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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與靈共舞

村居雜記

長年在外,很少回去,一去就待了六日。

放下行囊后,第一件事我就想四周轉轉,看看一年中村里又多了點什么,又少了哪些人。

我出生的那間老屋已經拆掉了,只留下幾只石墩幾片瓦礫。至今我還記得,老屋里有兩個“天井”,住過八代人。每逢冬天,經常有人把狗用繩子勒到門前樹上,吊死,用生姜辣椒燉狗肉吃。烏龜常常仰起頭,看著從天井射進的光。看夠后,又一骨碌鉆進石縫內,一動不動。到了漲大水的季節,突然一夜間,水就漲到了家門口,家里便搭起了一個接一個的跳板。門口的柳樹浸泡在水里,掙扎著露出頭,在夜空中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神經兮兮的女人,常常讓人膽戰心驚。移民建鎮后,村口人家都往村后移,秩序打亂了,是抓鬮擇地,先前熟識的鄰里人家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不說是我,就連村上的人都弄不清楚。先前拜年,一個房族一個房族地拜。因為搬散了,今年干脆不拜了,自行走走,免得生人熟人尷尬。

村背后的墳山是我每年都要去看的地方,那里住著生我養我的父親。天長日久,很多墳都癟了,而父親的墳卻日漸見長。娘胸前吊著一把鑰匙,走過來說,你爹那塊地好,當時就挖出了兩個蛋。大年三十祭祖那天,下雨,路難走,又冷,許多墳都沒有去,唯獨我父親墳頭的紙錢燒得最多。不知哪個侄兒祭祖時還放了一只大蘋果在我父親墳頭,算是“加勁”的意思。我站在父親墳頭,仿佛聽到了他生前的咳嗽聲。父親辛苦一生,積勞成疾,最后命終在肺氣腫上,當時崩天裂地的感覺一直印在心里。直到今天我一聽到有人咳嗽,就會想起我的父親。

在我印象中,村上的人氣極旺,滿地跑的都是小孩。男孩子、女孩子、搖籃里哭著的孩子、鼻涕邋遢的孩子,一會兒沖進來,一會兒又扯起腳丫跑開了。見到我回來后先是好奇地看著,不知道叫我什么好,直到他的父母說,叫什么叫什么,他們就叫了,而且叫個不停。孩子的世界生機勃勃,一會兒哭一會兒鬧,一會兒點上一只爆竹,往別人面前一丟,炸得你冷不防朝后縮。鞍前馬后跟我跑的是我堂侄的兒子,村里人叫他“拉茲”。說他腦筋靈活,轉身一下,就把你的東西掏走,然后埋在草堆里,人家找出來對質,方不說話。又有一次,他悄悄把他媽媽一百塊錢要來,跑到附近小鎮上去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回來后非常神氣,簡直換了一個人,不僅穿了一件紅紅綠綠的球衣,還專門用染發劑,把一頭黑發給染黃了,像個洋娃回村,結果挨了一頓惡打,躲在后山的草堆里過了兩夜。這孩子家里天天為他犯愁,而他跟著我,從不動我的東西。村里人說,你是當干部的,他是你的貼身保鏢呢。說得不好意思時,小“拉茲”咧著嘴,笑了。

村里大年三十那天最重要的事便是家家討賬戶戶還債。平時,村上人做各種買賣交易作興賒賬。就是當時不付錢,到了一年中最后一天便是討賬的日子。這一天,只要家里來了陌生人,不是還錢的,就是討賬的。有理發的工錢,裁縫的工錢,做篾的工錢,炸豆條的工錢,一個個都找上門要。討賬的方式也因每個人的性格不同而各不相同。有的三下五除二,一下結清。有的大喊大叫,有的甚至動手打人。大多數都要爭上幾句,才擠牙膏似的加上一點。有的幾百塊錢,討了十幾年還在討。要是那欠債人見到我,總不太好意思,怕在生人面前失了面子和落個“賴賬”的名分。總之,不好的事,慪氣的事,拍桌子打板凳的事,都在這天了結。

與大年三十迥然不同的是初一這一天。鄉下人一夜間換了個樣,變得非常闊氣大方起來,他們仿佛要把一年中的積蓄都用到這一天。早晨“出日”,各家各戶用肩扛著一面米筐大的幾萬響的爆竹,到村口去打,我們家里人叫“擺臉”。一字排開,差不多排到一里路長。由第一個小伙子點著,后面山呼海嘯般跟著響起,把村口變成了“海灣戰爭”,“噼噼啪啪”的聲音持續足有幾十分鐘,這時天被煙霧團團罩住,地下是一色炸開的爆竹屑,讓人想起這個村莊的“混沌初開”。打完炮仗拜天拜地拜祖宗拜神靈,開口“新年好”,閉口“發大財”,一片喜氣。這時家家都把最好的煙伸到每個前來拜年的人手上,把最好的米糖送到你嘴里。然后完成最后一個節目——“上譜”。要是哪家生了一個紅丁(男孩),那爆竹要打很長一陣。過去女孩不上譜,如今改革了,女孩也上。村里人也跟趟說,男女都一樣嘛。上譜則是由村上最有文化的長者主持,每家派一個人參加。由長者把譜打開,放到神龕前供一下,再取過來,這時人人都來請我幫他家的孩子取個好名字,而我對各家情況不知,名字很難取,便說,你們先說一個吧。我再幫著判斷一下,就算了事了,于是鞭炮響起,兩個雞蛋,一碗酒糟,一包煙,分發到每個前來上譜的人手中。從正月初一開始到元宵日上,村里人便按親戚疏近輩分高低往來密切程度,走親訪友的不斷,吹吹打打迎親嫁娶的不斷,到鎮上買東西的不斷,路上盡是人。只要見到人不分彼此,先敬上一支煙,你再不抽也要接到手上,要不別人會說你看不起他呢。

回村幾天,幾乎沒有在家吃過幾餐飯,一家一家都排得很緊,有時是人陪我,有時是我陪人。村里有個人的外甥是縣委副書記,聽說他初三要來拜年。那家便鄭重其事找到我,要我幫他陪客。他說,不是要吃個什么,要我一個面子,就說我趙家也有能人,也不比你差。逢到這種情況,你要是不去,那就真會得罪人,我也只好破例參加。客人走后,他千恩萬謝,真難為你給了我回面子。他說,你雖然在外面做事,但泰山不能壓北斗,該賞的臉還是要賞。

鬧騰幾天后,我要回城了。那天晚上,我沒睡好。睜著眼,聽村外的聲音,盡是狗叫。喧囂一天的村民再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聲大作,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近的村莊連在一起。快天亮時,雞又山鳴谷應啼個不停。我思前想后,該回城了,那里的妻子和女兒還在盼著我回岳父母家團聚呢。

第二天一大早,侄子幫我挑著一大摞東西上車。我和弟弟、弟媳、侄兒、侄女道別后就動身了。這時,娘堵到我面前,崽呀,你寫個字條給我。我知道,留個電話號碼。她怕一旦有事找不到人,好讓別人打電話給我。我撕下一張紙,寫上了我的手機號碼。這時,娘便說,崽,要娘今年不死,下半年還回來……上路后,最小侄兒的女兒追上來了,要送我到鎮上。我越走越遠,快看不見村口了。回頭一望,發現娘拄著拐杖,站在路口,歪著身子,還在送我,我一下忍不住掉了眼淚。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娘把我看作她風燭殘年中最重要最重要的靠山和支撐,而我也把娘當作是我連接都市與鄉村之間的唯一一根紐帶。只要娘在,這根紐帶就不會斷。

第一次出遠門

當我從紛亂的人流中,磕磕碰碰,挑著一只與自己個頭幾乎同高的祖傳的篾箱下船時,一顆十五歲的心是何等激動而惶恐!出了檢票口,人像開了閘的水,幾乎挪不動一步。直到現在,我都想象不出當時我是怎樣一步一步將篾箱拖出從船上到江邊碼頭那段長長棧道的。就在我再次摸出臨出門時,父親穩穩交給我的那張折皺了的入學通知書去尋找九江師范的地址時,一條橫幅標語在碼頭出現了:“歡迎你,九師新校友。”沒等我站定,我的那副沉重得有些受不住的擔子,就被幾位素不相識的九師同學搶挑走了。

好像是一個黃昏,從都昌過來的船本身晚了點。當我跟著他們經過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十字路口——西門口時,車燈人仿佛一齊沖著我碾壓過來,我一步也不敢亂動。我不知道要讓多久才能把所有的車子和人流讓開再走過去。就在我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時,又是那些素不相識的同學一把拽住我,牽著我順利通過了西門口。晚上好像什么也沒吃,只是把被子隨便抖開了一下就倒床想家。那時交通非常不便,從一個一百多公里的水鄉折騰進九江,足足用了我三天三晚的時間。從接到通知后的躁動,到爸爸媽媽喘著粗氣忙進忙出為我準備行囊和籌備上學的錢。在我的記憶中,那次遠行的具體實施辦法真不亞于去年接待聯合國專家來山考察那樣復雜。先得把我的行裝綁上一只獨輪車,將我送到一個離家鄉三十多里靠車站最近的一個姑父家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姑父家又全家出動,用獨輪車把我送到車站,在那里等一輛從景德鎮開往都昌的班車。一直等到下午三四點,父親的黃煙絲已不知抽完了多少袋,才看到那個奇跡的出現。車子一到,父親大步跨上去,親戚朋友幫我把擔子送進窗口,在父親長一聲短一聲的“崽,到學校后,就寫信來”的“呵呵”聲中,我的眼睛模糊成了一片霧。車子卷起一股厚厚的灰塵,帶著一個不安分的靈魂,“呼”的一下開動了。一路上我又在想,到了都昌以后怎么走。在車上問了許多人才打聽到有幾個到九江的。我幾乎亦步亦趨跟著他們到了縣城的水碼頭準備搭“洋船”走。在候船室里,幾只軟弱無力的燈照不清朦朧疲乏的臉。我緊緊抱著全部的行裝(那可是我第一次離家后的全部家當啊),在那里做了第一個遠行的夢。第三天,朦朦朧朧的晨光中,有人搖醒我:“到九江的快上船吶。”我又挑著那只篾箱急急上了船。在船上,我又在想,到了九江怎么找學校。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普通話,每到一處問路,就像中國人在倫敦街頭用中國話問路一樣吃力,且得不到任何回答。實在糾纏不清,就只好寫在手心上。總之,那幾天我幾乎沒有睡穩過,一直在琢磨在當時看來比什么都重要的任何一步的任何一個細節。

現在看來那是多么至關重要的一步!如果沒有這一步,我也許至今仍在鄱陽湖畔的一個港汊里摸爬滾打,干著父輩世世代代綿延不絕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偉大事業。

直到過了一些日子,同學們慢慢熟了,才漸漸知道,到九師讀書的大都是一些家庭景況不太好,又偏偏生出一些求知若渴勤奮的青年。這些人在家時都吃過很多苦,特別珍惜來九江的這段光陰,因此顯得出奇地認真。記得那時,星期天只開兩頓飯,餓了,就用幾兩“米灰”(糧票)在街上換一只烤熟了的紅薯吃,然后又接著去學校隔壁的一家圖書館泡到關門為止。那時不作興飯票,學校給每個人發一張蠟紙刻印的表,上面標出“早中晚”和一個月30日的空格,每用過一餐,廚房的工友就用筷子頭點上一個紅點,表示吃過,哪像現在只要將磁卡往里一放就萬事大吉呢。洗衣服對我們學生來說很不情愿也很簡單。在一口爬滿青苔的古井邊,我們把衣服用肥皂從里到外打過一遍后,便用腳胡亂在上面踩幾下,再把領子、袖口等關鍵處用力揉搓即可。那時九師很注重社會活動。每個同學每個學期都要到九師三里街農場勞動一段時間,平時還要去江洲撿棉花,去瑞昌實習,所有行程都沒有車,靠兩只腳硬走。吃的大多是黃豆,吃多了作氣,到了晚上夜深人靜,自自然然響起“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聲音。九師的晚自習是出奇的安靜,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響聲。一位同學忍不住放了一個屁,引來轟堂大笑,班長立即站起來制止,說有屁的同學請自覺到外面去放。軍訓是九師最隆重的日子,由市人武部派出英俊的軍官對我們進行嚴格的“地對空”訓練、刺殺訓練、防空表演訓練,至今我還依稀記得班長領著全班幾十號人正步通過主席臺接受校領導檢閱的壯觀場面。校場上殺聲震天,一場軍訓下來,一個個都成了非洲黑。那時師生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密不可分的親和力。那素質極好風韻動人的美術、音樂女教師和身材修長的體育女老師,給學生所造成的美感至今不能忘懷。特別是蔡君岑老師的講課風趣之至。一次講到什么叫分水嶺,蔡老言簡意明:分水嶺,就好比我們男同學站在山頂上屙尿,撒向兩邊,說得一些女同學都臉紅了。還有一次講地理,他把教室桌椅圍圈而排,挑選班上三個身高不同的同學叫出來,高的當太陽,中等的當地球,小的當月亮,他指揮這個“太陽系”慢慢走動,顯現出地球圍繞太陽公轉同時自轉時的各種位置關系,又逐漸移動“月亮”,最后“地球”自轉時幅度過大,把“月亮”撞倒了,引起哄堂大笑。那時老師和學生之間距離不是太大,有什么事只要找到老師,他都會為你盡力解決。我還清楚地記得入校時班主任的話:“同學們,現在你們糊里糊涂,以后到了社會上,就會知道。”當時我們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而現在知道了立世的艱難再去領悟老師那句話,就有些后悔不迭的感覺。我記得那時雖然大家都不富足,同學們時不時在一起相互交換一下從家里帶來的舍不得吃的“米泡”之類的零食。一些邊遠山區的同學穿的還是從旁邊開口的褲子,想必是臨走時母親從身上脫下來交給兒子的。盡管如此,同學們還是很上進很樂觀。我記得一位語文老師在“文革”中幾經顛沛流離第一次獲釋時,他不是去會親人,而是借一根扁擔和繩索,把放在別人家的幾十本書挑回家里。

這些都是許久以前的事,在今天卻依然光鮮照人。也許生命就是這樣,在每一種時刻里都會有一種埋伏,都要等待幾十年之后,才能夠得到答案。要在不經意的回顧里才會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種種曲折的路途,種種美麗的牽絆。

那年那月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中國大地上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和許多干部一夜之間,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被一車一車送往“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們按照營、連、排的軍事建制,組成一支支浩浩蕩蕩的叫“五七大軍”的隊伍。

我就是這場上山下鄉運動隊伍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那年我19歲,準確的時間是1968年10月15日。第二天揉揉眼睛,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然被取消城市戶口,站在武寧縣箬溪公社棠廈大隊一個叫八里棚的冷漿田中。面對來自不同地方的陌生面孔,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呆了老半天才開始動起來。沒有住地,我們用干打壘筑起了土巴房。一有最高指示發表,我們常常連夜打著電筒挨家挨戶一路喊叫。每天早晨最早起來,一個女知青拿著用鐵皮做成的喇叭,向全村社員廣播每天發生的好人好事和重要新聞。后來我們拜貧下中農為師,“一幫一”分到每個農戶,跟他們鞍前馬后學犁田、學耙地、學燒火糞。久而久之,我們曬得黑黑的,和他們成了一個樣。收工后,我們有時也會邀上幾個人,到小鎮上,吃幾個點紅的包子,要一碗青菜肉絲湯,算是打了牙祭。有意思的是,八里棚旁有一段很陡很長的坡,是東來西往的汽車必經之路。有時想上縣城看看,知青們便從路旁樹林里偷偷鉆出,趁汽車爬坡很慢,悄悄躲進車廂蹲下不動。有時被發現,司機把我們統統趕下來。但輪到下坡時,我們在田里勞動,發現拉貨的車,速度過快,翻到田里,我們連連拍手稱快,好像出了一口惡氣。讓人沮喪的是,一位女知青平時很注意我,到她家總要給我端上一碗熱乎乎的雞蛋肉絲面,突然間一陣口號響起,來了一部車把她父親帶走了,車兩旁貼滿了“打倒”之類的標語,這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一年后,作為“五七大軍”的一員,我被借用到武寧縣革委辦公室秘書組工作。一去,總務組朱組長便把我和另一名借用干部龔平海安排到一間房內住。房子不大,八九平方米,一張長條桌放放牙刷茶缸什么的。那時,我們剛從泥一身水一身的鄉下上來,能有一間這樣大的居室足矣。老龔也不講究,一頂藍帽子,一身藏青色的中山服,見人總是樂哈哈的。在我印象中,他很注重那口新鑲的牙齒,經常含上幾口水,咕咕咕的漱幾下,又“撲撲”地噴到地上。雖然私下知道他下放前曾在大機關為大官寫過不少材料,但在我面前卻無一點架子,總說,小伙子,好好干!而我初出茅廬什么也不懂。

老龔是攜老帶幼一同下放到武寧宋溪的。第一次來家屬,聽一女同志喊他:“老龔!”我覺得這叫法挺怪(當時叫“老公”似乎很丑),姓龔又和老公的公扯到一起,還是頭一回聽到。那時,我年輕不懂世事,不知道主動讓出房子,結果害得他半夜起來抱著一床被子住到辦公室的桌子上。第二天,我還傻乎乎的到辦公室說這件事,被同事們狠狠笑了一頓,而他卻說,小伙子,沒事,沒事!以后,我就開始注意了,只要胡姨一來,我就主動打招呼,跑到通訊員張可雄那里去住。第二天早晨回房洗漱時,見胡姨坐在床上散亂著頭發在吸煙,看得出他們是患難夫妻有很多的話要說。在那個年代,女同志文化水平很高的不多,而胡姨竟能寫出一筆很好的字,時不時還能對我們寫出的材料指點一二,這更讓我佩服了。說起來這些日子宛若昨天,實際過去了四十多年。

今天翻開《那年那月》,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和我們曾歷經的滄桑仍歷歷在目。有人說我們是“失落的一代”,也有人說我們是“奮斗的一代”。我想失落也好,奮斗也好,這段生活對我們整個的人生無疑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如果說我們今天還在靠理想(而不是某種現實指標)支撐著往前走,那么這種理想恰恰是由那個荒蕪年代培植起來的。我們這一代走的是一條紛繁復雜的逆行之路:“想讀書時要搞運動;想工作時要下放勞動;想結婚時要計劃生育”。我們中有很多人干著本不屬于自己干的事,在七十年代后那些熱情高漲的年月里,我們每個人都做出了種種努力,有時也患下一些可愛的幼稚病,每一次經歷都幫助我們慢慢學會遵從理性規則和承受生存壓力。從《那年那月》這本書的各色人物中,也毫無遮掩地透現出我們這一代人的鎮定與安詳。

我們以喪失開始人生。我們人生的最初喪失是被拋出子宮,我們是吮著奶,嗚咽著,無助地依賴于母親的嬰兒。后來又經歷人生一次次挫敗、磨難和必要的喪失,才慢慢成熟起來。人往往是在世界拋棄他的一剎那得救的,我們被拋進自己的生活中,同時也必須為自己建構新的生活。

世上所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求某個寶貴的東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那東西也大多受到致命創傷。但是我們必須繼續尋求。因為不這樣做,活著的意義就不復存在。

塔嶺南路53號

從市第一人民醫院上街,有一條上坡的路,叫塔嶺南路。它與老行署大院側門遙遙相對,有個入口是塔嶺南路53號。

這條路平平常常,卻讓我在這里來來回回走了十年。

我是1970年9月調來九江地區革委會宣傳組工作的。開始住在宣傳組側門,一個過道的亭子間內,早先是我同學柯傳煌住,后來他分了房子,我就住到這里。那時我還沒成家,經常有些在工廠的同學到我這里蹭飯吃,這里食堂辦得不錯,有個小小的農場源源不斷供給食堂新鮮的蔬菜,只要幾角錢就能吃得很好。我窗臺上常常擺著大大小小七八只碗,誰來了,到了飯點不請自上。

這座樓是一個典型的木質結構,稍有響動,整個樓都聽得見。

隔上幾個月,我父親就會搭家鄉到九江運貨的木帆船,來這里看我。父親進不來,門衛戰士打電話給我,我便到大門口來接父親以及同來這里看望我的一些船民老鄉們。打上食堂最好的飯菜,讓他們住在這里吃在這里。到了晚上,下班了,樓上很安靜。有家的都回了家,一些海軍軍代表首長就在我樓上吃住和辦公。

父親年幼受了風寒,得了一種病,叫哮喘。平時不咳則已,一旦咳起來可是驚天動地。尤其在晚上,夜闌人靜之時,我最怕的就是父親咳嗽。那種咳嗽誰也阻擋不住,一聲接一聲,像是要把整個的肺都給咳出來一般。有時父親坐起來抽筒煙,想把咳嗽壓下去,結果反而咳得更加厲害。隨著咳嗽聲一陣緊一陣,喉管擴張,大口大口的血痰噴涌而出,有時幾乎到了快要窒息的地步。吐到地板上黑紅黑紅一片,死腥死腥一片。這種情況要是在老家,只要母親抓來一把灰就能蓋得嚴嚴實實。而在我這里上哪兒去找灶灰呢,只得拿著拖把來來回回地拖,來來回回地拖。咳一次拖一次,整個晚上就被他的咳嗽攪得周天寒徹無法入眠。作為兒子,我總勸他去醫院拍個片子,到了白天他又忘了。如此循環,幾天下來,因了父親的到來,這個樓變得吵鬧不安。我一方面希望父親在這里多住幾天,但是到了晚上吵得首長睡不著覺,我心里也的確忐忑不安。盡管首長說,沒關系,沒關系。但我心頭卻像壓了一塊很重很重的石頭。想到這里,我又不得不勸父親早點回去。這樣一來一往,父親看出我的心思與尷尬,就說,崽,以后我就不來啦,這樣會妨礙……話沒說完就一骨碌咽了下去。

后來父親不來,我心里又老欠著他。而這時住在鄱陽做鐵匠的叔父也得了這個病,打電話要到九江來看病,又是住在這里。第二天早上,首長問,昨天你父親來啦?我說,你怎么知道?我聽到他咳嗽呀。可見此事影響很大,連首長都有感覺,只要是這個樓有咳嗽聲,就說是我父親來了,我真是有苦難言啊。到了醫院,院長說,你們家族得的什么病,我不用檢查全都知道,一定是哮喘病。那時不懂遺傳基因,只曉得這病容易傳染人,所以一般都不太敢靠近,而我還得不厭其煩一次一次地招呼他們,直到把他們送上回家的船。

后來,和我非常友好的同事徐鶴齡調到彭澤,他進機關較早,也很有才華,我們倆都差點同時間調進省革委工作。他住在塔嶺南路53號,院內有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我把我的苦處告訴他,他很理解說,鄉下來人有什么辦法,你父親又哪里愿意得這個病?他對我說,我調走后,把鑰匙直接給你,你就趕快搬進來,這樣比過去在樓道內居住,條件好多了。即使父親咳嗽也不至于影響別人。這時我再動員父親過來,父親總是借口說,忙,忙,來不了啦。

這件事曾夜雨般攪擾著我的夢魂。

在塔嶺南路53號住下之后,鄉下來這里打攪的少了許多,我就特別地發奮。那時年輕,精力旺盛,為了尋求事業上的突破,熬更守夜,天天埋到故紙堆中不是抄就是寫,慢慢手指都起了老繭,指間溢出一層層墨,不小心弄到臉上,自己都渾然不知。我記得以前每次討論稿件,總講沒有一個好的標題,通不過。為攻下這個難關,我硬是在宣傳組的圖書室內,把新中國成立以來只要《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文匯報》上有的標題統統翻了一遍,抄了上萬個,慢慢真的應用自如,再也不會為此發愁了。隨著事業上的長進,年齡一天天加大,有人給我介紹女友,在這里我又度過了人生最幸福最難忘的時光。

后來又是一陣風暴席卷而來,我被裹挾其中。一天,總務科長對我宣布,從明天起,領導要你搬到農場去,你這個房子要交出來,讓給新華社記者住。處在人生困境中,這個決定對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當頭一擊。

第二天早上,我什么也沒說,把自己的衣物用具收撿打包,放到板車上,一口氣拖到了農場一間黑乎乎的小屋內。1980年春,我調離九江去了湖口,開始了我人生的另一段征程。

今天,這個當年象征權力地位的塔嶺南路53號,在日益喧嘩的世界中,似乎有些破敗有些落寞,但在這里我所經歷的過往,畢竟是我生命經驗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是我青春時代的一個見證。即使有許許多多的愉快和不愉快,高興或不高興,我都感到十分親切十分溫暖。

人生原本就是這樣不斷消失在日子里的……

江之頭江之尾

認識你時才19歲。

一個女子的一顰一笑乃至似蹙非蹙都是讓人心動的。那時你正在市A廠那個被男人們稱為女兒國的地方工作,我與你相識純屬偶然。那天上海芭蕾舞劇團著名舞星辛麗麗來我市演出。我給分在你廠當老師的一位同學送去一張觀摩券。離演出時間不長,坐下不到一刻鐘。在我記憶里,那屋子亂得不能再亂,幾個單身漢相互逗著笑著眼淚水都快淌出來,唯有你一動不動欠身坐在一張半新不舊的繃子床邊。垂吊的燈氣力不濟地照著,你在翻一本破得比爛腌菜還要糟糕的《安娜·卡列尼娜》。不知你是在聽他們侃天侃地還是醉在書中,反正你一直沒有吱聲,直到我同學用他那不太好懂的方言向我介紹你的名字時,你才抬起頭對我淡然一笑,笑聲中露出一顆極白極細極好看的小虎牙,我望著慌得不行,不敢正面看你,當即就有一種被什么重重觸了一下的感覺。

幾天后,我到長江中下游一個金星渡口,也就是當年解放戰爭時期百萬大軍渡江的江心八寶洲體驗生活,面臨滔滔大江千回百折萬千往事都注心頭。那幾天我一闔上眼皮就見你的影子在動。處在迷迷糊糊中的我,心里老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攪得不寧。人說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之中,而我頭一回驚奇地發現你那顆極白極細極好看的小虎牙絕不比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遜色多少,特別是那白熾的燈光投射到你那淡然一笑時,那顆小虎牙顯得十二萬分水靈和動人。到渡口落宿的當晚,我整整一夜都被與你那次短短的見面和見面中淡然一笑折磨得死去活來。直到同房的人東倒西歪睡去之后,我點亮燈想給你寫信,可拿起筆連個名字都不曉得,該往哪兒寄呢,總不能像萬卡那樣寄給“鄉下爺爺收”吧。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寄給在A廠教書的同學讓他親手轉交給你,繼而想男男女女的事干嗎一下就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呢。我關上燈極力回憶那次匆匆會面中同學給我介紹時說出的一個很拗口又很親切的名字,從語音判斷好像叫鐘什么珍。我努力從百家姓和四角號碼字典上找來上百個類似你姓名的同音字,對了,就寫鐘鼓樓的“鐘”吧,“珍”字似乎聽得較準,也是一般女性常用的字大概不會錯,余下中間一個字好像是一個“巧”字,又好像是一個其他什么字,真把我為難透了。我麻著膽給你發出了我的第一封情真意切意切情真讓人愁腸百結催人淚下的信。

從這之后,渡口鄉郵所的門檻和我一樣成天瞪著一雙焦灼的眼。每天只要班船把鼓鼓囊囊的郵包一丟下,我不等鄉郵員分發就在那里堵著拆包。信來了一封又一封就是不見你的信的蹤影。

納悶了好幾天,我決定提前回城找你。當地的小伙子都知道A廠的姑娘最愛在黃昏暮色中結伴散步。她們大多數都是從全國各地來的,與當地人瓜葛不大,每到下班她們沒有哪兒好去,只有相互拽著去夕陽下馬路邊找尋一個炫耀自己顯示自我的機會。我選擇最佳時刻等候在你必經的十字路口,果見你穿著一件得體的白色裙子款款而來,你被眾星捧月般圍在女友們中間。我忍不住喊了聲:“鐘巧珍!”你抬起頭問:“喊我?哦,你就是……那天送票來的……小D的同學嗎?”待雙雙站定,你問我上哪兒去,我明明是去找你卻偏說是去小D那里。見你快要抽身我禁不住問道,我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嗎?信?!你似乎全然不知。我把寫信的過程一五一十向你說了一遍,你笑得直不起腰來:“你呀,真是亂彈琴,把我的名和姓全弄錯了,我叫陳曉芬!”回到廠里,你從滿是灰塵的信架上找回了我的那封白白浪費了自己感情又讓一個女人笑話一生的信,你說就憑你這錯字大王,我就挺喜歡你。

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和你相依相偎。那天你穿的還是那條裙子,透過微弱的亮光和婆娑的樹影,我看見你那被風撩動的裙裾你微笑時極白極細極好看的小虎牙。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一把摟住你發瘋似的親你吻你,而你先是慌得不行把臉趕忙轉到一邊。朦朧的月光下,我覺得,我猜想,在你臉上,在你似蹙非蹙的眉宇之間,似乎有一種不明顯的痛苦表情。然后你輕輕問我,你說我們這樣會是暫時的嗎?我一時找不出更好的話來回復。月色下,你那暈乎乎的臉、你那雙唇打開后露出的極白極細極好看的小虎牙又一次如江潮般猛烈撞擊著我。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你,我們親吻了那么久緊緊不放,致使你心旌蕩漾快要承受不住了。我這是平生第一次那么不害臊地親吻一個女人,一種無法表達和言喻的激動與生命體驗使得我喘不過氣來,滾滾熱淚立刻遮蔽了我的眼睛。

再后來你輕輕對我說咱們的事該有個結果了,我頭一回大膽向組織公開了我過去一直不愿公開的戀情。組織上也很認真地調查了對方情況,可得到的結論卻使我們倆一生都悲痛欲絕。至此我才知道,在那個特定的歷史年代,一個“農民”的兒子與一個“地主”的女兒之間有著多么遙遠的距離,我在體味愛的甜蜜的同時也刻骨銘心地感到愛的絕望和愛的殘忍。

很快你就辦妥了調離手續,執意要回長江源頭的宜賓老家,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去。臨行前你約我長談了一夜。你痛苦地向我訴說了你第一次從宜賓走出三峽的情景,是一個年輕的軍代表到宜賓中學支左時認識你的,后來憑借他父親的權力把你調到了這里。也是同樣原因你們吹了,你說如今在這里怕是沒法待了。第二天你非常痛苦地在江邊與我分手,我們相擁了很久很久,直到輪船響笛了,你才跑上船去。我一直站在江堤上望著你乘坐的東方紅8號輪,望著你一臉愁緒和莫可言狀的痛苦消失在蒙蒙細雨之中……

二十年過去了,誠如古人所云:“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我們相互之間都有了自己溫馨的家,我們每日都枕著長江的波濤入夢和醒來。過去的一切是那樣模糊又那樣清晰,是那樣讓人惆悵又那樣令人懷戀。一位詩人說得好:我說/我試著努力地/記住忘記一切/或者忘記記住一切。讓“忘記的”和“記住的”都變成阻隔在深淵那邊的記憶,只有未來和今天才是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所要致力把握的。后來我把這件事講給我妻聽,妻很為我這段羅曼蒂克感慨了一番。不久前我終于有了一次出差四川宜賓的機會。妻說:“西西,你到宜賓什么也不要帶,給我帶上一句話向你過去的那位女友問聲好。”我一聽眼睛一下潮了。我訥訥地對妻說,我既感激你也感激她。是你們用最誠摯和最純潔的愛溫暖和復蘇了我當時那顆受了重創之后快要麻木和破碎的心。每個人一生中藏得最緊的興許就是最美的。在漫漫途中,只要心頭永遠留著那一絲兒美的情愫和美的瞬間,又何必去追求那朝朝暮暮的永恒呢?……

重走江湖

在江湖之間,奇峰之上,有一座山叫石鐘山。

她最小也最大。小到只是幾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大到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認可。

她最平靜最溫柔,也最激烈最憤青。風平浪靜時,大有守侍圣哲的臨終之感,莊嚴之極,平和之至,縱然一個凡夫俗子,也會感到已將身子包裹于靈光之中,肉體消融,只留下靈魂端然佇立于永恒的江湖之上。而當她發起怒來,誰也阻擋不住,排天的巨浪,翻滾的濁流,上卷絕壁,下漫深淵,一夜之間,整個湖口縣城變成汪洋一片,于是到河邊看水的人來來回回,絡繹不絕。

她最儒雅,也最暴力。儒雅到幾乎中國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都曾到此朝圣過,尤其是蘇東坡還為它寫下著名的《石鐘山記》,更使得石鐘山聲名遠播,譽滿天下。晉安帝義熙元年八月,陶淵明還在這里出任過彭澤縣令。(當時彭澤縣治在現今的湖口均橋鎮柳德昭村)任職期間,他留下最著名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而當它暴力起來,石鐘山把城門一關,江湖上鎖,這里立刻風生水起,戰云密布,引來無數英雄刀光劍影鏖戰其中。歷史上許多空前絕后的重大戰役如朱元璋和陳友諒大戰鄱陽湖,如李烈鈞的二次革命,都在這里大規模展開。

她是我魂牽夢繞充滿復雜感情的精神故鄉,也是我重新揚起人生風帆的地方。至今,我還記得,那天,天灰灰的。當載著我全部家什的貨車停在石鐘山文物管理所門口時,人生地不熟,半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幫忙。我找到時任文化館館長的劉建華,要他派幾個民工協助一下。車子轉而將我送到了街口一家電影院。我欣喜若狂,心想這下看電影方便啦。不料這是電影院的一個過道,臨時用幾塊三合板釘起來的,表面看也能對付,民工幫我把家什搬了進去。素昧平生的文化館美工陳桂才老師,廣東人,主動上前幫我張羅,在三合板的墻面,打幾顆釘子,掛掛書包。可能力用大了一點,險些把那堵墻弄倒了,然后用幾顆釘子加固了一下,安慰我,暫時對付一下吧,我點點頭。到了晚上,電影院正好放映日本電影《追捕》,是當時最酷的明星高倉健主演。白天忙了一陣,晚上很快倒床而睡。等到電影一散場,人都往外擠,“轟”的一聲,靠電影院那面板墻不知是誰用腳踢出一個碗口般的大洞。第二天,我找到館長要求換地方,正好圖書館細周家住山下,愿意和我對調,這樣我就搬到了石鐘山古戲臺樓上,一個放廢舊報紙雜志的亭子間內,剛好可放上一張床,管理員聶姨人好,幫我稍稍打掃了一下,這比住在過道要安全得多,我很高興地住了下來。

令人巧合的是,這就是石鐘山的坡仙樓。傳說蘇東坡遭貶之后帶著兒子蘇邁到石鐘山時就住這里,它引起我多少歷史的遐思啊!那時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一場政治風暴剛剛結束,我從九江一家大機關下到湖口,當時文化館和圖書館還是合攏辦公,不忙,沒有事我就泡在閱覽室里,或到山上的摩崖石間抄上幾段鐫刻在石頭上的詩句和銘文。幾乎每一句都字字珠璣光照日月。特別是彭玉麟對石鐘山情有獨鐘。咸豐七年(1857)彭玉麟率湘軍水師與太平軍交戰,攻下湖口縣城,留防湖口,監修建筑,擴建水師,棲居18年。在為官為將的仕途中,彭玉麟以“三不要”(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著稱,廣為世人所稱道。他用畫萬株梅花和寫萬首梅花詩的方式紀念與梅香小姐的一段初戀。在桃花洞口以“梅花使者”的名義寫下三個不同的夢字,至今仍讓人蕩氣回腸為之動容。還有曾國藩在湖口大戰一個月前,即咸豐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親自給彭玉麟手書飭令,文曰:“湖口水路接仗情形,自廿三日申刻以后,即無確信。北風太大,不能送信。子藥船亦不能下去,國藩不勝焦急之至。已于廿五日未刻自九江移駐青山,撫慰后營士卒。因念如此大風,恐湖口水營或有疏失,特此飛信飭知。”讓人讀后仍能觸摸到這位大將當年之戎馬風范。這些有字和無字的書后來都深深影響過我。逢到朋友來山,我得氣喘吁吁跑到山下接他們。到了吃飯時,很隨便的就在石鐘山的小食堂打上幾份米飯和菜,端到昭忠祠的石墩上,和客人邊吃邊看江湖上的風帆。到了夜晚,回廊上燈光暗淡,當時山上住人很少,人影和樹影黑乎乎一片,山上靜得幾乎連落根針都聽得見,寂寞和孤獨像石鐘山的霧一齊襲來,團團包圍了我,真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呀。這時置身石鐘山仿佛坐在一只被風浪顛簸的木帆船上。我就住在坡仙樓一間堆滿一大堆廢舊報紙雜志剛剛能放下一張床的亭子間內,坐在被窩里看書寫字,大氣不敢亂喘,石鐘山之夜于我就像被狂風和惡浪挾持到一座孤島上的“死寂之地”。

在這里,我一待就是五年,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和經典書籍,我的文學細胞就從這里暗滋漸長。這里城里城外,山上山下,如城德嶺、茅屋街、北門菜場、虹橋港、柘磯港、文昌袱、月亮山、馬影橋、梅園里、屏風灣,到處都留下了我人生的腳印和匆忙的身影。

生活在這里,每天都在百鳥鬧林中拉開帷幕。先是早鍛煉的人上了山,發出“哦哦”的聲音叫醒大山,慢慢市聲涌動,山腳下的北門菜場漸次熱鬧起來。早起的人,口吐著白氣來到河邊,掬河水漱口洗臉。船家女呢,則直接對著平靜如鏡的湖面梳妝打扮起來。這時萬頃波濤皆企望著東方,發出一種期待的喧囂,讓無形之聲傳遍四面八方。到了白天,石鐘山下帆出帆沒,船來船往,一派繁忙。山腳下縣造船廠的機器聲和著山上樹林中的鳥聲和碼頭空空的搗衣聲響成一片。石鐘山像上帝一樣穩穩地坐在江湖之上,鳥瞰著生活在她腳下的蕓蕓眾生。同時也讓那些清晨在河邊背英語的女生看著河邊發呆,癡癡地注視著船來船往的遠方。老人們則更愿意以散步的方式,在碼頭的涂灘上徐然前行,或低頭慢想,或凝神遠望。那時,每天都有一兩班幾層樓高的東方紅客輪在這里停泊靠岸,帶來大量的城鄉信息和物質交流。此時,佇立山上,可見一片片白帆在鍍金般的水面遠遠飄來又緩緩移過,直到夕陽從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顧盼著行將離別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這時,大地一片寂靜,站在石鐘山上要比站在大海之濱更能感受和領略“永恒”二字的深刻含義。

被改變的河道

自從父母去世后,我就很少回鄉下的老家。一來弟妹們都成了家,各有各的生活;二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父母才是家的象征。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了,家的概念也就慢慢淡出。

前年開始,村上要建祠堂的事越鬧越真,越鬧越大。弟弟幾次來電話說男丁二千,新老媳婦一千,又進一步激起了我的反感。都什么年代了,在農業文明里,人與人之間是宗親關系。而在城市文明中,人與人之間已經主要是契約關系了。今天許多地方的祠堂都破門倒壁,土地荒蕪,故鄉喪失,我們還在建祠堂,顯然不合時宜。

沒想到這件事還真的變成了現實。村上來人了,認真地請我出山,為祠堂做幾副對聯,再忙,也得放下,這可是關系到家族對外臉面問題。西山趙家、對面趙家、老屋趙家,三趙中數我們村子最大,如果我們辦不好這件事,其他趙家更不屑說。奈面子不何,只得去做,為此我來來回回跑了兩趟。到了年關,村里擇吉日慶典,連夜向我發出邀請,要我一定親臨現場,并要代表長者講話,致答謝辭。他們請客的規模已擴大到安徽外省的趙家,若趙家在外影響大的人不回來,人家會說閑話。再說趁此機會見見童年時的朋友也不是壞事,于是我爽快地應答下來。

正月初六黃昏,我又一次被車子拖回了家。這次碰到了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向來熟悉村路的我,竟然認不到路找不到家。以前進村有條用麻石碼成的水壩路彎彎曲曲通向村口,漲水時,我挽起高高的褲腳,踮起腳尖,摸水過河都不成問題。而今這條路也沒了,直接從山那邊,拉了一條直路到村里。我更不知侄兒們都在哪里做了房子,搬到哪里去了,我打電話要他們到祠堂邊上來接我,“笑問客從何處來”真的成為現實。小時的朋友有的長眠祖墳山上,有的被兒子接到城里養老去了,沒有離開村子的也往往蜷縮在老屋的一隅。還有許多陌生的男人和女人認不出,有的還是外省外地的口音。小蘿卜丁扯起腳筋滿地亂跑,一個勁地喊我“公公公公”,我都應答不過來。

正月初七慶典那天,趙氏宗祠張燈掛彩,裝扮一新。我的對聯引來贊聲一片:“上千年青史聲名遠播天下第一姓,數萬載流光風水長在世間無二家。”旁邊還有一副:“祠對長天可平分萬千年日月,村依蠡水堪獨享八百里湖山”。從城里趕來的年長者都被請到祠堂門口喜迎嘉賓,爆竹聲、鑼鼓聲震天動地,一字排開的禮儀小姐和禮儀先生,絲毫不亞于哪個城市的開工剪彩儀式。前來送匾送花瓶送對聯賀喜的同宗同族一撥接一撥,把個老屋趙家捧翻了天。此情此景讓許多爬滿皺紋的老頭,臉上開出了一朵朵燦爛之花。就連村上一對侏儒夫婦也帶著小孫子過來看熱鬧,說莫看我們屈手屈腳,現在日子過得也還可以。更有意思的是,村里還把穿了新袍的趙王和魏王菩薩抬了出來繞場一周,據說祖堂內東西怎么擺,擺什么,哪天開張好都是菩薩定的。起初一直擔心慶典日下雨,認為菩薩不靈,哪想到頭天還大雨連天,這一天果真天氣晴好,讓趙王魏王大大顯了一把靈。村上高興,又花了五萬元,請來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四鄉八鄰的親戚朋友都趕來趙家看戲,這種熱鬧是趙家有史以來都沒有過的。到了晚上,新做的祠堂內鑼鼓喧天,如同白晝。忙完慶典,我忽然想起應和幾個兒時的朋友聊聊天合個影,沒想到他們很快又被他們的子孫拉回到了城里,結果有的只是碰了個面連句話也沒講就又分開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一次見到他們。

就在這時,弟弟告訴我母舅死了。上次回來量祠堂對聯尺寸時,我還特地去看了他,七十多歲高齡的母舅像小孩一樣對著我號啕大哭,慢慢安靜下來,才聽清他說的話,意思是要我和弟弟把多年在外流落的大伯的墳遷回老家,讓他不再做孤魂野鬼,也過幾天安穩的日子,這對蔭庇子孫后代會有好處。他說他還記得當時大伯被害后埋在哪個拐彎的地方。要是天晴,病好些,陪著一道去找。還說了起墳時,遺骸要先從腳下撿起,一塊骨頭一塊骨頭地撿,然后帶回家再照原樣擺好下葬,我心里沒有把握,為安慰母舅,只是連連點頭。沒想到的是,母舅自己竟成了這個祠堂建成后送走的第一位長輩。母舅是正月初五早上走的,因為新祠慶典,被推到初八慶典完成后請他下床,打爆竹,燒開眼,舉行他的悼念活動。

我父親死得很早,只活到五十三歲。聽說跟我父親同歲的人有幾個還活得健朗,我就萌生了拜訪他們的念頭,趁著這撥人還在,了解一下我父親的生平。父親離世時我才二十幾歲,對他一生做了什么,只是斷斷續續記得一點,連綴不到一起。慶典結束后,他們一五一十向我談起當年父親寫的一筆好字,逢年過節找父親寫對聯的人不斷。他為人好,忠厚、老實,辦事公道,人很隨和。一輩子抽了幾輩子的煙,有時晚上睡到深更半夜都要坐起來抽幾口再睡。每天早上,要大咳一陣,他最后命終于肺氣腫。為弄清父親的生平,我還沿著父親生前到過的地方,前前后后走了一遍。

兒時的天井老屋早被灌木、亂石和荒草埋得深深的,影影綽綽還能見到當時的大致模樣。不記得是幾進幾出的房子,反正室內有兩個天井,住了三家人,我們家占了一半。后來村上辦食堂占用我家老屋,無人管理,房子是靠人氣養的,久不住人,房子也就慢慢塌了,磚瓦碎了一地。那時我們村有兩個大的房族:一個叫麻石弄,一個叫下房里。當時麻石弄有錢的人多,勢力強大。而下房里呢,住的都是窮人。整個村子上百戶人煙,鬧鬧騰騰,蒸蒸日上。在我們村前有一條河,屬鄱陽湖中的一個港汊。到了夏天,水淹了小壩,就靠一只渡船搖來搖去。要是碰到漲大水,大半個村莊都泡在水中,挨家挨戶都在忙搭跳板,從村頭到村尾全靠小筏子載人來回。村頭的古樹浸了一半,像個亂蓬蓬女人的頭發漂在水上。有時不小心大水淹死了人,亡者的家屬便哭喊著跑向湖邊,用長長的白布一直鋪到水邊,在舉著竹葉道士的叩磬引靈下,為落水亡者做超度。不漲大水的時候,村莊的道場擺滿了竹床,到了黃昏他們清掃之后便灑水降溫,然后坐在竹床上吃飯喝水,一盤酸菜炒辣椒上來掃得精光。吃過飯,大家床靠床聊天說地,講《三國演義》講狐貍精的故事,小孩則在旁邊靜靜聽著,時不時用指甲在父親背上輕輕刮痱子。這里的女人跟男人一樣,也抽煙也打赤膊,兩只奶在胸前晃來晃去,大家也不在乎。

最讓我觸動的是,住在我們隔壁一個不到幾百米的夏家村,過去一直弱小,勢力單薄,人們稱他們是“抬轎子”當“理頭佬”的,多年不能與本地人正當結親。那時這個村子出了一件大事,一個偷牛賊結婚那天被抓走了,又出逃幾年。逢到月黑風高之夜,他還會化裝成各種樣子竄回家里,躲在閣樓上一動不動,讓我們這些沒長膽的后生聽了毛骨悚然。后來據說此人在景德鎮化名求生,被人“點水”抓去判了刑,最后慘死于獄中。這回走到夏家村,空落落的,村上人說他們再也不愿意過這種窩囊日子,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只剩下一塊“泰山石敢當”的石碑在夕陽中巋然不動,頗有幾分凄涼。

小時候,我常到一個白皙的大毛瞎子做生意的鋪子里去買寶塔糖吃,他人瞎心里明,稱什么東西,抓上一把,摸一下秤一看正好,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大毛街上還有鐵匠店、篾匠店、點紅包子店,一路排去,頗具規模,那里曾是一條最繁華的街,人們叫它“大毛街”。這回卻被一片亂草嚴嚴實實蓋住了,這條連接村莊與村莊的重要街道全部拆除,讓我心里一陣陣失落。

再往前走,就是我讀小學和我父親參加工作時辦公的地方。昔日那座氣宇軒昂由青磚砌成的鄉村小學,被村里人拆除賣到了縣城,留下幾面墻沒拆完,仍穩穩當當站在那里。父親辦公的地點蕩然無存,一片狼藉。總之,昔日熟悉的樓房統統變成了廢墟。由打工仔用瓷磚貼墻的房子,建了一幢接一幢。再往前走,幾棟老屋在風中搖搖欲墜,有的剛剛拆了一半,有的拆東墻補西墻,被弄去城里做了茶樓和酒樓。有個叫鉆子的人,專門做老屋生意,一下發了。聽說我是記者,他嚇得趕快躲開,連忙說“我現在沒有做呀”,而實際上這一年他又賺了三百萬。他起先有點“小偷小摸”,弄來一些香爐、石墩和鏤空的窗格,慢慢發現老屋價值連城,最后干脆光明正大做起了老屋生意。這幾年他做得很大,有時一幢房子拼湊起來賣到外地,竟達幾千萬元。精明的村上人早已不是當年的眼光了。他們善于花很少的錢,從村民手中收來各式各樣刻著動物肖像的紅石爽墩、磨盤和石槽等,到城里賣高價,賺得盆滿缽滿。

在平池湖大壩,我佇立良久,仔細看了父親生前做的泵站,父親曾告訴我,有一次他掉到泵站下,差點死了,幸好被人救起。又看到父親親手開辟的林場,當年栽下的杉樹全部被人砍光,換上了松林。經過這片松林時,松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仿佛聽到了父親一陣緊一陣的咳嗽聲。耳朵“嗡嗡”時,又好像是父親正在用那沙啞的聲音在哪里叫我。

暮色中,我沿著小時候的河床緩緩走著,發現整個村子在1998年抗洪之后上移了好幾百米。隨著河道的改變,幾乎家家戶戶都重修了一遍,鄰里關系也隨之發生了很大變化。時間在改變著一切,包括文化和風俗,也包括文化和風俗里最有味的東西。在河邊行走,一個個熟悉的場景,像電影鏡頭又在我眼前晃動:遠處的燈光好像是大毛店鋪內泄出的余光;黑乎乎的湖灘上,豬呀牛呀正“哞哞”地被我趕著回家;遠處大地一片沉寂,母親好像站在村頭的高坡上喊我回家吃飯……望著這片湖灘這派村落,我連連感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古人的話一點也沒有錯。

叩問上帝

我們的《周末世界》一誕生,就撞上了一個云譎波詭的市場經濟。有人說它生不逢時,也有人說它維系不了多久。我們說,世上沒有難辦的報紙,只有難辦的人,難辦的觀念與難辦的惰性陋習。

由機械文明所造成的新的生態環境,與自然日益隔離、擁塞。瘋狂的節奏與速度,使人變得格外敏感、脆弱、多疑與自我懷疑。人們走進鬧市,淹沒感極重,成天被緊縮的時間和空間壓抑著,漸漸失去了原始生命力。《周末世界》試圖用中醫溫補的方法,滋陰壯陽,培植元氣,以最現代的手段,喚回這種活脫脫的自然感覺。一張報紙一份雜志之所以經久耐讀,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的生命意識。《周末世界》將是一個生氣灌注的世界,一個洋溢著青春活力和回蕩著人類天籟的世界。

我們追求撲面而來的時代氣息和生活氣息,始終把小撲還是大撲,假撲還是真撲,微撲還是狂撲當作有沒有生命活力的試金石。實際上,生活本身是文學的描寫所永遠不可企及的。我們極力主張推出一個真實的、自然的、充滿本質吶喊的生活。美術插圖已無法替代,改為意象攝影是生活本身的暗示。一幅全真的生活圖景一經插圖,便變得虛假不堪。

大俗和大雅是我們極力追求的兩極。這種俗,絕不是俗不可耐,而是俗得多么雅;這種雅,又不是單純的雅,而是雅得多么俗。我們不要曲高和寡,卻要曲高和眾!

我們在喧囂的“周末廣場”,辟了一塊超越時空超越自然的“凈土”,很顯然是您理想中的樂土,一片寧靜的、甜美的、綠茵覆蓋的情態世界。古人愚蠢地相信,那是好人靈魂居住的地方。或者說,這就是你尋找已久的精神家園。自從尼采說上帝死后,不少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悵然與流浪的感覺。在這里,你將聽到現代人生存的真實聲音!

用“第三只眼”來看世界,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我們希望你能從這份《周末世界》上,繼續看生活,看世界,親眼目睹重大事件,看窮人的臉和傲慢者的姿態,看各種奇奇怪怪的事物,看人的工作和生活——他們的成就與發現;看數千里外的事物,隱藏在墻后和屋內的事,要接近卻又有危險的事物;看男人喜歡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男人。我們不喜歡人云亦云,隨波逐流,而設法找到自己獨特的個性語言,包括敘事語言、造型語言,也包括色彩語言,乃至電腦上輸出的每一個符號,每一片尾花,每一種字體,都有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直覺看法。

我們已經注意到,二十一世紀的太陽就要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激動與失落正在許多人心頭暗滋漸長。人們從長期“大統一”、“超穩定”的狀態中走出,過渡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競爭市場;從文化與政治交流溝通,轉為文化與經濟交流溝通;從世紀末走向世紀初,一些人出現了“更年期”的躁動、紊亂與不適,有的甚至變得近乎歇斯底里。不必過慮,不管這種由畸形文明的潰瘍引起的高燒興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一個重建新的秩序與新的和諧即將到來。經過“蛻變”和“轉型”,人們將在新的健康的文明的基石上與當代生活重歸于好。我們《周末世界》的使命就在于加快這種“蛻變”和“轉型”,達到和諧與重建!

十年

1992年9月28日,雨蒙蒙的,霧把九江和廬山隔得看不見了!而印刷機卻在那里瘋狂地毫無遮攔地滾出一張又一張紅得如同臨盆產婦用分娩時流出的血寫就的《周末世界》試刊號。

大概誰也不會記起這個日子,是因為這個日子太平淡而普通太缺乏人們慣有的儀式和程序,而對于主編這張報紙的我來說,宛如做了一場很深很久的夢。

夢醒過后,留下的盡是些與時下流行毫不相關的東西。十來個平均年齡不到25歲,靈氣勃發且又無拘無束的男男女女,從四面八方走來,斗著膽子,用青春用汗水用笑靨用眼淚用高跟鞋用牛仔褲用一輛從廢墟中撿來的摩托,在八張膠片才能拼成一張對開四版的有限空間內,做著一個與400萬九江人民息息相關無限擴大的運動。

一切似乎都有點亂套。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熬了三個通宵之后,少男少女們一個個歪倒在一張張冷冰冰的木床上做夢。記得有個小姑娘還瞪著眼睡,好嚇人,但醒來又連軸轉著去做現實生活中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夢。

一切似乎都無章可循。設計者用一支干得打結的毛筆蘸著所剩無幾的紅藍墨水,在一張廢報紙上面畫了涂,涂了畫,硬是把推土機、太陽、土地和拍賣的人群畫得惟妙惟肖躍然紙上,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一切似乎都沒有了束縛。任憑獨一無二的原創,任憑無邊無際的想象。臨曬版時發現沒有太陽,畫一個吧,美工連忙從口袋內掏出一把刀子在拼好的膠片上刮掉一層層黑膜,印出的果真是一個又紅又大的太陽。為洞穿這個世界的秘密,我們在報眉上齊刷刷地放大和縮小了十多雙眼睛,直愣愣的有點犯傻也有點憨厚地看著大家,眼睛里盡是真誠盡是個性。那時的《周末世界》是放在女人雪白大腿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這樣一干就是十年。十年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個女孩變成女人,一個青年變成中年,一個中年變成老年,一個老年走向天堂的過程。當初,我們在編輯部墻上貼出的《約法十章》中說:“我們沒有太多的追求,我們沒有太大的奢望,只是希望若干年我們分手后走到一起,還能說,那日子過得真值!”

一切如同昨天,就像喧鬧了一日后的城市靜下來時的那種感覺,剩下的是一陣陣“嗡嗡嗡”的聲浪,一堆堆極具挑戰的色塊,一本本裝幀得如同出版物樣厚厚一摞。再下來呢,就是一張張疲憊不堪有點兒哀有點兒怨的臉。那時我們這班人看人生看社會,就像是在遠處看見天幕上的舞臺布景。如今依舊是那臺布景,卻感到放到了極近極近的近處。

這些不相關的東西不相關的片段當時看看無關緊要,而事實上日后卻默默的不知不覺,乃至潛意識地對后來出現和發展的事物起著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影響。

不知哪位哲人說過,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在這條河上淌過的人,先先后后都急著要到外部世界去做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也不可能再去重鑄那個“特殊的瞬間”了,就讓它珍藏起來留在心底放到沒事時去回放吧。

人的一生,終究是一個“尋”的過程。“尋”幾乎是每個人對生命的承諾和態度。剛落地的孩子,下意識第一次尋的一定是奶;慢慢呢開始尋父尋母,孩子牙牙學語最早的發聲往往是從叫“媽——媽”、“爸——爸”開始;再后來尋路;再便是上學了,尋“開模”;再后來又是尋知識尋出路尋愛情尋婚姻尋事業尋朋友等等。隨著年齡的漸進,要尋的東西越來越廣、越來越多、越來越繁復,以致最后變成了無邊無際向前延伸的地平線一樣,你每向前走一步,那個“尋”字就如影隨形,結果地平線有多長,生命有多久,你的尋和渴就有多長多久。再加上“尋”又是我們九江最早的地名之一。我們九江的歷史有一段三點水“潯陽”的歷史,還有一段沒有三點水“尋陽”的歷史,那是晉以前的事。那時的“尋陽”把九江的混沌初始裝扮和出演得有聲有色,它是華夏傳統文化的發祥地之一。還有我們所崇尚和催生的內容,又往往帶點尋的意味,這樣我們的《尋》刊不僅有了一定的人文意義,同時也有些許地標意義、文本意義。人文、地標和人本的相互疊加,使得這個“尋”字變得有些威武雄壯身手不凡了。

古人云:“尋尋覓覓尋尋”,這句話正好應驗了我們日后要走的路。無論風雨兼程無論風和日麗,“尋”總是我們永恒不衰的話題。

離星空最近的地方

這張臉是那樣地和藹可親笑容可掬,又是那樣的慈眉善目耐煩從容。不論時光怎樣不可阻擋地向前飛逝,我都忘不了這張臉。因為這張臉對于一個當時剛從鄉村進入城市的十五歲的青年來說,有著多么舉足輕重的意義!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圖書館,碰到的就是這張臉!那時學校離圖書館很近。出大門,走50米,右拐就是緊挨學校的九江市圖書館。和許多來館看書的人一樣,這張臉主動上前,輕聲地問要什么。他隨手拉開一個像中藥鋪式的抽斗,里面一根鐵絲穿著許許多多的圖書卡片,卡片上寫的盡是各種各樣的書名。他很快就能從那密密麻麻的卡片中找出你所要的,又到書架上,取來這本書。回到學校我默默確定,以后星期天就在這過吧。當時每逢星期天學校只開兩餐飯,9點吃過飯,我就帶著一個小本本去圖書館看書,中午用半斤糧票換上一兩個紅薯算是午餐,下午4點以后趕去學校吃晚飯。日子久了,我在這里又結識了更多來圖書館看書的學生。有一個高高瘦瘦的是九江市二中的張戰,他也和我一樣,每到星期天就在這里看書,他是我的老鄉,我們有時在一起交流讀書心得。記得當時他發現《青海日報》上刊有一組連載文章很好,我們竟破天荒掏出荷包里所剩無幾的錢到那家報館索寄那些報紙。每次進館時懵懵懂懂,出來時破愚暗,明斯理,似乎聰明了許多。

這張臉是圖書館鑲嵌在我心中最初的印象。他叫張耀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是九江唯一一個用畢生之力守望圖書的老人。從1939年起到他退休及生命的終結,他的一生都在圖書館中度過。他管理圖書的認真無與倫比,從泰和縣將早年圖書館搬遷回九江兩個多月,書都靠水路運來,他沒丟過一本書。他對家里五六個孩子的事搞不清楚,卻能把館藏的2.4萬本書放在哪里,2千多個讀者手里看的什么書弄得清清楚楚。即使是風云變幻的“文革”中,館里只允許留下一個人看守也還是他。他把全家都搬到圖書館來住,使得圖書館的重要文獻和書沒有因為時局之亂而蒙受損失。在他從業46周年時,館里曾專門為他搞過一次大型的紀念活動,時任圖書館館長的熊學明精心從北京挑來一盞佛燈送他,點贊他一生辛勞了自己照亮了別人。我想這個紀念絲毫也不過分。《馬太福音》中說:“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臺上,就照亮一家的人。”這張臉正是放在我們許多讀者人生燈臺上的一盞燈。

說起來,我與圖書館的交集不知不覺幾十年了。此間因為下放和一些其他的因素,我先后離開過幾年。我在這個城市三進二出,圖書館址也由原先的環城路遷到了南湖邊上。后來我的同學熊學明在那里當館長,自然更加密切起來。至今在我的書架上,還擱有一本《羅丹藝術論》和《契訶夫手記》,對我初入文學受益不淺。在我人生的許多階段我都離不開圖書館。心灰意冷的時候,四顧茫然的時候,自以為是的時候,不可一世的時候,走進圖書館立刻會發現自己的渺小和可憐,在那里聳立著中外許許多多的大師和巨匠,他們用生命之斧劈開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人文世界。沈從文說,人一生中要讀兩本大書,一本是有字的書,一本是無字的書,而有字的書很多都在圖書館內。這里還有許許多多跨行跨界的書,他們都在以各種姿態神秘的昭示著每一個來這里看書的人,不同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

今天,互聯網正在有力地顛覆和重構著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觀念。網絡發達,信息爆炸,來圖書館的人漸漸少了。如今只要輕輕點擊一下,就能在網上找出許多古古怪怪的資料來,即使如此我仍隔三岔五進出圖書館。我常常把圖書閱覽看作是去那里摘“清明茶”和“谷雨茶”。進入浩若煙海的藏書樓、閱覽室和文獻部,仿佛置身一片綠色蔥蘢的茶林,發現哪里有幾片“毛尖”,我會迅速摘下,并帶回品嘗。趁復印空隙,到煒紅那里聊天侃地,我們聊有三點水的“潯陽”也聊沒有三點水的“尋陽”;聊時代的裂變也聊裂變的時代;聊宗教聊信仰聊民族精神聊泛文化現象聊集體無意識。一壺清茶下來,常讓我和我們的人生變得更加的充實和愉悅。在圖書館,我還發現了許許多多的書呆和書癡:有長期從事“南水北調”幾十年研究的老人,他帶上茶杯,每天像上班族一樣準時來準時去;有些不愛炒作愛隱藏的人于“四庫”叢中,一埋就是幾年,結果埋出十幾本小山般的“本土制造”;有的在“民國”里摸爬,有的在“唐宋”中打轉。一個個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這里儼然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無形的人生大舞臺。

今天,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的物質化和功利化了,許多人更專注于做有用的事情。他們認為,你做的事一旦跟升官、發財、成名沒有關系便沒有用了。三十多年的改革已經將中國人弄得只會干有用的事,不太會干無用的事。約翰·列濃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就不算是浪費時間。但中國人的口頭禪是,可這有什么用?有的甚至大言不慚地說,博物館有什么用,圖書館有什么用?有的人賺了錢以后,可以把房子裝飾得鑲金貼銀富麗堂皇,卻只給書留下一個剝離內容的空殼“封面”。而我覺得有時候做一些無用的事反倒跟內心更加接近,做無用的事就是為了讓自己有一顆更安靜的心。古人為什么能寫出那么多鴻篇巨制?他有大量的做無用事的時間。我相信世界上大部分偉大的創造,都來自無用的時間和事情當中。“無數人看見蘋果落地,只有牛頓一個人問為什么?”我想,牛頓要沒在那兒閑待著,不一定是被蘋果砸的,但是在大家的構想當中,他是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然后被砸中,最后變成一道顛撲不破的牛頓定律穿越時空綿延至今。若論無用,還有什么比詩歌哲學更無用呢?英國人說,英國人寧可失去整個印度,也不肯失去莎士比亞。喬布斯說,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換取和蘇格拉底相處的一個下午。所以莊子才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今天,仰望星空的人越來越少,急功近利的人越來越多。過去,去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一看那座城市中守望著普世價值的哲人,看一看平時在底層難以見到的仰之彌高的人物,從他們那里獲取更多的靈感和智慧。我們把他們當作普羅米修斯的“盜火”,千方百計讓自己在薪火相傳中成為“盜火者”。我們把他們看作是真正的精神貴族,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和燃燈者,覺著“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那時許多人在北京逗留,為的是泡在一種濃濃的人文氛圍里,指望日后在這種群體中被激活被點燃被開“天眼”。現在北京留給人更多更深的印象不再是這些了,而是中國的一個特大超市和特大古玩場,到那里去的人都想三下兩下就能淘到自己所要的珍寶,而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已漸行漸遠變得十分奢侈起來。這樣圖書館自然也就成了一些有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懷的人最后堅守的心靈寄托和精神家園,成為離權力最遠離財富最遠,而離星空最近離理想最近的地方。

最初的面容

若干年后,人們只要談到西園,就不能不提到這些舊照。因為這是西園留給世人的最初面容和最終背影,宛若一個歷盡滄桑的百歲老人,在走過轟轟烈烈而又坎坷曲折的人生長旅之后,面對自己親人所發出的最后一聲喟然長嘆。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西園曾經是晚清九江府署的所在;曾經是古城墻內百姓心中的一塊樂土和家園;曾經出過像徐寶璜那樣中國新聞學界的一代泰斗。如今上了年歲的老九江,說到自己童年時的許多事幾乎都無法繞開西園。在這片“大街套小巷,小巷連里弄”的迷宮式的環境中,他們度過了自己充滿詩意充滿情趣又充滿苦澀的童年。至今他們不能忘記站在“浪井”旁踢足球踢到城門上的動人情景;不能忘記中秋佳節用破碎瓦礫壘成寶塔,點燭供香求神拜佛的幢幢人影;不能忘記跳上龍王墩扳罾釣魚狗爬戲水的黃昏時刻;不能忘記大水漫來,用蚊帳網魚加餐的開心日子;不能忘記夏天巷道里,竹床碰竹床,睡到夜半迷糊時,突然一陣風似的卷起一片“呵呵呵”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頓生幾分人生的恐懼、神秘和敬畏。這些煙熏火燎的巷子,遍布名目繁多的雜貨攤、瓷器店、醬園坊、典當行和開水鋪,乃至春宵魂散的館舍,還有化善堂、清真寺和侯王廟等。時有拉人力車的、搖撥浪鼓的和鉆圈耍猴的人從這里經過。總之,小小天地,說書賣唱,測字看相,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儼然是九江古城風情的一個縮影。到了黃昏,西園人有的打著赤膊,用酸菜辣椒摻稀飯,再來上點小酒,喝得鼻梁上冒起細細的汗,然后左手擱在方桌邊,右腳蹺在長凳上,端起那只黑黝黝的茶杯,一個勁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進肚皮里,再拍拍自己,開心地笑笑。閑下來的時候,伏在江邊的窗口往下看,中國的第一條大江,就從窗前打著轉兒流過。江面,白帆移動,櫓聲咿呀,天光水波,風日悠悠,讓人覺得窮并沒有什么,只要窮得開心。

進入二十世紀以后,物質文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發展,西園在走過百年路程之后,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浪井”,仍在繼續默默地、默默地注視和見證著西園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

《百年西園》的出版,無疑為每一個曾經在西園長大的和生活過的人平添了一份永恒的歷史記憶,也為九江古城的歷史寫上了重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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