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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匠爺

十九花匠爺

爺爺回來后,對我做的壞事倒也沒有十分強調,或許他們已經習慣了我這個搗蛋鬼,如果不搞出點亂子,就好像配不上黃毛------這個鼎鼎大名的綽號了,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老是出亂子,回想起來,也許是當時當下就得那么作,一切都順理成章。

爺爺倒是格外關心太奶的病情,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覺,醒來的時候,聽到他坐在炕沿上邊抽煙邊這么對奶奶說:

“老婆子,黃毛太奶這次恐怕是熬不過去了,不認識人了?!?

“黃毛也這么說,我問能熬過今年嗎,一口說不能。”奶奶坐在門檻上邊摘著豆芽邊說,他們兩人今天都沒有下地,這很例外。

“我看還是去苗花匠那里,買個接氣馬?!睜敔斦f。

“黃毛小爺早就給準備好了,還買那做什么?”

“兒多各盡孝心,他買是他買,我買是我買?!睜敔斣诳活^使勁的磕掉煙斗里的陳煙葉。

“那倒也是,總之我們也得表份孝心,”奶奶頓了頓又說“那你就早點去,聽說苗花匠的身體最近也出毛病了,快七十了,做不動了。”奶奶絮絮叨叨地給爺爺說著。

“是嗎?”爺爺問道,又使勁地磕了磕煙斗,“那我也得給自己趁早準備一個接氣馬,免得到時候沒人做了。

“看吧你急得,上西天也有急得?!蹦棠淌箘诺仄寡?。

“奶奶,爺爺為什么急得上西天,西天在那里,我也要去?!蔽以诒桓C里問道。

“你爺急著要去閻王那兒報到?!?

“我不去閻王那兒,我要去西天?!遍愅跷疫€是知道的,只是西天,第一次聽說,而且有個天字,我以為它一定是個好地方,去好地方怎么能把黃毛丟下。

“你奶在罵我呢,人死了才去西天呢,你這個黃毛,不懂就別亂說?!?

“原來是這樣。”我有些失望的說,“那什么是接氣馬?”

“給你太奶騎得?!睜敔斦f。

“太奶還能騎馬,你逗我呢,坐起都要人攙扶,再說腳那么小。”太奶是裹腳,比撲克牌大不了多少,在我的記憶里,她那雙小腳是出奇的小,扎著褲腳,整個人就像一個合攏的圓規,早些時候,我和爺爺看望她時,她還逗我,掏出一顆糖讓我到她身邊去拿,我都不敢過去,害怕會碰倒她,就這一雙小腳卻養育了四男四女。

“能!”爺爺又磕了一下煙斗,“老婆子,我得去苗花匠那兒了?!闭f著就站起了身。

“等等,我也要去?!蔽艺f著便飛快地起身穿衣服。

“你留著,去了總要干點壞事,讓人不省心?!睜敔敳⒉幌霂遥灶欁缘某隽碎T,但是,我的起步方式從來都是跑,追上他那不靈便的腰腿,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我很快超過他,并跑得無影無蹤,然后抓路旁的蝴蝶螞蚱,等他再次超過我很久了,我才再次加油沖刺,一路上跑跑停停,倒也十分有趣。

苗花匠住在前灣村,也就離樊學村的三四里地,不遠,村莊沒有什么特別的來由,只是根據山勢的走向,像一個水灣,所以就此得名,前灣村就住著他們一家,他和老太婆都快七十了,有一個女兒嫁給了軍人,所以前灣村其實就住著他和老太婆兩個人,由于他們年歲大了,早已不種地了,平時,苗花匠就做些紙活,由于他從年輕時就拜師學藝作紙活,所以手藝十分精湛,在當地盡人皆知。加上陜北的喪葬文化和喪葬禮儀傳承的十分完善,所以喪葬歷來備受人們重視,因而苗花匠的紙活生意一直都十分的好。也由于他的這門手藝,總是與紙打交道,而紙品中點綴最多的就是紙花,我們都叫他花匠爺,此花匠非彼花匠。

花匠爺的家我一直沒去過,由于他的特殊手藝,所以對我更具吸引力。

“今天在花匠爺家里不能干壞事?!睜敔斣诳斓交ń碃敿业臅r候叮囑我,或許是他想起了我昨天在太奶家里的事了。

“知道了?!蔽矣行┎荒蜔?

“你就像一個壽桃一樣,走哪都先把你獻上?!?

“那就獻上唄。”我在爺爺跟前翻了個跟頭。

“你今天要是再干壞事,以后你那都別想去了?!睜敔斢謫铝似饋?。

“知道了?!蔽矣址艘粋€跟頭。

花匠爺的院子并不大,只有兩孔不大的窯洞,兩孔窯洞的窗下分別堆著谷草和高粱桿,院子倒也干凈,清凈,不像我家的院子,家兵家將四處吆喝。

“老伙計,你可好?!睜敔斠蛔哌M家門,就對坐在炕上正作紙活的花匠爺喊道,花匠爺的耳朵有些不好使,所以爺爺的說話聲音比平時高了很多。

“是你呀,老伙計,”花匠爺說著便招呼爺爺上炕。

“老哥,聽老婆子說你最近身體有些麻纏,我看還硬朗著。”爺爺坐上炕看著花匠爺說道。

“老婆子還好著,比我身體好。”花匠爺肯定是沒有聽清爺爺的問話,大概猜意回答,爺爺只好將先前的問話又重復了一遍。

花匠爺看上去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很多,頭發胡須全白了,滿臉皺紋,只是眉眼看上去特別慈祥。

“不行了,老伙計,最近氣短的很?!被ń碃斶@次聽清了,邊說著邊把水煙斗遞給爺爺,并點上了油燈,因為水煙斗很小,每次只能抽一兩口,所以得時時填充,也就得時時點燃,油燈比較方便,這也是由于水煙其特殊的性質決定的。

“想起我們那會兒在生產隊一塊養牛,你力氣大的很?!睜敔敽突ń碃斣诤献魃鐣r期,兩人都是飼養員,也就是專門為生產隊放牛喂牛的飼養員,爺爺見了老相識就又想起了從前的事。

“今年莊家好的很,只可惜我們都干不動了,”花匠爺抽了一口水煙,又說“老伙計,你還行,我是不行了?!?

聽著這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花匠爺肯定又沒聽清,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聽到,站在地上的我覺得很好笑,竟咯咯地笑出聲來,爺爺瞪了我一眼。

“你瞪我干嘛,你說話像蚊子叫,花匠爺沒聽到,你得這樣說?!蔽野琢藸敔斠谎郏闩郎峡?,在花匠爺的耳邊把爺爺的話高聲重復了一遍。

“奧,是這樣,爺的耳朵成擺設了,還得乖娃子傳話。”花匠爺抹抹我的腦袋,看著我嘟嚕嚕亂轉的黃眼珠又對爺爺說道,“老伙計,你這孫女機靈的很。”

“壞得很?!睜敔斦f。

花匠爺笑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聽清,我覺得聽他們兩人談話很沒勁,就走開,仔細地打量著花匠爺的窯洞里的每一樣陳設。

這里仿佛是五彩繽紛的世界,窯洞一旁的柜子上一字擺開的放著已經作好的紙人紙馬,馬有好幾匹,有紅的、黃的、黑的、還有白的,馬高有一米左右,神態十分逼真,并配著漂亮的馬鞍和轡頭,馬鞍上的褡褳都有漂亮的紋飾,連腳蹬都作的惟妙惟肖,甚至馬的毛發也都一絲不茍,在那戴著橛子微微張開的嘴里,連牙齒都一顆顆的明白清晰。每一匹馬前都配著一個牽著韁繩的紙人,紙人大小與馬等比,服飾華麗,眉目清秀,一眼就認出是個男孩,馬側則陪著另一個紙人,同樣逼真華麗,是個女孩,看打扮就明白是個丫鬟,我雖年紀小,尚未開化,又無電視書籍媒介,但是也看過幾場電影,翻過基本沒有頭尾的小人書,以及那些貼在墻上的年畫,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丫鬟的裝束,在那個知識匱乏的年代,讓一個懵懂的孩子就具有如此的辨識力,不是所有手藝人都能作到的,花匠爺的手藝不是浪得虛名。

窯洞的后方,還擺放了很多紙品,只是我無法準確的說出它們是做什么的,花紙琳瑯,看起來很大,一部分被折疊了起來,所以我無法作出判斷,我甚至在窯洞的一個角落里,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紙品,有紙作的雞、豬、還有鴿子等,這些同樣逼真,特征明確,同實際等大,我從心里佩服花匠爺巧奪天工的手藝?;ń碃數募依锓路鹨粋€微縮的童話世界,在這里看不到死亡的悲哀,反而充滿了祥和和寧靜,看不到白色的恐怖,取而代之是五彩繽紛,那些物件,雖為紙品,仿佛它們就是活的,只是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都是給死去的人準備的,同樣,我并不知道這些是干什么用的,所以,我的好奇心再次被激發,我甚至想讓花匠爺送我一個,礙于開口向別人要東西終歸不好,也就打消了這個想法。但是如果我知道這些都是給死去的人準備的,是要燒掉的,我想我表現出的一定不是害怕,而是可惜。

我在花匠爺的那些紙品上摸來摸去,竟然把一個紙人的一只眉毛給弄掉了,我忽然發現紙人的五官都是貼上去的,而不是畫上去,就在我考慮著怎么復原又不被人發現的時候,我看到了放在柜子上的一碗漿糊,里面有一根筷子是用來涂抹的,我悄悄的給眉毛抹上漿糊,然后貼了上去,卻發現貼在了臉上,我只好撕下重貼了回去,還不錯,唯一遺憾的是紙人的臉臟了,是漿糊留在了臉上,就這樣吧,當我正在慶幸一切還算順利的時候,卻總感到紙人有哪里不對勁,最后才發現,眉毛貼反了,本應向下彎曲,卻向上翹起,不過我忽然覺得這樣一對眉毛長在臉上也很有意思,漿糊已干,再撕下已不可能,只好在心中祈求不被人發現。

我繼續探索這些紙品,時不時的被爺爺突然提高的嗓門嚇到,我也應和著爺爺的嗓門突然起身回望,結果,他們照舊抽煙談話,我知道準是花匠爺又聽錯了話,但我還是會一驚一乍。

“老哥,六十二了!”爺爺簡直在扯破嗓門,六十二是爺爺的年紀。

我剛平靜,又一聲:

“老娘的!”

“哪里的狼?”花匠爺側耳問。

“接氣馬是給我老娘的,不是哪里的狼,哪里也沒狼?!睜敔斏らT都有些沙啞,接著又咕噥了一句,“天呀,真費勁?!?

我確信最后一句花匠爺是聽不見的,不過我已笑得直不起腰了,我覺得挺有意思,就注意起他們的談話。

“奧,那你拿走一匹吧。”花匠爺說。

“我還要一匹,是給我準備的。”爺爺說。

“什么,你要走,再坐一會兒,我還有很多話要和老伙計聊呢。”

花匠爺又聽錯了,爺爺只好又重復了一遍。

“你的那匹馬算我送你的,不要錢,我沒幾年了,我早就在心里打算給老伙計送一匹,又害怕你多心,今兒你說了,正合我意?!?

爺爺執意要給錢,花匠爺擺擺手說道:

“我們兩個老伙計,從前在一起放牛,將來在地下相見的時候,你騎著我的馬來找我,我認識,我們還在一起。”花匠爺抽了一口水煙,又道,“前幾天,我給張家溝的老張頭去做紙活,家里地方小,就把我和老張頭安排在一起,他睡在后炕,我坐在前炕做,開始的時候,老張頭還算清醒,知道是我在給他做紙活,狀態就不好了,后來又看到家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磨面的磨面,蒸饃的蒸饃,做豆腐的做豆腐,本來還可多些時候,或許還可好轉,這么一折騰,沒幾天人就走了?!被ń碃斃^續往煙斗里填煙葉,“這些東西,還是提早準備,從老張頭那兒回來后,我就開始給自己做了,做完我的我就不做了,氣短做不動了?!?

他們的談話又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了,我又開始探索紙品,我終于明白花匠爺家里怎么那么多的谷草和高粱桿,原來,這些紙馬就是用谷草綁好骨架,外面再貼花紙,而紙人就是用高粱桿打好骨架,外貼花紙。

探索完花紙,我又看到了花匠爺放在桌子上的小鬧鐘,鬧鐘我以前在別的地方也見過,但都沒有這只神奇,那是一個圓形的小鬧鐘,上面有兩只耳朵,最有意思的是,里面有兩只公雞,隨著秒針每走一下,他們就輪番低頭啄食,秒針卡卡踏踏地不停,他們的啄食地無休無止,有趣極了,我完全被吸引了,拿起小鬧鐘,翻來覆去地琢磨,小心地轉動后面的扭動栓,鬧鐘竟然響了,鈴音清脆,我嚇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制止,手忙腳亂的無意中波動了一下其中的一只耳朵,它又不響了,這一發現,讓我興奮不已,反復試了幾次,直到爺爺一再制止,我才停手。

爺爺要回去了,他用花匠爺的架子車裝了兩匹馬,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好裝走了那個眉毛不一致的紙人和紙馬,我的心思已完全不在此了,一路上都想著花匠爺的那個小鬧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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