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天大盜
- 罪全書系列:全新再版(共6冊)
- 蜘蛛
- 22966字
- 2020-05-22 10:18:21
第五節 妓女金珠
滄市垃圾場附近有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深得可以淹死一個有錢的人。曾有個大款從這里失足而墜,很多人立刻來救,然而只撈到了一頂帽子。
這條河流向大海,一個有錢的人算得了什么呢?
一天,有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從橋上跳了下去。
女人叫金珠,是個妓女。
河堤上有一排雜亂的房子,房子是用三合板、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用上流社會的說法這里叫作貧民窯,其中最破最爛的一間就是金珠的家。
春天,小草在她桌下生長;夏天,雨水從她床下流過;秋天,落葉多么美麗;冬天,冬天就不要寫了,它給一些人只帶來了寒冷。
有兩個窮人這樣談論冬天:
“去年冬天,真冷,我的手凍了,腳凍了,耳朵也凍了。”
“是啊,我的手也凍了,腳也凍了,耳朵卻沒凍。”
“你有帽子?”
“我沒有耳朵!”
在墻角蹲著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無法體會那種寒冷。
住在河岸上那些破房子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盆盆罐罐,他們的職業是撿垃圾。河西是垃圾場,河東是廢品回收站。
他們從河西撿些東西賣到河東,就這樣簡單地維持生命。
他們比城市的野狗起得還早,黎明時就走街串巷,蓬頭垢面,手里拿著鐵鉤子,腋下夾著有補丁的空袋子,看見垃圾箱就上去亂翻一氣。
金沙江里有塊石頭叫作“那公”,有個船夫在上面撿到了一個貝殼,貝殼里有顆大珍珠。滄市煙草公司家屬院西南角有個垃圾箱,曾有個幸運的家伙撿到了一條香煙,拆開之后,里面裝的是一疊一疊的百元鈔票。
撿垃圾的有時也收破爛,我們常常聽到胡同里有人這樣吆喝: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破銅爛鐵!”
“誰賣廢書廢報紙!”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紙箱子!”
“誰賣易拉罐!”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他們很窮嗎?
不,垃圾箱就是他們的財富!
他們曾有幸撿到你我舍棄的東西。
他們是人嗎?
也許是。
看看那些男女老少拿著鐵鉤子在垃圾山上爬,只能說他們是爬行動物。
他們的家在哪兒?
在河堤上。
各式各樣的苦難彼此為鄰。被家族拋棄的寡婦,失去了土地的莊稼漢,生了六個女兒的一家子,沒有兒女的孤苦老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淪為赤貧的賭徒,有手卻沒有工作的啞巴,改邪歸正的江湖騙子……他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個臨時的村落,除了撿垃圾再也找不到別的活兒干。
犯罪分子也常隱藏在這一類的巢穴里。上面提到的那個沒有耳朵的人,他就是曾殺死一家四口潛逃多年的大盜朱銅嘉。
朱銅嘉被捕后交代出一個人:車老板。車老板在橋下開著一家旅店,那旅店又是飯店,同時也為過往的拉廢品的司機提供汽油。
警方懷疑車老板和幾起案子有關,但一直找不到證據。撿垃圾的常常私下議論:
“車老板認識黑道上的人。”
“車老板的老婆失蹤了。”
“車老板那里有妓女。”
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開;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落。
記不起是什么時候,有個女人走進車老板的旅店。在那天夜里,她上半夜是處女,下半夜是妓女。
第二天,車老板將一塊寫著“內有雅室”的牌子掛在了店門口。
從此生意興隆!
那女人就是金珠。人一生下來就有貧富差別。金珠出生在一個叫金臺的小山村,很久以前,當地出產金礦,現在只有石頭。金珠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母親鐵青著臉,咬牙切齒,跺著腳,恨不得把地球跺碎。父親對她很好,給她買燒餅,給她買頭繩。
金珠10歲那年,在村口的水井旁,父親對她說:“妮,大馬上回來。”
從此卻杳無音信,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18歲,她母親去世以后,有人告訴她:“金珠,你爹可能也死了。”
金珠被鄰居拐賣到滄市。
除了賣淫,她還有沒有別的路,肯定有的話,那就是死。
她曾經反抗,試圖逃跑。她的左眼比右眼更含情脈脈,因為她的右眼被車老板砸瞎了。這并不影響她的美麗,哪一個女人不是天使呢?
她曾經青春過,曾經幻想過,曾經用翅膀飛翔過。
她容忍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開始任憑命運擺布。在某一個夜晚,她惡狠狠地向窗外吐了口痰,說:“做一個壞女人算了!”
從此以后,金珠不再害怕什么,誰對她溫存,誰對她粗野,誰對她憐憫,誰對她蔑視,都無所謂。
金珠漸漸體會到做壞女人的樂趣,丑態百出,到了夜晚,她的屁股像荷葉似的蕩漾。
沒有客人的時候,車老板便折磨她。有一天,她問車老板:“你老婆呢?”
車老板拍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著說:“在這里。”
金珠有時會想起父親,她忘不了父親離去時的那張臉。
有時,她感到羞恥的時候,也常常想,如果她父親在墳墓里知道她當了妓女,肯定會再死一次。
美德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盒子,里面包裝著邪念。附近住著的那些撿垃圾的老光棍,還有年輕人,也厚著臉皮來找金珠,和她討價還價:“你要得太貴,閨女,咱也是鄰居,照顧照顧,便宜點。撿垃圾的換兩個錢不容易,風里來雨里去的,你也知道……”
金珠學會了撒謊。她將男人挑逗得欲火焚身,然后噘著小嘴說:“今天不行,我月經來啦。”
她知道勾引,然后離開,尋找一個更有利的位置抬高身價。她如此冷漠、美麗,仿佛頭戴花冠,拖著長裙。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危險。她讓男人們喝酒,喝醉,讓他們爭風吃醋,打架。
她是閃亮,卻照不到自己的陳舊。
有些撿垃圾的婦女,好心的大嫂,常常勸告金珠:“閨女,別干這行了,到老落不下好身子,趁年輕,找個相好的過日子吧!”
她喜歡上了一個司機。
那個小青年吹著口哨,關上車門,走過她的窗前。她看到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肩膀和手。是的,有些男人只需要看他一眼就會愛上他。
有了愛,就有了天堂,即使是在地獄,在困苦的日子里。愛使地球轉動,使太陽發光,使萬物生長。
對她來說,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做愛。
金珠對車老板說:“告訴那小青年,晚上我去他的房間。”
夜色來臨。
笑容是一個妖精,乳房是兩個妖精。她上身赤裸,有些羞澀地站在那小青年面前。
我們的文明是妓女穿的那薄薄的裙子,現在那裙子也脫下了。
她閉上眼。
高潮之后,金珠像一只貓伏在小青年懷里。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畫圈。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我叫下次再來,嘿嘿。”
小青年說完,將一張百元鈔票“啪”貼在金珠屁股上。
金珠的臉立刻紅了,她噘了噘嘴,說:“我不要你的錢。”
一個星期以后,小青年吹著口哨又來了。金珠將他的駕駛證藏在自己的胸罩里,鬧了一會兒,金珠對小青年說:“你帶我走吧!”
小青年說:“這,可不行。”
兩個月以后,金珠對那小青年說:“你得帶我走,我這月沒來,我懷孕了。”
小青年說:“不能賴我啊,誰知道你懷得誰的孩子。”
金珠說:“就是你下的種。”
小青年說:“我不管。”
金珠說:“這輩子我就跟著你了,我肚子都快大了。”
小青年說:“你吃飽撐的吧!”
金珠說:“求你了。”
小青年說:“你這婊子。”
金珠說:“我……我愛你。”
小青年說:“滾……我揍你。”
“我愛你”這三個字換來的是“我揍你”。他是這么壞,又是那么好,金珠想。她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等待著隔壁房間那個心愛的男人。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敲門聲卻始終沒有響起。半夜,金珠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立刻披上毯子沖出去,一屁股坐在駕駛室的副座上。
“想跑,沒那么容易,哼。”金珠對小青年說。
“你回去穿好衣服,我帶你走。”小青年說。
“我傻啊,一下車,穿好衣服,你早沒影了。”
“那好吧。”小青年惡狠狠地說。他踩離合,掛擋,加油門,車猛地一躥開上了公路。
第二天清晨,有個渾身赤裸的女人走在127國道上,她進入市區,立刻引起了喧鬧。
早晨的太陽照著她的屁股、背、腳后跟。她捂著臉,長發遮不住乳房,乳頭凍得發黑,她的小腹平坦,黑色草叢下是生命的源泉。
我們也是從那里出生。
這是天地間多么奇特的景觀。一個女人散發著原始的氣息,在清晨走在自己的影子里。街上的人都驚愕得大張著嘴。
各種各樣的目光像箭似的射在她身上,驚喜的,驚訝的,淫蕩的,下流的,鄙夷的,憐憫的。變幻不定的心態,很多圍觀者也在那一刻學會了疑問。
她是誰?
她是一個女人,也就是說她是我們的母親、姐妹和女兒。
這好像是一個什么儀式。她走在無限的時間中,無限的空間里。每走一步都震撼著人的心,震撼著這個世界。
淚水一路滑落,起風了,這個風塵女子一塵不染。
金珠捂著臉,穿過整個城市,回到車老板的旅店。她的屁股上有個清晰的鞋印,肚子里有個模糊的孩子,這都是那小青年留下的。她愛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金珠蒙上被子睡了兩天兩夜,從此她不再笑了,也就是說不再漂亮了。一個女人不再漂亮,就由春天直接到了冬天。金珠完全墮落了,給錢就讓干,大聲地毫無顧忌地呻吟浪叫,她的身價由200慢慢降到了20塊錢。
貓三狗四,豬五羊六,七個月過去后,金珠生下了一個早產嬰兒。
有了孩子,金珠的腰變粗了,乳房耷拉,屁股下墜,身材臃腫。她的客人越來越少,車老板越來越討厭她。有一天,車老板對金珠說,你怎么這么能吃,你這個飯桶。
第二天,車老板將她和她的“那小玩意兒”趕出了旅店。
金珠在河堤上搭了間房子,以撿垃圾為生。她對鄰居說,我要把孩子養大,我要讓他上學,我要讓他當大官。在1999年那個漫長的雨季,假如有人打著傘站在滄市郊區的橋上,會看到一個破房子里有位婦人用塑料盆接漏到屋里的雨,她的孩子在床上啼哭。
金珠有時還會到那旅店里賣淫。
2000年7月30日晚,下著大雨。車老板的旅店里來了五個客人,其中的一個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另外四個衣著奇特。
他們要了一桌子菜,大吃大喝,酒足飯飽之后,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很胖,臉上寫著賣淫,手上寫著失業,左邊屁股寫著貧困,右邊寫著無知,張開嘴就可以看見肚里的饑餓。
她就是金珠。
金珠在一張油膩膩的凳子上坐下,毫不客氣地撕開一只雞腿:“哎喲,饞死俺了,很久沒開葷了,沒生意。”
一個黃牙齒的男人將金珠摟在懷里,揉著她的乳房嘿嘿笑著說:“這回讓你吃個夠。”
這個男人就是丘八,旁邊坐著的依次是周興興、鐵嘴、屠老野,墻角的破沙發上躺著山牙。
丘八說:“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來耍個游戲。這個游戲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坐懷不亂,黑話叫打波。就是讓一個妓女坐在客人懷里,百般挑逗,誰家伙硬了,誰罰酒三杯。”
游戲開始。
金珠的小嘴油嘟嘟,金珠的大腿肥嘟嘟。
她坐在周興興懷里,慢慢扭動屁股,眼神迷蒙,風情萬種。很快,她說:“硬了,喝酒。”
她坐在鐵嘴懷里,吞吐著蛇的芯子,身體上下地動,輕輕喘息。一會兒,她說:“這個,也喝酒吧!”
她坐在屠老野懷里,慢慢掀開自己的襯衣,把屠老野的手按在那兩朵蓮花上,她閉上眼睛,很陶醉的樣子。過了不久,她嘻嘻一笑,說:“老家伙,快硌死我了!”
一輪下來,只有丘八沒硬。金珠用雞骨頭敲著丘八的腦袋說:“今晚,我和你睡,他們三個都是大壞蛋。”
丘八哈哈大笑。
“怎么還有個喝醉的,”金珠看見墻角躺著的山牙,她站起來,啃著雞骨頭,扭著屁股走過去,說,“這個也不能放過。”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放慢,停住了。
山牙半睜著眼,努力地抬起右手。
他的眼中流出淚水。
金珠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愣愣地站在那里,許久,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大!
山牙是金珠的父親!
20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山牙在那個叫金臺村的村口對自己的女兒說,我馬上回來。
20多年過去了,他目睹了一個妓女的皮肉生涯,這個妓女就是他的女兒。
這個臨死的人說話很吃力,斷斷續續的,我們實在沒有心情真實地敘述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遺言,在這里就完整地轉述一下。他死前對周興興、屠老野他們交代了一件事:你們去洪安縣,在城西有片桑樹林,你們把一條紅色的絲巾系在最粗的那棵樹上,那樹下有我埋的東西,一些錢,你們分一半給金珠。第二天,你們去城東小井胡同,就是那條死胡同,有個人會從地底下鉆上來,他會帶你們去找高飛。
我們以后不再有機會談論車老板了。大概在山牙死后的第二天,有個穿一身白色孝服的女人在半夜進了旅店,出來之后,車老板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咽喉處有個大口子。
第六節 四十大盜
時間:一個雨天。地點:動物園。
人物:父親和他的胖兒子,一個少年,一對戀人,一個臟兮兮的小孩。
用枯樹枝在地上畫個圈,這個圈就叫動物園。
潮濕的木椅上坐著一個少年,他神情憂郁,頭發滴著水,愛情正啃噬著他的心,他盼望著一個女孩,步履輕盈,走在草地上,走到他身邊。
亭子里的戀人相擁。花朵濕漉漉的,金魚在水草間游來游去,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那一排鐵籠子里關著老虎、獅子、狗熊、鴕鳥、狼、豹、猴子。
籠子真的很有詩意。
現在,籠子前站著一位父親和他的胖兒子。父親說:“兒子,要愛護動物,它們和人一樣,瞧,那只大老虎正在給小老虎逮虱子。”
胖兒子的嘴里塞滿香蕉,突然哭了。
父親說:“怎么了?”
胖兒子望著父親說:“我不餓。”
父親笑著說:“那就喂猴子吧!”
這時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孩翻墻進來了,他的頭發像雞窩,脖子灰不溜秋,穿著一身爛衣裳,他笑嘻嘻地對著狗熊做鬼臉,將籠子拍得震天響。
城市里常有這樣流浪的快樂的小精靈。
胖兒子抬頭對父親說:“爸,我害怕他打我。”
父親說:“別理他,走,去喂猴子。”
他們來到關著猴子的鐵籠前。胖兒子剝了根香蕉,父親將地上的香蕉皮撿起來,鄭重地對兒子說:“要愛護環境。”
胖兒子說:“怎么只有一只猴子啊?”
父親點燃支煙:“可能是珍稀品種,是金絲猴吧。哦,不像,它病了,可憐的小家伙。”
籠子里躺著一只小猴,眼神哀傷,毛臟兮兮的。
它就是小煙包。
胖兒子將香蕉扔進籠子里,說:“吃吧,小猴。”
小煙包坐起來,打個哈欠,眼淚和鼻涕直流。它看到抽著煙的父親,便哀叫著爬過來,伸出手。
父親說:“再給它根香蕉。”
胖兒子將所有的香蕉都扔進去,小煙包卻不理會。它開始在地上打滾,兩手抱著頭,眼睛紅紅的,吱吱亂叫。
兒子拍手笑著說:“瘋了,瘋了,真好玩。”
父親說:“這小猴,到底怎么了?”
小煙包試圖搶奪父親手中的煙。
父親愣了愣,說:“要這個啊。”便將煙扔進籠子里。小煙包立刻撿起來猛吸幾口,它蹲著,哆嗦著。
那個小孩不知何時也趴在籠子前,說:“看什么呢,我看看。”
小孩咽了口唾沫,他看見了籠子里的香蕉。
胖兒子說:“爸,走吧,他身上真難聞。”
父親說:“走吧,回家洗個澡,這雨淋得脖子黏糊糊的。”
胖兒子邊走邊說:“洗澡也行,除非你晚上別讓我吃雞腿,我不喜歡吃,我都吃膩了。”
小孩看看他們,用樹枝將籠子里的香蕉挑出來,抱在懷里,飛快地跑了。
兒子對父親說:“爸,快看,那是一個小偷。”
我們來做個小測試。
你不可能用舌頭舔到你的胳膊肘。
你不可能空手抓住一只蒼蠅。
你不可能用兩根手指夾起一塊磚。
如果你做到了,那么你就具備了做一個小偷的能力。
在很多地方,我們常常看到總有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那里,抽煙,交頭接耳。他們打量行人,尾隨跟蹤,幾人掩護,一人以極快的手法打開你的背包,將里面的錢和值錢的東西一掃而光。整個過程也就幾秒鐘,并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的。他們很大膽,盜竊時即使被人發現,也只是悻悻地走開,然后盯上下一個目標。行人大多是敢怒不敢言,警察逮住他們也很難做出處罰,因為他們大多是一些未成年的孩子,而操縱這些孩子盜竊的頭目都是幕后指揮,很難抓到。
公安部近年來發布的關于盜竊的通緝令,也可以看成是一份中國大盜的排行榜。其中,庫班名列第二。
庫班,一個手藝人,一群小偷的老師。22歲那年,他就帶著一把雕刻有山羊頭的刀子,到處流浪,他走到哪兒,哪兒就留下羊肉的膻味。但他不賣羊肉串,也不賣葡萄干。第一次盜竊是在溫城街頭,他看見一個算卦的老太婆,有一只黃色小鳥叼出一張紙牌,那上面的大概意思是他最近要破點小財,但會有貴人相助,一切事情逢兇化吉,從此財源滾滾。
老太婆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命是天生注定的,運是可以改變的。”
臨走時,他給了老太婆兩元錢,卻順手偷走了老太婆的錢包。
從那天開始,他的命運走向了一條死胡同。
在一起盜竊案中,一個小偷對另一個小偷說:“你躲在門后面,有人進來你就拿棒子打他的頭。”
沒人進來,是盜竊;有人進來,是搶劫。
一個盜竊犯會因為偶然的因素成為一個搶劫犯,棒子打得重了,或者遇到反抗,搶劫犯又很容易升級為一個殺人犯。
庫班先是盜竊,然后搶劫,有段時間,這個大胡子男人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花錢,拿一張百元的假幣,去買東西。他買蘋果、香煙、襪子,買蘿卜與白菜,他的錢一次次被目光敏銳的小販退回來,那段時間,他懷揣著三千多塊假錢流浪在街頭。
庫班沒有飯吃的時候,使他感到饑餓的不是肚子,而是空虛。他吃飽的時候,心里卻有一個地方空著,那里應該有一個女人。
他年輕的時候,喜歡跟蹤街上的漂亮女人。有一次,他沒能克制住自己的雙手,因為強奸未遂被關進了監獄。
過了幾年,庫班回到家鄉,和村里最漂亮的小寡婦古麗結了婚,他擺了一百多桌酒席,宴請全村的鄉親,甚至招待過路的人。他修路,打井,搭建葡萄架,全村的人都感激他,都知道他在外面發了財。
古麗有個私生的孩子,她曾經想把這孩子淹死在臉盆里,后來她喝水的時候嗆著了,也就失去了勇氣。有一天,在一棵開滿了槐花的樹下,這個孩子對庫班說:“阿達,我要成為天下最厲害的小偷,和你一樣。”
“那我考考你,”庫班問他,“你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車筐里有個錢包,你應該怎么把錢包搞到手?”
“我故意往車子上撞。”孩子回答。
“呵呵,小巴郎,這樣可不行。我教你,你呢,手里拿一團毛線,捆啤酒的繩子也可以,紅的,白的,那樣的,往后車輪里一扔,纏住了,那倒霉蛋下車,轉身去拽毛線,你就趁他轉身的那一會兒,動作要快,把包搞到手。有的女人,喜歡把包纏到車把上,那時,你就得需要一個小刀片了。”
“我明白了,主要是讓騎車的人停下。”
“聰明。再問你個難點的問題,要是那人不騎自行車,他走路,你怎么想辦法讓他停下呢?”
巴郎摸了摸頭皮,說:“我不知道。”
庫班把一嘟嚕槐花放在嘴里,說:“過段時間,我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臨行的時候,村里的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庫班的家門口,他們是這樣說的:“讓孩子也跟著你發財去吧!”
濟州華聯大廈門前,一個小孩突然暈倒在路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很多人圍觀,水泄不通,另外幾個小孩擠在人群里伺機盜竊。到手后,他們向地上的小孩使個眼色,他就站起來,抹抹嘴邊的白沫,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們知道,這羊角風是假裝的,吐出的白沫是因為嘴里嚼著肥皂。
這些孩子,最大的18歲,最小的只有10歲,他們一律稱呼庫班為阿達。
昨天他們還在撿棉花,摘枸杞,今天跟著庫班和古麗盜竊,闖蕩天下。這四十個大盜租住在濟州市西門大街金家大院里。
古麗用半塊磚頭在墻上算了一筆賬,她對庫班說:“我們,四十個人,一天要吃五十元錢的饅頭,六十元的菜。即使是咸菜吧,也要吃下去二十斤。我們都一個月沒吃到肉了,加上抽煙,就連巴郎都學會了抽煙,加上房租、水電費,算一百吧。這還是少的,我們每天的花銷就得二百元,一個月就是六千多元,天哪,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庫班正在睡覺,他用被子蒙上頭,拿手指堵住耳朵,免得聽見古麗的嘮叨。
古麗那特有的深邃眼神開始變得憂慮,她繼續說:“昨天,生瓜和白扇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了,他倆什么也沒偷到。讓這些廢物回家去吧,回到棉花地里去吧。還有,巴郎用偷來的錢買了一把玩具手槍,他還是個孩子,貪玩,巴郎,巴郎。”
古麗向窗外喊,一個正在院子里吃香蕉的小孩跑進來:“什么事?”
庫班的手從被窩里伸出來,用手背狠狠地扇了巴郎一下,巴郎的嘴就流出了血。
這是一個黃昏,此后就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國甚至名揚海外的盜竊案。
金家大院向東走六分鐘就是西門儲蓄所,幾天來,生瓜和白扇就在儲蓄所門口盯著取錢的人,他們一無所獲。
有一天,庫班從黃昏時就站在路邊,看著儲蓄所,他站了一整夜,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天亮時,他用腳踩滅最后一個煙蒂,回家了。
古麗正在院里洗衣服,庫班把孩子們喊到一起。“我們要干一件大事,”他說,“這件事就是,挖——地——道,把那個銀行里的錢全部偷出來,全部,連毛票也不給他們剩下。”
孩子們聽完后,歡呼雀躍,高興得把帽子扔向了天空。
當天晚上,他用繩子測量了從金家大院到儲蓄所的準確距離。第二天,他買了電鉆、鐵锨、十字鎬、礦燈。
上午10點,庫班用腳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畫了個圈,把一桶水倒進圈子里,對孩子們說:“挖吧,就從這里開始。”
院門緊閉,十幾個年齡大點的孩子開始挖地道,另外二十個孩子在晚上把挖出來的土悄悄運到郊外的一個池塘里。三個月后,那池塘被填平了,地道卻迷失了方向。他們穿過了一條街、幾間房屋,甚至從一棵樹下挖了過去,然而并沒有到達儲蓄所的下面。庫班一籌莫展,想到了在獄中認識的一個朋友,此人叫劉朝陽,外號“耗子”,是個真正的挖洞高手。
劉朝陽來了之后,先去了一趟銀行,仔細查看了銀行保險庫的位置,然后查看了地道,在樹根下面,他對庫班說:“這是一棵柳樹,向右挖吧。”
他們僅僅挖了三天,劉朝陽指指頭頂,說:“到了。”
案發后,當地警方對前來采訪的媒體聲稱,這批竊賊可能有精良的器材,包括環球定位系統,還有多名數學、工程和挖掘專家。我們知道,所謂精良的器材不過是一些最簡單的工具,警方提到的數學、工程和挖掘專家就是劉朝陽,他只是一位普通的煤礦工人,曾經因盜墓被判刑三年。
警方指出,這些竊賊在儲蓄所附近租了一個院子,關上門挖地道,沒有引人懷疑。地道呈現的是“人”字形狀,說明這群家伙曾經迷了路,那棵柳樹為他們指明了正確的方向,地道墻壁釘有塑料板,地面鋪著木板,沿途有電燈照明,還有一間工作室。銀行職員在上午8點才赫然發現錢庫地面上的一個大洞,竊賊搬走了錢庫內的5個保險箱,未觸動警鈴,保險庫的行動感應器和保安攝像機,毫無反應。警方沒有透露這些竊賊盜走了多少錢。
當天上午8點,也就是銀行職員看見那個大坑發出尖叫的那一刻,庫班已經坐上了回鄉的火車。
庫班坐在靠窗的位置,車廂里臭氣熏天。
一個婦人的腋臭和一個木匠的腳氣混在一起,一個男人打哈欠呼出的大蒜味道,在半空中,和另一個男人打飽嗝噴出的韭菜味道相撞,香煙,劣質香水,暈車者的嘔吐物,種種氣味混合在一起,就成了臭味。
鬧哄哄的乘客,臭烘烘的車廂,連空氣都讓人窒息,說明每年的春運高峰期有多么糟糕。
庫班的旁邊坐著一個長頭發的年輕人,年輕人說:“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是在車頂上,一車廂的煤炭就在屁股下面。現在,擠得嗷嗷叫,咱倆換換位置嘛,老兄,嗯,我要方便一下。”
庫班不情愿地和他交換了座位,他打開車窗,向外面撒了一泡尿。
也許是一泡尿產生的好感,庫班向這個長發的年輕人舉起啤酒瓶子,示意他要不要喝一杯。
長發青年搖搖頭:“我現在不能喝酒,雖然我酒量很大。”
他把臉轉向窗外,不再說話了。
我們坐火車時都曾經注意過窗外的風景,一些草垛、麥田、水渠和樹林。
當火車駛過一個村莊的時候,長發青年的頭伸出車窗外,把手攏在嘴邊,向一個小院大喊:“紅,紅,紅。”
在那個小院里,一個叫紅的女人幾乎每隔幾個月都會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聲音很遙遠,但又在耳邊出現。她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時候,哄兒子玩的時候,甚至在睡夢之中,都聽到丈夫的呼喊。她為此精神恍惚,以為是幻覺,側耳傾聽,但只聽到火車呼嘯而過。
火車穿過一條隧道,驚醒了很多蝙蝠,在這短暫的黑暗里,庫班極力克制,才沒有向這個長發的年輕人下手,偷走他的錢包簡直比喝一勺湯還容易。他忍住,但慈悲心腸轉瞬即逝了,就在火車快要穿過隧道時,庫班的手完全是下意識地伸進了長發青年的衣兜,當他把錢包掏出來的一瞬間,頓時目瞪口呆——那錢包正是庫班自己的。
這大概是庫班盜竊以來遇見的最奇怪的一件事:長發青年可能是在交換座位的時候,偷了他的錢包,他鬼使神差又偷了回來。盜竊過程是成功的,利用了黑暗,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搞到了手,但盜竊結果卻是——他偷了一個錢包,身上的錢并沒有因此而增加一分。
“物歸原主。”庫班把錢包給長發青年看看,放回自己的衣兜。
“原來是同行啊,”長發青年呵呵一笑,開始說,“剛才看到沒,一個小院子,那就是我家。我偷東西,不是缺錢,是為了好玩,也是一種習慣,看見別人的錢包,我就忍不住,手癢癢,我多么喜歡做一個小偷啊!我的整個性格,所受的教育和成長的環境,都注定我特別適合這一職業。我不糊弄你,我現在特別有錢,知道什么來錢更快,更容易嗎——做生意。”
長發青年壓低聲音,對庫班說:“我肚子里有幾個避孕套,我不能吃東西,雖然我很想和你喝酒。你想啊,明天早晨,到了烏魯木齊,我把這些東西拉出來,就可以賺一筆錢。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相信你,不是信任,也不是因為你和我一樣。”他伸出手指做一個夾錢包的動作,“我說話有點文縐縐的吧,靠,我不在乎。有時我就想,我遲早會再進去的,早晚的事,所以我不在乎,我留這么一頭長發,也是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不在乎。”
“我知道,這叫運毒。”庫班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做生意呢?自己進貨,自己賣。”
“這事,我一個人不行,沒有合伙的,我也沒本錢。”
“我有。”
“老兄,你叫什么名字?”
“庫班。”
“我叫小油錘。”
第七節 盜亦有道
有個叫蔡家莊的鐵路小站,過往的列車在此只停留五分鐘。乘客稀少,這個鐵路小站的派出所只有一個警察。警察叫老羅,60多歲,笑瞇瞇的,他應該是中國年齡最大的警察,也是脾氣最好的警察。
派出所的墻壁上掛滿了錦旗以及各種獎狀,這所有的榮譽都是一只狗的功勞。在某個寒冷的清晨,老羅巡視線路時發現了一只小狗,它臥在鐵軌旁邊,快被凍死了,老羅把它抱回來,像養孩子一樣把它喂養大。這條狗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緝毒犬,按照蔡家坡當地的話來說,它是一只“土狗”。但這只土狗神奇的嗅覺令人贊嘆不已,它可以聞到各種各樣的犯罪氣息,炸藥、硫酸、酒精等列車上禁止攜帶的違禁物品都逃不過它的鼻子,甚至淫穢光盤和管制刀具也能找到。更為神奇的是,它對毒品有著天生的敏感,海洛因、冰毒、搖頭丸、可卡因、杜冷丁,它都能一一分辨出來。僅兩年,在蔡家坡站落網的毒品販子就有11個,其他犯罪分子數不勝數。
這只狗有一個光榮的名字:雷子。
老羅在出站口發現了四個形跡可疑的人,他們正是庫班、小油錘、古麗、巴郎,這是他們合作以來第一次販毒。庫班和古麗把巴郎裝扮成一個小學生,巴郎第一次背上書包,里面裝的不是文具和課本,而是K粉和可卡因。他系著紅領巾,戴著太陽帽,感到非常別扭。
雷子對他們每個人的行李都嗅了嗅,最后對著巴郎叫起來,并咬住了書包。巴郎對這只大狗感到害怕,掙脫開書包,撒腿就跑,小油錘、庫班、古麗也四散而逃。老羅沒有去追,他畢竟是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他把書包從雷子嘴里拽出來,打開一看,嘆了口氣,說:“這幫家伙啊。”
當天晚上,四個人在車站附近一面墻的陰影里小聲議論。
小油錘說:“我早說了,還是放在肚子里保險。”
古麗說:“倒霉啊,第一次,就栽了。”
巴郎說:“那只大狗好厲害。”
庫班說:“我有個辦法。”
小油錘說:“說說看。”
庫班說:“我們去把東西偷回來。”
古麗說:“從派出所里偷出來?”
庫班說:“對。”
巴郎說:“那里就一個老頭,就是那個。”
小油錘說:“哈哈,好,值得一干。”
庫班說:“我們得準備一下。”
小油錘說:“讓這老傻帽警察見識一下什么是身懷絕技的飛賊。”
派出所的院墻不高,很容易翻墻進入。院里的葡萄架下拴著一只狗,兩間水泥小屋,門口掛著兩個牌子,一個寫著“蔡家坡鐵路派出所”,另一個寫著“貨運檢查站”。
老羅把截獲的毒品放進了保險箱,等到第二天上午,市局的人才會把毒品帶走。睡覺前,他沒有忘記獎賞給雷子一根香腸,半夜里,起風了,他就把門反鎖上。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10點,錯過了檢查一列班車,這是很奇怪的事,因為他有早起的習慣,他除了感到頭疼之外,沒有別的異樣感覺。等到市局的人來了之后,他們發現毒品不見了。窗戶是關著的,外面還有一層鐵柵欄,門和保險箱都好好的,沒有撬動的痕跡,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盜竊痕跡。
究竟是怎樣把毒品盜走的呢?老羅苦思不得其解。
有些竊賊瞄準警察局、派出所,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因為這些地方防范疏松更容易得手。
讓我們回到那天晚上,仔細看看整個盜竊過程。
一輛火車開過的時候,庫班和小油錘翻墻而入,院里的狗叫起來,狗叫聲被火車轟隆隆的聲音所掩蓋,火車駛過后,狗會一直狂吠,所以要讓狗閉嘴。
在盜竊案中使狗閉嘴的辦法不外乎幾種,用槍支或者弓弩干掉它,喂它吃有毒的食物,或者使用閃光燈,例如普通相機,取掉散光玻璃,對著狗連閃幾下,強光即可使狗在幾分鐘內不能睜眼,出現短暫的眩暈,然后將其擊斃。傳說湘西趕尸者會一種“啞狗術”,往狗身邊扔幾張畫的符,狗就不叫了,其實這是一種特制的草藥所致。
庫班和小油錘使用的是麻醉針劑,把麻醉劑放在塑料管子一端,從另一端用力一吹,射到狗的身上,一會兒它就會昏迷。動物園里的飼養員常常這樣對付猛獸,在華城也有犯罪分子利用飛針搶劫的案例。
這次盜竊成功的關鍵就是,先讓狗昏迷,再讓人昏迷。
小油錘踩在庫班肩膀上,從窗戶上方的縫隙中,向屋內噴入一種迷藥。迷藥種類繁多,現代入室盜竊常使用三唑侖、乙醚。曾經有竊賊以小型的煤氣罐作為入室盜竊的工具。比較罕見的有拍肩式迷藥、迷魂香煙。明清時期的竊賊多使用一種由曼陀羅花和鬧陽花等草藥秘制而成的迷香。小油錘使用的是一種噴霧型麻醉藥,這種迷藥一分鐘內就可以讓人昏迷不醒,老羅屋內門窗緊閉,藥效揮發更快。
老羅昏迷之后,就要解決窗戶的問題了。鐵柵欄的每一根鋼筋都很粗,只有巨人才能扳彎。庫班和小油錘把浸了水的毛巾纏在兩根鋼筋上,然后用木棒用力去絞,旋轉,鋼筋就慢慢彎了。這是簡單而有效的省力技巧。任何一個野戰部隊里的司機都知道如何拖出一輛陷在泥潭里的卡車,某酒店的領班用這個辦法解救了十幾個人,使他們幸免于火災。擰彎鋼筋,有時是特別需要的。
巴郎從窗柵欄的縫隙里鉆進去,用濕毛巾捂著嘴,找到保險箱的鑰匙,取出毒品,將鑰匙放回原處,從窗戶里爬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庫班和小油錘有意掩蓋盜竊痕跡,他們將窗柵欄恢復原狀,拔下狗身上的麻醉針劑,甚至清除了腳印。這樣做不是出于惡作劇,而是因為他們有意識地想做得天衣無縫。黑龍江鶴崗搶劫案中犯罪分子一邊開槍一邊撿彈殼,悍匪白寶山在搶劫前槍殺一位無辜的放羊老頭也僅僅是為了鍛煉膽量和槍法。
對犯罪分子來說,犯罪即是一種藝術。
2000年春節的前一天,邢石鐵路職工住宅小區6樓發生火災。母子二人被困在陽臺上,女人急得大喊救命,她還抱著個孩子,孩子4歲左右,因為驚恐,嚇得哭聲都變了腔,濃煙夾雜著火光從陽臺上涌出來。
天還沒亮,從睡夢中驚醒的鄰居立刻報警,并且迅速組織救援,一部分人試圖打開那戶人家的防盜門但是無功而返,因為客廳已經被兇猛的火勢封鎖。
樓下圍觀的群眾束手無策,有人提議從陽臺上系根繩子把母子二人救下來,繩子立刻找來了,但是怎么送上去呢?
陽臺上的女人頭發被烤著了,她脫下衣服蒙住頭,孩子的哭喊聲也變得聲嘶力竭,形勢萬分危急。救火車遲遲未來,再等片刻,估計那女人就會忍不住從樓上跳下來。
這時一個人默默地挺身而出,他拿起繩子咬在嘴里,沿著墻壁上的下水管向上攀爬,那敏捷的身手令圍觀的群眾目瞪口呆。他爬到六樓的位置,調整姿勢,踩住固定下水管的螺栓,像壁虎似的輕輕一跳,就到了陽臺上。
他迅速地系好繩索,在樓下群眾手電筒的照射下,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抓著繩子緩緩地下降。下降到三樓的時候,他停頓了幾秒鐘,那幾秒鐘對下面觀望的人來說,就好像是幾個世紀。人們屏住了呼吸,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被繩子磨破流出了血,他皺了皺眉,接著,咬牙忍住痛,一口氣滑了下來。
觀眾齊聲喝彩,一個鄰居接過孩子,有些老年人流下了眼淚,這時救火車來了,現場一片混亂。冒著生命危險救人的青年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人們甚至沒有發現他是什么時候悄悄離開的。
事后,那個女人和丈夫多方尋找救命恩人,他們在電臺報紙刊登消息,詢問目擊群眾,有群眾反映那個年輕人留著長頭發,胳膊上刺著文身,有可能是個在附近租住房子的打工仔。夫婦二人去了當地的派出所查找暫住人口,一個富有經驗的老警察聽了他們的描述后說:
“能夠徒手攀爬六樓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訓練有素的特警軍人……”
夫婦問道:“另一種呢?”
老警察猶豫了一下,回答:“那人很可能是個賊。”
這個賊就是小油錘。
作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貪污73萬元的教育局局長馬覺明長年資助幾個貧困大學生,人販子趙桂芹救過落水兒童,殺人犯包金龍為村里修橋,強奸犯甄洪給鄉里種樹。
小油錘走進一片居民區,看到一戶人家發生了火災,最初他是想看看熱鬧的,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態。后來他聽清楚了陽臺上的孩子喊的是什么,那孩子一聲聲大喊著:爸爸,爸爸……他突然想起離開家的時候,孩子才10個月大,他在外潛逃流竄了3年,自己的兒子應該3歲多了吧,也會喊爸爸了。他一陣陣心酸,準備離開,那喊聲一下下敲打著他的心。轉身拿起繩子的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小偷,不再是一個通緝犯——他是一個父親。
救人之后,小油錘去了哪里呢?
他上了火車。
他在火車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冀北平原上的一個小院子,門前有個池塘,栽著幾棵楊樹。
他對家的回憶,就是從那個池塘開始。
小時候他就常常坐在池塘邊的樹下看著火車駛過去。他跟著母親偷煤,用長竹竿綁上一種自制的撓爪,這種簡易的工具是當地人的發明。后來,他用這種撓爪鉤旅客的行李,即使火車行駛得再快,只要車窗開著,他一伸手,旅客放在桌上的包就會不翼而飛。他在工地上當過小工,開過拖拉機,還學習過一段時間的家電維修,這些很快都被他放棄了,正如他所說“我的胳膊也想干活,我的腦袋卻不答應”。
后來,他和一個叫紅的女人訂婚了。
他和她坐在草垛上。
她說:“鄰居家小秀結婚時,男方陪送的三金一木。”
“啥三金一木?”
“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還有木蘭小摩托車。”
“我也送你三金一木,金戒指,不,”小油錘說,“我送你鉆戒,一顆大鉆石。”
“什么時候送我,在哪兒呢?”
“看那里。”他指指天上,一顆亮閃閃的星星。
她笑了:“那摩托車呢?”
“你閉上眼睛,我給你變出來,我會魔術。”
她閉上眼睛。
他吻住了她。
結婚后,小油錘和妻子一連吃了三個月的咸菜,那咸菜叫洋姜,是一種地下的果實,在夏天會開出黃色的花。兒子出生以后,生活更加糟糕了。他開始偷自行車,轉手賣掉,他的開鎖技術并不高明,有時他會舉著一輛自行車走在大街上。有一次,他在盜竊的時候被人逮住了,那人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他用螺絲刀狠狠地捅了那人一下,逃回了家。
那天晚上,下著大雪,他家的爐子上正咕嘟咕嘟燉著一只雞,老婆和兒子坐在床上看電視。
他剛進家門,警察尾隨而至。他拒捕,但還是被捕了。他被關進監獄,很快又越獄了。他開始在全國各地作案,盜竊、搶劫、販毒,他在火車上認識了庫班,又介紹庫班認識了自己的販毒上線。在他家附近埋伏守候的警察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河南的走了,吉林的又來了。車站、碼頭、廣場,甚至他家門口的電線桿上都貼上了通緝令。
小油錘有好幾次都差點被抓住,例如1999年那個夏天,他藏身在打麥場上的第二十一個麥垛里。追捕他的警察,只搜索了二十個麥垛就放棄了。小油錘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他的腦海里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自首!
被通緝的這些年里,小油錘最初是在恐懼中過日子,最后是在思念中過日子。他覺得自己早晚都會被抓住,他甚至盼望著那一天快點到來。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坐在火車上看一眼自己的家。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接近,雖然這一剎那的接近轉瞬即逝。
現在他正出神地凝視著窗外,再過半小時,他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小院子了。他想起離家的那個夜晚,雪花飄著,爐火正旺,正燉著一只雞,老婆把兒子逗得咯咯笑。這個畫面他久久不能忘懷,他在潛逃流竄的日子里深深呼吸就能聞到燉雞的香味,那只雞燉了很多年,家應該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沒有改變吧。
小油錘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軍裝的老人,老人觀察他很久了。
“你的手怎么回事?”老人問道。
“沒事,”小油錘的手纏著繃帶,他把手舉起來說,“被玻璃劃了一下。”
“看來這個大年夜要在火車上過嘍,我去看兒子,你呢,家里都有什么人?”
“有老婆啊,”小油錘回答,“還有個兒子,4歲了。”
也許是為了打發旅途的寂寞,老人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家鄉過年的風俗,還有子女的一些瑣碎的小事,我們常常遇到這類可敬而又生厭的老人。小油錘最初還愿意做一個聽眾,后來不耐煩了。老人絲毫沒有閉嘴的意思,又閑扯起自己早年當兵時的故事,最后他問小油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說我是一個通緝犯,你相信嗎?”小油錘用那種開玩笑的語氣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老人吃了一驚,態度隨即變了,他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長發青年說:“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殺人犯,不像。說真的,我可以一拳把你打倒。我不怕你,我還不老,只有73歲,抓住你的領子像抓一只小雞一樣,把你扔到警察那里。可是我不會這么做,因為,我看不起你,真的,你大概是干過什么壞事吧,你應該自己去自首。當然,自首之前,可以先回家看看,畢竟快過年了嘛。看看老婆孩子。每天早晨你老婆在村里是第一個醒來,晚上是最后一個睡覺,一整天都在田里,背不動一袋玉米但是還要背。你的兒子到處游蕩,沒人管沒人問。”
小油錘不說話了,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
老人繼續絮絮叨叨地說:“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孩子不容易。你兒子吃得比貓好一些,比狗差一些,這是因為物價的原因,排骨比魚要貴。你呢,我看不起你,說真的,你是一個膽小鬼。你走過一個幼兒園的時候,聽到很多孩子在笑,在做游戲,那時,你的兒子在做什么呢,他在哭。小孩都是小鳥,但是你兒子從來不唱歌。別的孩子有玩具,毛毛熊或者卡通畫,你兒子呢,只能用尿和泥巴,或者堆沙子,把樹葉放在臭水溝里看著它們漂去。現在,別人家在吃餃子,豬肉芹菜餡的,或者羊肉胡蘿卜餡的,但是你老婆呢,我和你打賭,她吃的是白菜餡的,也許會把火腿腸剁碎放進去,就是那種一塊錢一根的火腿腸。你的兒子呢,在旁邊吮吸著手指,饞得要命,你說你是通緝犯,不會是和我開玩笑吧?”
小油錘把頭扭向窗外,他看到了他的家。小院依然安詳,一個孩子在門前的楊樹下玩耍,淚水立刻涌出來模糊了視線——他認出那正是他的兒子。
他迅速擦掉眼淚,站起來整理行李。
“怎么,到前面你該下車了吧?”老人問道。
“不,我現在就下去,一分鐘也等不及了。”小油錘說完,爬上桌子,蹲在車窗口,因為前面有個小站,所以火車行駛得并不快。他先觀察了一下地形,然后縱身一跳,他想跳到鐵軌旁邊的一個水塘邊上,那水塘邊有枯萎的蘆葦與荷葉,但是他跳的時候,衣服被窗口上的掛鉤鉤了一下,他落在鋪設鐵軌的石子上,摔斷了腿,在翻滾的過程中又斷了幾根肋骨,然后滾到了水塘里。
他向前爬著,用盡所有力氣,最后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第八節 地下王國
一個小雨紛飛的傍晚,本文作者在亂墳崗中散步,他不時停下腳步,觀察著什么。一個小山包埋在雜草中,如果沒有弄錯,這就是唐朝金玉公主的墓。從附近的一個洞可以看出,這里被盜墓賊光顧過。過了一年,公安機關嚴打期間,一批文物販子紛紛落網。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小縣城,盜竊公主墓的犯人劉朝陽和其他犯人一起站在卡車上游行示眾。我在人群里看見他低垂著頭,脖子上掛著牌子,車拐過街角,我與本文中的一個人物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劉朝陽,外號耗子,因盜墓被判3年有期徒刑,在獄中認識了庫班,后跟隨他一起販毒。
下面講一下他的故事。
劉朝陽背著六棵白菜,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腦子里思考著一個問題。
他賣蘿卜和白菜,后來賣豆漿,騎著一輛經常掉鏈子的三輪車,車筐里放一個小喇叭,喊著:豆漿,熱豆漿,原汁原味,健康飲品。
到了油菜花開的時候,他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樹下,終于想明白了,他為什么發不了財——他是一個農民。
清明節剛過,劉朝陽背起行李去了華城。
華城火車站是一個治安急劇惡化的藏污納垢之地。有位經常穿梭于兩廣之間的商人經常這樣告誡親友:不要在車站打電話,不要買任何東西,不要坐出租車,不要在附近的酒店和賓館吃飯或住宿。
劉朝陽一下火車,就被人搶去了包,只好露宿在車站廣場。
廣場的一個牌子上寫著——請不要在這里大小便!
四周的墻面和地面上有很多手機號碼,后面寫著“辦證”。
劉朝陽和近千個露宿于廣場上的打工者到一條小街巷里擁擠著過夜。第二天,他們重新回到廣場上,他們聚集的地方形成一個臨時的勞務市場,每當有包工頭到來,呼啦全圍上去,包工頭像挑牲口一樣打量著這群人,劉朝陽和其他幾位體格健壯的民工被選中了。
華城巖鎮附近有很多私營的小煤窯,劉朝陽第一次下井是在一個早晨,陽光照著,他瞇著眼,天上云淡風輕,他的身體緩緩下降,從那以后,他整整一年都沒見過太陽。礦工們每天就睡四小時,頓頓有肉,但不讓喝酒,伙食好并不是老板慈悲心腸,而是為了使礦工們工作效率更高。在井下,一個叫丁老頭的老礦工告訴劉朝陽,這里已經整整三年沒發工資了。如果誰膽敢去討要工資,就會有一幫打手來揍他,甚至連拉煤的司機也跑過來踢上幾腳。
“不發工錢,為什么還要給他干呢?”劉朝陽問。
“就是因為老板扣著工錢,所以還要繼續干下去。”丁老頭回答。
一年后,丁老頭成了劉朝陽的盜墓同伙。這個山西老人一生的經歷可以用一個字來概述:窮。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礦工。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挖礦,他的母親曾經收集河邊的蘆花給他做了一件棉襖,井下潮濕、悶熱,一夜之間,他的棉襖竟然發芽了,長出了一棵小樹苗。長大后,他的夢想就是自己開一個煤礦,也許一個男人的夢想從來都不會實現吧,所以,他窮了一輩子,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直接成為一個焦枯瘦弱的老頭子。
丁老頭是個有經驗的礦工,這種經驗在以后的盜墓生涯里得到了極大的應用。
有一次,他指著頭頂問劉朝陽:“知道上面是什么嗎?”
“是泥。”劉朝陽回答。
“泥上面呢?”
“不知道。”
“是一條河。”
他們挖礦和盜墓的間隙,還做過一件事——他們把煤礦老板給綁架了。起因很簡單,因為老板不發工資。和所有綁架案一樣,丁老頭和劉朝陽把老板捆上,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然后打電話給其家人,不同的是他們索要的錢并不多,那個數目只是他們應得的工錢。盡管如此,老板的妻子還是報警了,這樣做是聰明的,大多數綁架案都是相識的人干的,即使是錢財得手后也會殺害被綁架者,掩蓋犯罪,毀尸滅跡。整個綁架案中,精彩之處是取錢的手法,他們要求老板的妻子把錢扔到巖鎮上一個公共廁所里,警方將那周圍嚴密布控。當天晚上,月光照著這個廁所,雖然一整夜都無人進出,但次日凌晨錢包不翼而飛了。警方分析,犯罪分子是從廁所內的下水道里翻開井蓋,伸出一只手,把錢取走了。
三小時之后,在一個山洞里,劉朝陽把一個包扔到煤窯老板的面前:“看看吧,這就是你老婆送來的錢。”
包里放著一卷衛生紙。
煤窯老板說:“這個婊子。”
丁老頭說:“你老婆報警了。”
劉朝陽看了看丁老頭,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嘆口氣,拿著一把刀子向煤窯老板走去。
老板說:“你不會殺了我吧?”
劉朝陽說:“我放了你。”
他用刀子割斷了老板身上的繩索。
日后的審訊中劉朝陽對此事只字未提,他不認為這是犯罪。老板也對警方說是有人和他開玩笑,這場綁架案最終因為煤礦老板聲稱自己沒有被綁架而撤銷了。
劉朝陽和丁老頭后來去了哪里呢?
在華城郊區一帶,每個稻草垛里都有一棵樹,當地人喂牛的草料要儲存起來,他們總是把干草堆在一棵樹的周圍。綁架案發生的第二天,有個早晨起來喂牛的婦女看見兩個人從自家草垛里鉆了出來,很顯然,他們在草垛里睡了一夜。其中一個中年人哈欠連天,整理著頭發和衣服上的草屑,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西瓜,有片瓜地在二十里之外。
從那以后,這兩個人的足跡遍布最荒涼的地方,有些古墓是在人跡不到的荒山野嶺,他們盡可以大膽地挖掘。他們為什么想到了盜墓?這種事不可能找到任何理智的理由,盜墓和挖煤,兩者之間有著極其相似之處。有時,他們睡在一個靜靜的山岡;有時,睡在一片小樹林里,夜里的露水打濕了青草和頭發。劉朝陽賣菜的時候,頭發還是烏黑的,盜墓之后,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那不斷擴大的禿頂使別人和自己都忽略了他的真實年齡,他就戴了一頂帽子。沉默、孤僻也是從那時開始的,他有時一連幾天都不和丁老頭說話,只知道埋頭苦干,揮舞著鐵锨。最初,他們毫無經驗,只挖到了石頭和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后來他們懂得使用一些簡單的工具,例如探鏟和探測儀綜合勘探,確認墓地的大概位置,就滿懷信心一直挖下去。有些洞證明他們費盡了心機而不是耗盡了體力,一些淺度也足以說明他們灰心失望過,但總是還有些堅硬的勇氣,質問腳下的花崗石和石灰巖。正如丁老頭所說,他們缺少一點好運氣。
他們成功盜竊的第一座墓是在一片竹林里,他們挖得很順利,封土層是紅土,這種紅土黏性很好,所以不必考慮盜洞塌方的問題。封土下面是一層青石板,撬開石板,跳下去,墓穴不大,但保存完好。劉朝陽用手電筒一照,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竹根纏繞包圍著的整座棺材。
這是一座清朝的墓,他們意外發現了一些明朝的器皿,從棺材里的銅鏡梳妝盒以及幾樣首飾可以看出,埋葬在這里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多年前的美人,現在的一具骷髏,用手一碰,就化成了塵埃。一些珍珠玉器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兩人并不著急,他們盤腿坐下,喝口酒,抽支煙。
丁老頭說:“我們發財了。”
劉朝陽說:“是啊,發財了。”
第二天清晨,劉朝陽戴上帽子,他的帽子上有一條陳舊的船和桅桿,他在墓碑上摔碎瓦罐,用手抓了幾把米飯填到嘴里,一只鳥從他的頭頂飛過,他忘記了咀嚼,那些米粒像蛆一樣從嘴里掉下來。他和丁老頭回頭看一眼剛剛爬出來的洞口,懷里揣著那些金銀珠寶,笑呵呵地就下山而去了。
幾年后,當地文物部門對這座墓進行搶救性挖掘,人們發現了劉朝陽用涂抹了自己糞便的棍兒在棺木上留下的一句話:耗子到此一游!
在地面之下,還有另一個世界。
打起火把,從自家的馬桶鉆進去,便可以看到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入口,是我們每天都注意到但是被遺忘的。掀開井蓋,教授馬即宇從這里下去;死者陳茵從這里下去;小販黑子還是從這里下去。
現在我們也從這里下去。
這里只有老鼠,沒有蒼蠅,蒼蠅都在地面之上。
在這個世界里,住著兩種動物,老鼠和犯罪。
瘟疫、瘴氣,也是從這里分娩出來的。他們是孿生兄弟,他們共有一個母親。
在江蘇有個假幣制造廠,幾個農民在一個防空洞里制造一元的硬幣;在湖南省婁底市也有一個假幣窩點,幾個下崗工人在地下室里制造百元的假鈔;濮陽老漢寧運行在自家存放生姜的地窖里制造雷管,寧波人付春在豬圈下挖了一個地洞生產炸藥。
犯罪是地下世界里的一朵奇葩。
在城市里有許許多多的挖掘工程,下水道和陰渠便是其中的兩種。
洪安縣的一場地震,讓一整段下水道從地下翻出,裸露在世人面前。人們驚訝地發現陰渠下面竟然還有一道陰渠,除了那些污泥之外,我們還看到很多東西。在同一個商店賣出的煙斗和酒杯在這里重新相遇了,曾經說出過誓言的假牙又變成了假牙,引起過愛情追思的手帕又成了手帕,一個美麗少婦睡過的床單現在裹著一只死貓在這里腐爛。
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陰渠下面的陰渠是做什么用的呢?
這黑暗中不為人所知的分支通向哪里呢?
每到雨季來臨,洪安縣城便一片汪洋。
有一位縣委書記,他在位三年,只做了一件事:翻修下水道。他命令工人把下水道挖深,加固,可以容納更多的雨水。洪水以前是在街道上流過,現在是在下水道里流過,陰渠下面的陰渠就是那時挖掘的。
這位可敬的縣委書記叫作孫兆俞,他死后,就有了一條新的街道:兆俞街。在10年前,兆俞街叫作花子街,花子街一朵鮮花都沒有,卻有很多乞丐。在15年前,老百姓也稱呼其為“臭街”。孫兆俞挪用公款,壓縮每一筆經費,克扣公務員的工資,他像乞丐一樣在企業門前低三下四,像哈巴狗一樣在老婆面前苦苦哀求,他讓老板拿出善心,讓老婆拿出存折。有一點,需要特別聲明,在他死后,人們發現他的存款幾乎為零。我們知道,零是最小的一個數字,也是無限大的一個數字。
孫兆俞為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也為犯罪分子提供了一個有利的場所。
科學家去溶洞探險,犯罪分子去下水道探險。
洪安縣城有200多條大街小巷,有400多個下水孔。一個深夜,一個盜竊井蓋的孩子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聽到下水道里有人在說話。小孩大著膽子掀開井蓋,躲藏在旁邊,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蓬頭垢面渾身散發著臭氣的老人從下水道里鉆了出來。
我們認出,這個老人就是丁老頭,他和劉朝陽多年的盜墓生涯并沒有給自己帶來多少財富。后來洪安縣有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地下毒品窩點,這是山牙一手修建的,山牙死后,高飛將這個地下窩點擴建成一個大規模的毒品地下工廠,丁老頭和劉朝陽便是當時擴建這地下工廠的人。他倆通過庫班認識了高飛,發現販毒遠比盜墓要賺錢得多,所以很快就變成這個販毒團伙的一員。
這些人的相識就像一股污水遇見另一股污水,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地下工廠的設計是非常巧妙的,他們在一處地下室中又挖掘了一個地下室,這地下室和下水道相連,縣城里下水道的每一個井口,既是入口,也是出口。
一天深夜,有四個外地人來到了洪安縣城東小井胡同,越朝前走,胡同便越窄,好像鉆進了一個管子延長的漏斗。到了這條相當短的街的盡頭,他們看到了一面墻,這是一條死胡同。
他們交頭接耳,然后安靜地等待著什么。
“繼續向前走。”一個聲音說道。
這聲音很沉悶,但又在身邊出現。
“向前走。”那聲音繼續說。
他們終于明白這聲音來自地下,他們向前走了兩步,一個人從下水道里翻開井蓋,對他們招招手,他們跳了下去。
五分鐘后,這四個人與另外的四個人在一個秘密的地下室會合了。
這八個人就是:高飛、丁老頭、劉朝陽、庫班、周興興、鐵嘴、丘八、屠老野。
時間:深夜
地點:洪安縣
人物:高飛、丁老頭、劉朝陽、庫班、周興興、丘八、鐵嘴、屠老野
周興興:“這是在哪兒?”
高飛:“地下室。”
周興興:“上面呢?”
高飛:“上面也是一間地下室。”
周興興:“外面是什么聲音?”
高飛:“我們的鄰居。”
丁老頭:“是老鼠,像小豬一樣大的老鼠。”
劉朝陽:“我也是老鼠,呵呵。”
高飛:“山爺呢?”
鐵嘴:“我們把他埋了。”
丘八:“是山爺讓我們到這里來的。”
高飛:“嗯,我看到樹上系著的紅布條了。”
庫班:“你們怎么從監獄跑出來的?”
屠老野:“搓繩子,鉆煙囪,哈哈。”
丁老頭:“誰想出來的,他的腦袋比我的腦袋還聰明。”
周興興:“我。”
高飛:“你一個人抵二十多個人。”
庫班:“早說過,硬闖不行,炮子那幫人太野蠻了。”
高飛:“正好缺人手,你們既然來了,就一起干吧。”
庫班:“我們是賣白狗的。”
高飛:“給你們介紹下,這是庫班,他挖過一條地道,挖到銀行里,結果一分錢都沒有撈著。”
庫班:“哈哈,運氣不好。”
高飛:“另外兩位,丁大叔和耗子,挖洞高手,盜墓專家。”
劉朝陽:“那都是力氣活,現在我們做商人了。”
鐵嘴:“讓我吸兩口吧,受不了了。”
屠老野:“我的毒癮也快要發作了。”
高飛:“好的,你殺過人沒有?”
鐵嘴:“沒有。”
高飛:“你呢?”
周興興:“我也沒有。”
高飛:“把那個人抬過來。”
丁老頭和劉朝陽抬進來一個人,輕輕地放在了地上。那人好像睡著了,或者暈過去了,頭上罩著一個黑色塑料袋,看不到他的臉。
高飛:“給你刀,朝他肚子上來一下。”
周興興接過刀,心里非常猶豫,如果他放棄,肯定引起高飛的懷疑,為了取得他的信任只能接受考驗。地上躺著的人一動不動,周興興走過去,蹲下,仔細觀察著什么。很快,他一刀捅了下去,不出他所料,這是一個死人——周興興注意到他臉上罩著的塑料袋紋絲不動,這說明他沒有呼吸。
高飛說:“劃開肚皮。”
周興興很利索地劃開肚皮,腸子流了出來,空氣里充滿了難聞的氣味。
高飛:“把腸子掏出來,看看肚子里有什么?”
周興興:“有包白粉!”
高飛:“這尸體是從殯儀館買來的,用尸體運貨比較安全,那包粉就給你們幾個享用吧!”
三天之后,上午10點。
周興興走進洪安縣公安局,大廳里一個穿警服的人和他擦肩而過,周興興叫住他:“你們局長在嗎?”
那人警惕地看他一眼,說:“局長在樓上,辦公室。”
周興興上樓,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局長正躺在沙發上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
“喂,你找誰,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局長醒了,坐起來問。
周興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坐下。
局長說:“出去,那是你坐的位置嗎?”
周興興拿起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對他說:“你要是想保住這個位置,就閉嘴。”
周興興在電話中向“7·17劫獄大案”指揮部匯報了自己所偵查的情況:山牙從境外購買毒品,然后賣給華城的三文錢和東北的炮子,三文錢和炮子再向下批發,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販毒網絡。山牙被捕,等于截斷了毒品來源,東北的炮子糾集一批膽大包天的家伙策劃了劫獄事件。山牙被捕之后,高飛成了這個販毒集團的骨干,他通過小油錘認識了庫班,又通過庫班的介紹結識了丁老頭和劉朝陽,他們在洪安縣秘密建造了一個地下毒品加工廠。高飛可以說是一個犯罪天才,機警過人,這幾天好像覺察到了什么,隨時都有可能向外地潛逃,請求指揮部向洪安縣公安局下達命令立即實施抓捕……
周興興把電話遞給局長。
局長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管轄的范圍內有一個毒品加工廠,自己竟然一無所知。他戰戰兢兢地接過電話,公安部副部長白景玉在電話中簡單介紹了周興興的臥底身份,因為這次行動極其機密,所以沒有發布內部的協查通報。這個案子是公安部督辦的特大案件,希望洪安縣公安局高度重視,積極配合,馬上實施抓捕。
局長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掛了電話。
“你們縣共有多少警力?”周興興問。
局長想了想說:“現有在職民警376人,其中機關一線200人,派出所警力176人。”
周興興說:“不夠,把他們全部找來。警力太少,不夠,還得再找一些人。”
局長問:“對方有多少人?”
周興興說:“7個。”
局長說:“啊,才7個,我們300多人抓7個人,還不夠嗎?”
周興興向他詳細介紹了這個地下毒品工廠的特殊性,一小時之后,兩人制訂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抓捕計劃。警方出動了近400警力,他們化裝成小販、行人、服裝店老板、顧客、逛街的女人、坐在路邊長椅上打電話的男人等,他們對縣城大小街道的400個下水道井口嚴密布控,因為每一個井口都有可能是犯罪分子逃跑的出口。
這一天,洪安警方突然出擊,包圍了地下毒品加工廠上面的建筑,在勸降未果的情況下,警方動用了催淚瓦斯,準備強行突破。地下室里的犯罪分子在警察到來時就已經發覺,簡單商議之后,決定分頭而逃。
他們沿著下水道紛紛逃竄,第一個落網的是屠老野,在中心街路口,他小心翼翼翻開下水井蓋,剛爬到地面上就被捕了,其他幾位也是剛一露頭就被抓獲。
有一些抓捕細節是值得一提的,劉朝陽被捕時淚流滿面,鐵嘴被捕時大聲喊“疼”,丁老頭被捕時大小便失禁,庫班被捕時揮刀自殘,屠老野被捕時咬傷警察胳膊。
下午3點,五名犯罪分子落網,只有高飛和丘八尚未抓捕歸案。
他倆在哪兒?
還在下水道里。
警方包圍的時候,高飛的鼻子就已經嗅到了地面上的危險,所以他選擇另一條逃跑的方向——下水道的盡頭。確實,警察忽略了這一點,他們只對井口嚴密監視,并沒有在下水道盡頭的河灘處設置警力布控。
洪安縣城的下水道通向城西的泗水河。
高飛在黑暗里彎腰行走,多次迷路,因為這下水道里也有一些死胡同,一些復雜的分支。很快,他辨別了方向,加快腳步。突然他聽到了什么聲音,回頭一望,在他后面,很遠的地方,可怕的光束劃破了黑暗,幾個模糊的黑影在慢慢移動。
3點10分,公安局局長下令搜索下水道,四個警察和一只警犬組成了一個搜索小隊,他們從小井胡同的井口進入,一路檢查,和高飛一樣,他們很快也迷路了,在一個岔道口他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一個說往這邊,一個說應該往那邊,最后他們聽從天意,沿著狗叫的方向前進。二十分鐘之后,一個隊員因為受不了下水道里的惡臭而提出放棄,另外兩個隊員立刻同意。為了盡到警察的責任,他們向黑暗甬道的盡頭胡亂開了幾槍,就回到了地面上。
高飛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子彈打中了他頭上不遠處的拱頂,一塊泥土掉入水中。如果那幾個警察繼續向前搜索,高飛就被捕了。
高飛豎起耳朵,睜大眼睛,確認危險已經消失之后,迅速地向前走,不再停留。下水道里的水流向河,他也是依靠這個指引方向。過了一會兒,他抬頭一望,在地溝的盡頭,在他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看到了亮光,這次,他看到的不是警察的手電筒發出的光束,而是白天的光線。
他看見了出口。
高飛欣喜若狂,走到出口前,很快又沮喪萬分——出口有一道鐵柵欄擋著,盡管銹跡斑斑,但是用雙手很難將鐵條扳彎扳斷。
他冷靜下來,思考了幾分鐘,很快想到了辦法。他脫下衣服,浸了水,纏繞在兩根鐵條上,又從下水道里的雜物中找了一截粗壯的樹枝,用力地去絞,鐵條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鐵柵欄有了一個身子剛剛能擠過的縫隙。
高飛在河中洗了把臉,走上一座橋,忽然間,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人在他身后似的。
他轉過頭來。
確實有一個人在后面盯著他。
周興興像鬼魂似的出現了。
高飛:“你是警察?”
周興興:“是的。”
高飛:“我真傻,早該想到了。”
周興興:“其實你挺聰明的。”
高飛:“你怎么知道我會從這里跑出來?”
周興興:“我想過了,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選擇這里。”
高飛:“放我走吧?”
周興興:“不可能。”
“那么,好吧。”高飛索性坐在了地上,橋上路過的一些行人紛紛駐足觀看,他們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坐在路中間。
“知道我為什么坐在這里嗎?”
高飛的右手一直放在褲兜里,沒有拿出來。周興興看著高飛說:“你的手里有把槍,或者有一顆手雷,這周圍的人都是你的人質。”
高飛:“聰明,你也是我的人質,我會第一個打死你。”
周興興:“那你開槍好了,槍聲會把這附近的警察引來,你還是跑不了。”
高飛:“你要知道,我17歲的時候就殺了一個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周興興:“我第一次偵破一起兇殺案的時候,也是17歲。”
高飛:“現在想想,全國的警察中不會找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了,聰明,膽大,很厲害。”
周興興:“還有一條,你忘了說了。”
高飛:“什么?”
周興興:“我不怕死。”
高飛:“我不信。”
周興興也坐在地上,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高飛將手槍從兜里掏出來,對著周興興說:“我數三下,如果你還不走,那我就開槍了。”
高飛:“一——”
高飛:“二——”
周興興說:“三。”
高飛笑了笑,說:“有種,要是有酒就好了,可以和你喝一杯。”
乓,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