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5日。
我送同學離開生活了四年的大學校園。一個老男人哭成了把積攢了二十年的眼淚傾瀉而出,情緒崩潰,喉嚨腫痛發炎。
舍友說,這是我們新的開始,人生揚帆起航。我們大笑,然后擁抱流淚。
我說這是我在大學里最后一次。
26日,未走的同學準備吃最后一頓散伙飯。
我接到父親電話。
三句話:
明天忙嗎?
你曾祖老了。
明天能回來就回來。
我平靜地答應下來,掛掉電話,然后同舍友說了一聲有事,便回去收拾行李。
舍友一起同我回到宿舍,沒人問我出了什么事,也沒有人說話。
安靜的宿舍只有我收拾行李的聲音。
這種感覺我從未有過,所以很難去找一個形容詞。
沒有流淚,沒有嘶吼,也沒有其他任何過激的舉動。
我查車票,卻發現時間太晚,已經沒有26號回家的班車。
那就27號吧。
我這樣想著,便上床睡覺。
舍友終于還是問了出來,而我則平靜地回了兩句。
家里曾祖去了。
90歲了,其實都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只是沒想到我離開不到一個月…
宿舍回歸了安靜。
27日。
我坐上了動車,腦子里空蕩蕩的。直到語音提醒說,下一站即將到站…一顆心臟終于有了跳動。
下車,打車,回家。
他的臉被一張錢糧紙蓋著,只能看到頭頂的帽子和下面的枕頭。身上裹著的被子和鋪在地上的毯子并不是新的,而是他睡過的。
旁邊是他的幾個子女,跪在他的周圍。
房間里只有抽泣聲。
門外則是村里負責喪禮的管事的吆喝。
我站在門口,終于還是爆發了出來。
眼淚,鼻涕,汗一起流著,就像二十年前他哄著的小孩一樣,只知道哭,就只會哭。
旁邊人安慰我,告訴我,他是壽終正寢,沒有經歷任何痛苦,就像一件存在世間極為久遠的事物,隨時間流逝而神消了。
只是聽了這些,我并未有任何好受。
上午需要哭喪。
重孫不披白布,而是著青衣。
全程我再沒有流下眼淚,只是腦海中不斷回放著我同他在一起的片段。
他給我講“武松打虎”,因為口音,便是武xiong打虎。
他用腳蹬著三輪,我在車斗里吃豬尾巴。
他寫了一手好毛筆字,同我說原先村里的春聯都是他來管的。
他還做過獸醫,我見過他給豬打針,小時候感覺真的超級厲害。
他喜歡讀醫書,繁體古書還真是不少,向來是自己配方子調養。
…
晌午之后要火化。
臨行前的送別,我終于是再見到了他。
他眼眶凹著,顴骨突出,皮膚松散而蒼白。
比一個月前我來看他時瘦了太多,胃口一向很好的,可能真的說年級大了,消化出問題了吧。
我想著這些,不知覺便出了房間,跟著前面的爺爺父親叔叔開送他最后一程。
“喪樂起!”
管事一聲大吼,那熟悉的喪樂從身后響起。
那根弦,斷了。
爺爺直接跪倒在地,走路不能。父親同樣眼淚橫流,卻不得不扶著爺爺繼續前行。
車子緊跟我們,我回頭,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是了,即便我視力再好,卻也看不到他的。
只是他此一去,就是真的離開,再無相見可能。
同他握不了手,也不能聽他催促重孫趕緊找媳婦…我們約定過的,五世同堂。
只是可能嫌我太慢了,他不想等了。
28日。
來了很多人。
我跪在堂前,看著“平安府”中的黑白照片,搖曳的兩支白燭,以及中間的三支燃香。
昨日的撕心裂肺已經消散了不少,許是因為旁人的勸慰,也許是周圍人的感染。
中午要送最后一次,送完了,便意味著喪禮結束。
而我知道,送完了,就代表他真的消弭在這世間了——往后會越來越少的人記得他,甚至到了后幾輩,連他的名字和祭日都會忘掉。
于是我便想,至少得替他留下些痕跡。
遂寫了這寥寥千字。
本是想私藏起來的,卻有違了寫這文章的初衷。
那便發出來吧。
至少,
至少能提醒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