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奶奶病了
- 我的童年我的伙伴
- 王平子
- 2716字
- 2020-06-23 20:53:27
四十四奶奶病了
不久,奶奶病了,還是她的老毛病,不過這次來勢洶洶,才幾天功夫,她已經下不了炕了,上廁所都是媽媽背著,她徹夜地呻吟,當我被她的呻吟聲吵醒的時候,我就問奶奶哪疼,奶奶會用微弱的口氣告訴我,頭疼,當我再次問她哪疼的時候,她就會說,肚子疼,我不知道她究竟哪里疼,感覺她哪都疼。爺爺每天都在院子里給奶奶熬藥,可奶奶的病情絲毫沒有減輕。
一天,當我放學回到家后,看見窯里有很多人,都圍在奶奶跟前,奶奶依舊睡在炕上,她還在不住的呻吟,只是那呻吟聲很微弱,窯里靜悄悄的,使得奶奶的呻吟聲像從地獄里傳來,像游絲一樣在空氣里盤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很奇怪,陰沉中還有一絲等待,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么,我把目光掃過他們每個人的臉,那些像木頭一樣機械、木訥的表情里還藏著不安,而奶奶的著裝很奇怪,她穿著嶄新的藍色緞面袍子,袍子上萬福的圖案,偶爾借住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閃耀著淡淡的藍光,微弱卻很醒目,頭上也包著黑色的手帕,更奇怪的是雖然睡在炕上,腳上還穿著嶄新的藍色緞面鞋子,鞋子和袍子是一個質地的,這身裝束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我敢確定,奶奶也從未穿過,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今天穿上,奶奶的臉上毫無血色,像一張黃表紙。地上靠墻的一邊鋪了一層厚厚的谷草,爺爺坐在上面,正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我不知道,爺爺為什么把谷草背進家里,而且還鋪在了地上,我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奶奶到底經歷了什么,但我知道,在我回來前,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門外還有一堆未燃盡的灰燼,我蹲下身,發(fā)現好像是爺爺從花匠爺那里帶回的接氣馬,那未徹底燃盡的麥草,還有隱隱約約的彩紙,像極了我的猜測,我清楚地記得那兩匹接氣馬,其中一匹給了太奶,另一匹就一直放在那孔無人住的窯里,我轉身打開那孔窯洞,門是虛掩著,好像剛剛有人從這里出來,由于匆忙,只是隨手帶上,這在農家,若非匆忙,谷倉的門是一定要關好的,因為家畜會進去,所以人們進出都要拴好門的。谷倉里一切照舊,只是接氣馬不見了,那些塵土的痕跡都表明,這里剛剛被搬走了什么東西。
我從谷倉出來,又來到了窯里,爺爺還坐在那堆谷草上,還同先前一個姿勢,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奶奶,其實他是看不到奶奶的,因為炕邊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但是,即便這樣,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仿佛他的眼光有穿透力一樣,能看到奶奶,而且看得明明白白。
“爺爺,”我走過去輕聲叫道,爺爺毫無反應,我又叫了一聲。
“啊,”爺爺應了一聲,然而目光絲毫沒有離開奶奶,他只是一種無意識的應答,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沒有變化。
“爺爺,奶奶怎么了?”我輕聲問道。
又是一陣沉默,我搖了搖爺爺的肩膀。
“嗯。”爺爺又應了一聲,一句毫無意義的答復,什么都說明不了。
奶奶的呻吟聲緩和了許多,呼吸也平穩(wěn)了一些,爺爺又開始抽煙了,他想換一斗新煙葉,他在煙袋里挖了很久都沒有填好,我發(fā)現他的手在顫抖,我蹲下身幫爺爺填好,又幫爺爺點火,他顫巍巍地抽了一口,對身邊的大伯說:
“給轉子和二轉發(fā)個電報,讓他們快點回來。”
轉子是爸爸的乳名,二轉是二叔的乳名,這些乳名爺爺過去從未叫過,至少我沒有聽到,每次談起他們的時候,都叫他們的大名,即使和奶奶談話,也從不說乳名,爺爺今天忽然這樣叫,這讓我很奇怪。
大伯走了,奶奶漸漸安靜了下來,她好像睡去了,赤腳醫(yī)生給爺爺和媽媽交代了幾句也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媽媽開始做飯了,我走過去乖巧地給媽媽幫忙,爺爺這時候才起身,他腿痛的毛病好像又加重了,一連幾次才依著窯壁站起來,隨后,他收拾起了那堆谷草,把它們全都抱到了外面,又打掃了那堆接氣馬的灰燼,這時候我才聽到了院子里的雞鳴,仿佛它們剛才全都失聲了一樣,還是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它們,我不得而知,當炊煙從窯里的高窗上悠悠地向外飄散,時間又變得靜謐,一切仿佛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模樣。
事后,我才從媽媽那里知道,那天奶奶的病情很危重,一度似乎就要斷氣了,她手忙腳亂地幫奶奶穿好了壽衣,因為根據家鄉(xiāng)的習俗,壽衣最好在病人離世前穿好,這樣在另一個世界,過世的人就會穿著新衣服,就是我看見的那套衣服,難怪我從來沒有見過,然后爺爺也燒了接氣馬,原來這是在病人就要斷氣的時候燒的,據說,這樣病人離世后就會馬上騎上馬,我想這只是寄托了人們對離世之人的追憶和祝福罷了,也就是從這里我知道了接氣馬的真正用途,原來爺爺是給自己離世作準備的,沒想到差點給奶奶用上了。至于地上的谷草,那也是爺爺給奶奶離世準備的,因為,沒有現成的棺木,而家鄉(xiāng)的習俗就是過逝之人是不能睡在炕上的,爺爺害怕奶奶凍著,就背回了谷草,爺爺對奶奶的感情,在毫末間,到死都在延續(xù)。
第二天,爸爸和二叔都趕了回來,二叔回來的時候還借用了單位的車,他說,聽到奶奶病了,就在縣城找好了一處院子,那是單位的兩個山東老職工退休后就回了山東老家,房子空著,他收拾了一下,正打算回來接爺爺和奶奶,讓他們到縣城好好治療一下,沒想到就收到了電報,所以連夜趕了回來,雖然,奶奶的病情似乎比昨天穩(wěn)定了,但是二叔一刻不停地催促家人收拾東西,媽媽收拾好爺爺和奶奶的衣物、被褥和一些日常用品,此外,還有幾袋糧食,米谷、蕎麥都有,滿滿當當地放滿了小卡車的車廂。
離開的時候,我們都為奶奶和爺爺送行,奶奶的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今天她脫去了壽衣,穿上了她那件繡著馬蓮花的黑色大襟衫,她被攙扶著上了車,我走到駕駛室前,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
“幫你媽媽好好干活,看好果子,奶奶好了就回來了。”
“我知道。”
爺爺也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后掏出兩塊錢給了我,這可真是一個大數目啊,兩塊錢在那個年代是可以買一只成年山羊的,但是我知道這錢,爺爺其實不是給我的,是留給媽媽的,在他們離開后,我就轉交給媽媽了。
那時候,樊學沒有班車,只有這種卡車,爺爺和奶奶坐在了駕駛室,爸爸和二叔就坐在了卡車廂里。當卡車沿著山路轟隆隆的遠去,之后就隱沒在山坳里,再也看不到了,回望院子,冷冷清清,我的心忽然間空落落的,我的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前一刻,我還對卡車充滿好奇,前前后后地打量,也對他們即將前往的縣城充滿渴望,我想象不出那是一個什么地方,那里有很多高樓大廈,街道上有很多汽車,還有自行車,那里的女人都很漂亮,衣服都很干凈,還穿裙子,就是我在電影上看到的那種,頭發(fā)都是燙了卷的,商店里有很多糖果,總之要什么有什么,仿佛就是一個人間天堂,誠然,我頭腦里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半是我聽別人說的,或者電影上看到的,另一半,則是我自己想的,就這樣湊在一起,就構成了我頭腦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場景,而這些場景,常常令我沉思冥想,仿佛陷入了一個童話的國度,我用一個農村女孩所能想到的一切,來堆砌、美化那個令我神往的城市世界,那個常常被人提起卻又很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