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詩選評
- 趙昌平
- 2218字
- 2020-06-12 15:51:21
長相思①二首
長相思,在長安②。
絡緯秋啼金井闌③,
微霜凄凄簟色寒④。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⑤,
下有淥水之波瀾⑥。
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①本題二詩當作于居安陸時,說見講評。二詩中第一首擬征夫想象在長安的妻子。第二首擬妻子想念在邊地的丈夫。長相思:樂府舊題,《樂府詩集》收入《雜曲歌辭》,語出漢《古詩十九首》:“上言長相思,下言久別離。”
②在長安:指在長安的妻子。
③絡緯:昆蟲。又名莎雞,俗稱紡織娘。金井闌:言井欄之精美。闌通欄。
④簟(diàn):竹席。
⑤青冥:又作青溟,青而深邃不可測,也可徑指青天。本句下有“長天”字,當作前一義。
⑥淥:水清。
前人論評《長相思》二首,多以為以情辭寫君臣不遇之感。不過在沒有確證的情況下,我們更愿意相信宋人宋長白《柳亭詩話》的一則記載:“李白嘗作《長相思》樂府一章,末云:‘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其妻從旁觀之曰:‘君不聞武后詩乎: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李白爽然自失。此即所謂相門女也。”此條注家都因語近小說而不予注意。其實宋世去唐未遠,或有所本;又所述情節,細膩而又合理,深得閨房之趣;而二詩體涉輕艷,又非比興寓憤之所宜,故從宋說而系于此,以與上詩并讀,可見李白初居安陸生活之一斑。安旗教授系第二首于開元十七年,而以第一首有“在長安”語,而系于十八年。其實擬樂府之作,往往鑿空構想,不必拘泥,說見后文。
如前指出,李白詩往往以白色晶亮的意象相疊加,形成清澄的詩境。這詩也如此。金秋、金井、秋霜、竹席、孤燈、明月、青天、淥水,組成了全詩清的基調。但是更應注意,李白詩這種基調中的不同色調。上半虛擬意中人在長安情態,“啼”、“凄”、“寒”、“絕”、“空”等字已先使清澄帶上了凄惻的寒意,這凄寒如在長夜中醞蘗,而終于以“隔云端”為過渡,由虛擬意中人而轉為實寫自己愁思,成為一種浩杳(“冥”)、騷動(“波瀾”)、深長而強烈的感情波動。篇末復以“遠”、“苦”、“難”等字點睛,于是人們會感到那深長的思念,就如那清空中的一脈夜云,漸重,漸濃……
《長相思》是樂府舊題,從六朝劉宋時吳邁遠起代有作者,李白用古題而又有創新。詩體由五言變化為七言為主的雜言,七言古稱長句,曼長的音節更適宜纏綿情致的表達,加以三言句的雜用,“之”字七言句的句式變化,更可感到在纏綿中融和了凄惻無奈之情。在語言上,他繼承了樂府詩質素有含的特色,又融和了唐詩尤重象外之意的特點。如“孤燈不明思欲絕”句,看似平常,其實卻含多重意味,燈火不明,是因燈芯過長了,燈芯過長則見出對燈人獨坐之久,她甚至不愿以舉手之勞剪去這已燃過的燈芯兒。于是“思欲絕”之狀因燈火不明的影借而十分形象,那哀哀欲絕的愁思簡直就與昏昏將盡的蠟火融和一片了,于是我們看到了孤燈畔那位被思的孤獨的女子。雖然其形態可見仁見智,但那神情,人們都會感到真是“怎一個愁字了得”;我們仿佛更見到因思念而想象的遠戍的征夫,唯因想象得真切,更見出其思戀之萬般深長。
人們常說李白詩坦直俊快,其實俊快之中常有細膩婉曲的一面,唯以其體察入微,道來自然,如從筆底流出,故不覺其曲。這種似直而曲、似近而遠的境界,是李白樂府詩的勝境,《長相思》二首,尤有代表性,請再細玩下一首。
日色欲盡花含煙①,
月明如素愁不眠②。
趙瑟初停鳳凰柱③,
蜀琴欲奏鴛鴦弦④。
此曲有意無人傳,
愿隨春風寄燕然⑤。
憶君迢迢隔青天。
昔時橫波目⑥,今作流淚泉⑦。
不信妾腸斷⑧,
歸來看取明鏡前。
①煙:似煙的氛氳。
②素:白練。
③趙瑟:瑟為弦樂器,多為二十五弦。趙地人善鼓瑟。《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秦趙會談,秦請趙王為秦王鼓瑟,以辱趙王。趙地在今河北南部,山西北部。鳳凰柱:弦樂器用以絞緊弦線的小木柱,其雕成鳳凰形者稱鳳凰柱。鳳凰與下句“鴛鴦”都是雌雄雙鳥。瑟與下句之“琴”合稱琴瑟。這些都是象喻夫妻的。《詩經·周南·關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④蜀琴:琴亦弦樂器,五弦或七弦。蜀中桐木宜為樂器,故言蜀琴。
⑤燕然:山名,即杭愛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東漢竇憲遠征匈奴,至此刻石紀功而還,后以燕然指邊地。
⑥橫波目:目光如橫斜的水波,流盼生輝。晉傅毅《舞賦》:“目流睇而橫波。”
⑦流淚泉:“淚似泉涌”成語由此出。
⑧腸斷:極度傷心,前屢見。
本詩曲曲以寫思婦情思,精彩最在末四句的癡想。這女子長夜思夫而對鏡顧影。見到鏡中昔日夫妻相對時流光溢彩的美目,今日里卻與淚泉一般,不禁自憐自悲,而發出最后二句的怨艾。其實,如果丈夫真的回家,又何必“看取明鏡前”呢?徑直看那活生生的人兒就是了嘛。可見這是癡語,是對鏡自憐的瞬間,全神貫注而忘記了一切的癡語。然而正因其癡,方見出其相思之深。由此再返觀前七句,便可感到,那如煙花氣,如練月色,那琴瑟與雙鳥,那有情無情的春風,都已匯成了一種澄明而又朦朧的夢一般的境界,終于醞生出這最后四句的真切的情癡之想。
請十分注意“燕然”二字,這是與上——首“長安”相應的。上一首但言所思之婦的所在地,這一首只說被思之丈夫在何方,遙相呼應。由此可知二詩夫思婦、婦思夫本為一體。析為二年作,顯然不當。又被思者既在“燕然”,則所謂寄君臣隔離之感說,也可不攻自破。
還請注意“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兩句,寫情入微而輕艷,最是閨房調笑語,若以為感諷之作,則必如崔顥獻艷詩于李邕而遭叱逐。李白入長安年已三十,投獻經驗累累,又有崔顥前車之鑒,決不會如此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