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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2)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里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嘍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里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只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聲:“做甚么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的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的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啰,一齊搶將入來。眾人燈下打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為頭的小嘍啰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眾小嘍啰一齊拖槍拽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將出來。小嘍啰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打鬧里,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灑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里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里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灑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灑家也不怕他。你們眾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莊客們那里提得動,智深接過來手里,一似拈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智深道:“甚么閑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灑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里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里,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只見數個小嘍啰氣急敗壞,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團?”小嘍啰道:“二哥哥吃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只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里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大頭領問道:“怎么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里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眾人入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眾小嘍啰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啰,一齊吶喊下山去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灑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來。”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著長槍,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里?早早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大怒,罵道:“腌打脊潑才,叫你認得灑家!”掄起禪杖,著地卷將來。那大頭領逼住槍,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灑家不是別人,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做魯智深。”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鞍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魯智深只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把禪杖收住,定睛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只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也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來。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灑家赍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灑家要緊,那員外陪錢去送俺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為僧,灑家因兩番酒后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里?”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里桃花山扎寨,喚做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贏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題。他只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小嘍啰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緞匹。魯智深道:“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卻早天色大明。眾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個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里,讓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剪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沖撞。”

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著灑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匹,將在這里。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做事,卻休要反悔!”周通折箭為誓。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匹,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后觀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只一條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亂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做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做路費。”次日,山寨里一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卻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啰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啰,只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吃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吩咐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現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啰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啰,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里;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山后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灑家從前山去時,以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并無傷損,詩曰:

絕險曾無鳥道開,欲行且止自疑猜。光頭包裹從高下,瓜熟紛紛落蒂來。

當時魯智深從險峻處滾下,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手,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槍,小嘍啰吶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拈著樸刀來斗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啰一齊都上,那伙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里打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啰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啰,問其備細,魯智深那里去了。小嘍啰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里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后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通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里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里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后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后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緞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賞了眾小嘍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后,約莫走下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饑,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里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檐前鈴鐸之聲,灑家且尋去那里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到那里斷送了十余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畢竟魯智深投甚么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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