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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楚子材自從上省讀書,寄住在黃瀾生家,每逢暑假年假要回家去的頭一晚,黃家必要特為他辦幾樣消夜菜,而黃瀾生夫婦也必要奉陪到三更才罷的。

今年沒有意外變動,自然這一臺消夜也不會例外不設。

今夜是分外的熱,并且遏郁得很,沒一點風影,最容易感到風意的柳條,也沉沉的靜垂著。茉莉花、夜來香、晚香玉、梔子花、胭脂花、珠蘭以及一只五彩大瓷缸中撐出水面二尺來高的紅蓮花,綠荷葉,凡這些盛夏中的放香的植物,好像競賽一樣,將它們醉人的馨香,拼命的散在這靜寂的空氣中,拼命的鉆進酒人的鼻孔里。

天上是深藍的。比鐮刀寬一些的殘月已斜掛在西邊樹枝中去了。金色的星宿格外的密,真像青石板上釘滿的銅釘,大概風起得甚高,星光閃得逼似無數的鬼眼睛在眨的一般。銀河更其白亮了。

餞行的消夜設在敞廳中的圓桌上,只點了兩支有風罩的洋燭。兩個男子都只穿了件麻布圓領背心,赤腳靸著拖鞋。黃太太雖穿了一件舊綢沒領的短衣服,但那七寸大的袖管幾幾翻卷到肩胛邊,兩條渾圓的白膀膊,很大膽的全坦露出來,而一柄大芭蕉扇從沒有停止過。

蚊子太膽大了,隨時襲擊到人的赤腿上來,不則就在耳邊歌唱那單調的嗡嗡調兒。

黃振邦同他妹妹婉姑,在打二更時各人先吃一碗冰冷的白糖綠豆稀飯,就由何嫂帶去,在一張有珠羅蚊帳的竹涼床上睡著了。

今夜是分外的熱,非溫不可的允豐正酒是不能吃了,各人面前都改斟了一杯浸過綠豆的大曲酒,而下酒的也都是冷菜,這是黃太太提調的。

說到明天上路的情形,黃太太不由舉眼把天上一看,蹙著眉頭把楚子材瞅著道:“一點風沒有,一點云沒有,今夜已經這樣不退涼了,明天路上才老火哩!我替你想著都難過,向午的太陽火一樣的烘著轎子,那才熱啦!我們坐在屋里還不住的淌汗,虧你還要頂著太陽走,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不是嗎?表嬸曉得的,不為大姐買東西,十天前就回去了。偏偏今年,直到這幾天才動手熱起來,也是我的運氣不好,唉!”黃瀾生道:“你說運氣不好,我想周孝懷周大人的運氣才不好哩。今天我在局子上聽見許多人都在說:趙制臺趙大人進關來省,迎到雅州府去巴結去獻好的人很不少。這本不足怪,做官原講究的是巴結上司,誰會巴結,誰就能干。獨于說到周大人也去了,并且說他迎接得更要遠些,遠到清溪縣城。又說他去迎接趙大人,是為的獻計策,如何如何的鴆治羅蒲等人,如何如何的鴆治同志會。大家都說得活靈活現的,我起初也認為是真的了,不想走到魚市口,恰恰碰見他的四轎走來,我心里不由好笑,難道周法司學會了分身術了嗎?下午在一處應酬,有幾位學界中的客,說到此事,也無一個不破口大罵周禿子是壞東西,一面與同志會的人敷衍賣好,一面就跑到清溪縣去跟趙屠戶開條鴆人。這話傳得好寬好快,你看,周大人在前幾年是何等的威赫,自從做了勸業道以來,就到處挨罵,凡是不好的事,全向他身上推,這不是運氣不好嗎?”

他太太問道:“你既是親眼看見四人轎里是他,人家罵他時,你替他辯白過不曾?”

他哈哈一笑道:“你才是熱心人啦!周大人與我非親非故,雖說以前在他手下做過事,并不是啥子感恩知己。別人罵他,冤枉他,只因他平日肯得罪人,我何犯著去回護他,不曉得的還疑心我是他一黨子的人,給我搭二分在身上,那我才悖時哩!”

黃太太看著楚子材抿嘴一笑道:“你看,做官的有啥子好人,都是各人打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若是叫我來,就不是這樣。”

“像太太這樣熱心豪俠的,又有幾個哩!”黃瀾生以略含諷刺口吻的這樣恭維了一句,接著又說:“各人打掃門前雪,這句話說起來好像過于冰心一點,其實在世途上才是很要緊的。子材,你老侄臺還未出來做過事,不知道世故人情,所以你才膽敢受了羅梓青的派遣,回新津去辦啥子同志協會。依我想來,這事仍太險了點。我已經說過,同志會這樣鬧法,煞閣一定不好,像羅梓青這般人,總要把腦殼耍掉了才完事的。并且四川人鬧事,我也聽見說過,從前幾次鬧科場,起頭總是滿天風云,到煞閣,砍幾個人便啥子都平靜了。我是客籍,我把四川人的毛病看得很清楚。你不信,你只管看,不怕同志會現在鬧得咋樣烏煙瘴氣,只要一個炸雷打下來,那里還找得出半點影子。所以我勸你不要太老實,太信你那位同學的話,當今之世,煩惱皆因強出頭,啥子責任義務這些新名詞,都是謀反叛逆的人,故意造出來害人的,你不要去中他們的毒,還是各人打掃門前雪的好!”楚子材點著頭道:“表叔說的是好話,我自己也曉得不是做這種事的人,王文炳那樣的不放松,只好答應下來,好在吳鳳梧答應一同去幫忙。以后就請他一手辦去,我連名字都不出,表叔看這辦法對不對?”

“吳鳳梧這個人是有飯膽沒酒膽的,他之答應幫忙,是窮得沒蛇耍了,才逼迫到這一步。你要想脫身出來,全交跟他去乘住,怕他未必答應。他這個人是久跑濫灘,世故很熟的人,我知道他的。你老侄臺既讀了幾年書,你令尊又是當過公事的地方首人,事情的厲害,那里還待我來出主意,我看你還是回去同你令尊商量商量罷!”

黃太太眉頭一蹙道:“你這個人才狡猾哩!你既是在勸別人不要出頭多事,別人來求教你,你又朝他令尊身上推,那你又何必開口呢?”

“太太又熱心起來了!我這個人本是天地間第一號的好人,但是著太太一品評,便啥子都沒有了……哈哈……哈哈……”

“我是這個老陜脾氣,直憨憨的。做得的事,就勸人做,做不得,就勸人不要做,那能這樣婆婆媽媽,不跟人拿主意的。”

“好好好,子材,你請教表嬸好了!”

黃太太把嘴一披道:“你這挖苦話,我還是聽得來的。我不過吃虧變了婆娘家,書也讀得太少,又不能出去同人往還,見聞不多。要我是你,我的頂子早耍紅了,還拿起爹爹的銀子,捐一個磕頭蟲,磕到現在,還是一個磕頭蟲?……”并且生了氣,秋風黑臉的站了起來,再不聽她丈夫的解釋,向上房直沖了去。

黃家夫婦的這種小沖突,簡直太尋常了,結果也沒有二致,老是由老爺陪些小心,老是任太太痛痛抱怨一番。如其楚子材適逢其會的在旁邊,這調解的責任就該他了。

他照例的把黃瀾生看著,黃瀾生也照例的向他輕輕笑道:“又生氣了!老侄臺,還是請你去代我勸勸!”

上房雖然沒有燈火,——這是黃太太的辦法,熱天,房間里是不大點燈的,說是看見燈火,身上就覺得熱;其次蚊子也兇,撲燈的飛蟲也兇。總是要睡覺洗臉時,才點一下,為的是好對鏡撲粉。她說撲了粉睡,一則免得汗漬,二則次早起來也好看些。——月亮雖然也西下了,畢竟是暑日的夜,仍熹熹微微有些光亮,看得見道路。

堂屋里有玻璃神灶照著,很分明的,沒有人。那嗎,人一定在房間里了。

不錯,在柜桌邊一張熟悉的藤心紅木靠椅上,果有一個人影坐在那里,并且有扇子聲音,有呼吸的聲息。

楚子材一路輕輕的喚著表嬸,走到影子跟前。不曉得什么原故,忽然膽怯起來,一句話不能說,卻也半步不能退。

他好像被噩夢魔著了似的,通身寒戰,心里頭好像著插進了一根又柔軟又有齒的什么東西,攪得酸噤不堪,卻無痛感。全身的血,仿佛一齊奔騰在頭腦上面,使得頭腦異常的熱,并且微微有點昏暈。幸而有一只渾圓堅致的溫和手臂悄悄的伸來將他支持住,同時好像在血管里給他注下了一大斛迷性的烈酒,使得他的膽量不知如何會這樣的大,大到敢于毫無顧忌的把他那一雙打著抖的冰冷的手伸去,將這手臂的主體摟著,而上下前后的亂摩起來。

他對于這種應付,是完全無經驗的。雖然他也曾在講堂上為避免虛度光陰起見,看過一些猥褻的小說,如《蜃樓志》《綠野仙蹤》《野叟曝言》《肉蒲團》《燈草和尚》《牡丹奇緣》等書,也曾在夜間沖動得忍耐不住時,虛構過多少自以為香艷絕倫的故事,但此刻都忘記了。也因為這奇跡是突現的,只在不經意的半瞬間,實在沒有回思書本經驗的余暇,也來不及追求幻想的余痕。

他只知道那樣不合規則的亂摩,并且喘不贏氣的,咻咻然的嗚咽著:“我的,……咳我,……咳!我要……”

忽然兩片滾熱的嘴唇,緊貼在他那顫動的定然是血紅的嘴唇上,似乎不要他發聲,同時兩膀兩腿緊緊箍在他身上,似乎不要他動作。

在他昏迷中,覺得經歷了至少有半點鐘之久罷,其實短促得很,還不到五分鐘哩!

他耳邊癢癢的吹來一片又得意,又溫柔,又堅定的悄語:“唉!你是我的人了……可是要依我兩句話……第一,要聽我說,叫你咋個就得咋個……第二,嘴要緊,不準漏半點風聲,行為要穩,不準露半點行跡……若不聽從我的話,我有本事叫你不得好死……好了,你出去了罷……”他沒有得到滿足的憑證,自然是舍不得離開的,手又那樣的亂摩了去。

“就不聽我的話了嗎?……趕快定一定神,從從容容的出去,就說把我勸好了。我還有多少話,等他睡了,我自然會來跟你說的,……乖兒子……”他只好咬著牙巴,離開了兩三步,拿手把心口按住,很想立時立刻就把那急跳得幾乎要從口里躍出的心平壓下去,但是無效,但是黃瀾生的水煙袋也響了起來,似乎他已等得有點不大耐煩了。

他剛轉身向著房門,身子忽又著摟抱住了,那兩片滾熱而潤濕的嘴唇,又在自己的嘴上猛貼了一下,而那細嫩的舌尖,似乎還在他齒縫中舐了一舐。

他走到堂屋外面,著夜風一吹,稍為清醒了一點,只是頭部還昏昏暈暈的。舉眼一看,當前的景象似乎都有點不大像起初的樣子。梔子花的香氣越是撲鼻,敞廳里的洋燭光越是輝煌,而平凡以極的黃表叔的形像則獰惡得同五殿閻羅一樣。

其實黃瀾生正滿面是笑的迎著他問道:“勸好了嗎?又把你費神了……干一杯,我陪你……唉!太太的脾氣真難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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