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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女性與哲學:漫長的等待

哲學能支撐偏見,也能根除偏見。在或維系、或動搖、或摧毀一個范疇的一念間,哲學和人類都經歷了漫長的歲月,而女性與哲學的連接則經歷了更漫長的等待。

當代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露絲·伊麗格瑞(Luce Irigaray)[1]認為:“性別差異問題即便不構成一個時代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之一。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每一時代都有一個需要透徹思考的問題,而且僅此一個。如果我們進行透徹的思考,性別差異或許就是當今時代的那個能使我們獲得‘拯救’的問題。”[2]或許有人會以為這種觀點是出于一種女性主義的傲慢,因為人們通常不會相信一個似乎已萬劫不復的時代能夠通過討論“性別差異”問題獲得拯救。[3]然而,倘若我們認真地回顧、思考和觀察,就不難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生活在一個被女性主義改造過的、并且仍在改造著的世界里,女性主義學術探討業已在人類思維領域中掀起一場革命。在這場革命中,性、性別和性別身份范疇,主體與話語、主體與社會、文化與歷史,以及主體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得到重新解說,人類也正在通過這些解說追逐著拯救的曙光。這就意味著:如果人類社會能夠順著一個正確的方向前進,或者從一個結構的橫斷面來剖析社會不平等和不公正等弊端,便有可能以“牽一發而動千鈞”之勢找到解決自身問題的方法和路徑,從而獲得拯救。

“一個人必須質疑和困擾的實際上是哲學話語,因為它為所有其他話語制定了規則,因為它構成話語的話語。”[4]當代女性主義學術,尤其是哲學研究的主要內容包括:“1.關于‘女性主義方法’的爭論,以及各種不同的女性主義認識論之間的紛爭;2.關于女性主義本體論的發展,以及身體、精神和情感的理論化;3.發展女性主義倫理學的需要,它可以為研究行為和女性主義與社會更為普遍化的互動提供指導;4.探討‘女性’范疇的斷裂,以及解構主義對女性主義理論的影響;5.關于本質論和建構論的爭論,這也關系到‘男/女’的二元區分,以及‘同性戀’和‘女同性戀’范疇;6.‘代表權’的意識,包括與歷史的關系,即歷史的呈現與女性主義關于女性被壓迫理論的關系;7.促進圍繞著種族/人種、性別以及女性之間其他不同方面體驗的‘差異’概念,以及作為一個分歧和爭論能指的解構主義‘延異’概念;8.關于‘被壓迫者認識特權’的討論,以及關于是否存在不同的黑人和女同性戀認識論的爭論。”[5]本書所研究的主題都可以納入到這些問題域中,但對另一些女性主義哲學問題的探討,例如社會正義、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女性主義形而上學的發展,以及認識正義等等,也可以視為對上述基礎理論問題的拓展和延續。或許,女性和女性主義進入哲學的使命在于:1.分析批評“父權制”哲學知識論體系,重新思考和建構哲學知識,因為這些體系中存在著消除、壓迫、排擠和漠視女性與社會邊緣人的體驗和利益的危險;2.把所有哲學概念框架和體系置于社會歷史的背景下分析,要求哲學思考包括多元和差異的體驗,哲學觀念和知識本身必須是公正的、多層面的,必須通過過程、歷史和關系來呈現;3.打破哲學領域的性別霸權,把女性和邊緣人的利益、體驗和話語引入哲學;4.在哲學領域掀起一場觀念上的革命,開辟平等和公正的思維空間,追求一個更為理想的人類社會。

總體來看,女性主義哲學試圖記錄特定歷史時代和條件下的人們,尤其是女性的不同體驗和話語及對它們的哲學反思,并把這些差異的體驗和話語看成是某種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產物,相信它們在每一時代都構成獨一無二的哲學形態。毫無疑問,這些體驗和話語是存在性別差異的,但從根本上說,性別差異的體驗和話語也是由社會和文化因素決定的,因為作為它們根基的性別不是生物學性別(Sex),而是社會性別(Gender)。[6]如果說古希臘羅馬哲學留給現代社會的“主要學術遺產是其真理價值觀和人類發現真理的理性能力”,那么自哲學伊始,女性便由于理性能力的“欠缺”或者“低下”,一生與哲學無緣。然而,根據美國當代女性主義哲學家吉納維夫·勞埃德(Genevieve Lloyd)的考察,這種“理性”能力并不是人們馬上可以想到的一種與生俱來的官能,而是男性哲學家給出的一個哲學范疇,或者說這種“理性”實際上是被性別化了的“理性”,因為自古希臘開始,哲學就一直延續著一種把男性歸屬于形式/靈魂,把女性歸屬為物質/肉體,強調“理性的男人”和“感性的女人”,并認為前者永遠優于后者,因而可以理所當然地支配后者的傳統。男性哲學家也正是通過這種“理性”建構一個呈現主從關系和二元對立的性別世界,并由此讓女性相信自己天生的哲學劣勢。而且,在如今的后現代主義哲學語境下,理性似乎也成為一個反認識論的觀念,后現代主義也發現了康德式理性所面臨的四重困境:“其一,接受一種康德的基本區分:一方面強調絕對理性,另一方面又強調他律的力量。其二,承認理性的權威來自這樣一個事實,即理性是沒有任何經驗條件的。其三,通過反思意識到絕對理性是令人懷疑的。其四,綜上所述,理性僅僅是強制的另一種表述而已。”[7]女性主義哲學家米蘭達·弗里克(Miranda Fricker)也看到,康德對于理性的理解實際上忽略了一個事實,即理性是另一種社會權力形式,而理性話語中的權力缺席不僅使這種理性無法擁有公共性和普遍性,也使其所追求的源于自由理性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當代女性主義哲學要澄清的事實是:一方面女性并非生來“欠缺”理性能力,被男性哲學家性別化的“理性”并不能構成女性與哲學分離的理由;另一方面哲學也不應當僅僅是理性的,而是時刻有可能沖破固有的邊界向無盡的時空中延伸。

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哲學家,都可能會對女性主義哲學帶來的挑戰持一種漠視態度,這樣做無疑地會放慢,甚至阻止人類思維和哲學,以及人類社會前進的腳步。相反,倘若人們能以寬容之心認識和理解這些挑戰,傾聽不同的聲音就有可能成為一條可行的道路。然而,這樣又做會遇到兩個困難:其一是傾聽的困難。傾聽是人類社會最為困難的行為之一,尤其是傾聽不同的、受壓迫者的聲音,這不僅是因為這些聲音是微弱的、含糊的,常常被顫抖著發出,也因為傾聽本身便是一種道德行為,需要聽者有耐心、有美德允許講者表達出自己“純粹的存在”。眾所周知,在兩千余年的哲學史上,女性是群體性沉默的、失語的,但這并非意味著女性都是哲學啞女,作為具體的和歷史的社會存在,女性無時無刻不在以獨特的話語和生命體驗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并試圖在這種講述中建構自身的主體地位。即便沒有人記載她們的故事,也不等于她們沒有故事,或者不曾存在過,貢獻過。其二是判斷的困難。即便有人真的愿意傾聽女性/女性主義哲學的聲音,但在判斷自己所聽到的內容時,也不免會受到根深蒂固的潛意識觀念的影響。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女性主義哲學家詹妮弗·索爾(Jennifer Saul)指出,根據心理學研究,人們評價他人及其工作,以及與人互動時,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潛意識中的偏見,例如種族、性別、年齡、身體殘障和性取向等偏見的影響。這些影響累積起來便足以造成對被命名為邊緣或者劣勢的群體,例如女性、少數族裔、殘障群體成員的負面效應。這些潛意識偏見分為隱性偏見(Implicit Bias)和刻板印象威脅(Stereotype Threat)兩種。前者關系到人們對偏見“靶向”群體的感知、評價或者互動方式。后者表明一個人所屬群體的潛意識可能會對其行為產生負面影響。就女性以哲學為業而言,前者可能導致人們對女性的研究成果給予較低的評價,而后者可能造成女性自身在哲學領域表現欠佳。索爾也發現,盡管許多人在意識層面也有良好的平等意愿,但他們的潛意識偏見卻把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永久化了。[8]因而,包括女性自身在內的人們都應當從潛意識層面探討自己對于女性、婦女哲學和女性主義哲學的真實態度,判斷自己是否真的在傾聽。

事實上,即便女性主義學術如今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其哲學文獻浩如煙海,人們也依舊無法破解“女性與哲學之間關系”的難題,因為這其中包括對無數問題的思索:哲學是否是一個具有普遍性和客觀性的中立學科?哲學如何論述女性?女性/女性主義如何論述哲學?女性是否可以在哲學領域安身立命?婦女哲學存在嗎?女性對于哲學的歷史貢獻如何?什么是女性主義哲學?如果女性/女性主義進入哲學領域,哲學和世界將會怎樣?哲學有性別嗎?哲學將如何揭示性別的命運?如同德里達的“延異”(Differance)概念對于西方哲學整個形而上學體系提出的解構主義挑戰一樣[9],女性主義概念對于西方哲學和人類哲學思維的挑戰也是嚴峻的和難以平息的。

毫無疑問,女性/女性主義進入哲學領域會面臨許多質疑和挑戰:其一,必須回答“什么是女性?”“誰代表女性?”“女性主義如何來說‘我們’?”“哲學應當如何呈現女性?”等帶有根本性的問題。盡管在許多學者看來,這些都是羈絆女性主義哲學存在與發展的前提,但對于朱迪思·巴特勒來說卻不如此。她認為女性主義并不是先有一系列的共同前提,再從這些前提出發,以邏輯來建構一個方案,而是通過對這些前提不斷地批評思考來取得進步的過程,要努力使這些前提的含義更為清楚,在各種沖突的解釋之間,在各種民主的、不和諧的聲音之間進行談判,這是因為“性別差異并不是一種給予,不是一個前提,不是可供建立女性主義的基礎,不是那種我們已經相遇并逐步理解的東西,而是鼓勵女性主義者探討的一個問題,是某種不能被充分強調的東西,因為它總在陳述的語法上遇到麻煩,它或多或少地保留作為一個永恒的追問”[10]。其二,當女性/女性主義哲學試圖顛覆傳統哲學中的“父權制”知識和話語體系,在哲學領域引入女性和邊緣人的體驗和話語時,也會遇到另一個理論質疑:如何保證在這一引入過程中不陷入“性別本質論”的泥潭?[11]作為對這一質疑的回應,女性/女性主義哲學提醒人們意識到:性別的體驗和話語并不是統一的,它們和社會、文化以及人性本身一樣,豐富而多元,從這一意義上說,無論是設想女性主義哲學試圖基于女性生物學意義上的獨特體驗,還是根據女性統一的體驗來建構哲學理論,都是對女性主義哲學的一種形而上學理解。其三,需要面對“女性主義哲學是否可能”的挑戰。這或許是一個康德式的追問,因為在康德看來,即便“當某物已經實際存在時,我們如何能夠提出它是否可能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人們依舊可以通過對于女性主義哲學發展的現實和最終目標的理解作出回應。就前者來說,當代女性主義把女性和邊緣人的體驗與話語引入哲學,與其說是為了建構“女性(邊緣人)哲學”和“女性主義哲學”,不如說是為了建構真正的人類哲學,彌補以往哲學中在“人類”哲學外表之下女性和邊緣人的缺席。就后者而言,如同女性主義一樣,女性主義哲學的最終目標是自行地退出歷史舞臺。當哲學真正成為人類的哲學,每一個人——不論何種性別都能平等地以自己的話語來描述自己的體驗,從而使哲學變成一個平等和諧的世界時,這一目標也便實現了。其四,需要面對“女性應以什么態度來參與女性主義哲學發展的歷史進程”的提問。作為當代女性,隨著女性主義運動的發展,女性總會不同程度地遇到一種內在矛盾,這就是女性主義學者安·斯尼托(Ann Snitow)所描述的“既想做女人,又不愿受性別主宰”之間的緊張關系。事實上,女性主義哲學并不要求每一個從事女性主義哲學研究的女學者都成為女性主義哲學家,女性所從事的哲學研究也未必都是女性主義哲學研究。然而,能夠肯定的一點是:如果女性試圖讓自己擺脫“做女人”與“性別主宰”之間的緊張關系,就必須關注女性主義研究,利用女性主義哲學工具來達到目的。而且,所有女哲學家都應當意識到,女性主義哲學的誕生本身也是無數先驅者以生命為代價奮斗的結果。[12]

在女性主義哲學得到前所未有發展的今天,本書所探討的內容是極為有限的,我僅在自己的視域內展開思路,梳理、分析和探索。這正如德里達的一種表述:“我試圖把握自己保持在哲學話題的‘界限’之中。……使哲學成為可能的界限……并且在基本界定以及概念對立的系統內起作用,而一超出這些概念對立之外,它就沒有用武之地了。”[13]但我相信——女性/女性主義哲學家多半是通過信念和心靈來研究哲學的,既然心靈是通往世界的唯一窗口,那么人們何不通過它來眺望遠方那蔚藍無際的天空?因為沒有什么人能阻攔這心靈的自由。

2013年夏于牛津大學波德林圖書館

[1] 露絲·伊麗格瑞(Luce Irigaray, 1932—),出生于比利時的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著述頗豐,主要有《他者女性的窺鏡》(1974年)、《非一之性》(1977年)、《海德格爾對于空氣的遺忘》(1983年)、《性別譜系學》(1987年)、《始于兩人之間的民主》(1994年)、《二人行》(1997年)、《東方與西方之間》(1999年)、《愛的途徑》(2002年)以及《分享世界》(2008年)等。

[2] Luce Irigaray, 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

[3] 英文中的Sexual Difference可以根據上下文譯成“性差異”或者“性別差異”,但在女性主義哲學話語體系內,無論是性還是性別都是一種社會構建,因而這里采取“性別差異”的譯法。而且在精神分析學中,“性”也不僅僅是人們通常理解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性,還是心理意義上的,潛意識的,主體的性,進而也可以分析為歷史、社會和文化意義上的性,這種理解也接近于女性主義的相關理解。在女性主義哲學家中,也有人,例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為了避免概念混亂,用Gender Difference來表示“性別差異”,但對于這一詞更嚴謹的中文翻譯應當是“社會性別差異”。既然本書是在女性主義話語體系內討論性、性差異和性別差異,因而一并把Sexual Difference和Gender Difference都譯成“性別差異”。當然,當Sexual Difference在英文語境中指純粹生物學意義的性差異時,也會相應地把它譯成“性差異”。

[4] Triol Moi, Sexual/Texual Politics, Routledge, 2001, p.128.

[5] Liz Stanley and Sue Wise, Breaking Out Again: Feminist Ontology and Epistemololy, Routledge, 1993.pp.187-188.

[6] 在女性主義看來,性別(sex)與社會性別(gender)含義不同,前者指一個人在生物學意義上生而俱有的或男或女的事實,后者則指社會對于男女兩性所賦予的價值與意義。這種區分的意義在于強調人們的性別意識、性別行為都是在社會生活的制約中形成的,女性的性別角色也是社會生活的產物,并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變化。

[7] Miranda Fricker and Jennifer Hornsb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Feminism in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52-153.

[8] Jennifer Saul, Unconscious Influences and Women in Philosophy, Lecture in Women's Philosophers Exposition, Lund University, Sweden, 2010/10.

[9] Differance一詞被相信是德里達創造出來的,因為法語中的一個動詞differer的包括兩重含義:差異和延緩,但當這個動詞變成名詞時,卻失去后一種意義,所以德里達創造了這個詞,把時空差異整合在一起。

[10] Judith Butler, “The End of Sexual Difference? ”,Elisabeth Bronfen & Misha Kavka edt., Feminist Consequenc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418.

[11] 在女性主義哲學看來,“性別本質論”相信男女兩性都具有由生物學因素決定的、不可改變的本質屬性,例如認為女性的本質屬性是肉體的、非理性的、溫柔的、母性的、感性的、缺乏抽象思維能力的,關懷的和有教養的,而男性的本質屬性是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攻擊性的或者自私的,既然這些都是本質的規定,它們便是永遠不變的,具有普遍性的限定。

[12] 公元415年,在亞歷山大城,古希臘女數學家、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學派領袖希帕提亞(Hypatia)被一群狂熱的基督徒殘忍地殺害。據說當時這群暴民用鋒利的牡蠣殼一片一片地刮下她身上的肉,然后把她的身體砍成段拋入烈火中,這位自稱“已經與哲學結婚了”的把美麗與智慧集于一身的偉大女性就這樣勇敢地為哲學、科學和信仰獻出了生命。而今,一本著名女性主義哲學雜志便以她的名字來命名,希帕提亞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當代女學者的榜樣。

[13] 〔法〕雅克·德里達:《多重立場》,佘碧平譯,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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