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爸媽就離婚了。從我記事開始,他們就像是陌生人。偶爾見一次面絕不會超過一小時。我慢慢明白,我這討厭的拖油瓶是他們見面的唯一紐帶。關于我的撫養問題,他們常常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大打出手。
我渴望他們相見,更害怕他們聚在一起。我貪念那一瞬間爸媽看向我時眼神的溫柔。他們見面第一眼會彼此不屑的看對方一眼,然后用慈愛的聲音,溫和的笑容齊刷刷的看著我。只有這一刻我才感受到短暫而虛榮的幸福。
爸爸那個叫老孟的男人(至今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孟)笑瞇瞇的問我:“小孟啊。我的乖女兒過得好不好啊?”他用那胖嘟嘟的肉掌摸我的頭時。溫暖又炙熱的眼淚在我眼里打轉。我抬起被淚水浸濕的眼眶望著他。媽媽按著我的腦袋。
“我的女兒對她能不好嗎?”這種近乎爭寵的行為讓我眼里的淚水偷偷的流出來。我就著她的衣服擦干眼淚,從胳肢窩下偷偷的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然后他們開始各種嫌棄,各種爭吵。爭來爭去無非是我的撫養問題。
媽媽說:“你對女兒關心多少?看過她幾次?為她做過什么?”
爸爸點燃一支煙,煙味嗆得我直咳嗽。因為他是我的爸爸,即便是討厭煙味我也能接受他。
“我一個大男人帶著女兒不合適。你知道的,我工作隨時都在變動。再說,我每個月不都給你們錢了?”他的目光對著花枝招展的媽媽掃了一眼。“都是黃臉婆了,也不為女兒著想。”他彎下腰,把煙叼在嘴里,向我招招手。
“小孟,過來爸爸抱抱。”我看著他一張一合的雙手,緩慢而又有節奏的擊掌聲。我的目光落在媽媽的臉上,她點頭示意我過去。我猶豫著走向老孟。他用兩只手拖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腿上。
“叫爸爸。”他吐出的煙味兒噴了我一臉。見我不停咳嗽,他掐滅香煙遠遠的扔了出去。那一刻她在我的心里是偉大的,至少他很在乎我這個女兒。
“爸爸。”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我終于叫出了這兩個字。這對于我來說,已經算是很大的勇氣了。
“乖,乖女兒。”他高興的抖著腿,我真害怕他把我顛下去。他那尖削的下巴上滿滿的胡渣刺的我的臉發疼。我看向媽媽,她的眼里也洋溢著溫暖的笑容。
“小孟,看爸爸給你帶什么來了?”他從手機代理抽出一個精美的禮品盒。從透明的小孔里能看見粉色的花邊。
“裙子!”我激動地叫起來。沒想到上次我說的是想要一條裙子,他就給我買了。
“喜歡嗎?粉色的,紅色的。小孟穿上最漂亮了。”他把我高高的舉起,不停的親吻我的小臉。
“下次穿給你看就是了。”媽媽笑著,把裙子放在身邊。
“小孟,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啊?”剛剛還笑瞇瞇的他神情變得嚴肅。我被這突如起來的笑聲嚇壞了,坐在他腿上,愣愣的看著他又看看媽媽。兩個人剛才還笑呵呵的神情突然變得安靜,我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我從他的腿上滑下來,局促的望著他們。
“別逗她了。她還小。瞧,被嚇著了。”
“你是想跟著媽媽?還是想跟著爸爸?”這次他們換了一副微笑的表情。
為什么要我做選擇呢?我幾乎要哭出聲來。打我記事起我就跟著媽媽,爸爸對我來說有些陌生。我想哭,于是就往媽媽的懷里鉆。他們以為這就是我的選擇。
“看吧看吧,她要死要活的就要跟著我。”媽媽把我抱起來,邊擦眼淚邊安慰我。“別哭啦!再哭就成小花貓了。”
屋外艷陽高照,萬里無云,一片碧藍的天空。難得的好天氣,難得的好心情。他們竟然默契的達成一致。帶著我出去走走。桌子上的魚湯已經冷了,誰也沒動一口。兩人領著我往餐館外走。
媽媽用右手牽著我,爸爸用左手牽著我。為了遷就弱小的我,他們都傾斜著肩膀,微微欠著身子,隨著我短小的步伐慢慢的走。
天氣微微有些悶熱,我能感受到地面的熱氣騰騰,吹出的風燙著我的臉。他們靠近了些,用自己的影子為我擋住了陽光。
我抬起頭仰望。自己真小啊,還沒有他們的腿長。盡管他們走的很慢,踏著小碎步,要跟上他們的步伐還是很吃力。我有些乏了。
“要抱抱。”
媽媽揮揮酸痛的胳膊,活動著被新高跟鞋擦傷的腳踝。“叫你爸爸抱。”她抬起腳踝,從包里拿出來一個小小的盒子往腳上輕輕的摸著藥膏。
“好咧。”爸爸把我抱起來。頭頂火辣辣的太陽,一股熱氣似乎要把我烤焦。
“我熱。”
“小孩子就是嬌氣。”媽媽嘮叨著從包里取出一把折疊傘。然后她把傘伸在我和爸爸的頭頂上。
這樣子我們真像一家人。?
沒那么熱了,空氣還是悶悶的。我開始口干舌燥,嘴唇上起了一層皮。
前面幾把打傘下擺著許多水果攤。我揮著手,興奮的指著攤位,咬著干掉的嘴皮子。
“小孟想吃水果啊。”
我使勁的點點頭。他們帶著我朝小攤位走去。賣橘子的阿姨對我表示熱烈歡迎。她知道我才是真正的買主。
“小朋友多可愛啊。來吃個蘋果?”她從旁邊拿起一個劃開的蘋果,掰了一小塊往我嘴里送。我轉過臉表示不滿。她并不生氣,樂呵呵的想捏我的臉。伸了一下手又縮回去了。
“不喜歡蘋果啊?來點香蕉?”她立刻又掰開一個金黃的香蕉,香甜的味兒讓我咽了一下口水。她立刻滿臉笑容對我爸媽示意。“小孩子喜歡,來一點。”爸媽也點頭表示樂意。
精明的阿姨見我四下張望的眼睛立刻推銷起了自己的水果。“美女要不再來點?橘子,李子,草莓……”她抓起各種水果在我面前誘惑我,眼神不時觀看著爸媽的神色。爸媽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不時詢問我。
“小孟,喜歡嗎?”我的嘴里已經塞滿了各種水果,酸酸甜甜的,淡淡的清香味充滿我的口腔。我忘了各種水果原本該有的味道了。攤位的一角已經打包了各種水果。草莓,香蕉,哈密瓜,菠蘿……
滿臉堆笑的阿姨似乎還不肯放過我。她撿起一個金黃的,閃著油光的大橘子在手里拋了一下,剝開,撕去里面橘瓣的外皮,立刻一顆顆金黃像寶石般的顆粒在陽光下閃著金亮的光澤。
“來點橘子吧。好吃新鮮的。小孩就要多吃水果才能長身體。你看小姑娘長得多水靈啊。這橘皮可以泡茶健脾開胃還可以放在室內凈化空氣,一舉多得。”巧舌如簧的阿姨恨不得我能把她的攤位一掃而空。
“這……”媽媽臉色為難。“我們也拿不走。水果放久了會壞的。”
“再來一點,橘子很便宜的。不貴。”她故意把橘子收回去。我剛喜歡上這甘甜又漂亮的水果呢。這是我第一次吃橘子。一直住在城里,四處都是房子,都是千篇一律裝飾街道的綠株。我從沒見過橘子樹長什么樣子。
“我要這個。”我不依不饒,指著阿姨剛放下的橘子。立刻,她又塞進我的手里。
“太多了,下次買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拗不過我,加上阿姨的勸說。幾斤橘子又到手了。
“小吃貨。我的女兒是個小吃貨。這么愛吃橘子,就叫橘子好了。”從此,他真的就叫我橘子。
他把我放下來付錢,媽媽見我吃了一個橘子又吃一個。立刻過來打我的手。“不能把橘子皮扔地上,知道嗎?少吃點,會上火的。”她把我扔在地上的橘子皮撿起來扔進袋子里。“別亂扔哦。媽媽回去給你做小花。”
我點點頭,嘴里慢慢的嚼著,手上全是油,黏黏的,聞著很香。她用紙擦我的手,親昵的摸摸我頭上黃色蝴蝶結。“還真是橘子吶。小吃貨。”
由于此地較為偏僻,沒有等到一輛車,幾十斤水果累的他們夠嗆。起初,老孟一手抱著我,一手提著水果慢慢的走。走了一會,他把我放下來。“爸爸累。自己走好不好?”
“嗯。”我點點頭,扒著各種袋子找水果吃。
“草莓要洗洗才能吃的。”
“香蕉吃多了會壞肚子。”
一連扒了幾個口袋,媽媽都阻止我。“來,橘子,先吃著。這些回去吃。”媽媽把袋子遞給我。“自己提著好不好?”
我提著袋子邊吃邊蹦跳著走在他們前面。幾斤重的橘子讓我跑起來有些踉蹌。他們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不時囑咐我。“慢點。”他們慢悠悠的在后面走著,不時說笑幾句。好在我和媽媽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在我快感到筋疲力盡時,終于到了家。
破天荒的,在我的印象里,爸爸第一次把媽媽送回家。在我家里足足待了四個小時。他們聊的很融洽,從微笑的臉上可以看出彼此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只要他們不生氣,不朝對方吼叫。我就開心。
媽媽把洗凈的李子,切好塊的梨放在桌子上。他們坐在桌邊笑瞇瞇的看著我。
“小孟,給媽媽來一個。”
“橘子,還有爸爸呢?”我踮起腳尖,趴在他們腿上,喂他們。爸媽不時微微低下頭,享受我的投喂。故意逗我似的,我剛剛把李子塞進媽媽嘴里,爸爸就用委屈的聲音呼喚。
“橘子,爸爸呢?你忘了爸爸了。”我剛把梨塊塞進爸爸的嘴里。媽媽不滿的聲音響起。
“小孟,媽媽也要吃。”這種近乎爭寵的感覺讓我忙的不可開交,可我是幸福的,很久沒有這么快樂了。
“橘子,乖女兒,不逗你了。”爸爸塞進一塊梨子在我嘴里。咬一口,清脆的,香甜的果子彌漫在嘴里。
梨即“離”啊。我恨那時的自己什么也不懂,就知道一個勁的傻樂。我為什么要喂他們吃這種水果?我恨這種水果,更恨我自己。在絕望時我才明白,在世界上寓意再好的水果也挽回不了他們背道而馳的結局。
“橘子,爸爸想吃橘子了,你開一個。”他塞了一個小的橘子在我手里。怕我掰不開,用指甲開了一個小口,很簡單的事。我卻用力很大的力氣去做。我的大拇指火辣辣的疼。媽媽說,剝橘子很傷手的。
“我手疼。爸爸這橘子樹長什么樣子啊?”我有些委屈這橘子水就像刺,扎的我手疼。
“下次爸爸給你看。”他拍拍我的肩膀。“橘子真棒!掰開了。”
“橘子。媽媽也要吃。”我立刻又給她喂了一瓣。她摸摸我的頭。“快去洗手。手會壞的。”我立刻跑廚房里洗手去了。
爸媽在客廳就我的上學問題又鬧起來了。
“就女兒的學習問題你考慮過嗎?去哪兒上?哪里的學習條件好?哪里的老師可靠?上學放學,學費……”
“行行!我知道!”爸爸撓撓頭,打斷她的話。“這些你看著辦。我出錢就是了。”
“你出錢?你出了多少錢?你那點錢夠塞牙縫的。她也是你的女兒!你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
我從廚房出來,震驚的看著他們朝對方怒吼。爸爸站起身,拉開房門,朝我揮揮手。“橘子,爸爸走了。再見。”我沒來得及揮手,門已經關上。幽靜的房間里立刻安靜下來。我那短暫的快樂瞬間沒了。我知道,又要很久很久才能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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