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倫敦
- 一生所愛
- (法)茱莉亞·凱爾尼儂
- 3905字
- 2020-05-26 15:33:10
二十五歲時,我寫過一本研究漢斯·克里斯琴·安徒生的薄薄的小冊子。我那時年少氣盛,自以為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詮釋了這位丹麥作家個人生活與作品之間的緊密關聯,然而我錯了。多年以后,當我真正去讀它的時候,我的意思是,像讀別人寫的一本書一樣——對我來說它最終確實變成了無異于別人的作品,我被自己讀到的東西震驚了。我記憶里那些中肯的分析,原來只是長篇累牘的、對孤獨近乎抒情式的辯護。我仿佛聽到一個年輕女人苦悶喑啞的聲音,這聲音來自當年的我,那個躲在書本后面的內向女孩,她又膽怯又驕傲,拼命把某種秩序強加給世界。在書里我談到了安徒生貧困的青年時期,他在家鄉無法解釋的壞名聲,他的童話里仿佛凈化過的語言,他的剪紙天賦,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敘述一場抵抗,一種始終要忍受眾叛親離、只能在虛構的故事中得到贊美的人生。不過書里還不惜筆墨地(一百頁的小冊子有四十頁講這件事)講了一件我自己徹底遺忘了的事:狄更斯與安徒生的決裂。兩位作家相識于1847年6月,安徒生來到了倫敦,想制止自己的盜版書在英國出版。當時他在國外剛剛小有名氣,在倫敦某人的客廳里初識狄更斯,似乎瞬間墜入了情網。這場柏拉圖式的愛情照樣有著排山倒海的力量,安徒生給對方寫了一封封充滿了孩子氣的表白信件。然而查爾斯·狄更斯與他性格迥異,這位英國小說家給安徒生回了信,機械地、客套地邀請他來家里做客,卻沒有想到安徒生會信以為真。就這樣,1857年3月,安徒生興高采烈地出現在位于肯特郡的狄更斯家宅。他在此逗留了五個星期,時間長到足以遭到狄更斯全家上下,包括孩子們的一致厭惡。安徒生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收到這位朋友的任何消息。破碎的友誼,得不到回應的愛情,這就是我第一本書的真正主題。書寫于1963年,那時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的某座房子里已經共同生活了七年,并且還將繼續在那里居住十多年,直到第一次分開。后來我們重逢,一起在另外一處房子里生活了十四年,最終痛苦地決裂。剛才我出門的時候,并沒有想到會在櫻草山的街道上遇見你。你像是被魔法送到了我面前,手里拿著一個揉皺的褐色紙袋子。過了一會兒,你告訴我,里面有兩個肉桂面包卷。你顯然想問問我過得怎么樣,想告訴我你的狀況,然而,我日日牽掛不在身邊的你,已經二十三年了,所以這次該講話的不是你,弗蘭克,這次讓我來講,我一個人,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就在此地,此時此刻,讓我們就站在街上,我要從頭開始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聽,因為我自己也需要聽。弗蘭克,失而復得的弗蘭克,我看不夠的弗蘭克,讓我開始吧!
盡管怎么也想不到會在倫敦遇見你,但當我在阿德萊德路看到迎面走來的你,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我叫住了你,擁吻了你,但當我仔細端詳你,卻仍然有點不能相信,自己怎么會透過這張不動聲色的老年人的臉,一眼就把你認出。你對我說話,對我露出你那不可思議的微笑。我不由得心里計算著,你到秋天該滿八十歲了。這簡直讓人無法相信。幾秒鐘之后,我的眼睛就熟悉了你的新面孔,像一匹熟悉了各種路障的賽馬,我透過你的皺紋和白發看到了你,未曾改變的你,讓我痛心的你,弗蘭克·愛潑道爾。二十三年以來,我無時不在盼望,在死去之前再見你一面,誰知道我們竟然居住在相隔不遠的街區。在四月微涼的清晨里,你就這樣站在我面前,穿著寬大的羊毛外套,像個上校,你的皮膚是古銅色的,耳朵上還能看到以前打耳洞留下的痕跡。你說著話,我能看見你的牙齒,右側那顆在一次事故中磕壞的犬齒顯然修補過了,那是哪一年呢?那年我沒跟你在一起。是的,你說過,海倫,我跟你在一起從來不會出事,我跟你在一起就安全,你老愛這樣說,好像有點后悔的樣子。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謹慎,可你對此嗤之以鼻。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父親才同意把你托付給我,記得嗎,雖然你比我還大幾個月?我們決定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的時候,是我一個人說服了我們的父母,因為我在他們眼里是有威信的。我未能永遠保證你的安全,但我發誓自己盡力了。這真的是你,弗蘭克,你沒有變,八十歲的你,仍然是那個我記憶里的小伙子,然而見到你感覺又回到了故鄉的城市,卻滿心遺憾地發現,原先最喜歡的建筑被推倒了,原地建起了星巴克咖啡館。弗蘭克,你變成了一個老頭子。有我在,你就不會出事。我越謹慎,你越鄙視我的謹慎,我們之間總是這樣。如果沒有我陪伴你大半生,你也許早已不在人世,這就是事實。沒有一個男人在他最好的女友眼里是英雄,弗蘭克。
人們曾經對我說,衰老會奪去記憶,這不是真的。正如我十七歲那年,人們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真正的生活在書本之外,這也不是真的。我從不懷疑,自己在死之前會揭穿成人世界的一切謊言。今天跟以前一樣,我集中注意力的能力仍然略高于平均水平。由于成年之前始終活在戒備之中——孩提時為避免被兄弟們殺死,少年時代為躲過他們共同對我實施強奸的計劃,我養成了習慣,隨時警惕周圍發生的一切。我的父親跟你的父親一樣是外交官,我很早就學會了辨別大人的言外之意,后來自己也變成成年人,或者說,變成世人眼中的成年人之后,也從未放松過這種警覺。作為在使館長大的孩子,在我的世界里,第一要務是懂得規則,遵守規則,在對方都沒有意識到之前明白他的意圖。也許你想知道我怎么會在倫敦,那我告訴你,我在倫敦生活已經八年了。你看,我最終回到了父親的祖國,變成了我曾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真正成為的人:英國人。在七十二歲高齡搬遷是件不尋常的事,但孤身生活至少使我免遭他人的困擾。除了幾個自己也老得沒法保護我的人,沒有人替我擔心。最后我只得找了搬家公司,他們什么也沒問,干脆利索地把我的家具運到目的地完事。我在大英圖書館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公寓,終日在閱讀中打發時光,正如我此生一直所做的那樣。有時我不免對自己生活的地點感到驚奇,我望向窗外,不得其解地想:倫敦?為什么是倫敦呢?然后我記起來,在諾曼底的事情發生之后,我先是獨自回到了阿姆斯特丹。我肯定失去了思考能力,這是今天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我只是去了一個我有棲身之所的城市,然而那座我們在里面度過漫長歲月的房子,對我來說其實是最糟糕的避難所。無法解釋的是,我在那里一住多年,直到市政府決定在公寓的外墻上掛刻著你名字的紀念銘牌,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裝,強忍住眼淚,然而我內心的某一部分卻感到極其驕傲——何必再掩飾這一點呢?你去過那里嗎,看到牌子了嗎?那是一塊厚實的方方正正的粉色銅牌,“畫家弗蘭克·愛潑道爾在這座樓里開始他的藝術生涯”[2]。這些字眼的含義,與它們沒有說出來的意義,同樣讓我心緒難平。
世上還有兩個人像你我這樣彼此截然不同嗎?你什么都不在意,而我敬畏一切;快樂是你的天賦,正如勤奮是我的本能;你開朗陽光,漫不經心,一切只憑興趣,而我卻能終日埋首書本,在一行行蠅頭小字間疲倦雙眼,并且總能給別人超出預期的滿意結果,我對自己這種天賦感到無比自豪。我有動物一般的警覺和專注,能捕捉到別人注意不到的聲音和氣味,我的極度敏感使我變得善解人意,同時又會像暴君一樣剛愎自用,因為我洞察一切,所以想指揮一切。多年后的一天,我丈夫帶著戲謔的態度問我,因為那時他還覺得我有趣,他說,海倫,你有一個船長的靈魂啊,怎么會進了出版這行呢?答案很簡單,一直很簡單,因為一個出生在19世紀30年代末的大使的女兒不可能當船長。我想我丈夫其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不過他像那個時代大多數男人一樣,對他交往的女人的生活,包括他妻子,并沒有什么確切的了解。你也是這樣,弗蘭克,你也是那個時代的男人。我想你其實是個好人——在內心深處,也許你比我更好,只不過你眼里只有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其他的一切你都自動屏蔽了。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在我小小的領域里成了專家,你卻是個藝術家。這正像你畫的那些畫,顏料一層層地涂上去,形象漸漸浮現,直到最后某一刻完全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也是這樣經過多年慢慢成形,但我想,從一開始,我們的天性中已經蘊藏了你我的結局,也注定了一個無辜者的死亡。
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為了防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來慕尼黑進行外交斡旋。他會見了元首希特勒,并最終同意德國占領捷克斯洛伐克。我父親是英國代表團的成員。張伯倫當時六十九歲,他的生命還剩兩年。我父親剛過四十歲,正是外交官的理想年紀。他是一戰結束時進入外交部的,整個二戰期間,他做的所有事情,我認為可以用一個詞總結:撒謊。我不知道1938年9月的那些天里,他在巴德戈德斯貝格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那個時代是不能問父親這種事的。除了每天喝茶的時候,把糖罐子遞給他,幾乎沒有別的交流了)。我所知道的是,正由于他可疑的忠誠度,戰爭爆發后他就因安全原因被派駐瑞士使館,整個戰爭期間他都待在頓斯特拉斯區當公使。在戰后最初的混亂年代,歐洲驚魂未定,他又被派到雅典,在特里司特區的使館任職。1950年,他終于得到了駐意大利大使的職位,到羅馬上任。三十三歲那年,他曾因生意上的事去阿姆斯特丹旅行,也在我母親哥哥的晚宴上遇到了她。那是1931年5月。兩個月后他娶了她,然后在七年間生了弗雷德、馬騰和我。我是他們最小的孩子。他是個壞父親,卻是個優秀的演說家,一個嚴厲、善辯的男人。每年的圣喬治節,聚集在沃隆斯基別墅的英國僑民們都會被他的講話惹得眼泛淚花。你記得嗎?我是這個男人唯一的女兒,卻從來沒學會講話的藝術。我這一生在紙上寫下過幾十萬個詞句,然而把它們說出來,卻始終是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如果我能及時說出來那該多好,弗蘭克;如果我說了哪怕一次,而不僅僅是在做,只知道做,一直在做,什么都做;如果我會使用那些我能游刃有余地寫在紙上的詞語,如果我能馴服它們,讓它們發出我的聲音,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對嗎,弗蘭克?所以我現在必須說,弗蘭克,而你必須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