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丞相大人將滿朝文武大臣上上下下挨個搜刮了一遍，才算是勉強湊齊了救濟災民的銀錢和物資，而且不光如此，他還親自帶人赴城外慰問，就連小公子也被丞相大人抓了壯丁，被派去監督底下人保質保量發放賑災物資。

這一忙起來沒日沒夜，就什么也顧不得，等他們終于忙的差不多，能夠抽身而出的時候，丞相府早已經變了一個樣子。

曾經被皇帝陛下千嬌百寵，讓無數名流貴女艷羨不已的長公主，日前被皇帝親自下令廢除公主的封號，貶為庶人。

皇帝的圣旨一下，公主氣怒攻心一下子吐出了一口心頭血，然后就病倒在床上，一夜之間竟如繁花開敗，滿頭青絲當下白了大半。

丞相府里的大小男主子外出公干未歸，長公主又惹上大禍事病倒，能主事的只剩下一個年老體衰的婦人。

她一邊要強撐著打理丞相府內外事務，應付那些不懷好意有心落井下石的勢利人，一邊還要照料安慰心如死灰生無可戀的兒媳婦。

乍一見到兒子和孫子都平安回來了，不由得喜極而泣，一手一個拉著噓寒問暖，嘴里念佛不停，一段時間來可算是有一件舒心事。

小公子心里惦記著母親，與祖母匆匆問過安，便一路飛奔竄進了主院母親的臥房。

他的母親一向最是愛美，昔日里那一頭烏黑秀發寶貝的不行，如今卻疏于打理如枯草隨意的附著在身上，黑白交錯斑駁雜亂無章。

她的眼睛緊閉著，昔日保養良好姣美的容顏不復，好似一下子就老去了十七八歲，整個人了無生氣，仿佛隨時都會從這世上消失不見。

“娘...孩兒回來看你了。”

小公子哽咽著，一步一步挪到了床前，生怕步子邁的太快太大會驚擾了他的母親，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觸摸她臉頰的溫度，卻手懸在半空停住再不敢往下挪動一寸。

“娘...美人娘親，你親愛的寶貝兒子在呢，有我在誰也不敢欺負你，天王老子也不行，憑他是誰敢讓你傷心難過，我去給你出氣...”

小公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一口氣堵在心里像燒了一把火，這把火越燒越旺，不是燒到別人就是燒了自己，他一定要出了這口氣。

還沒等他起身出去，床上緊閉雙眼的婦人顫巍巍的攥住了他的手，“不...不許去...”

許久未曾說話，幾個字耗費了她全身的力氣，她艱難的睜開雙眼，淚珠兒一顆接一顆滾落。

小公子雙手握住母親枯瘦如柴的手，眼淚滾滾如潮水一涌而出，“我不去了，你放心。”

她點了點頭，卻依然固執的抓住兒子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開。

丞相大人站在屋外，一墻之隔母子的互動都映在他的心里，他擔心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也許這還只是開始...

不是也許，是真的只是開始。

有一隊直屬皇帝統領的親衛龍麟尉破門而入，正朝著這邊過來了。

“呵”冷笑一聲，丞相大人負手而立，目光溫柔繾綣的又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然后才挺直脊背向前走去，他示意龍麟尉士莫言出聲驚擾了他的妻兒，一行人悄無聲息離開了丞相府。

這世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曾經權勢滔天時候人人望而生畏不得不卑躬屈膝，可一朝那人被打落塵埃，人人皆可踩上一腳的時候，為了揚眉吐氣怎么能不想著狠狠的將人踩到泥地里再也爬不起來。

曾經權傾朝野的丞相大人，一夜之間跌落云端，毫無預兆的被解了職下了大獄，沒有人知道前因后果，卻不妨礙他們揣摩圣意，紛紛上書揭發丞相大人惡行，羅織罪名再容易不過。

這個說丞相大人欺上瞞下目無君王，弄權擅專。

那個說丞相大人中飽私囊收受賄賂，貪贓枉法。

這個說丞相大人脅迫朝臣逼捐家財，目無法紀。

那個說丞相大人強搶民女逼良為娼，荒淫無度。

......

這個說那個也說，往日里不說偏等了今日才說，今日里不說又唯恐往后沒有機會再說。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誰又真心想弄個明明白白。

“笑話，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且容我先笑上一笑，如此好笑的笑話，前尚書大人何不陪上一笑。”

“哈哈哈哈哈哈...”被貶官去職入獄的前丞相大人，一身布衣直接席地而坐，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他身旁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同是獄友卻已在此處二十年之久，曾官居尚書，后來遭了口舌之禍因妖言惑眾被丞相罷官，親自送了進來，一待就是二十年。

“確實值得一笑，丞相大人別來無恙啊，你我二人有生之年在此團聚，實在是件天大的樂事，我心甚慰...”

“哈哈哈哈哈哈...”前尚書大人躺倒在地，笑的胡子都飛了起來。

前丞相大人默默的往后挪了挪地方，很是嫌棄不加掩飾。

“老弟，你現在可還堅持認為我是妖言惑眾...”老頭子捋了捋胡子，“早就跟你說了，我的相術那是神仙所授，鐵口直斷再沒有差錯，好心想幫你，結果你還不信，害得老頭子白白睡了二十年牢房...”

“你自找的。”前丞相大人冷哼了一聲，什么天命都是胡說，他不信又怎樣信又能怎樣，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俯仰無愧天地也就罷了。

“你...那你就等著吧，真是白長了年紀不長心。”老頭子搖頭晃腦，恨鐵不成鋼，“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

有些東西沒辦法舍棄，即使是禍事也只能擔著，所以說結局很早就已經定下，早知道晚知道有什么區別？

其實還是有區別的，早知道卻又不能改變徒添煩憂，不如不知。

所以這老哥牢獄之災果然是自找的，沒錯。

二十年風云變幻，從那一天起他的頭頂就懸著一把刀，總擔心什么時候會落下來，如今才終于可以安心了。

可是...累了她。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