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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寫在前面

村上春樹

一天下午,我偶然拿起餐桌上那本雜志,啪啦啪啦翻看。瀏覽了幾則報道,而后目光逐一掃過投稿專欄刊登的讀者來信。至于何以如此,原因已記不清楚了。估計是一時興之所至,也可能特有時間。因為,無論拿起女性雜志還是閱讀投稿專欄,對我都是相當少有的事。

信是一位女性寫的,她丈夫因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失去了工作。她丈夫在去公司上班途中不幸遭遇沙林毒氣事件,昏倒后被送去醫院。幾天后倒是出院了,卻不幸留下后遺癥,無法正常工作。最初階段還好,但時間一長,上司和同事就開始說三道四。丈夫忍受不了那種冷冰冰的環境,遂辭職回家——實際上是幾乎被趕出來的。

雜志現在不在手頭,準確表述記不起來了,但內容大體不會有錯。

記憶中,寫得并不那么“痛切”,也不特別惱怒。總的說來算是心平氣和的,或許莫如說約略近乎“牢騷”。也好像為之困惑:“事情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呢……?”似乎仍未能理解命運何以急轉直下。

讀完信,我吃了一驚。

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呢?

不用說,那對夫婦心中的創傷是很嚴重的,我打心眼里覺得不忍。同時我也明白,對她本人來說,可就不僅僅是“不忍”就能了結的了。

雖然如此,自己現在卻又不能在此做什么。我——大多數人想必也如此——嘆口氣合上雜志,返回自己本身一如往常的生活和工作中。

可是,那以后我每每想起那封信,“為什么?”這一疑問從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是個很大的“question mark”(問號)。

非常不幸的是,遭遇沙林事件的純粹的“受害者”不僅僅忍受事件本身造成的傷痛,還必須遭受那種冷酷的“次生災害”(換句話說,即我們周圍無處不在的平常社會所產生的暴力),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周圍任何人都不能制止?

不久我轉而這樣認為:對于那位可憐的年輕職員所遭受的雙重劇烈暴力,即使身邊的人能明確區別那是來自異常世界還是來自正常世界,而對于當事人想必也不具有任何說服力。對他來說,不可能將兩種暴力分成這邊與那邊。作為我,越想越覺得二者性質相同——肉眼看得見的外形固然不同,但都是地下同一條根長出來的。

我想了解寫那封信的女性(們),想了解她的丈夫(們),作為個人。并且想深入了解產生如此雙重劇烈傷痛的我們這個社會的構成方式,了解事實真相。

具體下定采訪地鐵沙林事件受害者的決心,是那以后不久的事。

當然,雜志上的那封讀者來信不是寫這本書的惟一理由。那好比現實性點火栓。當時我心中已經存在關于寫這本書的若干大的個人動機。不過,這點我想在最后部分慢慢講述。姑且先請大家看這本書好了。

這些采訪,從一九九六年一月初至同年十二月底,做了整整一年時間。直接面見同意做證的人士,傾聽大約一個到一個半小時,把音錄進磁帶。當然這終究是平均數,也有時采訪長達四個小時。

錄音帶徑直轉到專家手里進行所謂“錄音帶處理”。即把明顯與采訪目的不相關的部分除掉,其余原封不動地變成文字處理機中的字。無須說,有的相當冗長。而且,一如我們的日常交談,大部分話題這里那里跳來跳去,抑或離題萬里,后來突然出現。這就需要就內容加以篩選,置換前后順序,刪除重復部分,調整文節,使之大體容易閱讀,且長度基本適中。僅靠閱讀錄音處理稿有時候很難把握細微語感,因此屢屢重放錄音帶確認。有三次由于某種原因而直接依錄音帶照寫下來。

不過,在如此成稿過程中,當時的個人“印象”和“記憶”往往起很大作用。無論談話細節拾取得多么認真,也無論錄音帶反復聽多少遍,而若把握不住當時氣氛的整體流程,有時也會丟失類似談話核心的部分。這樣一來,證詞本身勢必失去力量。所以,聽對方講述的時間里我盡可能集中全副精力,把每句話都打入腦海。

錄音被拒只有一次。電話中本來已跟對方講明要錄音,但實際去那里從手提包里掏出錄音機時,對方說沒有講過要錄音的事。結果只好一邊傾聽一邊時不時記錄數字和地名什么的,差不多聽了兩個小時。回到家馬上伏案寫稿,依據簡單的記錄和記憶再現當時的談話,我自己也不由得感嘆:人的記憶這東西關鍵時候還是蠻靠得住的嘛!對于平日從事采訪工作的人來說,這倒有可能是家常便飯。不料,由于成稿后對方拒絕發表,致使這種努力也前功盡棄。

這里容我傾聽談話(以下稱采訪)的人士,是為此書做調查的押川節生和高橋秀實兩位找到的。作為具體手段,采取以下兩種:

(1)依據報紙或各種大眾傳媒報道,從迄今作為“地鐵沙林事件受害者”發表的人名中挑選;

(2)向周圍人打聽是否知道誰是地鐵沙林事件的受害者。或者通過其他種類(因故難以公開具體方法)如“小道消息”等方法查找。

老實說,做起來困難比預想的大。最初階段簡單以為東京一帶有那么大數量的事件受害者,搜集事件證言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但事情沒那么輕而易舉。

這是因為,只有法院或檢察院等司法機關才有“地鐵沙林事件受害者”的正式名冊。理所當然,出于對當事人隱私的尊重,局外人不能查閱名冊。各醫院住院者的名冊也是同樣。我們勉強弄明白的只是住院之人的姓名,這是事件發生當天報紙等媒體報道的。然而這僅僅是姓名,至于住址、電話號碼則無從知曉。

姑且把知道姓名的七百人做成名冊,由此開展工作,但得以明確“身份”的僅為其中百分之二十左右。對于如“中村一郎”這樣常見的姓名,僅憑姓名鎖定對象是非常困難的。不過,經過如此程序,總算同一百四十多人取得了聯系。可是很多人以種種理由拒絕接受采訪,不是說“不愿意再回憶那個事件”就是說“不想和奧姆發生關系”或者“媒體不可信賴”等等。尤其對媒體采訪的反感和不信任感強烈得超乎意料,剛說出出版社名字對方就掛斷電話那樣的情形舉不勝舉。接受采訪請求的,一百四十多人之中歸終僅四成多一點點。

對于奧姆的恐懼,大部分人伴隨時間的推移和主要成員幾乎全部被捕而逐漸淡薄。但仍有不少人拒絕接受采訪:“自己癥狀算是輕的,不值一提”(也可能是出于拒絕接受采訪目的托詞,無從確認)。此外也有幾個這樣的例子:本人愿意介紹事件,但身邊家人十分不情愿“進一步卷入其中”,以致無法取得證詞。以職業種類來說,各種公務員和從事金融方面工作的人的證詞極難得到。

女性受害者的訪談所以少,主要原因是很難根據姓名實際弄清身份。而且——終究是我個人的推測——未婚女性之中大概也有人對這類采訪有抵觸情緒。也有幾人雖然口說“家人反對”而接受了采訪。

因此,盡管正式發表的受害者達三千八百人之多,但找出六十人左右“肯做證的事件受害者”卻是極花時間極費精力的勞作。

作為方法,可以通過大眾傳媒公開征求愿意為本書提供證言的受害者:“我正在寫這樣一本書,請為此接受采訪。”這樣,我想結果上可能得到更多的證言。實際上當采訪在某個地方卡住的時候也受到了這樣的誘惑,但同調查人員和編輯幾次商議的結果,最終決定不采用那種方法。理由是:

(1)首先,我們并無有效手段確認對方主動提供的證言的真偽。與此相比,我們主動時候的風險要小得多。

(2)有自己主動想談的人出現當然求之不得,問題是由于那種積極接受采訪者的比例的增加,有可能導致書整體印象的改變。相比之下,作為筆者(村上)寧愿重視隨意抽取式的平衡。

(3)在調查性質上,如果可能,打算盡量不引起世人的注意,進行秘密調查。否則,對媒體采訪懷有的不信任感會更加強烈。而且,筆者想最大限度地避免在其中出現。

避免“公開征求證言人”,事后想來,帶來了另一個好的結果——由于排除較為簡單的手段而使得筆者同調查人及編輯之間更有向心力了,產生一種類似“達成感”的感覺。“這是大家一個一個湊起來的”——這種實實在在的質感得以從中產生。緊密配合成為制作這本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珍惜每一位證言人的心情也更強了。

訪談稿出來后,首先送到被采訪者那里請其確認。每次都附有這樣一封信:“作為我們誠然希望盡量以真名實姓發表證言,可以么?如是不愿意,我們可以匿名,由您選擇。”——約有四成希望匿名。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測,書中沒有一一注明何為真名何為匿名。因為若注明匿名,反而有可能刺激某種好奇心。

而且,請對方確認成稿后的訪談是否屬實時,若有“這個不想寫出來”那樣的部分,我們就請其先告知是希望刪除還是如何更改。差不多所有人——盡管程度多少有別——都希望更改或刪除。

筆者按照采訪對象的指示,對指定地方加以更改或刪除。刪除或更改的部分往往含有能讓人真切感到采訪對象的人品或生活場景的內容,作為作家的我個人是相當遺憾的。但除了刪除或更改后致使前后不連貫的情況,我都完全照做。難以照做的時候由我提出替代方案,求得對方同意。

如果改正或刪除較多,出于準確性的需求,就把新稿送過去請其再次確認。若仍有希望改動的地方,只要時間允許,便按同樣順序重復一遍。有的訪談如此反復五次。

作為我們,一來不想給欣然接受采訪的人添麻煩,二來想極力避免使得對方不快。即使為了消除對于大眾傳媒的普遍的不信任感,也不想讓對方感到后悔或覺得一番好心被利用了。為此盡最大可能對訪談稿加以認真刪改。

采訪對象總數達六十二人。但前面也說了,成稿后有兩例拒絕公開證言,而且都是內容深入的關鍵證言。老實說,舍棄已完成的稿件感覺上有切膚之痛,但既然采訪對象說“No”,那么只能放棄。我們自始至終都堅持尊重證言人本人的自發性,這一姿態貫徹采訪整個過程。當然,有時也做一定程度的解釋或說服,但若仍然說“No”,我們隨即撤下。

反過來說,收在這本書里的證言,完全屬于本人自發的、積極的。沒有文字性潤色,沒有誘導,沒有勉強。我的寫作能力(我是說如果我多少有那東西的話)只集中于一點:如何原封不動地采用對方的話語而又能使其容易閱讀。

對于部分愿意用真名實姓發表證言的人,我們曾再次確認:“以真名出現,有可能出現一定的社會反響,那也不要緊嗎?”如果對方說“不要緊”,才將其真名用在這里。對此深表感謝。將證言收進這本書的時候,以真名講述所具有的現實性沖擊力往往強烈得多,憤怒也好、訴求也好、悲傷也好、其他什么也好……

不過,這當然不意味輕視選擇匿名方式的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情由,我也很理解這點。莫如說我要對盡管有那樣的情由而仍能接受采訪這點再次表示感謝。

采訪時筆者最先問的是每位采訪對象的個人背景:在哪里出生、成長過程、愛好是什么、做什么工作、和怎樣的家人共同生活等等。工作尤其問得詳細。

所以在采訪對象的個人背景上如此花時間和占如此大的比重,是因為想讓“受害者”每個人長相的細部更真切地浮現出來,而不想讓其中活生生的人變成面目模糊的眾多受害者的一個(one of them)。身為職業作家這點或許是一個原因,而另一方面,我對“綜合性概念性”信息這種東西提不起多大興致,只對每一個人具體的——不能(難以)交換的——存在狀態懷有興趣。因此,面對采訪對象,我在有限的兩個小時內盡可能竭盡全力去深入具體理解“這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并力圖以其本來面目寫成文章傳達給讀者。盡管由于采訪對象的情由有很多情況寫不進去。

所以用這樣的姿態采訪,是因為相對于“施害者=奧姆相關者”每一個人的情況通過媒體采訪而被細致入微地呈現出來,作為一種富有蠱惑性的信息物語在世間廣為傳播,而作為另一方的“受害者=普通市民”的情況則完全顯得支離破碎。那里存在的幾乎全是僅僅被賦予的角色(行人A),極少提供能讓人側耳傾聽那樣的物語。而且,即使那種少量物語也清一色是以模式化的文脈講述的。

想必是因為普通媒體是想將受害者以“被傷害的無辜的一般市民”這一印象固定下來的緣故。進一步說來,受害者沒有活生生的面孔更能使文脈順利展開。并且,“(沒有面孔的)健全的市民”對“有面孔的壞蛋”這一古典對比能使得繪畫變得容易操作。

如果可能,我想把這種固定模式消除掉。這是因為,那天早上地鐵上的每一位乘客都是好端端有鼻有眼、有生活、有人生、有家人、有歡樂、有糾葛、有戲劇、有矛盾和煩惱——有將這些綜合起來的物語的。不可能沒有。那是你,也是我。

所以,我首先要了解他/她的為人,無論其結果能否具體寫成文章。

聽完這些個人信息之后,轉入事件發生當天的情況。無須說,這是正題。我傾聽每個人的敘說并且發問。

“對于您那是怎樣的一天呢?”

“您在那里看見了什么、體驗了什么、感覺到了什么呢?”

(某種情況下)“您因那起事件遭受了怎樣的(肉體上、精神上)痛苦呢?”

“那種痛苦后來也持續嗎?”

事件造成的受害程度,委實千差萬別。既有微乎其微的,又有不幸去世的,還有至今仍在康復治療過程中的重患者。也有當時沒什么大事而后來受困于(持續性受困于)PTSD[1]癥狀的。從一般性報道角度來說,重點羅列重癥患者的情況或許更有社會價值。

但我這本書不是這樣。只要不巧身在現場多少遭受沙林傷害,無論癥狀輕重我都主動采訪,并在取得對方同意后將采訪對象的話完完整整收進書中。誠然,輕度受害者重返正常生活的速度快,影響也小。但他們自有他們的感受、恐懼和教訓。讀一讀就會得知,那也并非可以等閑視之的癥狀。三月二十日這一天對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份量不同的特殊的一天。

此外我還有這樣一種預感:不分癥狀輕重地將多數受害者的情況完整地收在這里,可以使得事件的整個過程重新以另一種形式顯現出來。這點一讀之下即可了然。

接受采訪的幾個人此前接受過媒體采訪,都抱怨說“自己真正想說的最后卻被刪掉,被弄得缺頭少尾”。也就是說,“媒體只適當地選用了容易報道的部分”。

因為人們的不滿情緒很大,所以我們這次采訪為取得其理解——理解我們的目的和方法截然不同——有時候花了相當長時間。遺憾的是,有的直到最后也未能取得理解。

即使在這個意義上,我也想把這次采訪中聽得的情況盡可能多地作為信息收錄進來,但由于篇幅限制和閱讀量的限制,只能分別適當劃一條線,平均份量在400字稿紙寫20—30頁左右。個別長的達50頁。

雖說不分癥狀輕重,但癥狀嚴重的無論如何原稿頁數都要多些。因為講述的內容多,如住院經過、康復過程,或感觸之深、創傷之大等等。

下面就請聽一聽他們的講述吧。

不,聽之前請先想像一下。

時間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晴朗的初春早晨。昨天是星期日,明天春分休息,即連休的“山谷”。也許你心想今天也休息多好。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緣由你無法請假休息。

這樣,你在平日那個時刻睜開眼睛,洗臉,吃早餐,穿上西服走去車站,像往常那樣鉆進擁擠的地鐵上班。平平常常的一如平日的清晨,人生中無從區別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五個化裝男子將用研磨機磨尖的傘桿尖頭捅進裝有奇妙液體的塑料袋之前……

注釋

[1]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之略。指對創傷等嚴重應激因素的一種異常精神反應。又稱延遲性心因性反應,系由異乎尋常的威脅性或災難心理創傷導致延遲出現和長期持續的精神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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