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的終結
- (法)帕特里斯·格尼費 蒂埃里·倫茨
- 10944字
- 2020-06-12 15:24:52
序 永恒的回歸
“帝國終將衰亡”,法國歷史學家杜羅瑟爾如是說。本書接下來的20項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除了歷史仍在延續的帝國(美國,但它能算得上是一個帝國嗎?)以及已經開啟新的歷史的帝國(中國,也許還有俄羅斯),從2300年前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戰開始,到19世紀殖民帝國的建立為止,沒有一個帝國幸存下來。在本書中,我們將首次從總體上把握這些帝國的衰亡史,帶領讀者在歷時近2500年的世界歷史中漫步。
帝國與帝國之間的差異之大遠甚于它們的相似之處,以至于我們無法推導出一套體系來考量每個帝國的命運。像人類一樣,這些帝國首先是結局相似。但除了同樣衰亡的結局外,我們很難再找出一個足夠明確的定義去描述如此之多、來自同一個家族的后裔們。
我們大體上可以把帝國定義為一個群體及其政治對其他的一些群體、政治(也許沒有)、政權、行政區劃、部落、種族、文化進行統治的結果。一些帝國擁有固定的領土,而另一些帝國的疆域則不確定,邊界線也一直在變化,如草原帝國,勒內·格魯塞已出色地完成了其歷史重建工作;一些帝國在陸地上擴張勢力,另一些則在海上發展壯大;有工業帝國、金融帝國或是新興科技帝國;在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所執導的電影《教父》中,主角之一不還將黑手黨比作羅馬帝國嗎?也許黑手黨就是效仿羅馬帝國?事實上確實存在著一些犯罪帝國,如今它們有可能是最強大的帝國了。帝國的概念很靈活:只有當它被賦予一種特定的統治模式(不同的群體圍繞在一個權力中心周圍,考慮到帝國疆域的遼闊,該權力中心的指令傳達需依憑一種間接、分散式的管理模式),或是當人們將它與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其他政治體制(如城邦,或是后來的民族國家)加以對比時,帝國才具有實在的內涵。從更廣義上來說,法語中“帝國”(empire)一詞起源于拉丁語imperium,意為最高權力,即中世紀的“絕對統治權”(souveraineté parfaite),擁有這項權力的人能夠制定法律,而不受其他規則的束縛。皇帝即眾王之王,12、13世紀,法國皇帝的皇位缺乏有力的保障,為了確保其皇權的獨立性,當時的皇帝命令他的法律顧問稱其為“王國的皇帝”,并宣稱自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無須向任何人匯報,他只承認上帝的權力高于自己。
我們這里所提及的帝國,無論從時間還是空間上來說都相距甚遠,它們在形式上也各不相同。有些帝國的機構組織趨向統一化,如羅馬帝國和拿破侖帝國(盡管十分短暫);有些趨向聯邦的組織形式,如阿茲特克帝國;有些采用了較為松散的組織形式,如奧匈帝國;還有一些帝國的組織形式則很復雜,如奧斯曼帝國。這些帝國對自身合法性的訴求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之上:從以宗教為名到為了摧毀敵對國家(亞歷山大大帝與大流士三世之間的戰爭);從以“教化”為目的(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包括之后的西班牙和法國的殖民帝國,它們也并不僅僅是為了錢)到為了建立一個符合宗教法則(如伊斯蘭教)或是非宗教預言(如馬列主義之于蘇聯)的政治秩序。
帝國的壽命給與此相關的所有比較都潑了一盆冷水:亞歷山大大帝和拿破侖的帝國都只存在了十幾年,印加帝國、阿茲特克帝國(其歷史從特諾奇蒂特蘭、特斯科科及特拉科潘3座城邦1428年結成同盟開始算起,至1521年被西班牙滅亡)、查理曼帝國也不過近百年,西班牙帝國3個世紀,由穆罕默德后人所建立的帝國存在了4個世紀(15世紀末收復失地運動后滅亡),羅馬帝國5個世紀,日耳曼民族神圣羅馬帝國8個世紀,拜占庭帝國綿延近千年。至于擁有2200年歷史的“華夏帝國”,正如丹尼埃爾·葉利謝耶夫告訴我們的那樣,至少有“9條命”!沒有人知道帝國何時會滅亡,它的建造者更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的帝國也是如此,原以為會綿延千年,卻在建立7年后崩塌。
在對比各帝國消失之際所處的形勢時,尤其需要謹慎:拜占庭帝國在滅亡前經歷了長時間的“衰落”;日耳曼民族神圣羅馬帝國在9世紀初經歷了一段“慢性萎靡期”;查理曼帝國因繼承風波遭受了巨大的打擊;1918年,奧匈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欢韲?917年爆發革命;蒙古帝國因內部分裂而消亡,1991年的蘇聯也同樣如此。這些帝國常常在戰爭中消失,但在和平年代也同樣可能解體;有時,它們的結局平和,少有遺憾,如1806年的神圣羅馬帝國,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們的結局卻不堪,回想德意志第三帝國滅亡時,于其追隨者而言真如同世界末日
。
帝國衰落的原因多種多樣,以至于在整理分析之后,不可能從中找出某些固定不變的因素,更不可能找到能夠警示我們不再犯歷史錯誤的普遍規則。
如果說帝國是一個有組織的或職責分明的國家實體,那么有時正是它的組織模式導致了它的衰落。如果說神圣羅馬帝國是在近乎冷漠的環境中走向滅亡,這難道不是因為帝國自身變得愈來愈不可靠,以致在面對其內部各個自稱羅馬皇室繼承者的成員國時,帝國的政府機構,除了負責成員國之間的溝通外,可以說是毫無用處?當然,這并不是造成它滅亡的唯一原因。亞歷山大大帝的帝國夢在其身后不久就破滅,這難道不是因為這位征服者逝世過早,還沒來得及考慮其帝國的組織規劃?難道我們不應該從不合理的政治管理出發,去研究奧斯曼帝國或蒙古帝國的“結局是如何開始的”?除了繼承者之間的戰爭,查理曼帝國的失敗難道不是由于法蘭克文化和羅曼文化之間無法融合?
一個帝國的衰落同樣有可能是因為先天不足,甚至有時帝國自身也對此一無所知。帝國的內在平衡確保了它的穩定,而人口問題則可能破壞這種平衡:西班牙、日本、英國、法國的人口增長太過緩慢,以致無法繼續鞏固其權威;而隨著宗主國的衰落,有時也是在宗主國移民的幫助下,殖民地獨立的夢想愈加觸手可及。
各種各樣的政治、歷史、種族、宗教、文化為什么能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當中留存下來,尤其是殖民帝國?如果帝國很少去統一或減少這些差異,那么其平衡只能是暫時的,永遠有崩塌的危險。通常,如此多不同的利益想要和平共處,必須要依靠皇權(如今我們趨向于將其美化)的權威與暴力。
皇帝的人格也很重要,僅僅有天神之子、眾神之城的居民、天命派遣使者這些身份是不夠的。許多帝國因其締造者出色的品行而短命,即便如此,神也沒有因而剝奪皇帝的政治天賦、軍事才干和管理能力:我們是否相信,亞歷山大大帝以其天資獲得的權力能夠得到認可?如果拿破侖曾經建立的制度、掠奪的戰利品并沒有像俄羅斯冬季大雪中的夢一般消失,我們是否能想象他會后繼有人?
當帝國得以延續,我們還需要建立一套繼承體系,在這套體系里,不能有權力式微或土地分裂的苗頭,更別提世襲體系所固有的危險。即使已經克服了這些不同的難題,如何讓帝國的子民接受皇帝的權力仍然是個難題:許多皇帝就曾因此被奪權或殺害。
也不要認為統治整個帝國的物質條件不重要,不要忽視交通工具、陸路及水路交通,抑或官方通行語言的選擇。如果需要幾周的時間才能將一項命令從埃布羅河傳遞到波羅的海,那么查理大帝如何能在其帝國上下樹立權威?成吉思汗的“游牧”帝國又怎么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組織?在沒有現代交通工具的情況下,蒙特祖瑪
如何能統治阿茲特克帝國?盡管他的領土比不上占地3300萬平方公里的華夏帝國,但要知道,在其帝國內可是連馬匹和道路都沒有。而橫跨三大洲的西班牙帝國又如何能維護自身的長久統一呢?
除了這些內部原因外,如何讓帝國周邊的勢力接受也是一個難題。帝國存在本身就對周邊勢力的安全構成了一定的威脅。疆域太過廣闊,擁有太多的資源,抑或相反,過于貧窮,無法自給自足……被包圍在懼怕它或是覬覦其財富和權力的周邊聯盟當中,帝國不得不吞并鄰國,將它們納入自己的權力范圍內,抑或使其消失。帝國需要靠征服來獲得生存,就像拿破侖所說的那樣:
“我的權力來自我的榮耀,而我的榮耀則來自我所取得的勝利”,一天,他向秘書布里昂說道,“我的權威如果不再來自榮耀和新的勝利,它便會衰落。戰爭造就了我,也只有戰爭能讓我一直保持自我。”
和平于他而言是通過戰爭——永無止境的戰爭來實現的。然而,為損害弱小國家或敵對帝國周邊的利益而發起的征戰卻什么也解決不了。戰爭過后需要彌補,但發起戰爭的人卻并不總能意識到這一點。亞歷山大大帝和拿破侖沒有善待那些曾經支持他們的人,最后眾叛親離,還眼睜睜看著那些受過他們恩惠的人加入反對自己的聯盟當中。歸根結底,一個強國如果試圖保住自己的霸權地位,勢必激起越來越多的反抗,而且這些反抗最終都會獲得勝利。與此相關的例子很多,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到:西班牙帝國、哈布斯堡王朝、拿破侖帝國和德意志第三帝國,也不要忘記那個在東條英機
統治下的狂熱的日本帝國。
最后,我們同樣不會忘記帝國的滅亡常常與金錢相關,尤其是當戰爭所需經費對國家財政造成的巨大壓力快要超過其能夠承受的臨界點的時候。事實上,帝國的權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的軍事力量及其可以調動、生產或占有的財富。用于保障和加強帝國霸權所需的財源必須不斷擴大,因為花費大,收入少。通常,正是“戰爭神經”的腐蝕作用最終毀滅了帝國。公元前333年,為了占領尼羅河口富饒的三角洲地區以種植糧食,亞歷山大大帝在取得提爾和加沙的勝利之后來到埃及。拜占庭帝國因商品交換緩慢收緊而衰落。誰又會知道蒙特祖瑪帝國會無法承受其龐大的人口壓力,因干旱和饑荒而損失慘重?此類事例不勝枚舉。
盡管帝國之間差異明顯,但還是有很多人試圖為帝國現象創建理論,如孟德斯鳩、愛德華·吉本、湯因比等,他們都做過類似的嘗試。
就其本土而言,西方歷史不就是由一連串的政治體制改革而組成的嗎?古代城邦的失敗促使帝國誕生,而后在羅馬帝國的廢墟中,多次復興失敗,最終衍生出主權王國形式下的民族國家。
此外,帝國這一主題又重新受到了關注:這個詞好像最近才從過往的歷史中被找出來,如今卻有可能取代國家。與此相關的書籍有很多。我們發現早在國家出現以前,帝國就已經存在了,并且相較兩者的歷史,國家的誕生距今時間更短,歷史也更為簡單。3000多年前,難道不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和亞述
出現了最早的帝國?而在那里也同樣孕育出農業、城市文明和文字。人類歷史上組織最為完善的國家難道不是中國的唐朝(618—907)?我們還發現,如果說國家是歐洲的創造,那么帝國這一現象則超越了文化的邊界;盡管各個帝國之間差異明顯,盡管歐洲憑借其權威在全世界范圍內推廣民族國家模式,但帝國還是具有民族國家所無法比擬的全球性。我們也相信,和時尚一樣,在各個帝國不同的歷史經驗中,存在著足夠多的相似之處去構建一套共通的理論。從前我們是選用羅馬帝國(它被視作帝國的典型)來進行理論資料研究,現在,我們試圖將目光投向歐洲之外(這也是批判歐洲中心主義所要求的),尋找構建普適性闡釋理論的基礎資料。
可以說,如今的歷史學家常常受比較之苦。他們不按常規(從每一個極特殊的歷史經驗中推導出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影響或教義),而是選擇了一條相反的路:假設存在一種普遍性,就像大寫的人
之于約瑟夫·德·邁斯特一樣
,他真的存在,而我們并不知曉。歷史學家覺得,在種族、國家,甚至是帝國的歷史中,那么多的變化,突然一比較,卻發現只有一種命運。
回到我們在序言開頭所引用的杜羅瑟爾的那句名言。“帝國終將衰亡”,這句話寫于1981年,而在這之前,埃萊娜·卡雷爾·丹科斯已經預測到蘇維埃帝國的解體。也許他們都相信(有時是錯誤的)蘇聯未來可能解體,是因為它對維護帝國統一越來越無能為力。而事實上,則是由于體系自身遭遇危機(中央分裂),以致在同一時刻導致了帝國的瓦解。無論如何,直到20世紀80年代,從波蘭“團結工會”創立開始到柏林墻倒塌為止,帝國的衰亡周期才真正終結。而其實早在20世紀初,這些帝國就開始瓦解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清朝,1914年至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風暴造成了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沙皇俄國及奧斯曼帝國的滅亡,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則為那些建立于19世紀的殖民帝國敲響了喪鐘。半個世紀后,蘇維埃帝國退出歷史舞臺也證明:保衛本土的帝國時代已經結束。政治體制歷史中最重要的篇章已經翻了過去。世界歷史圍繞著3種主要的政治組織形式而構建——城邦、帝國和民族國家。帝國時期見證了許多政治制度的終結,民族國家似乎取得了最后的勝利,自此成為唯一的政治體制。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歐洲版圖上出現了一眾從被推翻的帝國中發展出來的較為穩固的國家政權(
tat);二戰之后,非洲和亞洲也誕生了許多新的民族國家(nation),這一數字隨著1991年蘇聯的解體再次上升。
柏林墻倒塌25年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許多之前新成立的國家,如南斯拉夫,已經快要或完全消失了。世界政治舞臺上的主角當然還是政權和國家,但它們沒那么穩固和強大了,更失去了尊嚴。民族國家不再被看好。然而,它誕生之初(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中葉之間),曾經平息了波及整個歐洲、危及其存亡的天主教與新教的紛爭。國家在一塊邊界明確的領土上,對生活在其中的居民行使主權,保障國內和平、外部安全。居民可以無爭議地享有權利、自由及受到公共權力保障的特權,甚至共同管理城邦事務(通常是在國家處于萌芽階段時)。簡而言之,國家是某種公共權益思想的政治表達。
由此開啟了民族國家的歷史及悲劇。民族國家被賦予了一些負面意義,不總是正確的了:畏首畏尾地將自己封閉在帝國疆界之內,對外部世界充滿敵意;反對人口及資源的流通;自我保護主義、自私;熱衷于統治;將自身的利益凌駕于大眾利益之上;贊頌公民制度,卻認可不平等的存在;為某些意識形態鳴鑼開道;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為了滿足自己的權力意志而瓜分世界;不遺余力地消除風俗和信仰的差異;最后要為使整個20世紀陷入悲傷的大屠殺及種族滅絕負責。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與民族國家相反,歐洲成立了歐盟;民族國家為二戰的悲劇擔起了責任,歐洲和平的開端就必須通過某種聯邦的形式來實現。歐盟的聯邦形式雖然減少了各成員國的主權,但比起那些為了促成各個政權之間商談的微小嘗試,卻能走得更遠,獲得更大的成功:盡管早在18世紀初,法國大主教圣皮埃爾就起草了歐洲最早的“永久和平”計劃,但直到法國大革命結束,拿破侖帝國滅亡之后,在1814年至1815年召開的維也納會議上;抑或更遲,直到1864年《日內瓦第一公約》(該公約主要關注戰時的傷病員)通過的時候;甚至是到1919年,“國際聯盟”成立的時候,那些小小的嘗試才初見成效。這樣一個開放的、無邊界的聯邦式歐洲,我們至少可以這么說,并沒有真正獲得歐洲人的心,而大部分歐盟成員國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正統合法性與威望。從前南斯拉夫的戰爭(1991—1999)到后來遠東和中東許多國家的分裂,再到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襲擊事件,以及2003年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它們讓原本就不甚光彩的民族國家歷史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帝國和城邦(廣義上的)也因此意外回歸,雖然現在很多人都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人類歷史的一個巨大裂縫旁邊,并且這一裂縫將擾亂歷史的進程”,但這種感覺必然會使我們更加關注“歷史的偉大深度”。
我們之前說過,帝國或許從未成為如此多研究所關注的對象。但這種回溫仍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后蘇聯時期的俄羅斯難道沒有重新建立其傳統外交?更不必說哈里發一直在覬覦肥沃的新月地帶
。所有的這些,我們原以為都掩埋在時間的黃沙下了
,現今卻如同空氣中飄散著的香味,似曾相識。因此,今天去重新探尋帝國的生命和歷史并不是毫無邏輯可循。
在這過程中,我們尤其需要以一種善意的目光(我們在研究那些老牌西方國家時肯定不會抱以同樣的目光),去重新發現帝國的“文化”功績。與帝國同一時期又出現了大量的“城邦”,這種微型集體與廣闊的帝國“聯盟”一起,一個無限小,一個無限大,共同成為歷史的主角;而此時,“中型”國家的身影卻被消除,或至少是被淡化了(我們原以為國家已經足夠強大,可以化解內部成員間的自然或社會差異;因疆域也并不算太大,國家內部可以通過集體商議或監控來決定公共事務)。帝國內沒有民主,城邦里也不存在真正的民主,居民之間關系太過親近,彼此社會生活的聯系太過密切,以至于實行公民制度所必不可少的抽象過程在城邦內部根本無法開展。如果說帝國只能有子民,而不可能有公民,那么在城邦里,則只有親人、同盟、敵人、富人和窮人。
不夸張地說,在這公元后第三個千年的開始,歐洲的主要統治傾向似乎又回到了中世紀,如同當時的日耳曼民族神圣羅馬帝國(它宣稱自己承襲正統羅馬帝國皇室,統領了眾多的城邦、公爵領地及公國,并確保它們在帝國內部的共存)那樣,如今的歐盟也并不穩固,各個政權無法在其中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成員國對它也不信任,對這一聯盟感到滿意的只有那些次政府團體、若干文明團體,市、省、大區以及由風俗和信仰所劃分而成的“部落”。從巴爾干半島到西班牙,從蘇格蘭、比利時到意大利,在漫長的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這些地方緩慢而艱難地聚集到了一起,如今卻彼此分離,希望能夠獲得自身的獨立,而這種獨立只有在一定的環境下(這或多或少標志著帝國政體的回歸)才能實現。未來的歐洲會是怎樣?也許會回到從前那個由公國所組成的歐洲,它們在文藝復興時期形成,但未定型,既沒有實力也不穩定。
換句話說,我們歌頌哈布斯堡帝國的世界性,卻對戰爭與暴力(它們是帝國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帝國歷史則與其軍事優勢密不可分)保持了沉默。這是一種從國家到所謂“新帝國主義”的深刻變化,盡管如此,歐洲大陸并沒有被壟斷——美國當代著名的國際政治理論家塞繆爾·亨廷頓曾在一本很有遠見,有時卻不能為人所理解的書
中對此有過描寫。
我們很好奇為何到今天,人類歷史中的“帝國篇章”仍如此吸引人。甚至“草原帝國”、奧斯曼帝國(至少是凱末爾主義及大范圍種族屠殺之前的時期)都博得了當代人的好感。應該說,人們往往會用今天的思想和語言對歷史進行過多的修飾。
因此,必然的擴張主義、一如既往的領土擴張意愿以及對普遍性司法的渴望(奧地利是最團結的帝國)現在并不是帝國最著名的特征。如果我們將中國的歷史排除在外,因為作為“中原帝國”,中國尤其重視保衛疆土,它認為這些土地自古以來就屬于中國,其領土的完整需要中央權力的保障;我們還要將日本的歷史排除在外,因為它曾在1639年割斷了自己與(幾乎)整個外部世界的聯系;那么大部分帝國的歷史則是與戰爭交織在一起的,先是為了擴張領土,當擴張到一定程度時,一旦遇見和自己一樣對自身合法性深信不疑、對權力相當渴望、擔憂自身安全的強國時,就轉而為自衛發起戰爭。
當然,如此激發當代人想象力的并不是大多數帝國好戰而傲慢的性格,我們更多是贊頌它們的管理模式。事實上,是帝國的廣闊領土要求皇權實行這樣的管理模式。帝國疆土之廣闊,使它無法建立起那種彼此相距甚遠、看上去往往在各個方面都差異明顯,卻能通過信仰、生活方式及共同的利益團結在一起的國家。因此,帝國不可能減少甚至消滅差異,只能在其內部保證這些差異的共存。顯然,民族國家的“軟實力”與這種模式相反,它需要消除差異,排除地方主義,實行政治統一與社會一致化。帝國不反對習俗或宗教的差異,它認可并適應這些差異。羅馬人將差異納入公民的共同文化中,中國人將差異置于行政機構的監管之下。至于蒙古人,他們自己選擇放棄,不干涉其領地的管理事務,交由當地的專人負責。這就解釋了為何在今天帝國又成為關注的焦點:它為我們展現了當今主要價值標準——多元化、多樣性、寬容——的歷史表達。
另一個重建帝國歷史的動機:為了和平。如果說大部分帝國把宗教作為確立自身合法性的基礎,從“羅馬和平”時期開始,人們就一直把帝國與和平聯系在一起。這里存在一個悖論:對于大部分帝國來說,它們難道不是靠著武器才得以建立,并且最終在戰爭中或者被戰爭所毀滅?然而,只要是能夠維持統治的帝國,從觀感上來看,它把將已知的疆域集中在一位領導者的威權之下,領導者看上去很遙遠,以至于他的權力并不容易被覺察,但又足夠近,有能力保證遼闊疆土內的長治久安。屋大維建立羅馬帝國,從而解救了公元前1世紀還在內戰死亡線上掙扎的羅馬共和國公民,同時也保護了共和國留下的偉大遺產:依靠普遍君主制獲得了安全與偉大,卻犧牲了公民的自由。
這段“黃金時代”從3世紀開始走向終結,但歐洲人卻對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因為羅馬帝國在同一個權力的領導下統一了如此多不同的民族。而正是在對這一帝國的鮮活記憶上,誕生了另一個統一的理想,即基督教希望在教皇的統治下團結所有的信徒,一起得到永恒的救贖。日耳曼民族的皇帝自稱是羅馬皇室的合法性繼承人,對此,很快便出現了具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反對者:羅馬教廷。第一個千禧年前后,在格列高利改革時期,羅馬教廷曾設想出一套秩序,要求所有的世俗權力、皇帝、國王和王子既要服從教皇的精神領導,也要順從其世俗的統治。
政教合一與帝國主義之間的紛爭持續了許多個世紀,戰爭,陰謀,教皇將皇帝逐出教會,皇帝罷免教皇,此類事件層出不窮。為了獲得羅馬帝國的遺產并實現普遍君主制,兩者一直在進行力量的交鋒,以致最終精疲力竭,結束了這場殘酷的斗爭。日耳曼民族的皇帝永遠地錯失了建立全球性帝國的機會,而教皇則在擁有精神特權的基礎上獲得了世俗的權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交鋒讓第三者坐收漁利:法國國王,他拒絕接受這個自稱是羅馬皇室繼承人的皇帝,也拒絕教皇對自己在世俗事務上的管制。他自稱“法國的皇帝”(國王是其王國內的皇帝),并為了自身的利益要恢復羅馬統治,由此開啟了現代國家政權的歷史篇章。研究表明,許多法學家,甚至是神職人員都曾幫助卡佩王朝的國王(尤其是腓力四世)
在羅馬法及教會法中加強國王的特權,使其能夠直面帝國和教會—13世紀初之前在世界上一直主宰著歐洲歷史的兩大巨頭
。
這場漫長的沖突結束后,歐洲也發生了改變。如果說法國國王自稱是其王國的皇帝,那么日耳曼民族的皇帝也只不過是德國的國王罷了。即使帝國這一概念在哈布斯堡家族繼承日耳曼民族的皇位時也獲得了認可,歷史的發展方向卻已然改變。查理五世的帝國和隨后出現的西班牙、英國、法國、德國等大陸或海上的帝國一樣,不那么渴望統治世界(即使是象征性地),而更愿意投入歐洲國家之間爭奪最高權力(有時是霸權)的競賽當中(盡管查理五世非常希望能夠重新縫合耶穌長袍并以其名義建立一個統一的世界
)。殖民帝國主義很快就取代了大陸帝國。自此,皇帝的頭銜和財產只用來增強國家的影響力和威望,而不再是國家強大的首要原因。
應該說,帝國,究其本質,是具有統治世界的傾向的,但隨著世界的不斷擴張及因為失去最初的統一而造成各大文明之間的相互分離與隔絕,帝國卻難以適應。
1200年,全人類(還)被分散在若干個文化小島上,彼此隔絕,更確切地說,一部分僅與臨近的小島聯系,而其他則與外界完全隔絕。
隨著地中海霸主羅馬帝國的逐漸分裂,歐洲誕生了。我們也可以這么說,歐洲誕生于雙重封閉之中。8世紀至11世紀期間(730—1000),曾經的羅馬帝國領地分裂成了3個部分:一部分屬于歐洲,確切來說是蠻族王室從羅馬帝國繼承的;其他兩部分,一部分被拜占庭帝國所統治,而另一部分則由新興伊斯蘭教所控制。雖然十字軍東征在很長時間里懷著普救論的夢想,希望重建天主教政治秩序下的世界統一,但在幾個世紀后,普遍君主制的模范卻遭受了致命的一擊:首先是15世紀中葉伊斯蘭教的再度擴張,接著是15世紀末大航海的探索,最后經由宗教改革,歐洲在短短幾年之后被分裂。伊斯蘭教的擴張即使在最初的時候就遭到阻撓(1453年土耳其人占領君士坦丁堡,隨后入侵巴爾干半島,直達匈牙利;1492年西班牙奪回安達盧西亞勉強作為彌補),也還是讓歐洲變得更加封閉。當時歐洲的政治破裂廣為人知,因而無法共同組織任何行動去驅逐塔索
口中“卑鄙的土耳其人”。幾年后,弗朗索瓦一世不還跟土耳其帝國結成同盟,將自己國家的戰略及商業利益置于信仰之上?但在另一方面,土耳其人的威脅卻使歐洲顯得與眾不同,也讓它了解到除了無法消除的政治分裂外,自身還擁有獨特而杰出的文明。
西班牙國王收復科爾多瓦哈里發國的同一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隨后達·伽馬開拓了從好望角到印度的路線(1498)??梢哉f,這些事情不僅縮短了歐洲大陸內部的距離,更讓人類發現了愈加寬廣的世界。這一次與世界性無關。1517年,馬丁·路德在德國維滕堡城堡教堂的大門上張貼了《九十五條論綱》,從而標志著教會的分裂,最終摧毀了信仰統一下的政治統一思想,強化了國家對教會的監管,加快了君主統治權的形成。
自此,帝國就只是詩人們所贊頌的一個偉大回憶了。這個詞能夠引發人無數的聯想,讓我們想起了羅馬帝國的偉大、全世界和平的夢想,以及1804年拿破侖恢復了法蘭西皇帝的稱號,這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顯示自己與同時代其他君主不同的榮耀,也是為了用最偉大的頭銜自我吹捧。此外,即將失去日耳曼皇帝稱號的哈布斯堡家族首領同意,只要能為自己及后裔保留奧地利皇帝的稱號,就接受拿破侖(當時只不過是終身行政官)稱帝。他并沒有在這次交易中吃虧,因為在很久之前(從普魯士王國出現以來),神圣羅馬帝國就只剩一個空殼了。正如我們所知,拿破侖執政時期加強了歐洲對國家的認可,也見證了帝國與尋找和平圣杯的精神實質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拿破侖三世曾宣稱:“帝國即和平。”比起真實的地緣政治,這句話更多地影射了一個深深根植于大眾的想象且并不總是虛假的神話。
斯蒂芬·茨威格是如此地熱愛歐洲,但當他親歷了1941年的歐洲戰亂后,他難道不想回到那個奧匈帝國統治下不同種族和團體和諧生活,遠離歷史紛爭的幸福時代?
“如果要我找一個合適的詞去形容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我所成長的那個時代”,茨威格寫道,“我希望我已經找到了最形象的表達:這是安全的黃金年代。在我們綿延近千年的奧地利君主統治時期,一切都好像是永恒的,而國家政權則是這份永恒的最高保證……在這一疆域廣闊的帝國當中,一切都十分穩固、不可動搖,擁有自己的位置——而最高位者則是皇帝,一位老人;即使他將要逝去,我們也知道(或我們也認為)會有另一個人繼承他的皇位,并且帝國原先制定的秩序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人會去想戰爭、革命或是動亂。在理性的時代,任何極端的事件、任何暴力活動幾乎都不可能發生。”
這位奧地利作家向我們描述了幸福——由和平、安寧,尤其是幻想能夠擺脫歷史及其無法阻止的悲劇所帶給我們的幸福。正是這種想象促使我們今天重新去發現帝國,這也解釋了我們為什么會對帝國抱以善意的目光。帝國使我們想起一個有序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每個人都能受到當權者的保護,卻幾乎不需要為當權者犧牲什么,當權者最關心的是民眾是否服從自己。在這一點上,帝國(即使沒有實力也沒有權力,特別是沒有權力)比民族國家或共和國要現代化得多,民族國家和共和國只有在其民眾為自己作出犧牲,甚至獻出生命的情況下,才會保障民眾的尊嚴和自由。美好的帝國為民眾承諾了合理的幸福,卻不需要他們為自由付出代價。在這一點上,它與現代人的感受相一致。
然而,我們也知道歷史在前進,帝國不再是歷史舞臺上的主角,取而代之的是單一政府國家和民族國家,除了變化多端的歐洲,歐洲曾以為擺脫了歷史的宿命,卻又重蹈覆轍。美國、俄羅斯、中國、伊朗、以色列和其他國家將決定世界的未來,他們共同見證由現代歐洲創造的模式的持久性,也會見證悲劇永恒的回歸,而歷史就是由悲劇組成的。我們要像提防洋流一樣,時刻對地緣政治蘊藏的力量保持警惕。在我們寫下這幾行字時,德國不正準備在一百年間第三次摧毀歐洲嗎?
雖然做了許久帝國夢,夢境已經消散,一如世界和平的美夢。帝國比任何政體更能代表這一美夢?,F在,我們向讀者呈現的就是夢境消散之時的歷史。
帕特里斯·格尼費
蒂埃里·倫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