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著 彌松頤校注
  • 11663字
  • 2020-05-25 16:49:54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爺“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下在監中,追繳賠項。他把家中的地畝折變,帶上銀子同著他的奶公華忠南來。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著他一個妹丈褚一官,只得寫信求那褚一官設法伴送公子,就請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這日公子別了華忠上路,那時正是將近仲秋天氣,金風颯颯,玉露泠泠,一天曉月殘星,滿耳蛩聲雁陣。公子只隨了一個店伙、兩個騾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慘!

他也無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約莫有巳牌時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鎮市!只見兩旁燒鍋[1]當鋪、客店棧房,不計其數。直走到那鎮市中間,路北便是那座悅來老店。那店一連也有十幾間門面,正中店門大開,左是柜房,右是廚灶,門前搭著一路罩棚,棚下擺著走桌[2]條凳,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那條凳上坐著許多作買作賣單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飯。旁邊又歇著倒站驢子,二把手車子[3],以及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亂亂烘烘,十分熱鬧。

到了臨近,那騾夫便問道:“少爺,咱們就在這里歇了?”公子點了點頭。騾夫把騾子帶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買賣的店家,迎頭用手一攔,那長行騾子是走慣了的,便一抹頭,一個跟一個的走進店來。進了店,公子一看,只見店門以內,左右兩邊都是馬棚、更房,正北一帶腰廳,中間也是一個穿堂大門,門里一座照壁,對著照壁,正中一帶正房,東西兩路配房??戳丝矗挥袀B南頭東西對面的兩間是個單間,他便在東邊這間歇下。

那跟的店伙問說:“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說:“你先給我卸下來罷。”那店伙忙著松繩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騾夫說:“一個人兒不行,你瞧不得那件頭小,分量夠一百多斤呢!”說著,兩個騾夫幫著搭[4]進房來,放在坑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裝錢的鞘馬子[5]、吃食簍子、碗包等件拿進來。兩個騾夫便拉了騾子出去。

那跟來的店伙惦著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門口要了兩張餅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給了他一串錢,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茌平的話。打發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兒的拿了一個洗臉的木盆,裝著熱水,又是一大碗涼水,一壺茶,一根香火進來,隨著就問了一聲:“客人吃飯哪,還等人啊?”公子說:“不等人,就吃罷?!?/p>

卻說那公子雖然走了幾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嬤嬤爹經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塊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醬帶著;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飯,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無不調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風霜之外,從不曾理會得途中的渴飲饑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臉木盆,也從不曾到過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實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煩再去拿那臉盆飯碗的這些東西。怔著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涼了,也不曾洗。接著飯來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6]胡亂吃了半碗,就擱下了。一時間那兩個騾夫也吃完了飯,走了進來。

原來那兩個騾夫,一個姓茍,生得傻頭傻腦,只要給他幾個錢,不論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個姓郎,是個極匪滑賊,長了一臉的白癜瘋,因此人都叫他“白臉兒狼”。當下他兩個進來,便問公子,說:“少爺,昨日不說有封信要送嗎?送到那里呀?”公子說:“你們兩個誰去?”傻狗說:“我去?!惫颖闳〕瞿欠庑艁?,又拿了一吊錢,向他道:“你去,狠好。這東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條小道兒,順著道兒走,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二十八棵紅柳樹,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說:“知道哇,我到那鄧家莊兒上趕過買賣。”公子說:“那更好了。那莊上有個褚家?!闭f著,又把那褚一官夫婦的長相兒告訴了他一遍。又說:“你把這信當面交給那姓褚的,請他務必快來。如果他不在家,你見見他的娘子,只說他們親戚姓華的說的,請他的娘子來?!鄙倒氛f:“叫他娘子到這店里來,人家是個娘兒們,那不行罷?”公子說:“你只告訴明白了他,他就來了。這是一封信,一吊錢是給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罷。”

那白臉兒狼看見說:“我合他一塊兒去,少爺,你老也支給我兩吊,我買雙鞋,瞧這鞋,不跟腳了?!惫诱f:“你們兩個都走了,我怎么著?”白臉兒狼說:“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兒的呢!店里還怕短人使嗎?”公子扭他不過,只得拿了兩吊錢給他,又囑咐了一番,說:“你們要不認得,寧可再到店里柜上問問,千萬不要誤事!”白臉兒狼說:“你老萬安!這點事兒了不了,不用說了。”說著,二人一同出了店門,順著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來。

正走之間,見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約有二十來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攙的,長著些高高矮矮的叢雜樹木,卻倒是極寬展的一個大山懷兒[7]。原來這個地方叫作岔道口,有兩條道:從山前小道兒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歸山東的大道;從山后小道兒穿過去,也繞得到河南。他兩個走到那里,那白臉兒狼便對傻狗說道:“好個涼快地方兒!咱們歇歇兒再走?!鄙倒氛f:“才走了幾步兒,你就乏了,這還有二十多里呢,走罷?!卑啄槂豪堑溃骸白拢犖腋嬖V你個巧的兒[8]?!鄙倒分坏谜咀?。二人就摘下草帽子來,墊著打地攤兒[9]。

白臉兒狼道:“傻狗哇,你真個的給他把這書子送去嗎?”傻狗說:“好話哩!接了人家兩三吊錢,給人擱下,人家依嗎?”白臉兒狼說:“這兩三吊錢你就打了飽咯兒[10]了?你瞧,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

正說到這句話,只見一個人騎著一頭黑驢兒,見從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過去。白臉兒狼一眼看見,便低聲向傻狗說:“嚄!你瞧,好一個小黑驢兒!墨錠兒似的東西,可是個白耳掖兒[11],白眼圈兒,白胸脯兒,白肚囊兒,白尾巴梢兒!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12],怪不怪!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吊錢管保買不下來!”傻狗說:“你管人家呢!你愛呀,還算得你的嗎?”說著,只見驢上那人把扯手往懷里一帶,就轉過山坡兒過山后去了不提。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那傻狗接著問白臉兒狼:“你才說告訴我個甚么巧的兒?”白臉兒狼說:“這話可‘法不傳六耳[13]’。也不是我壞良心來兜攬你,因為咱們倆是‘一條線兒拴倆螞蚱——飛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講到咱們這行啊,全仗的是磨攪訛繃、涎皮賴臉、長支短欠,摸點兒賺點兒,才剩的下錢呢。到了這盪買賣,算你我倒了運了!那雇騾子的本主兒倒不怎么樣,你瞧跟他的那個姓華的老頭子,真來的討人嫌,甚么事兒他全通精兒,還帶著挺撅挺橫,想沾他一個官板兒[14]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這時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照這么磨一道兒,到了淮安,不用說,騾了也幹了[15],咱們倆也賠了!”

傻狗說:“依你這話,怎么樣呢?”白臉兒狼說:“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咱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吊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16]上半天兒,回來到店里,就說見著姓褚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里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里,大約天也就是時候了。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幺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里一推,這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傻狗說:“好可是好,就是咱們馱著往回里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17]嗎?”白臉兒狼說:“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里走嗎?順著這條道兒,到那里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涂東西,聽了這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么辦咧!”當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腦的走了。他兩個自己覺著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又道是“路上說話,草里有人聽”。這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安公子打發兩個騾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飯才擺上,熱鬧兒的時候。只聽得這屋里淺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滿院子賣零星吃食的,賣雜貨的,賣山東料的、山東布的,各店房出來進去的亂串。公子看了,說道:“我不懂,這些人走這樣的長道兒,乏也乏不過來,怎么會有這等的高興?”說著,一時間悶上心來,又惦著嬤嬤爹此時不知死活;兩個騾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著找不著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來不能來;自己又不敢離開這屋子,只急得他轉磨兒的一般在屋里亂轉。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等我靜一靜兒罷。”隨把個馬褥子鋪在炕沿上,盤腿坐好,閉上眼睛,把自家平日念過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誦起來。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聽他高聲朗誦的念道,是:“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肖肢體,遺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愁。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后!……”

正閉著眼睛背到這里,只覺得一個冰涼挺硬的東西,在嘴唇上哧了一下子,嚇了一跳。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著一撒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棉綢小夾襖兒,上頭罩著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兒,緊身兒外面系著條河南褡包,下邊穿著條香色洋布夾褲,套著雙青緞子套褲,磕膝蓋那里都麻了花兒了[18],露著桃紅布里兒,右大腿旁拖露著一大堆純泥的白縐綢汗巾兒,腳下包腳面的魚白布襪子,一雙大掖巴魚鱗鞋,可是靸拉著。左手拿著擦的鏡亮二尺多長的一根水煙袋,右手拿著一個火紙捻兒。

只見他“噗”的一聲吹著了火紙,就把那煙袋往嘴里給楞入。公子說:“我不吃水煙?!蹦切∽诱f:“你老吃潮煙哪?”說著,就伸手在套褲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煙袋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把那竹根子上鉆了一個窟窿,就算了煙袋鍋兒,這一頭兒不安嘴兒,那紫竹的竹皮兒都被眾人的牙磨白了。公子連忙說:“我也不吃潮煙,我就不會吃煙;我也沒叫你裝煙,想是你聽錯了?!蹦琴u水煙的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爺是個怯公子哥兒,便低了頭出去了。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著,唿嚕唿嚕的吸了好幾煙袋,把那煙從嘴里吸進去,卻從鼻子里噴出來,賣水煙的把那水煙袋吹的忒兒嘍嘍的山響。那人一時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幾個錢給他。這公子才知道這原來也是個生財大道,暗暗的稱奇。

不多一會,只聽得外面嚷將起來,他嚷的是:“聽書罷?聽段兒罷?《羅成賣絨線兒》、《大破壽州城》、《寧武關》、《胡迪罵閻王》、《婆子罵雞》、《小大姐兒罵他姥姥》[19]。”公子說:“這怎么個講法?”跟著便聽得弦子聲兒噔楞噔楞的彈著,走進院子來??戳丝?,原來是一溜串兒瞎子。前面一個拿著一擔柴木弦子,中間兒那個拿著個破八角鼓兒,后頭的那個身上背著一個洋琴,手里打著一付扎板兒,噔咚扎咶的就奔了東配房一帶來。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兒底下鬧去。好容易聽他往北彈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著叫住。

這個當兒,恰好那跑堂兒的提了開水壺來沏茶,公子便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著。只倒茶的這個工夫兒,又進來了兩個人。公子回頭一看,竟認不透是兩個甚么人:看去一個有二十來歲,一個有十來歲。前頭那一個打著個大長的辮子,穿著件舊青縐綢寬袖子夾襖,可是桃紅袖子;那一個梳著一個大歪抓髻,穿著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兒,還套著件油脂模糊[20]破破爛爛的天青緞子繡三藍花兒的緊身兒[21]。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抹著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周圍一個黃嘴圈兒,——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頭那個抱著面琵琶。原來是兩個大丫頭。

公子一見,連忙說:“你們快出去!”那兩個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起來。公子一躲躲在墻角落里,只聽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兒青,清晨早起丟了一枚針”。公子發急道:“我不聽這個。”那穿青的道:“你不聽這個,咱唱個好的。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公子說:“我都不聽?!敝灰娝嬷弥敝弊訂柕溃骸耙粋€曲兒你聽了大半拉咧,不聽咧?”公子說:“不聽了!”那丫頭說:“不聽,不聽給錢哪!”公子此時只望他快些出去,連忙拿出一吊錢,擄了幾十給他。他便嘻皮笑臉的把那一半也搶了去。那一個就說:“你把那一撇子[22]給了我罷。”公子怕他上手,趕緊把那一百拿了下來,又給了那個。他兩個把錢數了一數,分作兩分兒,掖在褲腰里。那個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涼茶端起來,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壺來,嘴對嘴兒的灌了一起子,才撅著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說書的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安公子雖然養[23]得尊貴,不曾見過外面這些下流事情,難道上路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個原故。他雖說走了幾站,那華奶公都是跟著他,破正站走,趕尖站住,尖站沒有個不冷清的。再說每到下店,必是找個獨門獨院,即或在大面兒上,有那個撅老頭子,這些閑雜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這等一個人,安公子自然益發受累起來。這也算得“聞鼓鼙而思將士”了。

閑話休提。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糟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心。只有盼望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正在盼望,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兒響,心里說:“好了,是騾夫回來了!”他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來了。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臺階兒底下等著。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

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云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里,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他就棄鐙離鞍下來。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輕年女子。

只見他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廂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么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艷如桃李之中,卻又凜如霜雪。對了光兒[24],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公子連忙退了兩步,扭轉身子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他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后燕尾兒上;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卷,蓋著兩只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里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閨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這樣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么原故呢?”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臺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橋洞兒里一插。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侭[25]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間店房里讓。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罷?”那女子說:“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蹦桥芴玫乃┖昧松?,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那女子說:“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你,你不必來?!蹦桥芴脙旱穆犚痪鋺痪涞?,回身向外邊去了。跑堂兒的走后,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后把那張柳木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他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

安公子在簾縫兒邊被他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巴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走了一回,又到簾兒邊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里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安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里敁敠道:“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里看起道兒來,那可怎么好呢?”想到這里,心里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

又想了想說:“等我把門關上,難道他還叫開門,進來不成?”說著,趷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誰知那門的插關兒掉了,門又走扇[26],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再去關時,從簾縫兒里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公子說:“不好!他準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里邊東首,靠南墻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心里說:“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住這門,就牢靠了。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放心?!币幻嫦?,一面要叫那跑堂兒的。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了,從不會直著脖子喊人,這里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了頭,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汕桑娝鹬桓煷鼉?,交叉著手,靠著窗臺兒在那里歇腿兒呢。

公子見了,鬧了個“點手換羅成”[27],朝他點了一點手兒。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桿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火[28],把煙袋掖在油裙[29]里,走來問公子道:“要開壺啊,你老?”公子說:“不是,我要另煩你一件事?!迸芴脙旱呐阈φf道:“這是那兒的話,怎么‘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惫硬乓_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跑堂兒的見這個樣子,說:“你老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娘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30]的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給你老聽:咱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里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兒!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里下來的,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他咧!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叫那一個罷?”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么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連忙皺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迸芴脙旱牡溃骸拔也碌牟皇?,那么著,你老說啵。”

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墻根底下那個石頭碌碡說道:“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兒的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我的太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是說是勤行[31],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抹桌子、[32]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再說,那東西少也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么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么說呢!”

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店里的,拿開水來?!蹦桥芴脙旱拇饝艘宦?,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從屋里兌了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你別走,我同你商量?!蹦桥芴脙旱恼f:“又是甚么?”公子道:“你們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酒錢。”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到不在錢不錢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這么著啵,你老破多少錢啵?”公子說:“要幾百就給他幾百。”跑堂兒的搖頭說:“幾百不行,那得‘月干楮’?!闭f著,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后來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請教,他才注疏出來,道是:“‘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伞疄檠郧?,千之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語也,吊者千之通稱也?!疄檠约堃?,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制錢[33],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兩吊錢也。不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弊詮穆犃诉@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閑言少敘。那安公子問了半天,跑堂兒的才說明是要兩吊錢。公子說:“就是兩吊,你叫他們快給我拿進來罷?!迸芴脙旱臄R下壺,叫了兩個更夫來,那倆更夫一個生的頂高細長,叫作“杉槁尖子張三”;一個生得壯大黑粗,叫作“壓油墩子李四”。跑堂兒的告訴他二人說:“來,把這家伙給這位客人挪進屋里去。”又悄說道:“喂,有四百錢的酒錢呢!”

這李四本是個渾蟲,聽了這話,先走到石頭邊說:“這得先問[34]他問?!鄙先ハ蚰鞘^楞子上當的就是一腳,那石頭風絲兒也沒動,李四“噯喲”了一聲,先把腿蹲了。張三說:“你擱著啵!那非離了拿锨頭把根子搜出來,行得嗎?”說著,便去取镢頭。李四說:“,你把咱們的繩杠[35]也帶來,這得倆人抬呀!”少時,繩杠镢頭來了。這一陣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經圍了一大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著那兩個更夫脫衣裳,綰辮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頭。

只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抬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你們這是作甚么呀?”跑堂兒的接口說道:“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你老躲遠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于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里拿著镢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么‘馬仰人翻’呢?瞧這家伙,不這么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36],見有二尺多高,徑圓也不過一尺來往,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想是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桿兒,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兩個更夫說道:“你們兩個閃開。”李四說:“閃開怎么著?讓你老先坐下歇歇兒?”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緬[37],兩只小腳兒往兩下里一分,拿著樁兒[38],挺著腰板兒,身北面南,用兩只手靠定了那石頭,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攏了一攏,只見那石頭腳根上周圍的土兒就拱起來了;重新轉過身子去,身西面東,又一撼,就勢兒用右手輕輕的一撂,把那塊石頭就撂倒了??吹谋娙她R打夯兒的喝彩!

就中也有“嚄”的一聲的,也有“唶”的一聲的,都悄悄的說道:“這才是勁頭兒呢!”當下把個張三、李四嚇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叫了一聲:“我的佛爺桌子[39]!”他才覺得他方才那陣討人嫌,鬧的不夠味兒。那跑堂兒的一旁看了,也嚇得舌頭伸了出來,半日收不回去。

獨有安公子看著心里反倒加上一層為難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進這屋里來,才要關門;怕門關不牢,才要用石頭頂;及至搬這塊石頭,倒把他招了來了?!斑@個當兒,要說我不用這塊石頭了,斷無此理;若說不用你給我搬,大約更不能行。況且這等一塊大石頭,兩個笨漢尚且弄他不轉,他輕輕松松的就把他撥弄躺下了,這個人的本領也就可想而知。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墻、開門揖盜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燒,說不出口,在滿院子里干轉。

這且不言。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40]凈了。”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里罷?!蹦桥勇犃?,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臺階兒,那只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里南墻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里看了,無不詫異。

不言看熱鬧的這些人三三兩兩你一言我一語的猜疑講究。卻說安公子見那女子進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門上的布簾兒掛起,自己倒閃在一旁,想著好讓他出來。誰想那女子放下石頭,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兒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見,心里說:“這可怎么好?怕他進來,他進來了;盼他出來,他索性坐下了!”心里正在為難,只聽得那女子反客為主,讓著說道:“尊客,請屋里坐。”這公子欲待不進去,行李、銀子都在屋里,實在不放心;欲待進去,合他說些甚么?又怎生的打發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心中悟將過來:“這是我粗心大意!我要不進去,他怎得出來?我如今進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難道還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

這正是:也知蘭蕙非凡草,怎奈當門礙著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開發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到底怎生掇賺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從也不從,都在下回書交代。


[1] 燒鍋——釀制燒酒的工廠作坊,俗稱“大酒缸”。后以設諸下酒菜肴如糟魚、松花、醉蟹,及干鮮果品的酒鋪,也稱“燒鍋”或“酒缸”。

[2] 走桌——長方形的高腳桌子。

[3] 二把手車子——手推的獨輪小車。

[4] 搭——原作“抬”,從抄本、初印本改。二人手持兩端曰“搭”,“抬”則可用于多人。

[5] 鞘馬子——即褡褳。長途遠行負于肩頭或牲口背上的裝錢糧的大布口袋,中間開口,兩端盛物。

[6] ——即泡,用水浸泡。茶,即用茶水飯。

[7] 山懷兒——群山環繞的小塊平地,山窩兒。如五臺山的臺懷縣,即處在五臺之中,五臺山之“山懷兒”,故名。

[8] 巧的兒——此處之“的”不作助詞輕讀,而要照直讀出,并且兒化,作dìr。巧的兒,即乖巧的主意或事情,此指主意、辦法。也作“巧宗兒”。

[9] 打地攤兒——“攤”諸本作“灘”,無義,徑改。

[10] 打飽咯兒——本指人飽食以后氣逆出聲,借以形容滿足的意思。

[11] 白耳掖兒——白耳圈兒。

[12] 全可——齊全。“可”字輕聲。

[13] 法不傳六耳——《傳燈錄》有“六耳不同謀”之語。此謂事情言語機密,不能再讓第二個人知道。如《快心編》:“真個兩人算計,六耳不傳?!?/p>

[14] 官板兒——銅錢。官家鑄錢,每板六十四個,板板相同;明代稱壞錢為板兒,后來稱好錢為老官板兒。

[15] 幹了——壞了事情,轉謂死亡?!皫帧弊xɡàn。

[16] 潦倒——撂倒,指睡覺?!暗埂弊肿x輕聲。

[17] 活饑荒——饑荒,指經濟困難,用度支絀(家里鬧饑荒),或借債(掏饑荒、拉饑荒),引申為麻煩、受罪的意思。活饑荒,即活受罪,謂麻煩、糾纏不清。“荒”字輕讀。

[18] 麻了花兒——謂衣服破舊,經緯線因嚴重磨損,使布變得很稀薄的樣子。

[19] 《羅成賣絨線兒》——以下諸段,全系流行于道、咸間的鼓詞雜曲。如《寧武關》牌子曲,今有“蒙古車王府曲本”傳世。

[20] 油脂模糊——衣服器皿上糊滿油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澳:币部勺x作māhuā:油脂麻花。

[21] 緊身兒——此與一般所說的“緊身兒”(貼身小衣,也叫緊子)不同,這里是指坎肩兒。

[22] 一撇子——“千”字起筆為一撇,俗以“一撇”為一千之隱語。拆字法,猶后文之“月干楮”之類。

[23] 養——原作“生”,據抄本改。養,即養育、蓄養、教養;生,則僅限于初生,故改。

[24] 對光兒——對眼,互相看了一眼。光兒,眼光、眼神。第二十八回“對對光兒”,義同。

[25] 侭——漢字未簡化之前,“侭”和“盡”在音義上是有區別的,“侭”讀作上聲jǐn,這也是方言的發音,極盡、全面、盡力等等意思。

[26] 走扇——指門窗因年久失修,樞軸松散,關合不嚴,常常自開?!吧取弊謨夯?。

[27] 點手喚羅成——“喚”原作“換”,徑改。即招呼、招喚意。源出自皮黃戲《鎖五龍》,單雄信唱“點手又喚羅成來”。此語常為時人習用,作“點手”。

[28] 煙火——“火”原作“灰”,據抄本、初印本改。因跑堂兒的尚未及把煙吸完,就連忙去磕煙袋鍋兒,上面還有馀燼,故“煙火”為恰。

[29] 油裙——即大圍裙,烹飪時胸前所系,為防油污。跑堂兒的雖不掌杓,照例系之。

[30] 彎轉——弄到,設法取得,一般指須費些周折的事情。“轉”字輕聲。

[31] 勤行——原專指飯館中做飯的廚師傅,后為旅店、飯店中從業者的統稱。

[32] ——音bān,義同“搬”。

[33] 寓錢喻制錢——此句連同上句,原作一句,“即古之所為寓錢喻制錢”,文句滯,諸刊印本皆如此。校之抄本,原來在“所為寓錢”之后,奪“也以寓錢”四字,今補之;并將“也”字作上斷:“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制錢,……”方通順。 寓錢,即紙制冥鈔,因以其代替真正的鈔票,故名“寓錢”。邵康節亦謂之“楮錢”,故后文跑堂兒的說了許多“月干楮”“流干楮”“玉干楮”之類的市語。楮木之皮可以造紙,以其代稱紙錢,亦有所本。 安公子說給“幾百”,跑堂兒的要“月干楮”(兩吊),其中相差多少?緣昔日以“一個錢”為一百,“十個錢”為一吊,安公子是想給“幾個錢”,而跑堂兒的索要“二十個錢”(二千錢,兩吊)。由此亦可知平常所說的微乎其微的小數目:“給你二百錢”即是“給你兩大錢”;“值不了倆大錢兒”,亦即“值不了二百錢”。

[34] 問——推動,動向,指對沉重的、有分量的物件,先試一試有多大斤兩,能否拿得動、拿得起來。

[35] 繩杠——此指兩宗物件:繩子和大杠子。繩非一般之細繩,乃謂杠繩,是拇指粗細的繩子,因多用于抬杠,故稱“杠繩”。

[36] 端相——仔細相度、查看?!跋唷弊州p聲,甚至可讀作xinɡ。

[37] 緬——卷掖。今作“”。

[38] 拿樁兒——拳術中的專有名詞,兩腿屈分,腳板兒站牢,也叫“站樁”。

[39] 佛爺桌子——驚嘆之語,非實指供佛桌案。亦可作“老佛爺”“佛爺”,或者前邊再冠以“我的”二字。第四十回:“哎喲佛爺!怎么又上山東呢?”

[40] 拂落——撢掉,也作“胡落”?!奥洹弊xlu,輕聲。

主站蜘蛛池模板: 连城县| 监利县| 许昌县| 宜阳县| 北宁市| 潮安县| 察雅县| 临颍县| 乌什县| 杭锦后旗| 永修县| 宁化县| 区。| 千阳县| 神木县| 兖州市| 延长县| 和平县| 子洲县| 偏关县| 西畴县| 孝义市| 廉江市| 苗栗县| 中牟县| 古交市| 永兴县| 灵山县| 玉山县| 德阳市| 辽阳市| 南宁市| 留坝县| 铜鼓县| 桓台县| 交城县| 怀集县| 克东县| 七台河市| 大悟县| 广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