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周列國志
- 馮夢龍 蔡元放編 黃鈞校注
- 9012字
- 2020-05-25 16:46:34
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 齊桓公興兵伐楚
話說衛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樂[1]怠傲,不恤國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鶴。按浮邱伯[2]《相鶴經》云:
鶴,陽鳥[3]也,而游于陰[4]。因金氣[5],乘火精[6]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7],故鶴七年一小變,十六年[8]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定。體尚潔,故其色白。聲聞天,故其頭赤。食于水,故其喙長。棲于陸,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豐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頸以納新,故壽不可量[9]。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騏驥[10]也。鶴之上相:隆鼻短口則少眠,高腳疏節則多力,露眼赤睛則視遠,鳳翼雀毛則喜飛,龜背鱉腹則能產,輕前重后則善舞,洪髀[11]纖趾則能行。
那鶴色潔形清,能鳴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諺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鶴,凡獻鶴者皆有重賞,弋人百方羅致,都來進獻。自苑囿宮廷,處處養鶴,何止數百。有齊高帝[12]詠鶴詩為證:
一摧云間志[15],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鶴,皆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游,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16],載于車前,號曰“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斂于民,以充鶴糧,民有饑凍,全不撫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后,石駘仲之子,為人忠直有名,與寧莊子名速,同秉國政,皆賢臣也。二人進諫屢次,俱不聽。公子烝乃惠公庶兄公子碩烝于宣姜而生者[17],即文公也。烝知衛必亡,托故如齊。齊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齊國。衛人向來心憐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復位之后,百姓日夜呪詛:“若天道有知,必不終于祿位也!”因急子與壽,俱未有子,公子碩早死,黔牟已絕,惟烝有賢德,人心陰歸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烝出奔,衛人無不含怨。
卻說北狄自周太王之時,獯鬻[18]已強盛,逼太王遷都于岐。及武王一統,周公南懲荊舒,北膺戎狄,中國久安。迨平王東遷之后,南蠻北狄,交肆其橫。單說北狄主名曰瞍瞞[19],控弦[20]數萬,常有迭蕩[21]中原之意。及聞齊伐山戎,瞍瞞怒曰:“齊兵遠伐,必有輕我之心,當先發制之?!蹦蓑尯T二萬伐邢,殘破其國。聞齊謀救邢,遂移兵向衛。時衛懿公正欲載鶴出游,諜報:“狄人入寇?!避补篌@,即時斂兵授甲,為戰守計。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22]。懿公使司徒拘執之。須臾,擒百馀人來,問其逃避之故。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懿公問:“何物?”眾人曰:“鶴。”懿公曰:“鶴何能御狄耶?”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敝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愿散鶴以從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猶恐其晚也。”懿公果使人縱鶴,鶴素受豢養,盤旋故處,終不肯去。石、寧二大夫,親往街市,述衛侯悔過之意,百姓始稍稍復集。狄兵已殺至熒澤[23],頃刻三報[24]。石祁子奏曰:“狄兵驍勇,不可輕敵,臣請求救于齊?!避补唬骸褒R昔日奉命來伐,雖然退兵,我國并未修聘謝[25],安肯相救?不如一戰,以決存亡!”寧速曰:“臣請率師御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親行,恐人不用心。”乃與石祁子玉玦[26],使代理國政,曰:“卿決斷如此玦矣!”與寧速矢[27],使專力守御。又曰:“國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勝狄,不能歸也!”石、寧二大夫皆垂淚。
懿公吩咐已畢,乃大集車徒,使大夫渠孔為將,于伯副之,黃夷為先鋒,孔嬰齊為后隊。一路軍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軍中歌曰:
鶴食祿,民力耕;鶴乘軒,民操兵。狄鋒厲兮不可攖,欲戰兮九死而一生!鶴今何在兮?而我瞿瞿[28]為此行!
懿公聞歌,悶悶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嚴,人心益離。行近熒澤,見敵軍千馀,左右分馳,全無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虛名耳!”即命鼓行而進。狄人詐敗,引入伏中,一時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將衛兵截做三處,你我不能相顧。衛兵原無心交戰,見敵勢兇猛,盡棄車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圍之數重。渠孔曰:“事急矣!請偃大旆,君微服下車,尚可脫也?!避补珖@曰:“二三子[29]茍能相救,以旆為識。不然,去旆無益也。孤寧一死,以謝百姓耳!”須臾,衛兵前后隊俱敗,黃夷戰死,孔嬰齊自刎而亡。狄軍圍益厚。于伯中箭墜車,懿公與渠孔先后被害,被狄人砍為肉泥,全軍俱沒。髯翁有詩云:
曾聞古訓戒禽荒,一鶴誰知便喪邦。
熒澤當時遍燐火,可能騎鶴返仙鄉[30]?
狄人囚衛太史華龍滑、禮孔,欲殺之。華、禮二人知胡俗信鬼,詒之曰:“我太史也,實掌國之祭祀,我先往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汝佑,國不可得也?!鳖げm信其言,遂縱之登車。寧速方戎服巡城,望見單車馳到,認是二太史,大驚,問:“主公何在?”曰:“已全軍覆沒矣!狄師強盛,不可坐待滅亡,宜且避其鋒?!睂幩儆_門納之,禮孔曰:“與君俱出,不與君俱入,人臣之義謂何?吾將事吾君于地下!”遂拔劍自刎。華龍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
寧速與石祁子商議,引著衛侯宮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車出城東走。華龍滑抱典籍從之。國人聞二大夫已行,各各攜男抱女,隨后逃命,哭聲震天。狄兵乘勝長驅,直入衛城。百姓奔走落后者,盡被殺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宮眷先行,寧速斷后,且戰且走。從行之民,半罹狄刃。將及黃河,喜得宋桓公遣兵來迎,備下船只,星夜渡河。狄兵方才退去,將衛國府庫,及民間存留金粟之類,劫掠一空,墮其城郭,滿載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衛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陳,比及反役,衛已破滅。聞衛侯死于熒澤,往覓其尸。一路看見骸骨暴露,血肉狼籍,不勝傷感。行至一處,見大旆倒于荒澤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尸當不遠矣?!蔽磾挡剑勆胍髦?,前往察之,見一小內侍折臂而臥。弘演問曰:“汝認得主公死處否?”內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尸也。吾親見主公被殺。為臂傷疼痛,不能行走,故臥守于此,欲俟國人來而示之?!焙胙菀暺涫w,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對之再拜,大哭,乃復命[31]于肝前,如生時之禮。事畢,弘演曰:“主公無人收葬,吾將以身為棺耳!”囑從人曰:“我死后,埋我于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彼彀闻宓蹲云势涓?,手取懿公之肝,納于腹中,須臾而絕。從者如言埋掩,因以車載小內侍渡河,察聽新君消息。
卻說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寧速收拾遺民,隨后趕上,至于漕邑[32],點查男女,才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殺戮之多,豈不悲哉!二大夫相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其奈遺民太少!”乃于共、滕二邑[33],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馀人,連遺民湊成五千之數,即于漕邑創立廬舍,扶立公子申為君,是為戴公。宋桓公御說、許桓公新臣[34],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數日遂薨。寧速如齊,迎公子烝嗣位。齊桓公曰:“公子歸自敝邑,將守宗廟,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過也?!蹦诉z以良馬一乘,祭服五稱[35],牛、羊、豕、雞、狗各三百只。又以魚軒[36]贈其夫人,兼美錦三十端[37]。命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送之。并致門材[38],使立門戶。公子烝至漕邑,弘演之從人,同折臂小內侍俱到,備述納肝之事。公子烝先遣使具棺,往熒澤收殮。一面為懿公、戴公發喪。追封弘演,錄用其子,以旌其忠。諸侯重齊桓公之義,多有吊賻[39]。時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衛侯烝改元,是為文公[40]。才有車三十乘,寄居民間,甚是荒涼。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撫安百姓,人稱其賢。公子無虧辭歸齊國,留甲士三千人,協戍漕邑,以防狄患。無虧回見桓公,言衛烝草創之狀,并述弘演納肝之事?;腹珖@曰:“無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國正未艾[41]也?!惫苤龠M曰:“今留戍勞民,不如擇地筑城,一勞永逸。”桓公以為然,正欲糾合諸侯同役。忽邢國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國,勢不能支,伏望救援!”桓公問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對曰:“諸侯所以事齊,謂齊能拯其災患也。不能救衛,又不救邢,霸業隕矣!”桓公曰:“然則邢、衛之急孰先?”管仲對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衛,此百世之功也?!被腹唬骸吧??!奔磦飨?、魯、曹、邾各國,合兵救邢,俱于聶北[42]取齊。宋、曹二國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張,邢力未竭,敵方張之寇,其勞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潰,狄勝邢,必疲。驅疲狄而援潰邢,所謂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謀,托言待魯、邾兵到,乃屯兵于聶北,遣諜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詩譏管仲不早救邢、衛,乃霸者養亂為功之謀也。詩云:
救患如同解倒懸,提兵那可復遷延?
從來霸事遜王事,功利偏居道義先。
話說三國駐兵聶北,約及兩月。狄兵攻邢,晝夜不息。邢人力竭,潰圍而出。諜報方到,邢國男女,填涌而來,俱投奔齊營求救。內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顏也?;腹銎?,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當請宋公、曹伯共議,驅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瞞擄掠滿欲,無心戀戰,聞三國大兵將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飛馳而去。比及各國兵到,只見一派火光,狄人已遁?;腹珎髁顚⒒饟錅纾瑔柺孱仯骸肮食巧锌删臃??”叔顏曰:“百姓逃難者,大半在夷儀[43]地方,愿遷夷儀,以從民欲?!被腹嗣龂骶甙嬷?a id="w44">[44],筑夷儀城,使叔顏居之。更為建立朝廟,添設廬舍,牛馬粟帛之類,皆從齊國運至,充牣[45]其中。邢國君臣,如歸故國,歡祝之聲徹耳。
事畢,宋、曹欲辭齊歸國?;腹唬骸靶l國未定,城邢而不城衛,衛其謂我何?”諸侯曰:“惟霸君命?!被腹珎髁?,移兵向衛,凡畚鍤[46]之屬,盡攜帶隨身。衛文公烝遠遠相接。桓公見其大布為衣,大帛為冠,不改喪服,惻然久之。乃曰:“寡人借諸君之力,欲為君定都,未審何地為吉?”文公烝曰:“孤已卜得吉地,在于楚丘[47],但版筑之費,非亡國所能辦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傳令三國之兵,俱往楚丘興工。復運門材,重立朝廟,謂之“封衛[48]”。衛文公感齊再造之恩,為《木瓜》之詩[49]以詠之。詩云:
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
投我以木桃兮,報之以瓊瑤。
投我以木李兮,報之以瓊玖[50]。
當時稱桓公存三亡國:謂立僖公以存魯,城夷儀以存邢,城楚丘以存衛,有此三大功勞,此所以為五霸之首也。潛淵先生讀史詩云:
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
興滅繼絕[51]存三國,大義堂堂五霸魁。
時楚成王熊惲,任用令尹子文圖治,修明國政,有志爭霸。聞齊侯救邢存衛,頌聲傳至荊襄,楚成王心甚不樂,謂子文曰:“齊侯布德沽名,人心歸向。寡人伏處漢東,德不足以懷人,威不足以懾眾,當今之時,有齊無楚,寡人恥之!”子文對曰:“齊侯經營伯業,于今幾三十年矣。彼以尊王為名,諸侯樂附,未可敵也。鄭居南北之間,為中原屏蔽,王若欲圖中原,非得鄭不可?!背赏踉唬骸罢l能為寡人任伐鄭之事者?”大夫斗章愿往,成王與車二百乘,長驅至鄭。
卻說鄭自純門受師[52]以后,日夜提防楚兵,探知楚國興師,鄭伯大懼,即遣大夫聃伯,率師把守純門,使人星夜告急于齊。齊侯傳檄,大合諸侯于檉[53],將謀救鄭。斗章知鄭有準備,又聞齊救將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楚成王大怒,解佩劍賜斗廉,使即軍中斬斗章之首。斗廉乃斗章之兄也。既至軍中,且隱下楚王之命,密與斗章商議:“欲免國法,必須立功,方可自贖。”斗章跪而請教。斗廉曰:“鄭知退兵,謂汝必不驟來,若疾走襲之,可得志也?!倍氛路周姙槎牐月是瓣犗刃校妨屎箨牻討s說斗章銜枚臥鼓,悄地侵入鄭界,恰遇聃伯在界上點閱車馬。聃伯聞有寇兵,正不知何國,慌忙點兵,在界上迎住廝殺。不期斗廉后隊已到,反抄出鄭師之后,腹背夾攻。聃伯力不能支,被斗章只一鐵簡[54]打倒,雙手拿來。斗廉乘勝掩殺,鄭兵折其大半。斗章將聃伯上了囚車,便欲長驅入鄭。斗廉曰:“此番掩襲成功,且圖免死,敢僥幸從事耶?”乃即日班師。斗章歸見楚成王,叩首請罪,奏曰:“臣回軍是誘敵之計,非怯戰也。”成王曰:“既有擒將之功,權許準罪。但鄭國未服,如何撤兵?”斗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懼褻國威?!背赏跖唬骸叭暌员贋檗o,明是怯敵。今添兵車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鄭成,休見寡人之面!”斗廉奏曰:“臣愿兄弟同往。若鄭不投降,當縛鄭伯以獻?!背赏鯄哑溲裕S之。乃拜斗廉為大將,斗章副之,共率車四百乘,重望鄭國殺來。史臣有詩云:
荊襄自帝勢炎炎,蠶食多邦志未厭。
溱洧[55]何辜三受伐?解懸只把霸君瞻。
且說鄭伯聞聃伯被囚,復遣人如齊請救。管仲進曰:“君數年以來,救燕存魯,城邢封衛,恩德加于百姓,大義布于諸侯,若欲用諸侯之兵,此其時矣。君若救鄭,不如伐楚,伐楚必須大合諸侯?!被腹唬骸按蠛现T侯,楚必為備,可必勝乎?”管仲曰:“蔡人得罪于君,君欲討之久矣。楚、蔡接壤,誠以討蔡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先時,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與蔡姬共登小舟,游于池上,采蓮為樂。蔡姬戲以水灑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蕩其舟,水濺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豎貂送蔡姬歸國。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歸,是絕之也?!本箤⑵涿酶抻诔瑸槌赏醴蛉恕;腹詈薏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黃二國,不堪楚暴,遣使納款,寡人欲與會盟,伐楚之日,約為內應,何如?”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僅存。今背而從齊,楚人必怒,怒必加討。當此時,我欲救,則阻道路之遙;不救,則乖同盟之義。況中國諸侯,五合六聚,盡可成功,何必借助蕞爾[56]?不如以好言辭之?!被腹唬骸斑h國慕義而來,辭之將失人心?!惫苤僭唬骸熬R吾言于壁,異日勿忘江、黃之急也?!被腹炫c江、黃二君盟會,密訂伐楚之約,以明年春正月為期。二君言:“舒[57]人助楚為虐,天下稱為荊舒,不可不討?!被腹唬骸肮讶水斚热∈鎳约舫?。”乃密寫一書,付于徐子。徐與舒近,徐嬴嫁為齊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歸附于齊,故桓公以舒事囑之。徐果引兵襲取舒國。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備緩急。江、黃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調遣。魯僖公遣季友至齊謝罪,稱:“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衛之役。今聞會盟江、黃,特來申好,嗣有征伐,愿執鞭前驅?!被腹笙玻嘁苑コ拢芘c訂約。時楚兵再至鄭國,鄭文公請成,以紓民禍。大夫孔叔曰:“不可,齊方有事于楚,以我故也。人有德于我,棄之不祥,宜堅壁以待之?!庇谑窃偾彩谷琮R告急?;腹谥杂?,使揚言齊救即至,以緩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軍出虎牢,于上蔡取齊,等候協力攻楚。于是遍約宋、魯、陳、衛、曹、許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為討蔡,實為伐楚。
明年,為周惠王之十三年[58],春正月元旦,齊桓公朝賀已畢,便議討蔡一事。命管仲為大將,率領隰朋、賓須無、鮑叔牙、公子開方、豎人貂等,出車三百乘,甲士萬人,分隊進發。太史奏:“七日出軍上吉?!必Q貂請先率一軍,潛行掠蔡,就會集各國車馬。桓公許之。蔡人恃楚,全不設備,直待齊兵到時,方才斂兵設守。豎貂在城下耀武揚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認得是豎貂,先年在齊宮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曉得是宵小之輩。乃于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車,求其緩兵。豎貂受了,遂私將齊侯糾合七路諸侯,先侵蔡,后伐楚,一段軍機,備細泄漏于蔡:“不日各國軍到,將蔡城蹂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為上。”使者回報,蔡侯大驚。當夜率領宮眷,開門出奔楚國。百姓無主,即時潰散。豎貂自以為功,飛報齊侯去訖。
卻說蔡侯至楚,見了成王,備述豎貂之語。成王方省齊謀,傳令簡閱兵車,準備戰守,一面撤回斗章伐鄭之兵。數日后,齊侯兵至上蔡。豎貂謁見已畢。七路諸侯陸續俱到,一個個躬率車徒,前來助戰,軍威甚壯。那七路:宋桓公御說、魯僖公申、陳宣公杵臼、衛文公烝、鄭文公捷、曹昭公班、許穆公新臣。連主伯齊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內許穆公抱病,力疾率師先到蔡地?;腹纹鋭冢剐蛴诓懿?。是夜,許穆公薨。齊侯留蔡三日,為之發喪。命許國以侯禮葬之。七國之師,望南而進,直達楚界。只見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肅,停車道左,磬折[59]而言曰:“來者可是齊侯?可傳言楚國使臣奉候久矣?!蹦侨诵涨辏顺?,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為行人[60],使于齊師?;腹唬骸俺撕我灶A知吾軍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泄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陳。臣當以大義責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戰而降矣?!惫苤僖喑塑嚩?,與屈完車上拱手。屈完開言曰:“寡君聞上國車徒,辱于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辭曰:‘齊、楚各君其國,齊居于北海[61],楚近于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62]也。不知君何以涉于吾地?’敢請其故?”管仲對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于齊,使召康公[63]賜之命,辭曰:‘五侯九伯[64],汝世掌征伐,以夾輔[65]周室。其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66],北至無棣,凡有不共[67]王職,汝勿赦宥。’自周室東遷,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復先業。爾楚國于南荊,當歲貢包茅,以助王祭。自爾缺貢,無以縮酒,寡人是征。且昭王南征而不返[68],亦爾故也。爾其何辭?”屈完對曰:“周失其綱,朝貢廢缺,天下皆然,豈惟南荊?雖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給,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膠舟之故,君其問諸水濱,寡君不敢任咎。完將復于寡君?!毖援?,麾車而退。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強,未可以口舌屈也,宜進逼之。”乃傳令八軍同發,直至陘山[69]。離漢水不遠,管仲下令:“就此屯扎,不可前行!”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濟漢,決一死戰,而逗留于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備,兵鋒一交,不可復解。今吾頓兵此地,遙張其勢,楚懼吾之眾,將復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討楚出,以服楚歸,不亦可乎?”諸侯猶未深信,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楚成王已拜斗子文為大將,蒐甲厲兵,屯于漢南,只等諸侯濟漢,便來邀擊。諜報:“八國之兵,屯駐陘地。”子文進曰:“管仲知兵,不萬全不發。今以八國之眾,逗留不進,是必有謀。當遣使再往,探其強弱,察其意向,或戰或和,決計未晚?!背赏踉唬骸按朔稳丝墒??”子文曰:“屈完既與夷吾識面,宜再遣之?!鼻曜嘣唬骸叭必暟?,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請盟,臣當勉行,以解兩國之紛。若欲請戰,別遣能者。”成王曰:“戰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鼻昴嗽僦笼R軍。畢竟齊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 般(pán盤)樂:大樂,盛樂。
[2] 浮丘伯:亦稱浮丘公。南朝宋人。
[3] 陽鳥:鶴的別稱。意指鶴需秉陽氣而生。
[4] 游于陰:即游于水。按陰陽五行之說,水屬陰,火屬陽。
[5] 因金氣:憑借秋氣。按五行說,秋屬金。
[6] 火精:指太陽?!墩摵狻ふf日》:“天日,火之精也。”
[7] “金數九”二句:七為火之成數,九為金之成數。土數為五,下按水、火、木、金次序,故金數九,火數七。
[8] 十六年:疑指金數之九與火數之七相加。
[9] 壽不可量:古人認為鶴可活上一千年,故有鶴算、鶴壽之類詞語。
[10] 騏驥:良馬名。
[11] 洪髀(bì必):粗壯的大腿。
[12] 齊高帝:即蕭道成(427-482)。南朝齊的建立者,在位四年。偶作詩文。
[13] 八風舞遙翮(hé合):在八方的風中,遠遠看它的翅膀在飛舞。
[14] 弄:演奏。
[15] 一摧云間志:一當翱翔天外的志向被摧折。
[16] 大軒:軒為一種曲轅有障蔽的車。規定為卿大夫所乘。
[17] 烝于宣姜而生者:見本書第十二回。烝為二人之幼子。
[18] 獯鬻(xūn yù勛玉):我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名。夏朝叫獯鬻,周朝叫獫狁,漢朝叫匈奴。
[19] 瞍瞞(sǒu mán叟蠻):本為古代少數民族部落名,即春秋時長狄的一支,曾多次襲擊齊國。本書誤作北狄國君名稱。
[20] 控弦:拉弓。引申為士兵。
[21] 迭(yì義)蕩:掃蕩,侵犯。
[22] 即戎:當兵,從軍。
[23] 熒澤:春秋時衛地,在黃河沿岸,地址不詳。
[24] 三報:多次報告。說明軍情緊急。
[25] “齊昔日”以下三句:指齊桓公奉周惠王之命伐衛一事。見本書第二十回。
[26] 玉玦(jué掘):玉飾的一種,形如環而有缺口。古時常用以贈人表示決斷或決絕之意。
[27] 矢:通“誓”。
[28] 瞿瞿:心神不安的樣子。
[29] 二三子:諸位,你們幾個人。
[30] 騎鶴返仙鄉:借用《搜神后記》丁令威學仙得道后,曾騎鶴返回故鄉一事,以表示死后魂歸故鄉。
[31] 復命:稟報完成使命情況。
[32] 漕邑:春秋時衛邑,一作曹邑。在今河南滑縣舊縣城東。
[33] 共、滕二邑:春秋時二邑均屬衛。共原為諸侯國,春秋初為衛所兼并。地在今河南衛輝市。滕亦衛邑,地址不詳。
[34] 許桓公新臣:應為許穆公,名新臣。在位四十二年(前700-前659)。承前宋桓公誤。
[35] 五稱:五套。稱,古代計算衣服的量詞。
[36] 魚軒:以魚皮為飾的車子,古時常供貴婦人乘用。
[37] 端:古代布帛長度單位。絹為匹,布為端。絹以四丈為一匹,布以六丈為一端。
[38] 門材:即木料。
[39] 吊賻(fù富):吊喪的財物。
[40] 文公:衛文公姬烝,在位二十五年(前659-前635)。
[41] 未艾(ài愛):沒有結束,沒有止境。
[42] 聶北:春秋時邢國地名。在今山東荏平縣西。
[43] 夷儀:春秋時邢國遷地。在今山東聊城縣西十二里。
[44] 版筑:筑城用品。版,筑墻所用之夾板。筑,土之杵。
[45] 充牣(rèn任):充滿。
[46] 畚鍤(běn chā本插):挖運泥土的工具。畚,畚箕,盛土筐。鍤,鐵鍬。
[47] 楚丘:春秋時衛邑名。在今河南滑縣東。
[48] 封衛:意為重建衛國。給土地以建國家叫封。
[49] 《木瓜》之詩:《詩經·衛風》篇名。據《詩序》言,衛有狄難,齊桓公救而存之,衛人思欲厚報,而作是詩。但據內容,不過是寫朋友間相互饋贈。
[50] “投我”以下六句:木桃,即桃之大者。木李,俗稱木梨。木瓜、木桃、木李,均為易得之廉價物。而瓊琚、瓊瑤、瓊玖則均為美玉,極為珍貴、難得。
[51] 興滅繼絕:即興滅國、繼絕世。使滅亡了的國家得到復興,使快要斷絕的世族得到承繼。
[52] 純門受師:指楚令尹子元率師伐鄭、進入純門一事。見第二十回。
[53] 檉(chēnɡ撐):春秋時宋邑名,在今河南淮陽境內。
[54] 簡:通锏,古代兵器,形似鞭。
[55] 溱洧(zhēn wiě真委):溱水與洧水,皆為鄭國內河流,常借以代指鄭國。
[56] 蕞(zuì最)爾:小小的。此指江、黃二國。
[57] 舒:周代諸侯國名。偃姓。故址在今安徽舒城、廬江一帶。
[58] 周惠王之十三年:此處諸本皆誤。上文敘齊桓公救邢存衛,在周惠王十八、十九年。楚兵伐鄭,在惠王二十年。故此處應為惠王二十一年,即公元前656年?!洞呵铩贰ⅰ蹲髠鳌芬噍d于魯僖公四年。
[59] 磬(qìnɡ慶)折:指彎腰曲身,其形如磬。
[60] 行人:春秋時用作使者的通稱。
[61] 北海:泛指北方之地。
[62] “雖風馬?!本洌貉札R楚相距甚遠,即使牲畜走失,亦不致走入對方國界。風,放逸。
[63] 召康公:即召公奭。
[64] 五侯九伯:五侯,即公、侯、伯、子、男五等諸侯。九伯,九州之方伯。
[65] 夾輔:在左右輔佐。
[66] 穆陵:即穆陵關。故址在今湖北麻城縣北與河南光山縣交界之處。
[67] 共(ɡōnɡ公):同“供”。供給,貢獻。
[68] 昭王南征而不返:周昭王姬瑕,西周第四個國君。晚年荒于國政,巡游至南方,欲渡漢水。當地人故意用一只膠粘的船給他。船至中流而解體,昭王被淹死。
[69] 陘山:古代山名。在今河南偃城縣南。乃楚之北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