫下《臺灣八日記》一文,記錄下5月28日日艦靠岸至6月4日自己逃亡之間的八天。在此基礎上,計算至劉永福撤兵,日軍占領臺南,這場戰爭正好持續了一百五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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