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①
巢父掉頭不肯住②,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③,
釣竿欲拂珊瑚樹④。
深山大澤龍蛇遠⑤,
春寒野陰風景暮。
蓬萊織女回云車⑥,
指點虛無是征路。
自是君身有仙骨,
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
富貴何如草頭露。
蔡侯靜者意有余⑦,
清夜置酒臨前除。
罷琴惆悵月照席,
幾歲寄我空中書?
南尋禹穴見李白⑧,
道甫問訊今何如。
① 孔巢父:《舊唐書·孔巢父傳》:“孔巢父,冀州人,字弱翁。……早勤文史,少時與韓準、裴政、李白、張叔明、陶沔隱于徂來山,時號竹溪六逸。”
② 掉頭:《莊子·在宥》:“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③ “詩卷”句:孔巢父有《徂徠集》行于世。
④ “釣竿”句:古代傳說珊瑚樹生于海底石上。
⑤ “深山”句:《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澤,實生龍蛇。”
⑥ 蓬萊:古代傳說東海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織女:星名。古代中華九州諸國的劃分和天上星座的方位是對應的,叫做分野。織女星的分野是吳越,即孔巢父去的江東一帶。
⑦ 蔡侯:對蔡姓者的尊稱。指下句詩里的“置酒”者。其人事跡不詳。
⑧ 禹穴:在浙江紹興的委宛山。傳說大禹在這里得天書。
這首詩是杜甫在天寶中所作。時蔡侯為孔巢父餞行,杜甫在席間賦此詩送別。又因當時李白正在浙江會稽,巢父本與李白同在徂徠隱居過。李白與杜甫在山東分別不久就到吳越求仙訪道去了,巢父既隨他同在江東歸隱,所以杜甫托他向李白問候。
孔巢父之名與傳說中帝堯時的隱士巢父之名恰好相同,所以開篇直呼巢父之名,便點出孔巢父將要和巢父一樣離世隱居之意,語帶雙關。“掉頭”一詞雖見于《莊子》,亦有取其出世之意,但理解為“掉頭而去”的一般口語,與“不肯住”的大白話連用,更能見出巢父鄙夷世俗的決絕神氣。以下述巢父將去之地均用海上神仙之事,一是照應江東地近東海,二是說明巢父求仙延年的目的。字里行間,亦不無惆悵:今后唯有詩卷長留在天地之間,傳其名跡,而人卻消失在海霧之中,在珊瑚樹間釣魚了。前四句,一三句寫離絕人間之意,二四句寫東入大海之志,分兩層起落遞進,是開頭的第一次跌宕。
后面八句又分兩層,四句一層,進一步拓開首四句的兩層意思。一層寫巢父此去一路風景:“深山大澤龍蛇遠”雖是用《左傳》現成語句,但感受和境界大不相同。《左傳》只不過說深山大澤中龍蛇潛伏之意,而杜甫卻以一“遠”字將巢父一路行跡推向廣大深遠的境界:深山——大澤——龍蛇遠,是遠而又遠。同樣,春寒——野陰——風景暮,是陰而又陰。這樣節節推進的構句,使兩句連成一片,展示了更加開闊遼遠的山野風景。陰寒再加暮色,雖然不是明朗的意象,卻因境界的闊大而無限開朗,這正是盛唐特有的氣象。乘著云車的織女為巢父指點虛無縹緲的去路,則是從遼闊的陸地引向更加廣漠的虛空。這幾句空間跨度很大,但始終扣住吳越的地理特點:大澤、春野均為南方之景,蓬萊是東海仙山,織女又是吳越分野。這一層是從“征路”的角度重復“東將入海”的意思。
下一層寫世人對巢父的惋惜:世人只因愛惜其才而苦死挽留,哪里知道巢父把富貴視為草頭露。草頭露轉瞬即干,而巢父求的是人生的永恒,自然不能為俗人所理解。這四句一、四句寫巢父鄙棄世俗,二、三句寫世人不知巢父,與上一層的句句遞進又不同。而這兩層詩意的對比,又正是首四句兩層句意的發揮,因而形成第二次更大的跌宕。杜甫歌行的開合變化正得力于此。
結尾回到眼前的人間景象:主人恬靜而意氣有余,清夜置酒于庭前階除,琴聲已停,月照離席。惆悵的詩人只有盼望友人去后從神仙界中寄來書信。最后兩句以散文句式作結,猶如一個告別的長揖,又宕開遠意:囑咐巢父到禹穴后向李白問好,這是點題目中“兼呈李白”四字,但也決不是問候的套語。聯想到李白在山東曾與杜甫“相期拾瑤草”,以及前面對孔巢父入海途中風景的想象,不也正是對李白近況的擬想嗎?
或許是因為杜甫入長安未久,豪放的心情尚未消失,或許是因為贈給孔巢父和李白這樣狂放的詩人,這首詩也寫得狂放飄逸,神氣之極,頗似李白的風格。但聲情的酣暢沉厚終究是杜甫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