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里的故事就像舊默片，懷念的不是色彩，懷念的是我們少年的曾經。

公元二零一二年，已經過了誦讀三字經的年紀，至今也沒有找到語文書中的古城與小酒樓。眼圈里的青磚白瓦與蒙蒙細雨裝點著五中的景與色，仿佛這場景是為了留住她而刻意安排的。眉宇間尚未遇到星辰，卻先被這五中攔了腰。在中考成績出來之后，林采薇就被拉著到市里各高中報名。按照她的成績，市重點一中和三中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二中那破破爛爛的教學樓瞬間讓林采薇的對這個學校好感降低了幾十個百分點。忙活了半天，只能來這個掛著一中東校的名號”招搖撞騙”的五中探個究竟。

夏天的天氣原本就讓人猜不透，上午還是晴空萬里，下午就煙鎖重樓般將五中的建筑物鎖在了蒙蒙細雨之中。那時候學生之間還沒有流行有自己的手機，更何況這迷霧般的場景，也不是一般的相機能拍的出來的。五中位置在城市的郊區，像是在廢棄的工業區里面建了一座花園式的貴族學校，只不過是破落的貴族戶。與鄉村的麥田只有一道嶺的間隔，學校后面則是一片別墅區。五中的青磚白瓦像是一件藝術品，不像通紅的建筑給人一種燥熱的感覺，也不像白色的建筑，過于的死板，讓學生有一絲來自地下的壓抑。五中較市區其他學校較大一些，林采薇并沒有去探究那煙雨背后的景色，進了這五中的校門就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挽留她，讓她迫不及待的想開學。

當然，林采薇選擇了大門左轉融進了這青灰色的建筑里。和她一起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妻，所有的不開心都寫在臉上。林采薇不去管他們兩個，從小就已經習慣了他們這樣一副沒有好臉色的臭皮囊。因為已經到了報名的最后階段，所以接待處就只留了王小靜一個老師在，在給林采薇報完名之后，這對夫妻拉著的臭臉不知道什么時候成了滿臉的陪笑：”老師啊，你看我們家的條件有限，是不是學費很貴啊，如果太貴了我們就不上了?！蓖趵蠋熞荒樀睦Щ螅挠卸紒韴竺?，還不讓孩子上學的呢。”您二位是采薇的父母吧，是這樣的，我們學校對貧困生有很大的支持的，家庭實在是困難的話，我們也有免學費的政策。”王老師遇到了貧困生家庭也不少，但是林采薇總讓她感覺情況有些特殊。

聽到免學費這對夫妻的眼睛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興奮，也忙不迭的補充道”不好意思老師，我們是采薇的二嬸和二伯，她的媽媽…”“夠了！”林采薇用她那瘦小的身軀發出對這對夫妻的不滿”不要以為不是發生在你們身上，就可以拿我的故事四處博同情，我不需要?！绷植赊庇脠詮姷恼Z調掩蓋住了她的孤獨，也掩蓋住了她的兮兮可憐的過往，拿出一份無所謂的模樣，像是對曾經說再見，又像無可奈何。二伯二嬸習慣性的忽略了林采薇，依舊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向王老師傾訴苦水。王老師了解了一些基本的情況，畢竟人心都是將善良的樣子放在外面，也只能表示她會盡力去照顧采薇。也許林采薇也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反對沒什么作用，早就一個人跑到外面，憧憬著逃離家鄉，憧憬著新的校園生活。為什么選擇來這里，林采薇心底也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王老師在那里表示學費依舊是要交，如果需要免學費還要在開學之后進行申請。這對夫妻的臉色又變得不安起來，救命稻草又被割斷了，二伯支支吾吾的拿出剛買的皮包。二嬸在私底下悄悄地盤算著”老林，要不讓采薇考慮一下其他學校，我看二中就挺好的，雖然環境破了點，但是上學又不是度假?！倍牙_的皮包又放了回去，就像偷到大米的老鼠守著自己收獲的果實一樣。”我看行，按照采薇的成績，二中還能三年免學費呢，在哪里上不是上?！倍χ蛲趵蠋熧r不是，表示再考慮考慮。”還考慮什么，我就是在這上了，快把學費交了。”林采薇從門口突然走進來，好像是這間學校給了它自信，在家里這么說話都是不怎么有底氣的。

二嬸二伯陪笑的臉僵硬了起來，二伯忙的拉著林采薇的胳膊把她帶出來，裝的很意味深長的樣子”采薇啊，你看你的成績去二中還能免三年學費呢，我和你二嬸看二中其實也不差，要不你就去二中上吧。”林采薇一臉的不屑甚至還有一點生氣”成績是我自己考出來的，我想去哪就去哪，現在我就想在五中。我爸已經把這學期學費打到了你們的銀行卡里，快把學費交了，我還要回去收拾行李?！彪m然是八月的雨后，天氣還是有點炎熱，這時候二伯二嬸可沒有功夫流汗，忙著在心里打著他們的如意算盤呢?！边€有，你這新皮包不會是拿我的學費買的吧。”因為沒有學生來報名，王老師端著杯子來門口接水喝，把他們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想想剛從二伯二嬸哪里知道的關于林采薇的故事，心里也為林采薇打抱不平。

二伯心虛了，下意識的避開了林采薇的目光，結果和王老師的目光撞了個滿懷。王老師尷尬的笑了笑，在二伯眼里，這笑且像是在嘲諷他，也像是偷吃的老鼠被抓住了一樣，呆了一下。”怎，怎么可能，你看二伯像是那種人嗎。”林采薇深知二伯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對家里的親戚卻又十分的刻薄?！奔热贿@樣，快把學費交了吧，我就在這上了。”林采薇又故意的添油加醋，又有些焦急，她真心地不想去二中，二中離這里也真的是太遠了。

“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一聽就是中年油膩大叔的專有的手機鈴聲，果然是二伯的手機響了，二伯借機去廁所接電話，也順便擦了擦腦后的冷汗。林采薇也趁機和王老師搭上了話”這里到萬生醫院要做哪路車??？”王老師當然是很熱情”學校門口剛好是十六路公交車的終點站，你坐七站路就到啦，很方便?！?

二伯接完電話回來，臉色像極了這時候的天氣，不知道這烏云后面是晴空或者依舊是電閃雷鳴，也不知道這大太陽是不是烏云開的玩笑，總之二伯的臉上是滿面的春風，徑直的走到王老師身邊”王老師。真的是麻煩你了，以后要多照顧照顧我們家采薇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蓖趵蠋熉牭靡荒橃F水，只能陪著說應該的應該的這些沒什么營養卻顯得很有素養的話語?！睂α?，繳費是在這里嗎？”二伯又接著說?！崩U費在前面的財務室，往前走就看到了，學費是一千一百五十，一學期住宿費是三百五十，合計是一千五百元?！倍鹦睦镆琅f想著免費二中，但是二伯卻已經拎著他那似乎裝著他的命一樣的皮包去交費了。

拿著繳過費的回執單，二嬸臉上是無奈，依舊看不懂二伯臉上的心情，估計也是不好受，畢竟到手的錢又飛走了。林采薇自然也是面無表情，她已經習慣了在二伯二嬸面前的不作為。也已經習慣了這種捎帶些苦澀的生活，現在林采薇眼中滿是新鮮的色彩，他從未嘗過的色彩。

伴著微微蕩漾的夕陽，五中的校車載著這一天最后一批來參觀校園的初中畢業生，挺著黃滾滾的肚子緩緩地路過那專門為來報名的新生而鋪就的紅毯。林采薇走在很前面，懶得去管后面趟著慢悠悠步伐的中年夫妻。

“采薇啊，你回家是不是也要往鹿城的方向？”

林采薇聽得出來這是王小靜的聲音，大黃蜂校車在林采薇身邊停穩了，沉悶的車門前的王老師臉上堆滿了笑容。林采薇頓了頓，看了看后面還在車屁股的二叔二嬸。二叔二嬸自然是會意到了，”采薇，你先回去吧，我和你二嬸還要給你弟弟買點東西。”兩人的眼神自然也是躲避著的。

“行吧，那麻煩老師了?！边呎f著應和的話，走進車里面。

“沒事，正好我們也順路。你不暈車吧，暈車的話我讓司機師傅開慢點?！蓖跣§o想，這應該是一名老師的基本素養吧。

“不用。”林采薇冷冷的回答讓王老師也不好說什么。

有時候遇見不會給我們時間做足充分的準備，只會在若干年后才會猛然發現，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結局。追不上白駒過隙，一句話就能讓我們回味好多年。

夕陽就像是頑皮的孩子，在云層中忽隱忽現，大黃蜂追著夕陽的方向，慢慢悠悠，整個車就像是一個加大號的搖籃。林采薇在走到車的最里面才發現有一個空位置。只不過是靠著過道，林采薇一向是比較喜歡靠著窗戶，這樣伴著窗外的風雨沿途的景色，讓她有一種對夢的向往。雖然林采薇不需要坐到鹿城，按照這車的速度到林塔鎮沒有一個小時也是不可能的。

“同學，我能和你換個位置嗎？”林采薇是極不情愿和這個靠窗的男生搭訕的。蓬亂的頭發把耳垂都遮了個嚴實，一張看起來有幾分秀氣的臉被他那不知道洗的發白的牛仔褲毀了個干凈。那男生推了推壓塌了鼻梁的窄黑框眼鏡，摘下了耳機，一臉疑惑地問”你說什么，剛才在聽歌沒聽清楚。”

林采薇有些不耐煩了，”我說，我能和你換個位置嗎？我想坐靠窗的位置。”

“行啊，我收拾一下?！钡冗@個男生站起來。林采薇才發現，看起來矮小的男生還真的只有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一雙帆布鞋上滿是積淀的泥垢。等那男生收拾好自己的耳機線和從學校拿的免費的礦泉水讓出了座位，林采薇稍有些嫌棄的坐定了。

那男生似乎有些靦腆，也許是不善于與女生交際，從林采薇坐下來之后就再也沒有任何的話語，只顧得一遍遍的梳理他的耳機線。

“謝謝你?！绷植赊辈唤浺獾乃Τ鲞@三個字。

“沒事，里面空調太冷，我也剛想換出來?！蹦猩杂行擂蔚幕貞?，依舊是不自然的表情。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啊？”林采薇見他這樣，也不好把場面弄的太倔強了。

“我叫柯彥，木可柯，顏色的顏去掉頁字旁。”雖然這樣介紹自己有些顯得自己很土，但是按照柯彥現在忐忑的心情，也沒時間想更多的話語去交際，只想著快點結束這對話。

“柯彥，我是林采薇，雙木林，《詩經》的那個采薇?！绷植赊毙睦镆布{悶，這男生這么靦腆嗎，怎么都不問我的名字？或者我這么兇神惡煞嗎？嚇到他了？

‘詩經？哪個詩經？’柯彥內心小九九怎么能說出來呢，只能打腫臉充胖子了，”林采薇，好聽的名字?！币矊?，《詩經》是高中課本的讀物，柯彥怎么可能這么喜歡語文呢。

場面一度陷入了尷尬的局面。‘不管了，怎么碰到了這么個悶騷的小伙子?！植赊币矊W著王老師把笑容堆在臉上，柯彥卻連頭也不抬?！睕]趣?！绷植赊卑蜒凵褚葡虼巴?，嘴里嘮叨著。

“對了，你能把手機借我打個電話嗎？”林采薇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手機沒電了，柯彥剛才戴著耳機，應該有手機，家里還有人等著林采薇回消息呢。

“我沒有手機?！?

林采薇有些急躁，也有些生氣：”你沒有手機，用什么聽的歌？你還會特異功能嗎？隔空取歌啊?！?

柯彥顯然是被林采薇的莫名其妙嚇住了，支支吾吾的從口袋里拿出MP3，”我用，這個，聽的。”

“不好意思，剛才怪我。”這矜持裝的讓林采薇有些不自在。

“沒關系，你要聽歌嗎，我可以分你一個?！笨聫┯X得不說點什么也不好，但是說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好啊，你MP3里面有什么好聽的歌嗎？”林采薇倒是表現的很自然隨意。

柯彥也沒仔細的在意，隨手就把右耳的耳機遞了過去。廉價的地攤貨耳機讓柯彥的自信下降了好幾個度。

“耳機挺好看啊，不過你不應該給我左耳機嗎？”林采薇拿著耳機在手上晃了晃，純白色的耳機好像和黑色的MP3著實有些不搭。

“給，你也是鹿城的嗎？”柯彥臉瞬間紅了半邊。

“不是，我是林塔鎮的，不過初中確實是在鹿城上的?！绷植赊卑讯鷻C調整好位置，絲毫沒有注意到柯彥的狀況。

“你在五中報名了嗎？”柯彥似乎比較關注這個問題。

“剛報，你的歌好難聽啊，拿來我看看有什么好聽的。”林采薇似乎真的對柯彥的歌看不上眼。一把奪走了柯彥手中的MP3。

“你自己看吧。”

“還真的是沒有品味啊，耳機雖然好看，但是配個白色耳機你自己看著不別扭嗎？”

“我的耳機丟了，這個找同學借的，你就將就著聽吧?！?

林采薇瞅一眼柯彥，嘴角上揚，像是在笑?！贝_實沒什么好歌，我就將就著聽吧。”

“是我太過自作多情，多謝你寬容的提醒，把我從幻想中叫醒，讓我懂什么是感情……”柯彥聽著這陌生的旋律，才想起這首歌是尹一給他下載的，只聽了一遍就把它遺忘在了茫茫歌海中了，沒想到被這妮子給翻出來了。

“你的品味也不怎么滴嗎?！?

“不聽把另一個耳機給我，我就要聽這個?！绷植赊苯o了柯彥一個白眼。

“聽聽聽，好男不跟女斗。”柯彥趕緊護住這最后的耳機，他也不知道哪來的信心讓自己這么放得開和林采薇這樣說話，也許是林采薇的感染力把柯彥帶跑了吧。

“溫柔的提醒，夾雜著我們的回憶，要告別沒關系，反正我沒多在意你……”MP3里一直在重復這段旋律，對柯彥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聽了一路自己不喜歡的歌，耳朵肯定會抱怨的。還好時間過得還不算慢。

夕陽已經回去睡覺了，林采薇已經在林塔鎮路口下了車，趁著夜色，慢慢的摸到了隔壁王村。

“柯彥，剛才那女生是誰啊，你認識？”尹一從后面探出腦袋擺出一副古靈及精怪的樣子，她身邊的閨蜜讓她小心點。

“沒誰，一個朋友而已。”柯彥靠著窗瞅著林采薇下車的方向，淡淡的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