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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侏儒情懷

第十三節 街頭斗毆

一場大雨下起來了,畫龍拿著一根木棍站在門口,他對前來收保護費的那幫痞子說:“我,操你們所有人的媽。”

然后,畫龍拖著那根長棍向街頭疾奔,一群人手拿砍刀、鋼管、鏈子鎖殺氣騰騰地在后面追,他們喊著“找死”“砍死他”。

畫龍將他們引到空曠的廣場上,站在大雨中巋然不動,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雨水澆淋得肌肉光溜溜的。一個痞子將手中的酒瓶用力擲向畫龍,瓶子在空中翻轉著,畫龍眼疾手快,側身一棒將瓶子打碎。另一個痞子氣勢洶洶率先沖到了面前,畫龍舉起棍子,斜刺天空,然后棍子挾著風雷劃出一道弧線將其打倒在地,這一招是南派龍虎棍中的大劈殺,與日本劍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后面的痞子蜂擁而至,畫龍轉身一記勁道凌厲的橫掃棍,掃翻幾個,而后,痞子們散開,畫龍開始反擊。

他以一種詭異的步法奔跑,飄忽不定,進退自如,這是截拳道中的蝴蝶步和八卦蹚泥步結合而成的,目的是快速接近敵人又能防御自己,在實戰棍法中尤其重要。

畫龍曾經在樹林里練習移動棍法,在跑動中,接近任何一棵樹,用刺、點、掃、撥、掄、撞、搗、杵等棍法攻擊,一攻即走,絕不停留!奔跑時切忌跑直線,應該曲線跑,拐彎跑,不要正對著樹木,要從樹的側面出其不意地一擊,這一點非常重要,是街頭實戰的秘訣。

畫龍出手極快,或刺敵小腹,或挑敵下頜,或掃敵脛骨,均是一擊成功。棍法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包含了少林風火棍、武當玄武棍、五郎八卦棍等諸多棍法中實用的招數。那棍子只是一根普通的棍子,春天不會開花,秋天不會結果,多年前是一棵樹的一部分,多年后成為鋤頭的一部分。它經歷過田間的勞作生活,見證過大怪的乞討生涯,而后,被遺忘在房間角落,蒙塵,染垢。畫龍使其光芒四射,閃棍連擊,劃空而出,剎那間卷絮隨風,風平浪靜,只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畫龍就將一群人打倒在地。

當天夜里,三文錢宴請畫龍,他對畫龍說:“我酒量一斤,我和你喝兩斤。”

畫龍:“好,剛才打得痛快,現在喝得痛快。”

大怪:“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畫龍:“武術教練。”

高飛:“你好像很缺錢?”

畫龍:“是啊,我在我們那邊犯了事,跑出來的,警察到處找我呢。”

寒少爺:“你犯的什么事,殺人啦?”

畫龍:“這你別管。”

大怪:“也不瞞你了,我們干的也是殺頭的營生。”

畫龍:“什么?”

大怪,“販白面的,也賣冰。”

三文錢:“你入伙吧。”

畫龍考慮了一會兒,說:“行。”

街頭那場斗毆帶來的后果是更大的報復,鄒光龍糾集大批人馬,甚至準備了獵槍,要為自己的兄弟報仇雪恨。三文錢也從東北緊急搬來了救兵——三個帶槍的年輕人連夜趕到華城,其中一個年輕人非常囂張,聲稱要把鄒光龍的眼珠子打出來然后吞到肚子里。另外,三文錢聯合了華城各大娛樂場所的老板,這也是他的販毒下線。華城的兩大黑惡勢力矛盾激化,雙方火并一觸即發。

10月21日,鄒光龍親自帶領數百人來到富貴菜館,大怪被打成重傷,他的臉腫得像臉盆那樣大。

10月22日,畫龍率領五十多名壯年乞丐將鄒光龍的流花車站和走馬崗車站砸掉,幾十輛非法營運的“野雞車”被砸爛。

10月25日,華城的幾家涉嫌販毒的迪廳、夜總會,被一伙拿槍的痞子黑吃黑端掉。

10月26日,三文錢找了一個賭場老板做中間人,要求和鄒光龍談判。當天中午,在那個賭場的大廳里,黑壓壓的全是鄒光龍的人,三文錢只帶著畫龍一個人前往。人群閃開一條道,鄒光龍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端著一個紫砂壺吸溜溜地喝茶。

鄒光龍說:“自己送上門的啊。”

三文錢說:“敢來,就不怕你。”

鄒光龍說:“信不信,現在就砍死你。”

三文錢說:“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是黑龍江雞西人,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賣假煙的妹妹,你媳婦和你離婚了,帶著孩子住在遠華路16號。你從小跟著你哥哥長大,10歲時來的華城……”

鄒光龍摔了手里的紫砂壺:“你在威脅我?”

三文錢說:“我已經老了,就想做點小生意,咱倆斗下去,都沒什么好果子。”

鄒光龍說:“小生意?華城有一半以上的毒品都是你賣的,你這老家伙,打個110就能把你弄進去。”

三文錢說:“警察也得講證據。”

鄒光龍歪著頭想了一會兒,他并不懼怕三文錢,使他感到擔心的是那三個從東北來的年輕人。他也意識到雙方無休止地拼殺下去,最后肯定是兩敗俱傷。

鄒光龍看著畫龍說:“聽說你很能打?”

畫龍不說話,也看著他。

鄒光龍說:“我有個朋友,叫黑皮,也很能打,這樣吧,你倆打一架。”

畫龍問:“怎么打?”

鄒光龍說:“找個地方,不用武器,什么刀子啊、棍子啊,都別用,脫光衣服打,也不講什么規則,敢不敢打?”

三文錢說:“贏了,咋講?”

鄒光龍說:“你們贏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

三文錢說:“要是輸了呢?”

鄒光龍說:“輸了,你們滾出華城。”

三文錢冷笑一聲。

畫龍說:“黑皮是誰?”

鄒光龍說:“打黑市拳的。”

畫龍說:“哦,我打。”

所謂黑市拳,不是專指一種拳賽,而是泛指那些未經過批準許可的非法地下格斗比賽。

在內蒙古,有集市的地方就有摔跤比賽,只要膽子大不怕死,任何人都可以上場,輸的人通常會摔斷脖子,扭斷胳膊,被擔架抬著下場。

在陜西蔚縣,有兩個村子,民風強悍,為了爭奪煤礦,爆發過多次大規模的械斗。他們打了近四年,后來經過商議,兩個村子各推薦出一個能打架的人,生死自負,勝方擁有一年的煤礦開采權。比賽時,鄰近村子的人都跑來觀看,就連白發蒼蒼的老奶奶也會振臂加油。有時他們去外地聘請高手,高手被打死就扔進河里,在河的下游,有個割草的農民去河邊洗臉,曾經看到一個人在河底對著他笑。

在抱佛寺,每隔兩年,少林、武當、峨眉三大門派都會派人舉行比賽,這種比賽是不公開的。抱佛寺的月季花名聞天下,人們在月季花叢之上搭起了一個高臺,從1995年開始,民間各種高手也來此切磋武藝,譚腿傳人金過夫蟬聯三屆擂主,臺灣詠春拳門人被人打成殘廢。1998年,一只蜜蜂蜇了一個和尚的頭,由于比賽并未結束,他捂著頭彎腰時,被對手用膝蓋頂到面門,當場死亡。

中國是徒手格斗技術的大國,中國武術源遠流長。

雍正四年(1726年),清廷下了一道“禁武令”圣旨,禁止民間人士佩帶刀劍行走,禁止百姓拳斗,禁止擂臺競技,違者按律重處,擂臺死亡以殺人論罪,甚至連街頭角抵之戲耍都被禁絕。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中國可以說被迫打了幾百年的“黑市拳”。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有一些港澳、東南亞的賭場老板開始介入黑市拳賭博,在此之前的黑市拳基本上全是游擊隊類型和私人俱樂部類型。他們開始組織更大型的比賽,吸納更多的賭注,一些拳手也被他們帶到國外打拳。

黑市拳的特點是沒有規則,沒有裁判。這也是世界上KO率最高的格斗比賽,負者不死也是殘廢,最輕的也是被擊昏,失去抵抗能力。

黑市拳是真正的“無限制格斗”,除了不能使用武器,參賽者可以用任意方式擊打對手。越是殘忍的方式越受到鼓勵,正因為這樣,黑市拳才能吊起并滿足人們渴望刺激的欲望。

在黑市拳賽中傷亡情況極為普遍。頂級比賽中,幾乎每場比賽都有人受重傷,死亡率也很高。一旦走上了拳臺,就只有兩種選擇:將對手打死打殘,或被對手打死打殘。比賽沒有時間限制,沒有中途休息,這種比賽相當殘忍血腥,用一種最極端的方式展示著他們驚人的能量和潛力。

國內的一些散打高手,他們一登上領獎臺時,就被黑白兩道盯住。國家希望他們為社會出力,于是他們中間出現過優秀警察;黑社會也想利用他們,于是也出現過走上不法道路的散打高手。世界散打冠軍喬立夫綁架謀殺香港富豪,這也說明正規的散打比賽并沒有多少獎金,而黑市拳賽巨額的報酬是很多人愿意參加的原因。

黑市拳手都有著賭徒的心理。

雖然很多人對黑市拳手極度兇狠的攻擊和對生命的蔑視感到反感,但更多的人對此熱血沸騰。格斗的刺激程度遠遠高于其他競技。無限制格斗帶來的刺激超過散打、摔跤、柔道甚至K-1、UFC(終極格斗大賽)的刺激。黑市拳的觀眾大多是有錢人,狂熱賭徒都是富豪商賈,他們下注賭拳手的輸贏,常常是一擲千金。買足彩的人看著球滾來滾去都覺得刺激,更何況是看兩個一身肌肉的男人進行殊死搏殺。

畫龍和黑皮的決戰在一處廢棄的建筑工地展開,工地上有一個干涸的游泳池,四十多輛助威的轎車將游泳池圍成一個大圈,在強烈的車燈照射下,夜晚如同白晝。

賭場老板從幾天前就開盤坐莊,吸納賭金,大多數人將賭注壓在了黑皮身上,因為黑皮參加過多次黑市拳賽,他的格斗純粹是要把人置于死地,也就是說,他的格斗技術等于殺人技術。

畫龍和黑皮站在游泳池的兩端,兩個人都赤裸著身子,一絲不掛的原因是為了防止他們攜帶武器。這是個有趣的畫面,他們并不是來游泳的,因為那游泳池沒有水。

觀眾的情緒都非常激動,開始大吼大叫,“黑皮踢死他”“打爆他”“把他的屎打出來”。

高飛對畫龍說:“你有把握嗎?”

畫龍搖搖頭。

三文錢給畫龍點著一支煙,說:“好好打,你會贏的。”

畫龍點點頭。

賭場老板吹響了一個哨子,尖厲的聲音劃破夜空,比賽開始了。

這場比賽,有兩個裁判:上帝和死神!

黑皮一個漂亮的側空翻跳下游泳池,穩穩地落在水泥地上,獲得觀眾的喝彩。他握著拳頭,像瘋子一樣大吼了一聲,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氣勢十分駭人。其實這也是一種心理戰術,借此來震懾對方,讓對手感到緊張,在氣勢上先聲奪人。

畫龍叼著一根煙,慢吞吞地從臺階上走下來。

雙方越走越近,周圍的觀眾屏住呼吸,畫龍已經看到了黑皮眼中的殺氣,很多格斗者認為殺氣可有可無,其實不然。殺氣可以加強意念。同樣一拳,滯留意念和穿透意念的傷害是完全不同的。

在眾人的目光中,兩個人已經走到游泳池的中間位置。

畫龍先出手了,他將手中的香煙向黑皮一彈,黑皮躲過,畫龍一記迅猛凌厲的低鞭腿踢向黑皮,黑皮提膝護襠,對腳時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聽得人頭皮發麻。提膝護襠是泰拳的基本動作,提膝可以擋住大部分的下盤攻擊,前提是腿骨夠硬。這是雙方的第一次試探性較量,兩人都意識到對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強大,畫龍已經判斷出黑皮所練習的是泰拳,黑皮也感覺到了畫龍鞭腿的威力。

兩個人的腳背上都有一層厚厚的繭子。

黑皮也使用了一招低鞭腿,畫龍躲過,一旦被踢中襠部,那么也就意味著比賽結束。

在正規比賽中,很多人喜歡用高鞭腿,高鞭速度慢,距離長,容易被對手躲過。在實戰中,低鞭腿是最理想的,距離短,速度快,既隱蔽又能造成傷害,踢人褲襠也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都是最實用的。

雙方處于膠著狀態。

畫龍左臂自然下垂,放松,自由擺動,右手作絞肘式防御,這也是散手技的防守式。黑皮發動了一輪進攻,他的進攻是立體式的,拳、腳、肘、膝,以驚人的速度揮舞,一點也不吝惜體力,泰拳以兇狠著稱,進攻即防守。畫龍一邊后退一邊以詠春拳的勾離手防御黑皮的直拳和勾拳,大臂平舉小臂劃弧,配以水人樁功力,弧線化解對方的攻擊。腿法是泰拳最主要的重擊武器,訓練方法也非常獨特,踢樹干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項,例如泰拳王亞披勒每天踢樹干兩千次。面對黑皮威力極大的腿法,畫龍硬碰硬時顯得略占下風,只好騰挪躲閃。在近身貼打中,畫龍用太極散手閃開一個空當,太極的原理是撐不住就把力的方向改變讓對方過去。他所擅長的散打中的近身摔,比如抱腿摔,根本用不上,因為任何一種摔法都可能導致對方沖膝擊臉,肘擊后腦。泰拳的膝法和肘擊并不豐富,但絕對是殺傷力最大的,泰拳王迪希蘭曾連續用膝法KO了九位緬甸拳王,K-1冠軍瑞米·本加斯基號稱“鐵膝王”,他的重膝力量達到1700磅。

一輪攻擊過后,畫龍由守為攻,使出了他的絕招——側身墊步騰空側踹。在他從事武警教官的十年中,這一招他每天都反復練習,他自信中國能抵擋住他側踹的不超過五個人。驚人的爆發力排山倒海般擊中黑皮胸部,然而黑皮只是踉蹌后退了幾步,并沒有摔倒在地,黑皮驚人的抗擊打能力讓畫龍感到吃驚。畫龍搶步上前,瞬間踢出兩腳,黑皮使出一招旋風肘,逼退畫龍。

雙方又轉為防守階段,借此恢復體力。

畫龍意識到站立式格斗自己很難取勝,所以想轉變成地面格斗,他冒險使用了一招極真空手道中的舍身踢,也叫光速回蹴或大回環踢,這招和跆拳道中的騰空后旋腿很像,其實這樣具有觀賞性的招數,在實戰中往往是送死。果然,黑皮輕易地躲開了,畫龍踢空摔在了地上。

黑皮一個側撲,撲在畫龍身上。畫龍迅速旋轉做翻身動作,使用擒拿技法,抓住對方腳腕,擰住,反其關節,同時右腿后蹬使對方失去重心,兩手抱牢,完成轉身,形成十字固鎖,這也是地面終極技。巴西人格雷西多次獲得世界終極格斗大賽UFC冠軍,他使用的就是關節技、絞技等地面格斗技術。

畫龍基本上控制了局勢,他鎖住黑皮的腳腕,以自己的腿為支點,用力地向下一扳,黑皮慘痛一聲,感到自己的腿要斷了。黑皮已經失去了戰斗力,用手連連拍地求饒。畫龍緊緊擰住黑皮的腳腕關節,側身,一手從胯下抱住對方,扛在肩上,他對黑皮悄悄地說:

“你要是不想死,你就裝死。”

然后畫龍使用美式摔跤中的背后過肩摔,身體后翻,凌空而起,摔的過程中身體向地面旋轉,使對方的頭部栽向地面,借助堅硬的地面和自身的力量給對手重創,這也是摔法中的必殺技。

畫龍并不想殺死黑皮,有心放他一馬,所以在摔的過程中,他沒有使黑皮的頭部撞擊地面而是背部觸地。

觀眾看到畫龍將黑皮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三文錢、高飛等人歡呼起來。

畫龍站起來,黑皮躺在了地上,如果黑皮裝死或者裝昏,比賽也就結束了,但是這個卑鄙的家伙并不領情,他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腳用力揣向畫龍的腳踝。畫龍毫無防備,失去重心,一倒地就被黑皮勒住了脖子。

畫龍立刻感到呼吸困難,他用拳擊打黑皮的頭,越掙扎黑皮勒得越緊。

醫學已經證明,一個上吊的人,只需要1分半鐘,就會手腳不聽使喚,慢慢失去知覺。上吊而死的人不僅舌頭會吐出來,有的還會大便失禁拉一褲襠,有的下身勃起瞬間射精。

畫龍此刻的意識就有些不清晰了,有種想大便的感覺。他的眼球暴突卻視線模糊,他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這時,他隱約看到身邊的地上有一個紅點,原來是他扔的那個煙頭。煙頭快要燃盡了,并未熄滅,在風里一亮一亮的。畫龍用手捏起來,將灼熱的煙頭按在黑皮的腋窩里,黑皮痛得松開了手。

人的命運有時會因為一些細小的事物而發生轉折,例如一句話、一個眼神、一面墻、一個煙頭。

畫龍擺脫控制,站了起來,黑皮的腳剛才被畫龍扭傷了,這使他非常被動,在后面的對抗中完全失去了反擊的能力,畫龍很快就結束了戰斗,以一記右擺拳重重地擊在黑皮的太陽穴上。

黑皮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也許死了。

第十四節 幾句對話

每一幢破舊的樓都發生過很多故事。

在松花江的河道狹窄處,紫藤在岸邊亂竄,往往越過河流,架起一座座花橋。在云南有一條公路,野薔薇在路兩邊爬上樹的枝頭,在道路上空形成很多個漂亮的拱頂和拱門。在華城三元里有兩幢樓,樓下各有一個垃圾堆,垃圾堆里瘋長的爬山虎攀緣上墻壁,沿著兩幢樓之間的電線握手相交,成為一道綠色的瀑布,瀑布中還有牽牛花和葡萄,行人走過時往往要用手撥開垂下來的枝蔓。

一個走親戚的外地人對此嘖嘖稱奇,他說:“太漂亮了!”

親戚說:“你不知道。”

外地人問:“不知道什么?”

親戚指指左邊的那幢樓說:“樓里鬧鬼!”

1992年,常常有蛇從樓道里爬出來,當時這里住著一個販蛇的人。

1994年,如果有人在深夜路過,會聽到樓里傳來咳嗽聲以及嬰兒的哭聲還有噓噓的聲音,那是刺猬、貓、穿山甲發出來的,這些也是用來販賣的,華城人喜歡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樓道很窄很黑,即使在白天,給人的感覺也是陰森恐怖的,居住在這里的大多是外地來的出租戶。1998年,有兩個人租了六樓東邊的房子,但是細心的鄰居只看到了其中一個人,另一個人自從進了房子后就沒走出來過。

只過了半個月,那個人就退房了,又搬進來兩個男學生。

搬進來的當天夜里,很黑,周圍都很安靜,一個學生做噩夢,醒了,睜開眼看見在離床不遠的椅子上坐了一個黑影,仔細看竟然是個人。他嚇壞了,急忙起身打開燈,黑影不見了。另一個學生也醒了,揉揉眼睛問干嗎不睡覺,學生就說看見了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另一個學生罵他神經病,哪有什么人,連個鬼影都沒有。這個學生也懷疑是自己看錯了,于是關了燈繼續睡。然而他睡不著,閉上眼睛老是想著那個黑影,最后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往那椅子上望了一眼,那黑影又坐在了那里,似乎還在動。他壯了壯膽,坐起來看,終于看清了,離自己不遠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但是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分辨出是個男的。這時候他覺得自己頭皮發麻,直覺告訴他,這個黑影不是人,應該是鬼!他大力地推醒同伴,同伴十分生氣,準備破口大罵,但是看到他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的時候,同伴也意識到了什么,拉亮燈之后椅子上的人影就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找到房東,告訴他房子不租了。

學生走后,又搬進來一個菜販子,菜販子在夜里也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廚房的水龍頭常常自動打開,房頂上有時會聽到異樣的響聲,就像玻璃球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有一天他在睡夢中,感覺從床下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摸他的臉。他不堪忍受,只好退房。這一系列奇怪的事,使房東報了警。

警察不相信這些邪乎的事,房東幾次三番要求調查,要不他的房子就沒法出租了,警察只好去那房間查看。他們用魯米諾熒光顯色,發現在黑暗中,地面的血點像銀河一樣散開著,青白色的血跡一覽無余,很明顯,這間房子里發生過兇殺案。

房間里有一股臭味,因為當時是冬天,臭味并不是很濃。一個警察覺得是床底下的那雙鞋發出的味道,但是那鞋是一雙新鞋,警察意識到了什么,馬上決定把床翻過來看看。

床一翻過來——赫然發現一具男性尸體,被綁在了床底!

孫明少把尸體藏在沙發里,楊合滔把尸體凍在冰箱里,朱玉把尸體砌在墻壁里,宮潤焙把尸體埋在糞坑里。有些藏尸方式并不高明,綁在床底的那具尸體經過警方調查確認了身份,他是一個被通緝的逃犯,曾任河北邯鄲某銀行金庫管理員,與另一位管理員竊款外逃,而后發生矛盾被同伙殺害。

過了一年,大家已經淡忘了這件事,有一對做生意的夫婦,帶著兩個孩子,住進了這里。

一個女孩16歲,一個男孩只有3歲。這對夫婦很勤快,每天天不亮就去販賣蔬菜,后來賣水果,一年下來,也發了點小財。女孩在一家包子店打工,很少回家。那個男孩,不愛說話,樣子有些呆傻,尤其是他的臉非常蒼白,還泛著青灰色,就像是死人的臉。

有一段時間,夫婦二人一連幾天都沒有出門,平時這兩口子都是早出晚歸,這使鄰居感到非常奇怪。

對面樓上住著一個高二的學生,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用高倍望遠鏡偷窺附近的樓層,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他看到一個毛骨悚然的畫面:對面樓上一個男人吊死在房間里,一個小男孩抓著他的腿往墻上撞。

警察使用切割機打開防盜門,一股熏人的臭味撲鼻而來,夫婦二人死在房間里,現場慘不忍睹。女人是被斧子砍死的,墻壁上濺滿了血,尸體橫躺在地板上。男人吊死在窗前,身體已經腐爛,密密麻麻爬著蛆,甚至在嘴里、眼睛里、耳朵里,也有蛆爬進爬出。警方很快查明,男人殺了妻子,然后自殺,然而殺人動機卻始終沒有調查清楚。使警方感到恐怖的并不是兇殺現場,而是那個孩子,那個3歲的孩子,以為爸爸媽媽睡著了,就在他們的尸體身邊,吃些小餅干,喝涼水,自己和玩具玩,和死去的爸爸媽媽說話,大哭,哭得嗓子啞了,孩子就這樣生活了三天。

孩子的天真無邪與兇殺現場的殘忍血腥形成恐怖的對比,這個孩子怎么能理解周圍的一切,他如何面對這巨大的永遠的陰影,他會怎樣面對這個悲劇,將來又如何接受?

從那天開始,孩子就不說話了,在外人面前成了一個啞巴。姐姐把他送到了全托幼兒園,周末接他回來,只有在姐姐面前,他才會簡單地交談幾句。

因為六樓東戶發生過兩起聳人聽聞的兇殺案,所以西戶一直沒有人敢來出租。后來,對面樓上那個喜歡偷窺的學生用望遠鏡看到,有四個人搬進了六樓西戶,其中一個人有兩個頭,后來學生仔細觀察到那個“頭”只是個大瘤子。

這四個人是:三文錢、寒少爺、高飛、畫龍。

畫龍:“這地方安全嗎?”

三文錢:“對門剛死過人,一個男的把一個女的砍死了,用斧子,男的上吊了。”

高飛:“渾身都是蛆。”

寒少爺:“聽說,警察出來后都蹲在樓道里,哇哇地吐。”

寒少爺:“樓下的幾個出租戶都搬走了。”

三文錢:“這幢破樓是空的,對門的鄰居就剩下個女孩,星期六才會回來。”

畫龍:“大怪怎樣了?”

三文錢:“還在醫院,他的臉沒有那么大了。”

畫龍:“萬一鄒光龍去找麻煩呢?”

高飛:“炮子的那三個小兄弟在那兒看著呢。”

三文錢:“讓他們回東北吧。”

畫龍:“炮子是誰?”

三文錢:“你問得太多了。”

高飛:“今天告訴你,明天你可能就沒命。”

畫龍:“還有個問題,你咋叫這名?”

三文錢從兜里拿出幾個硬幣,把它們依次拋向天空,兩手交替,再接住硬幣。

三文錢:“我以前扔刀子和火把,那時我們有一個馬戲團。”

高飛:“山爺也是。”

三文錢:“山牙是馴獸的,耍猴的,三條腿的雞,五條腿的羊,都歸他管。”

三文錢:“他有一條假腿,有一次下雨,他的假腿上長出了蘑菇。”

三文錢:“他還訓過一只松鼠,后來,那松鼠上吊了。”

畫龍:“松鼠也會上吊?”

三文錢:“吊死在兩根樹杈上。”

高飛:“說到這里,我倒是想問問你。”

畫龍:“什么?”

高飛:“你怎么不殺了黑皮?”

畫龍:“不想。”

高飛:“你不會是警察派來的吧?”

畫龍:“有我這么拼命的警察嗎?黑皮差點把我勒死。”

高飛:“有,我以前見過一個,他叫周興興。”

第十五節 一見鐘情

樓下有幾株向日葵,如果下雨,如果在黃昏下雨,向日葵會耷拉著頭,大葉子滴著水。

一個女孩從向日葵旁邊走過,一個男孩站在樓下,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男孩一眼,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這個男孩就是寒少爺,在此之前,他的目光從來都不停留在別人的眼睛上。他一直是低著頭的,因為脖子上有個大瘤子,年輕的姑娘們見他走過,常常好奇地回頭看他。他連忙避開,心情萬分沮喪,他長得丑,從來不笑,人們甚至分辨不出他的年齡,其實他只有17歲。這個性情孤僻的男孩,多年來一直與世隔絕地生活,做任何事都有一種鬼頭鬼腦的謹慎態度。然而這一次,女孩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他顯得格外靦腆,立刻垂下了頭。

女孩是寒少爺對門的鄰居,她的母親死于兇殺,她的父親死于自殺。

哪個人的愛情不是從最初的那一瞥開始的呢?愛情往往開始于見面的第一眼,一見鐘情是唯一真誠的愛情,稍有猶豫就不是了。

寒少爺回到屋子里,他感到自己非常丑陋,脖子上的那個瘤子使他羞慚滿面,自卑得厲害。晚上,他躺在床上,無數次地睜開眼睛看窗外的黑夜,他自言自語說,她可真漂亮啊!

一個星期之后,他費盡心機,制造了一個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低著頭,慢吞吞地走在樓道里,傾聽著女孩上樓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就這樣,一點點地接近了完美與純潔,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女孩剛洗完頭發,那使人頭暈欲醉的香味,也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氣息,他感覺一個花園和他擦肩而過。他看到那女孩的鞋底很厚,泡沫做的,這種鞋在當時非常流行。他甚至認為自己不配有這種幸福,從生下來被扔在垃圾箱的那一天起,被壓抑了的心,無法向外擴展,便向內生長,無法開放,便鉆向深處,經歷過那么多苦難,生活在一個黑洞里,這黑洞就是他自己的內心。他受盡了人間的一切苦,鬼魂剛剛隱沒的黑暗深處因為那一瞥而栽滿了花卉。

樓房很舊了,屋檐下有一些巢,大片大片的麻雀飛走又飛回來。

寒少爺走到樓下,十七年來,他生平第一次聽到了鳥叫,以前鳥叫的聲音是無法進入他的內心的,他也是突然發現月光映照的每一片落葉上都有很多露珠,每個露珠里都有一個晶瑩的星星。

戀愛中的人低下頭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星辰。

又過了一個星期,寒少爺開始跟蹤心上人。他裝作散步的樣子,平時他都是在下雨的日子穿上雨衣出去散步,雨衣不僅能遮擋住他脖子上的腫瘤,更能給他一種安全感。

那女孩是個賣包子的。

附近上了年紀的老年人還能記起那家裝修豪華的包子店的前身是一個茅草棚,老板是個開封人,祖傳的灌湯包制作手藝使他發家致富。那個路邊的包子店對寒少爺來說似乎灑滿了藍色的光輝。他越往前走,腳步也就越慢,猶豫幾次,他會失去勇氣,突然轉身走回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然后懊悔,鼓足勇氣,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前進了。那種內心的激烈斗爭,不亞于一場世界大戰,終于,他走進了包子店,顯得格外靦腆,他遞過錢對女孩說:

“我買包子。”說完,他連耳朵都漲紅了,感到心跳得難受。

“是你,”女孩認出了他——這個搬來沒多久的鄰居,女孩問,“幾籠?”

他伸出四根手指,不敢抬頭。女孩把灌湯包裝進一個塑料袋,遞到他手里,他轉身就走。

“你等等。”女孩叫住他。

這話仿佛是一個晴天霹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臉白得像張紙。

“找你錢。”女孩對他一笑。

這一笑,他在以后的鐵窗歲月里久久不能忘懷。

次日凌晨,畫龍率領一隊武警官兵包圍了三文錢所在的那幢樓。他在傍晚找了個借口溜出去,用公用電話向遠在北京的指揮部秘密做了匯報,由于三文錢、高飛等人已經懷疑了畫龍的臥底身份,指揮部下令廣東省公安廳立即實施抓捕。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參與抓捕行動的武警是在睡夢中被緊急集合的,有的武警甚至來不及穿褲子,只穿著內褲拿上武器就奔赴指定地點。

荷槍實彈的警察守住樓道口,畫龍喊開門,隱蔽在樓道里的武警迅速沖入屋內,三文錢和寒少爺束手就擒。高飛從自己的房間里隔著門開了一槍,警察臥倒,這為高飛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他用一張書桌頂住門。畫龍撞開房門,房間里空無一人,高飛跑了。

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那兩幢樓之間的電線上爬滿了爬山虎和葡萄,干枯的葡萄藤和爬山虎的莖糾纏在一起,形成結實的繩索。高飛跳到陽臺上,飛身一躍,抓住葡萄藤,滑到地面,消失在了夜色里。

指揮部從全國調了三位審訊專家,連續數日,三文錢用幾百句“不知道”來回答審問。半個月之后,審訊專家告訴三文錢,大怪已經被抓了,并且交代了這幾年來販毒的罪行,無論你說還是不說,最后都得槍斃。審訊專家將一瓶酒和一只燒雞放在了三文錢面前:“這是你的一個朋友買來給你送行的。”

“誰?”三文錢問。

“畫龍。”審訊專家回答。

寒少爺面對審訊也是一直沉默,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對審訊人員說:“我全部告訴你們也行,你們得讓我見一個人。”

一個年輕人走進了一家包子店,他的脖子上有個大瘤子,身后跟著一批押解的警察。店里的食客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慌張地站起來,警察讓他們安靜,那個年輕人對店里的一個女孩吞吞吐吐地說:

“你不知道……我……我多少有點喜歡你呢!”

華城開展了為期一個月的打擊販毒、制毒的專項行動,一批毒販紛紛落網,十幾家涉毒的娛樂場所被查封,截止到12月10日,追捕分隊在廣東、云南、海南等地抓獲涉案人員140人,共繳獲海洛因420公斤,鴉片85公斤,冰毒130公斤,K粉200公斤,槍支64支,各種子彈7000發,手榴彈、地雷、炸彈40枚,贓款贓物共計3047萬元。

在三文錢的住所,警方發現了一張黑白的舊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個馬戲團,一個走江湖的草臺班子,七個人站在一起,經過寒少爺辨認,那七個人是:

大拇哥、馬有齋、丁不三、丁不四、三文錢、山牙、孟妮。

二十年前,只要這個馬戲團一出現,就會有鑼鼓聲、笛子聲、孩子們的歡呼聲,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帳篷,觀眾也會蜂擁而來,他們扔下五毛錢,最后帶走地上的爛泥巴。

二十年前,五分錢可以買一個小籠包,一毛錢可以蹲在小人書攤上看一整天,兩毛錢買一包香煙,如果花五毛錢就可以看一場馬戲。在那個年代,人們的娛樂方式并不多,所以這個馬戲團表演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

孟妮賣票,三文錢敲鼓,大拇哥舞起獅子,馬戲團的帳篷上畫著一些珍禽異獸,買票的大多是城鎮上的二流子,小孩從帆布下面偷偷鉆進去,待到觀眾云集,演出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目是舞獅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只獅子,在亂糟糟的觀眾圍成的圈子里扭動身體,張牙舞爪,隨著歡樂的節拍跳上長凳。那時他是多么喜愛舞獅啊,閑暇時間,他就操練,馬戲團宿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麥田里舞獅,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獅,他從春天舞到了秋天。作為這個草臺班子的首領,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只獅子,他賦予它生命。

舞獅結束,孟妮出場,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緩緩走到場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閉著,觀眾卻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說:“哎喲媽呀,人還挺多。”正當觀眾納悶聲音從何處傳來的時候,一個侏儒從孟妮裙子下面滾出來。

他捏著鼻子說:“真騷。”

觀眾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紹,來了一段東北二人轉風格的開場白,插科打諢,風趣幽默,然后他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你,把大腚幫子撅起來。”侏儒對孟妮說。

孟妮臉上的橫肉動了動,擠出一個笑容,撅起屁股。

侏儒鉆進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聲音,逗得觀眾哄堂大笑。

他在裙子下面拉響了防空警報,全場安靜下來,沒人大聲說話。炸彈轟然落下,羊咩咩叫著到處跑,雞飛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燒得噼啪響,觀眾側耳傾聽,一支隊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后,當當當,臉盆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鄉親們沖啊,打鬼子。機關槍響成一片,夾雜著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鬼子嗚里哇啦,慘叫聲聲……各種聲音被這侏儒模仿得惟妙惟肖,觀眾無不鼓掌喝彩。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和尚自稱來自五臺山,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他將燈吹滅,然后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復幾次,觀眾嘖嘖稱贊。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于陽光之下,過了一會兒,那雞蛋竟然緩緩地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著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里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目是一個魔術,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鉆進去,然后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著缸轉圈,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復平靜。正當觀眾猜測缸里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從帳篷外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并不神秘,我們會在以后詳細揭開秘密。大變活人的魔術其實很簡單,缸是特制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夸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后,背景音樂響起,一只羊上場,屬于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束。

一只黑山羊拉著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著兩只小猴,山牙吹著笛子跟在后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著,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后,使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里掏出一只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著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的一下躥沒了。然后,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后臺躥出,沿著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于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像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訓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下一個節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穩地插在木板上顫動著。

最后一個節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吹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漂泊,江湖流浪。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頭大象,是大拇哥從云南買來的,后來病死了。在那幾年里,他們向陌生的城鎮出發,那個侏儒騎著大象,仿佛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他們在一個山腳下扎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中有谷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采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著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著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里,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著屁股大哭。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里扎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席子,席子上坐著一個侏儒。如果有一只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里的電線上,陽光暖暖地照著,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著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里的那個侏儒在發呆,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著孟妮!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只白頭的老鷹,終于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系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后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它可用長鼻卷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只豬。為什么它會乖乖地站在那里呢?曾經有個孩子對此產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不跑?

山牙回答,它覺得自己跑不了。

原來,這頭象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后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后,小象并沒有成功逃脫,于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它就永遠無法逃脫的印象。長大后,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著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云南巍山人。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地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后的房屋并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里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在華城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里撿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撿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后來,馬戲團解散。

我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會記起多年前的某一個下午,場地上濺起灰塵,人們在歡呼,鑼鼓和笛子發出美妙的音樂,或者是槐花的香氣,或者是彌漫的桂花香氣,或者破舊的房子,向北的窗戶,是這些東西讓我們記住了一個馬戲團,我們記得的僅僅是馬戲團這三個字,以及當時我們所感受到的其他東西。

第十六節 相思情深

長白山腳下有一個賣狗肉的小店,店主人是個老太婆,村里的年輕人都喊她孟婆婆,一些上了歲數的人則喊她孟妮。

孟婆婆無兒無女,她這一生中,有過兩個男人,還有三只狗先后統治過她的靈魂。

她上半輩子和蛇一起度過,下半輩子和狗一起度過。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就已經很丑了,只是沒有現在這樣胖。那時她在一個大玻璃池子里,池子里還有一百多條五顏六色的小蛇,她和蛇一起被人參觀。這個馬戲團壓軸的節目就是推出來一個小車,車上有個大玻璃槽子,或者說,一個玻璃做的棺材,一個丑陋的女人坐在里面,她的身上,爬滿了蛇。確實,這個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戲要好看。每當一個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車推出來的時候,觀眾都會嘖嘖稱贊,認為沒有白花錢看馬戲表演。圍觀者在鼓掌,可她聽不見,她有點聾,她的戲是在玻璃里面演的,那個玻璃棺材便是她的整個世界。

雖然她坐著不動,但這種表演很累,有時——例如在一個炎熱的夏季下午,她就在玻璃棺材里睡著了,那些蛇在她身上蜷縮著,爬著。直到一年后的夏天她才開始習慣,才消除疲憊,感到一陣清涼,那是蛇這種冷血動物帶來的清涼。從此,她變得越來越懶,甚至懶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時候才出來,她打著哈欠,問問在帳篷外抽煙的山牙:“這是哪兒?”山牙大聲回答:“貴州。”有時回答:“四川。”她就“哦”一聲,撒尿完,繼續回到她的棺材里,用腳把蛇踢到角落里,躺下就睡。

有一次,她在睡夢中感到肚子疼,醒了,去廁所,她拉出來一條蛇。

孟妮坐在玻璃池子里,日子久了,她的乳房就下垂了,身體也變胖了。有一次,她的屁股下流出了鮮血,浸濕了褲子,她沒有感到一絲慌亂,也不能去墊上衛生紙,因為表演還沒結束。那些蛇聞到了血腥味,開始咬她,觀眾發出了驚呼聲,她依然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因為表演還沒結束。這時,從幕后跑出來一個憤怒的侏儒,他用腳使勁地踩那些攻擊她的蛇,然后把她扶了起來,她的屁股上還掛著一條蛇,侏儒把那條蛇拽下來,扔向了觀眾。從此,她開始感激他,并且以身相許。在一個胡同里,她和他遇到了幾個醉漢騷擾,他們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她的裙子里,她舉起路邊的一輛自行車進行自衛。從那以后,他們就成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人。有時,她搞不清楚來睡覺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因為這對孿生侏儒長得一模一樣。這兩個侏儒都沒有生育能力。她有了兩個丈夫。

后來,馬戲團解散,孟妮帶著其中的一個侏儒,回到家鄉,開始過寂寞的鄉村生活。她已經不確定手里牽著的這個小人是不是那個把她從蛇窯里拯救出來的人。這個小人脾氣很壞,喜歡罵人,有時還打人,全村的人都討厭他。他喜歡皺著鼻子,在空氣里嗅來嗅去。在一次酒后,他失蹤了,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臭得厲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個水塘里看打撈上來的尸體。

喝醉了之后,他為他的父親哭,為母親笑,他40歲時醉死在一個池塘里。

他什么都不會,他不會躲在裙子里表演口技,他不會藏在水缸里表演魔術,他是個廢物。

另一個侏儒跟隨大拇哥去了云南,他倆從境外販來毒品,賣給山牙,山牙再轉手賣給三文錢和馬有齋,解散后的馬戲團組成了中國最大的販毒集團。

小店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樹,那一年,槐花落得晚了,枝葉深處,喜鵲叫著。

在槐樹下,孟婆婆踩著老式縫紉機。另一個侏儒回來了,他站在路口,風從背后吹來,這使他有種君臨天下的氣概。

“妮,你過得,還行嗎?”

她不回答,眼淚流了下來。

孟婆婆殺了一只狗招待他。這只狗她養了六年。狗依偎在她的腳邊,抬著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她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一把刀,將它的頭攬進懷里,把刀葉就送進了它的脖子。狗嚎叫一聲迅速地躥到了店旁的柴堆里,她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來,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她又摸了摸它的頭,仿佛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但是,這溫情轉瞬即逝了。她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與前次毫無區別,同一個傷口。狗叫著,脖子上插著刀,又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齜牙咧嘴,這一次是爬了回來——如此又重復了兩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也在那條路上。

侏儒帶來了很多禮物,金首飾、香水、一捆錢,還有幾個罌粟殼。孟婆婆把所有東西都扔到窗外,她說,我不要。

“那你要啥?”

“不要你走。”

“我還會回來的。”

“啥時候回來?”

“冬天。”

“冬天啥時候?”

“下雪的時候。”

晚上,他們吃狗肉,喝燒酒,度過了一個狂歡的夜。

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這個小小的侏儒,比男人更像男人,要走的時候從不回頭。

兩個男人能像一個男人愛她,這是莫大的幸福,盡管這兩個男人的身高加起來還不到她的耳朵。她除了殺狗之外,唯一的愛好就是睡覺,很少出門,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丑了,她的肥胖又勝過她的丑陋,在她26歲的時候,她的體重已經超過300斤。過度的肥胖甚至使她無法自己系鞋帶,所以整天都穿著拖鞋,一年四季都穿著裙子,夏天,她穿一條裙子;冬天,她穿四條裙子。她的裙子是村里一個裁縫為她特制的,她從來不戴胸罩,應該說沒有一款胸罩可以容納她的大乳房。

她的丑和她的臉無關,40歲的時候,她的體重已接近400斤,任何動作都是緩慢的,例如她慢慢地走,像一艘船那樣轉身,攪動熱的空氣。這個肥胖的女人力大無窮,一掌就可以震落樹上熟透的棗子,她殺狗時只需要一刀,兩手一用力就可以將整張狗皮扯下來。

扔在窗外的罌粟發了芽,靜悄悄地生長,夏天,開了絢麗的花,很快又結了球形的果。孟婆婆收獲罌粟,扔進鍋里,又放入八角、花椒、良姜、桂皮、丁香、白芷、草果、當歸、肉蔻等多種調料。她煮了一鍋狗肉,挑到市場上去賣,在半路上就賣光了,那香味撲鼻,如此誘人,以至于讓很多路人止步吞咽口水。

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一起吃,在哪里吃。吃狗肉也不僅僅是狗的問題,重要的是氛圍。

店門前擺著幾張亂糟糟的桌子,舊籬笆旁邊的枝丫上垂懸著一根根手臂粗大的冰錐,正午時分,冰錐滴著水,長白山作為整幅畫面的背景,北風呼嘯,關東好漢們大碗喝酒,用手撕著狗肉,將胸脯拍得啪啪響。在大雪紛飛的天氣里,每一片雪花的背后都有著梅花的香氣。他們吃完狗肉,消失在風雪中,又重新在一個燈光昏黃的房子里出現。這些散發著酒氣的男人性格彪悍,村子里每年都有因酗酒而死亡的男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昨天還幫鄰居救火的人一轉眼就變成了縱火犯,向孤寡老嫗施舍錢財的人因為賭輸了錢而攔路搶劫。

挖人參的人已經進山,夜間去打獵的人還圍著篝火說話,他們將一塊磚烤得通紅,用鐵耙將燒紅的磚塊放到冰封的河面上。磚塊剌剌地響,慢慢融化寒冰,磚塊所在的位置,那也是一天前雪橇駛過的地方,數月前魚兒游過的地方,現在成了一個窟窿,悶在冰下的魚都游過來透氣。幾個人叼著煙,一桶一桶地從冰窟窿里打水,每一桶水里都有幾尾魚翻騰著身子。

孟婆婆站在河邊,她想起夏天的時候,她的丈夫,那個小小侏儒將一張木床扔進河里,然后將木床系在水草上,這樣木床就不再隨波漂流。他站在床上撒網,捕魚,他用一把匕首刮去魚鱗,將魚剖洗干凈,穿在鐵絲上,晾在后院里。

空中的雪花紛紛揚揚,孟婆婆抬著臉看著天空,一場大雪就讓她在瞬間白發蒼蒼,這個可憐的胖女人對著天空自言自語:

“他沒有來……”

1998年夏天,孟婆婆終于等得不耐煩了。她的飯桌上放著個酒瓶,酒瓶里插著塑料花,那是她20世紀80年代末買來的,她從桌前站起來,關上門,走上泛白的鄉村公路,那時天剛亮。那時,還發生了兩件事——一只馬蜂飛向草垛,一條菜花蛇盤成一團。她拐了一個彎,去沈陽找馬有齋去了,她找馬有齋是為了什么,最好的答案就是不說,因為相思兩字已經寫了出來。

從那以后,她每年都要離家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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