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斯·韋伯思想肖像
- (美)萊因哈特·本迪克斯
- 3687字
- 2020-06-04 17:34:30
三 韋伯的思想方向
1892年,韋伯在總結自己關于農業工人要求自立門戶問題的研究成果時,提出了一個預示了他畢生工作一個主要內容的思想:
這種個人主義不能僅僅理解為對個人利益的單純追求。誠然,每個人都獨立于其大家庭而追求自己的經濟利益;但是,他也在審視判斷如何實現自己的利益,這樣,他就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賺錢機器在行動。韋伯認為,經濟利益具有無可置疑的重要性,但是,關于經濟行為的觀念也是一種動力,它與經濟利益同時起作用。
在韋伯對證券交易所的調查中,這種觀念的重要性表現比較明顯。按部就班地管理經濟業務不僅僅是經濟環境和自身利益的要求。就追求自身利益而言,從事邊際利潤投機以謀取暴利的人,和利用證券交易所來保護自己免受意外的價格波動傷害的商人是一樣的。二者的區別在于個人的發展方向不同。邊際投機者往往成為追求投機利潤的賭徒,而最優秀的商人往往會成為追求經常性利潤的戰略家。二者在社會交往方面也不同。投機者在交易所的活動中通常是一只“孤狼”。商人則通常與和自己相似的人合伙,由某種共同的見解聯系在一起,即便在市場上彼此競爭,但在業務處理上相互信任。因此,韋伯逐漸對作為一個地位團體的成員、而非孤立個人的商人們的觀念發生了興趣。想要影響交易所這樣復雜機制的運作,這種處理商業業務的觀念只能出自于具有共同倫理的商人階級。對業務行為的有效調控最終取決于該集團的目標一致,不論是在一個排他的協會中(如英國)還是在沒有這種組織的情況下(如漢薩同盟城市)。在這些社會環境中有一種固有的“無意識的意向”。【91】資本雄厚、對市場有職業興趣的商人有一種排斥“局外人”的天然傾向。后者不是行家,既無資本又無知識,因而往往強調市場的變化無常。【92】顯然,商業理性和相互信賴的倫理觀,涉及經濟利益的直接要求之外的觀念,盡管這些觀念能促進經濟利益。而且只有在這些觀念成為一個集團的屬性時,才能對證券交易所產生某種作用。因此,韋伯既然強調觀念對于理解經濟行為的重要性,又強調這些觀念的社會基礎——如果它們能夠對人的行為產生某種作用的話。
對這兩點的強調在韋伯關于容克的分析中也很明顯。由于世界市場環境的變化,德國東部農業的商業化乃是大勢所趨。但是,地主們不是將自己改造成農業資本家,而是執著于舊日貴族的宗法思想和社會權利。韋伯認為,只要容克還在利用自己固有的政治特權來支撐他們岌岌可危的經濟地位,他們就是國家利益的虛假代表。韋伯從自己的民族主義立場出發,特別譴責他們一方面要求政府為其莊園雇用外國農業工人提供便利,另一方面在外表上又盛氣凌人地炫耀自己的超級愛國主義。【93】
韋伯抨擊容克的理由與他抨擊工業家的理由是相同的。他抨擊工業家用取得地產和封號來掩蓋自己的中產階級出身。貴族實際上已變成農業資本家,現在正利用自己的社會威望來謀取經濟利益。在韋伯看來,這種貴族和已經成為“貴族化”地主的工業家一樣不誠實。
這些帶感情色彩的評價是很重要的。韋伯斷定,容克和工業家有選擇的余地,他們的觀念和行動并不像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完全是他們的經濟利益的產物。【94】他還確信,他們所作的選擇是有害的。他從這種觀點出發,認為農業工人似乎比地主和工業家更值得尊敬:
農業工人不顧經濟損失要求人格獨立,體現了這種“高尚的追求”。而農業資本家的貴族虛榮心則與此背道而馳。
當然,韋伯的政治評價包含著更多的內容,而不僅僅是對個人自主和19世紀自由主義遺產的強調。我在前面提到,韋伯在說明農業工人的“個人主義”和反權威主義傾向時,談到家庭共同體的破裂。在論及容克時,對個人行為的社會基礎的強調則更加醒目。韋伯在1892年關于易北河以東勞工問題的報告結尾處,強調了容克在政治上的正面貢獻。這一觀點在報刊上受到各方面的評論,促使韋伯作了如下的辯駁:
這種社會組織曾經是普魯士社會的保護傘。地主曾構成一個真正的貴族階級,他們可以依賴依附農民繳納的租金而生活,從而能夠投身政治和軍事活動。農民也和容克一樣受益于莊園的農業收獲。儉樸的傳統生活和容克統治階級的責任信念,往往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剝削。但是,韋伯明確指出,這些具有權力意識的人,父權宗法作風和觀念是很嚴厲的,他們都是喜怒無常的小暴君。他們的附庸工人雖然沒有遭到徹底的經濟剝削,卻過著逆來順受的生活。【97】當然,這種生活方式是自成一體的。容克的經濟制度、他們作為政治與軍事貴族的角色,以及他們的權威主義的觀念是相輔相成的。韋伯一再指出,他作為一個中產階級成員絕無偏愛德國東部地主的理由。但是,他們在歷史上代表了一種生活方式。他們在物質生活上的適應性和思想趣味,是與東部歐洲邊境嚴酷的生存斗爭環境相一致的。在那種環境下,容克形成了普魯士傳統的世界形象,這種形象“如同扳道工那樣決定了受利益機制驅動的行為的軌道?!?span id="azbfuso" class="math-super">【98】
從以上對韋伯早期社會經濟調查的評介中可以明顯看出,他既反對馬克思主義者和社會進化論者的集體主義,肯定觀念和個人的重要性,又像馬克思主義一樣強調個人行為的社會基礎。他認為,農業工人的個人主義或容克的家長制觀念等思想觀念,不可能完全用這些集團的經濟利益和物質環境來加以解釋。但是,他在承認觀念的相對獨立性時,并沒有否認或輕視政治經濟利益對觀念發展的影響。他早期的研究已經蘊含著他在1904年發表的《新教倫理》所表述的下列觀點:
顯然,韋伯希望這兩種研究思路都受到應有的注意。但是,在韋伯的著作中,除了含糊地提到“不是觀念,而是物質和精神利益直接支配人的行為”【100】外,從未全面論述觀念和經濟利益的相對獨立性與錯綜復雜的相互依賴性這一觀點。確定它們的相互關系必須做專門的研究。但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關于指引韋伯研究工作方向的一般表述,令人高興的是,德國歷史學家奧托·欣澤(Otto Hintze)的著作中有這樣的表述:
這種二元論是韋伯研究宗教社會學的指導思想。回顧他的早期研究,人們能夠發現他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表現的興趣是如何產生的。正是由于他對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感到失望,使他去探索他所珍視的價值起源。身為一位個人主義者,韋伯力圖揭示農業工人的個人主義的歷史起源——這些農業工人寧愿從事不穩定的季節勞動,也不要有保障的人身依附狀態。作為中產階級的一員,他研究了英國和漢薩同盟城市的證券經紀人的集體主義和理性。這些經紀人給自己規定了一種行業道德,這種做法與韋伯的同胞對貴族風尚的迷戀形成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