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娘詩并序[1]
杜秋,金陵女也[2]。年十五,為李锜妾[3]。后锜叛滅[4],籍之入宮[5],有寵于景陵[6]。穆宗即位[7],命秋為皇子傅姆。皇子壯,封漳王[8]。鄭注用事[9],誣丞相欲去異己者[11],指王為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
京江水清滑[11],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老濞即山鑄[12],后庭千雙眉。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13]。濞既白首叛,秋亦紅淚滋[14]。吳江落日渡[15],灞岸綠楊垂[16]。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椒壁懸錦幕[17],鏡奩蟠蛟螭。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月上白璧門,桂影涼參差。金階露新重,閑捻紫簫吹[18]。莓苔夾城路[19],南苑雁初飛[20]。紅粉羽林仗,獨賜辟邪旗[21]。歸來煮豹胎,饜飫不能飴。咸池升日慶[22],銅雀分香悲[23]。雷音后車遠[24],事往落花時。燕禖得皇子[25],壯發綠緌緌。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帷。長楊射熊羆[26],武帳弄啞咿[27]。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嶄嶄整冠珮,侍宴坐瑤池[28]。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29]。王幽茅土削[30],秋放故鄉歸。觚棱拂斗極,回首尚遲遲。四朝三十載[31],似夢復疑非。潼關識舊吏[32],吏發已如絲。卻喚吳江渡,舟人那得知。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33]。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34]。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35]。誤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36]。光武紹高祖,本系生唐兒[37]。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38]。蕭后去揚州,突厥為閼氏[39]。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射鉤后呼父[40],釣翁王者師[41]。無國要孟子,有人毀仲尼[42]。秦因逐客令,柄歸丞相斯[43]。安知魏齊首,見斷簀中尸[44]。給喪蹶張輩,廊廟冠峨危[45]。珥貂七葉貴,何妨戎虜支[46]。蘇武卻生返[47],鄧通終死饑[48]。主張既難測,翻覆亦其宜。地盡有何物,天外復何之?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貽。
[1]杜秋娘:本金陵女子,后為鎮海軍節度使李锜妾。李锜叛被誅,杜秋娘籍入宮中。穆宗時,為漳王李湊保姆。文宗時,因朝中內部斗爭牽連,被放歸故鄉。繆鉞先生《杜牧年譜》系此詩于大和七年(833),然與詩中所敘有所不合,故改系于開成二年(837)秋。時杜牧從揚州赴宣州,途經金陵,詩或成于此時。
[2]金陵:此指鎮江。唐時潤州(治所今鎮江)亦稱金陵。
[3]李锜:唐順宗至憲宗元和初時,任鎮海軍節度使。
[4]锜叛滅:唐憲宗元和二年(807),憲宗詔李锜為左仆射,實欲削其兵權。锜不從,叛,兵敗被誅。
[5]籍:籍沒,沒收財物等入官。
[6]景陵:指唐憲宗。憲宗葬于景陵,地在長安東北金熾山。
[7]穆宗:李恒,憲宗子。
[8]漳王:即李湊,穆宗子。封漳王,后被貶。
[9]鄭注:絳州翼城(今屬山西)人,為宦官王守澄賞識,以通醫藥被薦入宮。大和時,為文宗倚重,勾結李訓,權重一時。大和九年(835),因謀誅宦官,事泄被殺。
[11]丞相:指宋申錫。大和五年(831),宋申錫謀誅宦官,為鄭注等人誣告謀立漳王,貶為開州司馬。后死于貶地。
[11]京江:長江流經鎮江以北一段,因鎮江古稱京口,故名。
[12]老濞:即西漢吳王劉濞。他采銅鑄錢,煮海為鹽,招納亡命之徒,于景帝三年(前154)聯合楚、趙等七國反叛,后失敗被殺。此指代李锜。
[13]《金縷衣》:原注:“‘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锜長唱此辭。”
[14]紅淚:指眼淚。王嘉《拾遺記》卷七:“(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蕓,常山人也。……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宮。(谷)習以千金寶賂聘之。……乃以獻文帝。靈蕓聞別父母,歔欷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
[15]吳江:唐稱京口與其相對的揚州之間的一段長江為吳江。
[16]灞岸:灞水之岸。唐長安東二十里有灞水,上有灞橋。唐人多于此送別。
[17]椒壁:以椒和泥涂壁,多指后妃所居宮室。
[18]閑捻句:原注:“《晉書》:盜開涼州張駿冢,得紫玉簫。”
[19]夾城路:唐開元時,從宮中西南隅的花萼相輝樓,筑夾城通到芙蓉園的路。
[20]南苑:即唐長安曲江西南的芙蓉園。
[21]辟邪旗:畫有辟邪獸圖樣的旗子。《通典》:“大駕鹵簿衛馬隊,左右廂各二十四隊,從十二旗,第一隊辟邪旗。”
[22]咸池:神話中的天池,日浴之處。升日慶:指唐穆宗即位。
[23]銅雀:指曹操所建銅雀臺,在今河北臨璋西南。分香:曹操《遺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組履賣也。”后用分香賣履指人臨死時舍不得丟下妻子兒女。
[24]雷音:指帝王車子行經的聲音。司馬相如《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聲象君之車音。”
[25]燕禖:上古時的媒神叫高禖,人們祈之以求子。又傳說古代高辛帝妃簡狄以燕至之日,吞下燕卵而生契。皇子:指穆宗第六子漳王李湊。
[26]長楊:漢代的長楊宮,故址在周至(今屬陜西)。
[27]武帳:置有兵器的帷帳,帝王所用。
[28]瑤池:傳說中西王母所居之所。
[29]一尺二句:江充是漢武帝時奸臣,曾誣告太子劉據作巫蠱以害武帝。武帝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先使人在太子宮中埋下桐木人,后又派人從太子宮中掘得木偶人。
[30]王幽句:指漳王被幽禁,貶巢縣公。
[31]四朝:指杜秋娘籍入宮后所經歷的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
[32]潼關:地在今陜西潼關縣境。陜西、山西、河南三省要沖,以潼水得名。
[33]夏姬二句:夏姬為鄭穆公女,嫁陳國大夫夏御叔為妻,生夏征舒。夫死,與陳靈公君臣私通。夏征舒殺陳靈公。后在楚莊王滅陳時被殺。楚莊王將夏姬賜給連尹襄老,后襄老在與晉作戰時戰死。夏姬回鄭國。楚大夫巫臣想娶夏姬,借奉楚王命出使齊國的機會,到了鄭國,攜夏姬逃往晉國。因夏姬故而陳滅,其“滅兩國”事不詳。
[34]西子二句:西子即春秋時越國美女西施。越王勾踐戰敗,將西施獻給吳王夫差。夫差沉溺于酒色,遂被越國所滅。姑蘇:即姑蘇臺。《述異記》:“吳王夫差筑姑蘇之臺,三年乃成。作天池,池中造青龍舟,舟中盛陳姣樂,日與西施為水嬉。”鴟夷:皮口袋。此代指范蠡。范蠡自號鴟夷子皮。范蠡并無攜西施泛湖而去事。據《史記》載,范蠡于吳亡后,“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而《修文御覽》引《吳越春秋》逸篇則謂“吳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
[35]織室二句:織室指薄姬。薄姬原為魏王豹之妾。漢高祖擊敗魏王,薄姬成了俘虜,被送到織室作紡織工。后漢高祖看中薄姬,納入后宮,生了漢文帝。漢文帝時社會經濟得到大發展,為漢朝的鼎盛打下基礎。
[36]誤置二句:漢朝竇姬原為呂太后宮人。太后遣散宮人,以賜諸王。竇姬家在鄰近趙國的清河郡,因此她請主管宦者把她放到趙國的名籍中。主管宦者卻忘了她的囑托,錯將她放在代國的名冊中。到代國后,她受到代王寵愛。代王后立為皇帝,即文帝,竇姬被封為皇后,之后其子劉啟(景帝)即位,她成為皇太后。景帝死,武帝立,她又被尊奉為太皇太后。
[37]光武二句:光武即東漢開國皇帝劉秀,他是漢高祖九世孫,景帝子長沙定王劉發之后。長沙定王之母唐姬原是景帝妃程姬侍婢。景帝曾召程姬侍寢,程姬因適有月事,即將唐姬妝扮起來在夜間送入宮中。景帝醉酒以為是程姬,同睡一夜,唐姬因而有身孕,生了長沙定王。
[38]珊瑚二句:此指北齊馮淑妃小憐事。《北史·馮淑妃傳》載:小憐有寵于北齊后主高緯,高緯因淫樂而為北周所滅。北周遂把小憐賜給代王達,代王達也頗寵愛她。小憐讒毀代王妃,幾乎將王妃害死。后隋文帝把小憐賜給代王妃的哥哥李詢,詢母令小憐穿布裙舂米,最后又逼她自殺。
[39]蕭后二句:蕭后為隋煬帝皇后。隋煬帝被宇文化及所殺,蕭后隨宇文化及軍到聊城。化及敗,蕭后成了竇建德的俘虜。突厥處羅可汗之妻是隋義城公主,故派使者迎蕭后入突厥。閼氏乃漢代匈奴單于妻之稱呼,后常以閼氏指游牧族君王之妻。據史載,蕭后并沒有成為突厥可汗的妻子。
[40]射鉤句:管仲本從齊公子糾。公子糾與公子小白爭國,管仲射中小白的帶鉤。后來公子糾因敗被殺,管仲卻被已為齊桓公的小白尊崇,委以國政,以“仲父”稱之。
[41]釣翁句:指姜子牙事。子牙曾在渭水垂釣,后遇周文王,被尊為師。
[42]有人句:仲尼,孔子字。《論語·子張》:“叔孫武叔毀仲尼。”
[43]秦因二句:李斯為楚國上蔡人,因秦王曾下逐客令,李斯在被逐中,故上《諫逐客書》,秦王遂取消逐客令。后李斯獲寵任,秦統一天下后,為宰相。
[44]安知二句:戰國時魏人范雎,被魏相魏齊以通敵的莫須有罪名痛打。范雎裝死,魏齊命以簀(竹席)裹其尸,置于廁中。后范雎獲救,逃至秦國,做了秦相,遂逼迫魏殺魏齊。魏齊出逃于趙,后被迫自剄。按“簀”原作“簣”,據《全唐詩》校改。
[45]給喪二句:給喪,送葬的吹鼓手,此指漢周勃。《史記·周勃世家》:“(勃)常為人吹簫給喪事。”后周勃封絳侯,漢文帝時拜為右丞相。蹶張:用腳踏開強弩,此指漢申屠嘉。《史記·申屠嘉列傳》:申屠嘉“以材官蹷張,從高帝擊項籍”。后拜為宰相,被封為故安侯。
[46]珥貂二句:此指漢金日磾事。金日磾原是匈奴休屠王太子。休屠王被匈奴昆邪所殺,金日磾遂隨昆邪降,入漢為奴。后受漢武帝賞識,官至車騎將軍,封侯。金日磾之弟金倫及子孫后代歷世顯貴。故晉左思《詠史》云:“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七葉指自漢武帝至平帝凡七朝。珥,插。漢代侍中帽上插貂尾,金氏后代多為侍中,故稱“七葉珥漢貂”。
[47]蘇武句:漢代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經十九年后,終于回到漢朝。
[48]鄧通句:漢文帝賜給寵臣鄧通銅山,使其得以自鑄錢,鄧通極為富貴。景帝立,治鄧通罪,沒收其家產,鄧通“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漢書·佞幸傳》)。
這是杜牧最長的詩篇,其此期前后多長篇而尤以此為著。
前人對此詩褒貶不一,如唐張祜即有“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之譽。又如《詩筏》云:“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長篇,當時膾炙人口,李義山所謂‘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是也。余謂牧之自有佳處,此詩借秋娘以嘆貴賤盛衰之倚伏,雖亦感慨淋漓,然終嫌其語意太盡,層層引喻,層層議論,仍是作《阿房宮賦》本色,遂使漢魏渾涵之意,漸至澌滅,是亦五言古之一變。有知者,不以余言為河漢也。”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也說:“昔人多稱其《杜秋詩》,今觀之,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渟泓澄澈。如敘秋入宮,漳王自少及壯,以至得罪廢削,如‘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語亦可觀。但至‘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詩意已足。后卻引夏姬、西子、薄后、唐兒、呂、管、孔、孟,滔滔不絕,如此作詩,十紙難竟。至后‘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所為雅人深致何在?此詩不敢攀《琵琶行》之踵。或曰以備詩史,不可從篇章論,則前半吾無敢言,后終不能不病其衍。”杜牧此詩后半首,確有用事多、議論多的特點,從中可以見到他受韓愈某些詩作的影響。這從詩歌藝術上說,不能不說有所不足,以此減弱了詩歌的情韻。但也不能因此而否定此詩。詩人乃借杜秋娘的遭遇,發抒“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的感慨,故以眾多歷史人物印證這一感慨,使內容十分充實,觀點鮮明有力。而其上半篇,形象情韻俱佳,描寫生動傳神,洵為佳什。至于《藝苑卮言》批評此詩“杜紫薇掊擊元、白,不減霜臺之筆,至賦《杜秋》詩,乃全法其遺響,何也”?此說實誤讀《杜秋娘詩》,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