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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

寫在前面

當我們三個人就各自研究課題中碰到的一些疑點在一起“神聊”的時候,并未意識到會有一個新的“文學史概念”逐漸萌生出來。這個概念的某些輪廓一旦從思想迷霧中浮現出來,我們都不禁為之興奮不已。好些久思不解的問題,似乎突然被置于一個新的理論架構中獲得了解釋——仿佛一道閃電把某些事實、事實之間的聯系、評價事實的方式等等都照亮了。同時我們也體驗到了:對話,作為一種人際交流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文學批評的方式,一種使思想增殖的方式。

思想從來都不是一種自言自語——智慧的火花只有在撞擊中才會迸放出來。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新鮮的見解、大膽的設想以至神妙的雋語,是在對話中產生的。書信往來,文章商榷,都不若直接的對話來得帶勁兒。在直接的對話中,你領略到思考的樂趣、口語的魅力和一種“現場氣氛”。對話者常常會因冷不丁蹦出的幾句雋語或“打通”了某個難題的關節而激動起來。這里沒有任何防御的堡壘,對話者樂于“赤膊上陣”,緊張地開動腦筋,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提問,捕捉種種轉瞬即逝的思緒。學術性或半學術性的對話一點也不輕松,盡管沒有任何外在的壓力。“柳暗花明”時固然欣喜欲狂,“山重水復”處更有魅力。論證、說明、釋疑、反駁,在對話中悄悄地拓展自己的理論設想。是圍繞學術問題的討論,更是一次智力游戲和精神散步。

當然,既不同于“砍大山”式的海闊天空,不著邊際,也不同于學術報告會的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圍繞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議題,無拘無束地聊起來。有引經據典,直接從書架上取下書來翻開念上一大段的時候;也有節外生枝,近乎插科打諢的地方。對話中,不但要學會做一個“言者”,更要學會做一個“聽者”。在中國,歷來很重視“聽的藝術”,孔子說“六十而耳順”,莊子說“勿聽之以耳,聽之以心,勿聽之以心,聽之以氣”,而繁體字的“圣”字,正是從耳從口。然而,相當長的時間里,這“聽的藝術”似乎被我們棄置不顧了——人人都抓住你滔滔不絕地灌輸,灌輸是不需要這種認真、主動、積極的“聽”的,那么人們也就學會了“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顯然,光會說不會聽的對話不是真正有水平的對話,在這里,“開放的心態”、“精神互補”、“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等等,比什么都重要。

中國古代文人據說曾經“清談誤國”,然而從那種品評詩文、月旦人物的方式之中,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有時直截了當,寸鐵殺人;有時舉重若輕,畫龍點睛。有風度、有情韻,仿佛千載之下,仍能想見當時的倜儻瀟灑、揮斥方遒。唇槍舌劍也好,睿智幽默也好,對話必須成為一門“藝術”。聊天容易,真正聊得有“神”,就很難。我們常常覺得在“神聊”中,“神”比“聊”本身還要重要。盡管聊的是學術,也仍然可能“神采飛揚”。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把學術聊天的內容錄下來,整理成文字發表,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也可能隱伏著某種“危險”。即使不考慮面對著錄音機話筒時的聊天畢竟跟平時的聊天有所不同,也還有一些原先未曾料到的因素值得考慮。

彼此過于熟悉的對話者,在共同話題的多次討論中,可能形成某些旁人無法理解的“慣用語”或“行話”,常常某些要緊處只須寥寥數語就能互相心領神會,照錄之后卻可能令讀者覺得前言不搭后語,不知所云。許多彼此都熟知的背景材料在對話中往往一筆帶過,對讀者來說卻必須交代清楚。那些離開了具體語境、失卻了音調變化及與表情、手勢協調的口語一旦變成文字,也常常顯得過于“樸素”,顯得索然無味。

古人清談,談上十天八天,就留下那么三句五句,當然顯得“精粹”。如今倘以“學術水平”來要求我們的對話,又要言之成理,言必有據,邏輯性強,又要求保持“神聊”的“神”,這就非常困難。整理時不得不使對話略為“緊湊”,不得不刪去一些頗為得意的“題外話”,不得不在本來心領神會無須點破處啰嗦幾句——經過這么一番整容,發表出來的對話錄已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真正的“對話”了。盡管如此,我們也還是希望這類“擬對話”比一般文章更能表現人的思維過程,因而為讀者們所接受。

理想的學術對話錄應既有論文的深邃,又有散文的灑脫。讀者在了解對話者的思想時,又可領略對話的藝術。關鍵不在于整理成文這一后期制作的工夫,而在于對話本身是否“言之有物”。我們渴望見到更多的未加過分整理的“學術對話錄”的問世,使一些述而不作者的研究成果社會化,使一些“創造性的碎片”得以脫穎而出,并形成一種在對話中善于完善、修正、更新自己的理論構想的風氣。

中國古代的“問難體”(《答客誚》之類),只是借攻擊假設敵來論證自己的觀點,設置障礙是為了顯示論者跨越障礙時的高超,為了展現跨越之后那種快意的馳騁。現代也有一些名人談話錄或你問我答的名人專訪,提問者往往以秘書、弟子的謙恭身份出現,不是真正平等的對話。我們現在各類學術討論會頻繁舉行,即便討論極為生動活躍,充滿了風趣橫生的插話、補充、反詰,整理出來的記錄卻又死氣沉沉,仿佛是一篇學術論文分給了各位與會者每人念一段似的。

如今風行“紀實文學”、“報告小說”和“口述實錄文學”,在文學批評和研究之中,是否可以嘗試一下“口述實錄評論”呢?

并不單是由于這種方式的親切、平易近人、隨意、自然、放松。這當然是很重要的。讀者看膩了架子端得十足的高頭講章或指著鼻子教訓人的“大批判”之后,他們很希望參加進來與思考者一起平等地對話。這也是我們把《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篇學術論文付諸發表之后,想到要把我們討論論文時的一些錄音整理出來的一個根本原因。我們甚至希望不是搞文學史的普通讀者,也能對這個概念涉及的一些問題發生興趣。實際上,我們異常珍視那些來自專業之外的建議、批評和質疑。北京大學學生會博士生部曾經召開過一次小型的座談會,討論我們的這個概念。人們從經濟學、歷史學、哲學甚至自然科學的角度,提出了我們意想不到的許多問題,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思維材料”,擴展了我們的理論視野。在別的一些場合,來自專業以外的意見總是使我們大受啟發,獲益匪淺。

顯然,更重要的是,對話揭示了一種思考的“過程”,一種由不成熟通向成熟又通向新的不成熟的過程。我們從一開始就充分意識到,提出來的僅僅是關于文學史研究中一個特定課題的理論構想。把“現成結論”一端出來就想強加于人,就試圖“罷黜百家,定于一尊”,我們多年來也受夠了這類苦頭了。鉆研的過程、探討的過程,可能比已經達到的結論更有價值。那些零星的、即興的、一閃而過的想法,就算是不成型的碎磚吧,也許就能引發出真正有價值的“玉”來。我們也知道,“胸有成竹”、“爛熟于心”、“一揮而就”,可能更顯得自信、有氣派、有分量、有爆發力。我們卻更愿意把不成系統的被人輕蔑地視為“雞零狗碎”的、很不成熟的想法,通過這種方式暴露給人們。據說,高明的廚師謝絕人們參觀油煙彌漫的廚房,高明的刺繡工也恪守“莫把金針度于人”的古訓,高明的演員討厭在演出時有人在后臺探頭探腦。我們卻愿意提供“半成品”給有興趣的朋友作進一步的加工——如果還值得加工的話。

我們深深意識到:把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極為誘人而又紛繁復雜的文學總體,絕不是三個人所能承擔的任務。需要有多種學科的協同作戰,多角度、多參照系、多種方法的共同探討。那么,對話的方式是否可能引發一種積極的、活躍的、批判性地參與這一學術課題的研究態勢呢?

實際上,細心的讀者也已經看出,我們三個人在思考的側重點、采用的方法、切入的角度乃至語言風格等方面的許多微妙的或明顯的不同,甚至在一些主要觀點上,也未能取得一致的意見。這在很大程度上受各自的經歷、氣質、知識結構、興趣愛好等等因素的制約。通過對話,每一個人的“學術個性”就不可能被這“集體項目”造成的“高度統一”的假象所遮掩。這也正是我們發表“三人談”的目的之一。倘若三個人都站在一個點上,那還只是一個點。三個點就可能組成一個等邊或不等邊的三角形。在我們的共同討論中,正是那些分歧深化了對許多問題的認識。如果我們不為表面的爭執所迷惑,陷入無意義的“自我考證”,那么我們知道任何學術爭鳴中真正具有深刻性的分歧都恰恰是理論的生長點。可惜的是,我們在眾多的“集體項目”中看到的,常常不是個性的碰撞而迸放異彩,而是個性的相互消磨而使總體變得面目模糊。文學的研究可能跟自然科學不同,即使在航天飛機的外殼上刻下每一位參與研制者的姓名,這一科研成果也很難顯現他們各自的個性。文學的研究不可避免地會有主觀情感的投入,會在研究成果上打下個性的烙印。倘若文學研究的“集體項目”是由各個自由、活躍、充沛的學術個性組成的統一體,或許可能一變沉悶的“正步走”而成為生氣勃勃的“藝術體操團體賽”吧!

有些愛好鐵板一塊式的“剛性體系”的朋友,可能會對這類極不嚴密的對話表示失望。確實,我們的構想絕不是“無懈可擊”的、具有所謂“鐵的邏輯力量”的體系。相反,對話暴露了或者證明了這只不過是一個“有隙可乘”的探討。任何仔細聽過一場任何形式的對話的人都知道,一環扣一環的交談是根本不存在的。人們往往只是循著自己的思路在交談,他們之間的話語其實是并不連貫的,甚至在各自對話題都異常關注的情況下也是如此。正是對話的不連貫造成了跳躍、空白(“隙”),造成了互相的參照,而讀者的思考就自然地被邀請被吸引而滲入到這些“隙”里來了。

邏輯性嚴密的論文像一條鋪設好的“高速公路”,讀者“順著一條道走到黑”,被引到順理成章的結論面前為止。不連貫的對話卻隨處閃出一些“三岔口”,閃出無數的可能性——正是這些可能性在誘發新的對話,從三岔口無意中闖出新的路徑來。

文學批評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對話。文學史的研究也是如此:研究者與現、當代的文學作品、文學現象互相交談。不是替作品說話,也不是自說自話,而是不同主體之間的精神交流。用對話形式發表的文學研究,是否可能在文體上也呼應了這種開放的批評觀呢?

在《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表一年來,“三人談”在《讀書》雜志上陸續連載之后,我們收到不少朋友的來信,有鼓勵、支持、商榷和駁詰,也在一些刊物上讀到呼應的或批評的文章。經過多年的“大批判”之后,一種真正平等的、嚴肅認真的對話風氣正在逐漸形成,這是可喜的。值此“三人談”成書之際,我們向這些朋友謹致謝意。

在對話中,誤解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我們都不希望被誤解,然而每一種學術觀點都似乎難逃這一命運。言語一旦變成文字或錄入磁帶,也就是說,言語一旦與言者相分離,它就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言者的控制。于是,便發生了不同角度、不同層次的誤解。實際上,每一個聽者都有自己整理信息的一套模式和程序,他形成了一些分門別類的“抽屜”,常常是只聽了一兩句,他就放進某個特定的“抽屜”里去,這種歸放當然是按照他的理解來進行的。問題不在于根本不可能控制言語離開言者之后的命運,而是在于為什么非要控制言語在每一個聽者心中的“理解”不可呢?我們希望做到的是:能夠理解他人的誤解。

舉一個例子吧。我們談到過學術研究中的“爬行主義”問題,講的是那種整篇文章都由引文和不加引號的引文組成的研究,強調要有創造性思維,善于宏觀概括等等。不少朋友就“理解”為不要材料依據,可以天馬行空地亂說。這當然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因為我們對近年來現代文學史料的搜集、整理、出版工作是給予相當高的評價的,沒有這些艱巨而枯燥的工作,要產生“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是不可能的。這一誤解當然會引起我們的反思。

你會思考:你之所以被誤解,是不是有你自身的問題呢?也許是你對現實了解不夠,也許是你對聽眾了解不夠?也許你的觀點不夠深刻,表述得不夠完整?也許是某種歷史氣氛、語境,決定了你非被誤解不可?

經過這樣的反復思考,我們認識到,即使誤解是不可避免的,也要努力爭取一個在較高的層次上被誤解的權利。

事實上也往往存在著把問題拉到更低層次上去誤解的情況。學術以外的那些無聊的攻訐就不用說了。最常見的邏輯就是“閉口不提……”因而便是“反對……”。你說了“人必須吃飯”,他立即說“難道吃饅頭就不能活么?為什么閉口不提窩窩頭、小米粥、方便面……”令你一下子失卻了與他對話的心情,而他也確實并不是要與你對話。又比如“感時憂國=憂患意識=荒謬感=非理性主義=存在主義”這樣的急劇推進,也非讓你丈二菩薩摸不著腦袋不可。有趣的是論者花費大量篇幅來論證的恰恰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中國文學中充滿了他所理解的“憂患意識”,而且據說是由于“五四”和“文革”造成中國傳統文化價值體系分崩離析、蕩然無存的緣故,由此而產生了“人的失落感、孤獨感、異化和自我迷失感”等等。這里存在著一系列的理論混亂和自相矛盾,使你意識到一種與之對話的困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經被裝在他的貼有“存在主義”標簽的“抽屜”里了,盡管他從“抽屜”里掏出來的明明是他自己的貨色。

朋友,讓我們在較高的層次上被誤解吧!讓我們不再分擔被誤解的痛苦,而是分享創造性誤解的愉快吧!

讓我們進入平等的對話……

1987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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