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在以美利堅白人為主體的400余年美國歷史上,若論存在時間最長、權勢最大和影響最深者,無出奴隸主之右。從英國殖民者在北美成功創建殖民地至美國內戰結束,白人奴隸主存在了超過兩個半世紀之久。在此期間奴隸主不僅一直控制著美國南部社會,而且從聯邦國家成立到19世紀50年代末長期支配著聯邦政府;奴隸主制造的黑人與白人不平等關系甚至延續到當代美國,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可謂至為深遠。美國的奴隸主們是怎樣產生的?他們是一些什么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怎樣維持自己的統治?最終又是如何走到了終點?剖析這些問題不僅對于深化美國史的認識,而且對于思考人類文明的復雜情態都有助益。
美國歷史上的奴隸主以黑人為奴役對象,通過商業性蓄奴活動發財致富,興家立業。無論是作為個人還是群體,奴隸主的產生、成長和延續都有賴于五種條件的結合。其一,奴隸人口的可靠供應。奴隸主是將黑人作為財產加以占有的,黑人奴隸的存在正是奴隸主存在的前提,換句話說,奴隸主與奴隸是共生關系,沒有奴隸就沒有奴隸主,反之,沒有人蓄奴也就不存在奴隸;其二,蓄奴活動的贏利性。奴隸主是抱著發財致富、興家立業的企圖從事蓄奴活動的,如果蓄奴活動無利可圖,奴隸主也就不會產生蓄奴的意愿了;其三,蓄奴生活的安全性。奴隸主生活在被他們欺凌、侮辱、壓迫、剝削的奴隸之中,朝夕相處,如果奴隸主對奴隸的奴役得不到安全保障,那么奴隸主不僅蓄奴贏利的目的難以達到,他們的人身安全也難有保障;其四,社會對奴隸制的接受和容忍。奴隸主在白人社會中屬于少數,大奴隸主占人口的比例更低,只有廣大白人非奴隸主接受奴隸制,至少是容忍奴隸制的存在,奴隸主的蓄奴生活才不至于被所在社會所否定;其五,奴隸制的正當性認同。人類作為高級動物,具有低級動物所不具有的心智和情感。在人類歷史相當長的時期內,奴隸制在東西方都是被社會接受的制度安排,只是在中世紀的漫長歲月里才慢慢消失。到了近代,人本主義思潮和啟蒙思想的傳播,漸漸侵蝕了奴隸制在道義上的合理性。美國革命以及隨之發生的法國革命和拉美革命,再加上19世紀上半期歐洲的政治變革,使得人類自由的理論在大西洋世界廣泛普及,深入人心,奴隸制度被徹底綁到了人類文明的恥辱柱上。美國的奴隸主生活在大西洋世界之中,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蓄奴活動與時代思想潮流相逆背,如果沒有一種能夠讓他們心安理得的親奴隸制理論,這些人在思想上就可能受到良知的拷問。靈性之人是不可能長久忍受自我道德譴責的,所以,建構出親奴隸制理論,論證奴隸制的正當性,不僅是奴隸主政治斗爭的需要,也是他們自己堅持蓄奴生活的心理需要。
從英國殖民者到北美大西洋沿岸創建殖民地之初創立種族奴隸制,到美國內戰的廝殺將奴隸制毀滅,在超過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美國奴隸主的生命歷程是一個連續的發展變革過程。殖民地時期是奴隸主的興起階段,在白人殖民者和移民之中,一小部分人在社會競爭中脫穎而出,成為奴隸主。他們擁有優越的財力、權力和智力,成為北美社會、尤其是南部地區社會事實上的統治者。美國革命后,北部各州的奴隸制逐漸消失,1787年的《西北法令》禁止在俄亥俄河以北的老西北部地區實行奴隸制,1820年的“密蘇里妥協”又禁止在北緯36°30′以北的聯邦地區引進奴隸制,而允許奴隸制在南部地區向西擴張,由此奴隸主漸漸變成了一個南部地區性群體。內戰前在南部的“西進運動”為奴隸主爭取到了一個幅員遼闊的生存空間,西部奴隸主的興起壯大了奴隸主群體的規模;而南部以外大西洋世界的工業化、城市化和人口大幅度增長創造了巨大的市場需求,為南部的主產作物棉花提供了利潤豐厚的市場,市場空間和生產空間結合構成的經濟空間,使得奴隸主蓄奴活動的贏利性得以確保。在日常生活中,奴隸主除了相互交往之外,不可避免地既要與自己的奴隸打交道,又要與非奴隸主白人打交道。奴隸主的這種人際交往范圍就是他們的生活空間。一般而言,奴隸主多為地方社區的精英或強人。無論是對奴隸的管控,還是對非奴隸主白人的引導,奴隸主們往往能夠成功。內戰前美國南部沒有發生大規模的奴隸暴動,非奴隸主白人大眾也沒有對奴隸主精英們的統治地位進行激烈的挑戰。但是,不僅僅是在今天看來內戰前美國南部實行奴隸制是一個時代錯誤,就是在當時,隨著南部之外大西洋世界的主流輿論轉向了否定奴隸制的合理性,奴隸主也需要化解奴隸制與時代精神潮流的沖突以及奴隸制與基督教倫理的矛盾造成的心理負擔和思想紊亂。在18世紀后期以前奴隸制沒有受到抨擊時,奴隸主的這種心理壓力并不嚴重,但是在美國革命后奴隸制遭到直接批判時,尤其是在奴隸制向西部擴張和奴隸主權益在聯邦范圍內的保護問題上,道德上的批判與經濟和政治利益直接掛上了鉤,至此奴隸主就無法回避奴隸制的正當性問題了。既然他們堅持奴隸制并追求奴隸制的擴張,就不得不為奴隸制的正當性尋找依據,這樣,時勢發展就迫使奴隸主走向了為奴隸制辯護之路。雖然理論上的爭辯難分輸贏,但在政治領域卻并非如此。盡管內戰前南部白人人口出現了大幅度增長,但是與北部相比,南部人口增長規模遠遠落后于北方,南部白人占美國白人人口的比例大幅度降低。南部白人人口的相對減少意味著南部奴隸主統治基礎的萎縮,他們在聯邦政治中的影響力趨向沒落。奴隸主有著清醒的自我利益意識,當然不愿接受沒落的命運。當19世紀50年代北部反對奴隸制擴張的立場愈益堅定時,南部的極端分子便開始了籌謀和鼓動南部脫離聯邦的活動。1860年反對奴隸制擴張的共和黨人林肯當選總統,南部激進分離主義者認定,南部即將失去在聯邦政治權力架構中的制衡力,奴隸制極可能在北部自由州的主導下通過聯邦政府行動加以廢除。為了捍衛奴隸主的根本利益,他們推動南部走上了脫離聯邦之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南部脫離聯邦引發的內戰最終毀滅了奴隸制,奴隸主名實俱亡,徹底成為歷史。
生活于世間,人們生存環境的變遷是不可選擇的。人的一生在社會層面上就是個人與生存環境的互動。環境變遷帶來的機遇和挑戰,刺激人做出反應。美國奴隸主在其生命歷程中,經歷了美國歷史上的殖民地時期、獨立建國時期、內戰前時期和內戰時期,美國奴隸主的興起、成長和滅亡,就是由一個個奴隸主與時事互動的集體后果。奴隸主作為強勢人物,在其所在社會中固然扮演著統治者的角色。但是人類的歷史表明,任何統治者都既不可能實現對其統治社會的絕對控制,更不可能主宰外部世界的變革,完全阻擋外部世界的變革帶來的沖擊。個人的能動性是有限的,只能做出對變革的反應。殖民地時期,從北美白人殖民者群體中脫穎而出的奴隸主們,雖然安家立身于北美大陸的大西洋沿岸,但是他們的經濟空間和思想視野是整個大西洋世界。他們使用的奴隸販自非洲和西印度群島,他們進行商業農業生產的地區位于大西洋岸邊或有水路可通大西洋的內地河流兩岸,而他們的產品遠銷歐洲,不管意識到與否,他們實際上都是大西洋人。正是大西洋世界給他們提供了興家立業的條件,使得他們成長為管轄一方的統治者。可以說,英屬北美殖民地創立和成長的結果之一,就是美國奴隸主的興起。北美殖民地白人社會為了維護既得利益和發展權利而與母國產生矛盾、發生沖突,奴隸主精英在北美從抗議到獨立建國的過程中發揮著主導作用。他們的領袖人物,如華盛頓、杰斐遜和麥迪遜等成為美國的國父。正是奴隸主對美國革命的主導,決定了這場以“天賦人權”為綱領的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圍內成為維護奴役黑人制度的運動。盡管如此,革命時期的思想宣傳還是啟蒙了白人社會的反奴隸制意識,在奴隸制的經濟重要性不大的北部地區,奴隸制通過多種方式漸漸消亡,美國的奴隸主失去了半壁江山,淪為南部地區性的統治集團。內戰前美國實行奴隸制的南部和實行自由勞動制度的北部同時向西部擴張,為奴隸主和有志于蓄奴創業的白人們提供了廣闊的新生產空間,而英國、歐洲大陸國家和美國北部的棉紡織業興起,為南部的主產作物棉花提供了可靠的市場,南部老蓄奴州奴隸人口的自然增長為新興地區提供了奴隸來源,這些條件的結合使得內戰前的半個多世紀成為南部奴隸主經濟上的黃金時代,“棉花就是王”這句話成為奴隸主的狂妄得意用語。然而北部和歐洲走上反奴隸制之路,南部成為自由世界包圍的孤島,南部奴隸人口規模的龐大,加之南部在聯邦權力格局中的式微趨勢,迫使南部奴隸主最終做出了孤注一擲的選擇:退出聯邦,創建獨立的奴隸制共和國。南部奴隸主的獨立建國夢想被美國南北戰爭的炮火摧毀,奴隸制被毀滅,生存已達兩個半世紀之久的美國奴隸主名實俱亡。
盡管奴隸主在美國歷史上曾經聲勢赫赫、權傾一時,但是美國治史者對奴隸主的研究直到20世紀70—80年代才開始。美國學者詹姆斯·奧克斯在1982年出版的《統治種族:美國奴隸主史》的前言中帶著不無遺憾的語氣寫道:“現在我們對普通奴隸主的了解程度,遠不及對普通奴隸日常生活的了解程度,更不要說了解那些非奴隸主白人了。”[1]從那時以來,一些美國學者投身于美國奴隸主研究,專題研究著作相繼問世。
從近幾十年間美國出版的奴隸主史研究著作來看,美國學者關注的領域之一是奴隸主與地方社會的演變。雷切爾·N.克萊因的《一個蓄奴州的統一:1760—1808年南卡羅來納內陸地區種植園主階級的興起》,關注的是南卡羅來納內陸地區奴隸主階級的興起過程及其影響。他發現:在南卡羅來納西部內陸地區還處于邊疆階段時,那里的種植園主通過在日常生活中為鄉鄰提供生產生活服務而增加了自己的財富和權勢,由此造成了他們之間的相互依附,也提高了內陸地區領導人物的政治地位。自耕農和正在興家立業的種植園主情投意合,都接受甚至歡迎奴隸制。美國革命前后,棉花種植業擴張到西部,帶動內陸地區奴隸人口大幅度增加,“奴隸制擴展進入該州內陸地區,非奴隸主家庭的數量和比例大大減少,這樣一來,內陸地區占人口多數的自耕農更難以避免直接卷入奴隸制度”。就這樣,南卡羅來納社會便以奴隸制為基礎實現了統一。[2]克里斯托弗·莫里斯的《變成南方:一種生活方式在密西西比州沃倫縣和維克斯堡的演進,1770—1860》分析的是密西西比州沃倫縣的社會變遷。他發現,沃倫縣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經歷了三個獨特的階段。從1770年代中期到1790年拓荒農家過的是廣泛地利用地方資源的生活,從事的是刀耕火種式的農業,對國內和國際市場的參與微乎其微。在18世紀最后十年一些拓荒農家開始牧養大批牛群,面向區域市場銷售。在約1800年以后,那些牧養大批牛群的人開始利用奴隸種植棉花。而那些牧牛很少或根本沒有牛群的人,則要等到該地的原初生物消失和森林消退使得拓荒經濟徹底終結之后,才不得不也走上種植棉花之路。[3]愛德華·E.巴普蒂斯特的《開創一個老南部:內戰前佛羅里達中部的種植園邊疆》,探討的是佛羅里達中部萊昂縣和杰克遜縣種植園社會的興起。他認為,在1821—1840年間數十個有著種植園主背景的富裕白人前往佛羅里達中部的杰克遜縣和萊昂縣。他們經過一番考察,又返回濱海的老蓄奴州,集合起家人和奴隸成群結隊,南遷而來。到1827年,這兩個縣的種植園地區已經興旺起來。種植園主通常與家族親戚一起遷移,到達新地區后把新家園建立在親朋故舊附近,以便能夠前去走親戚串門子,就像在故鄉那樣。[4]亞當·羅思曼的《奴隸國家:美國的擴張與腹地南部的起源》,研究的主題是內戰前奴隸制種植園在西南部興起及其影響。他認為,棉花和甘蔗這兩種主產作物在西南部地區的成功種植帶動了奴隸制在這一地區的快速擴張。南部腹地蓄奴的農場主和種植園主作為商品農作物的生產者置身于大西洋經濟世界中,依附于他們無力控制的大西洋市場。西南部新的經濟機會出現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遷移而來,使得這一地區的白人和黑人奴隸人口在1820年達到了40萬人,變成了一個奴隸制種植園地區。[5]
美國學者在奴隸主史研究中關注的領域之二是種植園主的生活。威廉·杜辛貝里的《黑暗的日子:美國水稻產區的奴隸制》,研究的主題是內戰前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濱海平原地區大種植園主及其奴隸的生產生活情況。在杜辛貝里看來,奴隸制對于奴隸主而言是一種極佳的賺錢方式,奴隸勞動創造的財富極為豐厚。“在美國,絕大部分土地不可能像在歐洲那樣幾乎被人壟斷。因而,獲得大批奴隸通過農業獲取財富就成為最可靠的途徑。在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濱海平原地區,以奴隸為基礎的農業資本主義培養了一種高傲的‘貴族’,他們對美國歷史的影響至為顯著。”不過這些水稻種植園主對待奴隸的態度是惡毒的,他們并不關心奴隸的死活,對奴隸的控制是通過專制主義和殘酷懲罰來實現的。[6]丹尼爾·布萊克·史密斯的《豪宅之內:18世紀切薩皮克社會種植園主的家庭生活》,分析的主題是18世紀包括弗吉尼亞和馬里蘭在內的切薩皮克地區大奴隸主家庭生活的演變。史密斯發現,從17世紀后期到整個18世紀前期是切薩皮克種植園社會的“黃金時代”。種植園主的家庭是開放的門庭,親朋之間常有來往。大種植園主對于家庭事務,尤其是在子女的婚姻和職業選擇問題上,擁有絕對的權威。實際上,子女婚姻的選擇,常常受父親的喜好、經濟境況和社會地位所主導,而不是出于尋找伴侶或愛情考慮。到了18世紀后期,種植園主的家庭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恩愛家庭環境形成,孩子成為家庭關注的中心。家長相信子女應該擁有自主權,尤其是在選擇婚姻時應該自主。種植園主家庭的私人性質越來越強,與核心家庭以外的親戚聯系越來越弱。到19世紀早期,家庭已經成為一個與社會分離的私人世界。[7]斯蒂芬·M.斯托的著作《老南部社會的親密關系和權力:種植園主生活中的禮節》,書名已經表明了其要探討的主題。他認為,種植園主相信,人的價值觀和行動最好從人的生物性別和社會性別而不是種族和階級視角來觀察。在關于男女兩性的價值觀上,南部那些養尊處優的種植園主與其他生活優裕的美國人是一樣的,只不過種植園主的認識更為執著和極端,尤其是對于家庭和社會的性別職責界定,性生活的含義,以及親近關系的期望,都在他們的正式話語中有所表達。這種話語使得女性與男性的分歧更加尖銳,甚至造成關系疏離。關于家庭生活和社會,種植園主的心目中顯然存在一種等級制價值觀和信念,支持在兩性關系、政治決策和為人父母的角色之中存在一種權威。在日常生活和禮節中,他們將個人的自尊和社會穩定結合起來。[8]T. H.布林的《煙草文化:美國革命前夕潮汐地帶大種植園主的心態》,探討的主題是18世紀中期至美國革命發生這一時期弗吉尼亞大種植園主的心路歷程。他發現,時至18世紀60年代,很多弗吉尼亞的大種植園主發現自己所欠英國商人的債務越來越多,債務的增加使得他們的個人自主性受到了威脅,而個人自主恰恰是他們價值觀的核心。于是種植園主一邊抱怨一邊努力增加煙草的產量,同時表示要追求更節儉的生活方式。不過此時的種植園主沒有采取集體性行動。他們只是在與英國商人的個人通信中討論問題。到了60年代后期,種植園主將這種私人對話轉變成公共話語,他們開始意識到合作的必要性。為了擺脫對英國商人的依附,他們制定了不進口協定,相互之間探討如何踐行節儉和純樸的生活,提出普遍道德改良方案。此時他們的話語仍舊不是政治性的,不針對英國國王和議會。只是到了1772年以后,種植園主的商業和憲政話語才融合成一種強烈的不滿之聲。他們將煙草和債務政治化,將英國商人看成既是英國對殖民地加以經濟控制的工具,又是墮落社會的代理人。為了實現個人的獨立,實際上是為了恢復個人的榮譽和美德,他們必須與威脅要奴役他們的經濟和政治制度決裂。當然,不是所有的種植園主都走完了這樣一種心路歷程。有的種植園主拒絕將經濟問題與政治問題混為一談,相信不與祖國分離也能找出某種辦法解決債務問題。其他的種植園主則歡迎打破舊秩序,他們設想了未來的理想社會,其中種植小麥的農場主將取代種植煙草的種植園主,自耕農將取代貴族,自由共和制度將使他們從種植煙草時形成的心態中解放出來。[9]威廉·考夫曼·斯卡伯勒的《豪門之主:19世紀中期南部的富豪奴隸主》,審視的對象是特大種植園主。斯卡伯勒界定的“富豪奴隸主”(elite slaveholders),就是那些在1850年和1860年這兩次聯邦人口統計中擁有奴隸人數在250個以上的奴隸主,他們屬于種植園主群體的最上層。他發現,這些特大種植園主的經濟活動具有多樣性,“內戰前的富豪奴隸主并不是把他們的全部資本都投資到土地和奴隸身上,他們的利潤也不是只從銷售主產作物中獲得”。在他看來,“富豪奴隸主顯然是資本家”。[10]
美國獨立戰爭剛剛勝利,渴望得到西部廉價肥沃土地的東部白人紛紛西進。在成群結隊的西進移民中,就有很多種植園主家庭。這也是美國學者關注的領域之三。瓊·E.卡欣的《家庭事業:南部邊疆上的男女們》這本書,關注的是1810—1860年間種植園主家庭從南部濱海地區到老西南部邊疆地區的遷移。他提出,從東部向西南部遷移是種植園主家庭的一項家庭事業。不過舉家搬遷的種植園主家庭中男性與女性存在著思想矛盾。很多男性選擇遷往西南部邊疆是為了擺脫東部濱海地區那種復雜的親戚關系網,而女性則盡力維持這種關系。很多種植園主家庭中的女性認為,男人們選擇遷往邊疆地區是受對財富的貪婪所驅使,而她們認為維持家族親人們之間的聯系遠遠重于追求財富。遷移還使得在對待奴隸態度上也出現男女差異。在東部濱海地區,種植園主男女們都努力遵守一種“家長主義”原則,給奴隸保留一點點做人的體面。但是移居到邊疆地區后,男奴隸主拋棄了“家長主義”觀念,而女性仍然保留著,甚至同情奴隸。不過,她們對奴隸的同情并沒有發展到否定奴隸制的高度。即使心中有所不滿,婦女也沒有與男人進行正面對抗。“婦女沒有直接挑戰那個社會制度,是因為她們掌握的資源寥寥,在家庭內部她們的權力微小。離開家庭她們幾乎就沒有活路。”[11]詹姆斯·戴維·米勒所著的《依托西南部的南方:蓄奴南部的種植園主移民和認同》,關注的則是種植園主從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向西南部地區的遷移。他也發現,在遷家移民問題上,男性和女性往往存在著認識和優先考慮的差異。不過,他認為種植園主家庭的男男女女們都為成功遷移而努力,爭取在新的家園重建原來的生活方式。種植園主遷移到西南部去是為了獲得那里更肥沃的土地,他們選擇西進拆散了很多奴隸的家庭,而長途跋涉反而卻使得自己的家庭紐帶更緊密。基督教福音派宣揚其信徒應該蔑視塵世跋涉的危險,這種說教顯然迎合了遷移者的心理需求,緩解了由于移民造成親人兩地分隔所產生的心理憂煩。“這樣,奴隸制中的人際關系和基督教中的精神觀念,就成了蓄奴州將種植園主家庭約束在一起的要素。”[12]
大概是受婦女史學興起和女性研究者日漸增多的影響,奴隸主家庭中的女性成為當代美國奴隸主史學研究的領域之四。德魯·吉爾平·福斯特的《創新之母:美國內戰期間蓄奴南部的女性》,探討的主題是內戰期間奴隸主家庭婦女的生活和思想。她認為:“作為南部的階級和種族安排中最大的受益人,這些蓄奴家庭的婦女們在這場戰爭帶來的變革中損失最多。社會權力基礎的快速更迭,使得這些婦女自我定義的方方面面都成了問題。隨著白人男性去了戰場,奴隸制瓦解,以及戰前繁榮生活的失落,性別、階級和種族的特權也流失了,‘生活中的所有關系’都陷入懊惱和不確定之中。南部的顯貴婦女們開始承認:她們過去的婦女觀是假定奴隸的存在是要擔當體力勞動,白人男性的存在是要提供保護和養育。作為這些婦女自我觀念的核心術語,‘女士’一詞在言指性別時,既包含了白人性,同時又包含了特權。女士的顯貴地位過去一直是建立在奴隸制的壓迫性之上的。她們的上流社會婦女觀是與階級和種族棱鏡緊緊綁在一起的,這些棱鏡把她們反照了出來。”[13]戰爭期間,這些奴隸主貴婦們竭力應對戰爭的破壞,努力為自我定義和自我價值尋找新的基礎。不過,也有很多婦女發明的新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旨在抵制變革。伊麗莎白·福克斯·吉諾維斯所著的《種植園家庭內部:老南部的黑人和白人婦女》,關注的是生活在種植園家庭中的兩類女性:奴隸主家庭的女主人和女奴隸,旨在“展示奴隸婦女和蓄奴婦女的獨特經歷”。她發現,“男主人的統治給女奴隸主和奴隸同樣造成了沉重的壓力,但是結果卻差別很大。對于女主人而言,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男主人的統治是與她們的個人關系融合在一起的。這種融合鼓勵她們將這種統治看成是不僅合理而且自然的方式”。盡管男主人的統治,尤其是在男人濫用男性特權時,給女主人造成了痛苦和沮喪,但是并沒有促使她們走到反對奴隸制的地步。“她們抱怨自己的生活,但是這種抱怨很少達到反對這個制度的地步,正是這種制度保證了她們作為貴婦所擁有的特權。”[14]柯爾斯滕·E.伍德的《做主的女人:從美國革命至內戰期間的孀居奴隸主》,探討的對象是寡婦奴隸主的生活處境和反應。作者認為,南部奴隸主家庭的女主人在喪夫之后,其所享有的女士身份給她們捍衛自身的利益帶來有利條件。在對待現行社會的態度上,孀居奴隸主與男奴隸主沒有什么差異。二者都支持白人特權和種族奴隸制,都為奴隸制進行辯護。[15]凱瑟琳·克林頓的《種植園女主人:老南部的婦女》,分析的對象是南部最富有家庭的婦女生活。克林頓發現,這些貴婦們雖然居住著富麗堂皇的宅院,使奴喚婢,擁有優越的生活條件,但是她們承受著過多的勞務,得不到足夠的賞識。她們的責任未出閣前是取悅父親,出嫁后是取悅夫君,很難能夠獨立自主。成婚后不僅她繼承的財產和嫁妝立即成為丈夫的財產,就是她們的身體也無法由自己作主。家庭主婦的第一責任是為丈夫生育子女,想拒絕懷孕幾乎不可能。種植園女主人很難擺脫男主人肆意妄為造成的傷害,由于沒有其他生存之路,離婚幾乎也是不可行的。那些不顧一切跟情人私奔的人受到社會的譴責和拋棄。婦女唯一的安慰來源是宗教。南部女性的生病和死亡率高于北部的女性,對宗教的虔誠和對宿命論的信仰,使得她們面向上帝尋求解脫。[16]
當代美國奴隸主史學研究的領域之五是奴隸主集團的意識形態。把奴隸主作為一個階級對待并研究其階級意識形態的佼佼者是已故的尤金·D.吉諾維斯和伊麗莎白·福克斯·吉諾維斯夫婦。尤金·D.吉諾維斯1930年出生于紐約市的布魯克林,祖父是來自意大利西西里島的移民,父親是一個碼頭工人。吉諾維斯青年時期思想頗為激進,17歲就加入美國共產黨。不過在布魯克林學院上學時被共產黨開除,此后興趣轉向學術研究。[17]走上史學工作之路后,基本上使用階級分析方法研究美國奴隸主,著作頗有影響。不過,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后,吉諾維斯皈依了天主教。這種信仰變更對于其史學研究究竟有多大影響不得而知。在其關于奴隸主意識形態的著作中,尤金·D.吉諾維斯的《奴隸主們的困境:1820—1860年南部保守思想中的自由和進步》,是一部篇幅不大但內容精練的作品。他認為,奴隸主是一個受過優質教育的階級,他們熟悉歷史,能夠通過闡釋歷史來論證自己的社會理論。南部的知識分子將道德進步與物質進步區別開來,認為借助于基督教國家發生的運輸和通信革命,可以使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基督教,但是基督徒的道德不可能有本質性的進步,即不可能超越耶穌基督的教導。南部人承認工業革命帶來的物質進步總體上是有益的。物質生活的轉變,加之基督教在全球的傳播,共和制度的興起,以及獲得個人自由的人口前所未有的增長,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開辟了一個人類歷史輝煌的新時代。不過,南部人對于歷史上的進步顯示了一種矛盾的態度,這種態度時時出現在他們對古代和中世紀歷史的思考中。作為新教徒,他們嘲諷中世紀的人們沉迷于迷信、偶像崇拜和腐朽的宗教價值觀,可是卻大力贊揚天主教會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力量;他們蔑視中世紀的經濟停滯和社會落后,厭惡專制主義、暴力、無知和缺乏娛樂。他們強烈譴責政治對經濟的干涉是社會進步的首要桎梏,沒有人認為中世紀是現代的榜樣,但是他們認可中古社會的很多價值觀,認為現代共和主義就根源于封建制度和憲政主義的演進。他們盛贊騎士的出現和基督教精神的成長,尤其推崇那種被資產階級和金錢至上觀念成功推翻的有機的社會關系。奴隸主知識分子批評中世紀的落后,歡迎伴隨中世紀消失而來的進步,但對于舊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存在的那種關系的消失深感遺憾。這樣,他們在拋棄中世紀、接受現代性時,提出了兩個相關聯的主張,其一,南部仍舊是基督教社會,且已經被新教所改良,是抵御資產階級異端邪說的堡壘。啟蒙思想中缺陷甚多,這種思想帶來了法國革命的恐懼、恐怖、政治極端主義和社會混亂;其二,南部的奴隸主與奴隸構成了有機的社會關系,唯有南部代表了沒有資本主義社會邪惡的進步和現代性。它并非中世紀生活的再生,而是有著堅實的社會和精神基礎的現代的、進步的奴隸社會。他們認為,南部是中世紀生活中健康的建設性成分的合理繼承者。[18]
吉諾維斯夫婦在兩人合著的《主人階級的思想:南部奴隸主世界觀中的歷史和信念》中指出,內戰前南部雖然是一個奴隸社會,但這是一個處在資本主義世界包圍中的社會,所以奴隸主也接受了很多現代性和進步的事物。在南部人思想中存在著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的張力。“他們確實相信,盡管奴隸制中存在著形形色色的錯誤,這一點很多南部的知識分子痛心地承認,但是奴隸制卻能夠提供一個力量來抵擋資本主義中最具有毀滅性的東西,尤其是抵御資本主義對具有約束性的人際關系的侵蝕。”耐人尋味的是,這對夫婦明確表白自己對奴隸主懷有敬意。“首先,我們并不掩蓋,也從未掩蓋我們對奴隸主的尊敬,他們構成了老南部霸道的主人階級。我們還不掩蓋我們對他們的人品和成就懷有很多的欽佩。有些人堅持認為對奴隸主表達尊敬和欽佩就粉飾了奴隸制,淡化了它的殘酷性和丑陋,赦免了白人奴隸主對黑人所犯罪行的集體和個人責任。我們覺得沒有必要與他們辯論。”[19]《奴隸制中的白人和黑人:南部奴隸主新世界秩序中的階級和種族》是他們合著的又一部關于奴隸主思想的著作,探討的主題是南部的奴隸制學說。他們認為,南部奴隸主既推崇中世紀的社會關系,又接受市場經濟,這樣就陷入了一種理論困境,“即他們為之而戰的未來既是建立在依附勞動關系基礎之上的,同時又是建立在物質進步基礎之上的,而這種物質進步是通過推翻那種勞動關系才實現的”。不過,盡管他們的理論自相矛盾,他們還是漸漸接受了自己創造的理論,“因為蓄奴南部置身于19世紀的資產階級世界中,在意識形態、政治和經濟領域與其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斗,奴隸主需要新的東西來捍衛包括等級制、州權主義和個人依附在內的傳統價值觀”。[20]除了吉諾維斯夫婦的上列著作外,杰弗里·羅伯特·楊格所著的《馴服奴隸制: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的主人階級,1670—1837》也是一部研究奴隸主階級意識形態的著作。這本書的論題是1670—1837年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奴隸主階級意識形態的發展。他發現,時至1830年代,這個南部腹地的奴隸制辯護已經變成了一種文化資本,并至少在南部部分地區得到快速傳播,就像棉花和水稻生產得到快速發展那樣。奴隸主思想的內容反映了這一時期英國和美國北部都出現的那種對“現代性”的關懷。實際上只有通過廣泛參與大西洋知識界的活動,南部的奴隸主才能形成他們的思想體系,然而最終正是這種思想體系將他們帶進一種與西方世界其他部分相脫離的政治流亡狀態。[21]
當代美國奴隸主史學研究的第六個領域是內戰前南部的分離主義者。在這個領域最著名的成果是威廉·W.弗里林的鴻篇巨制《通向分裂聯邦之路》。該書分為兩卷,第一卷《困獸猶斗的分離主義者,1776—1854》正文565頁,第二卷《勝利的分離主義者,1854—1861》正文534頁,合計1089頁。就這項研究所耗用的時間來論,這是一部真正的力作。第一卷于1990年出版,作者在前言中稱,他是在20年前開始這項研究的;第二卷出版于2007年,距第一卷出版又過了17年。也就是說,弗里林為這項研究投入了大約37年的光陰。弗里林認為,“在老南部的歷史上,分離主義只是一些亡命徒”。他們追求的目標,是南部團結一致捍衛奴隸制的永久存在。可是南部人在奴隸制問題上有多種愿望。既有支持卡爾霍恩的主張、堅持奴隸制無條件永久存在的人,也有人贊成杰斐遜的觀點,即只要有適當的條件就將讓奴隸制緩慢地消失。由于“太多的南部人為太多的理想而奮斗,所以分離主義者一敗再敗,最后失去了取勝的信心”。然而在1860年林肯當選總統后,分離主義者這個南部少數派中的少數派,施展陰謀進行最后一次賭博。讓他們驚奇的是,這一次分裂聯邦的努力竟然勝利了。已經敗北的分離主義者變成了勝利者。但南部仍然四分五裂,不可能使用武力贏得這場賭博的勝利。[22]
將當代美國奴隸主史學研究成果歸入以上六個領域,只是一種粗略的概括性做法,是為了論述方便的無奈之舉。在史學研究高度專業化的當代,博古通今、學識卓越的史學大家難以產生,治學者勞心費力于某一領域選取一個課題進行探究,功成者成為某一領域的專家,這樣一來,學術成果便往往以深度專題研究的形式出現,學術研究總體上看則呈“散碎”狀態,難以歸納分類。美國的奴隸主史學研究狀況也是如此,已有成果皆為專題研究,尚無通貫綜論性的奴隸主歷史著作出現。奧克斯的《統治種族:美國奴隸主史》,從書名想象似乎是一部美國奴隸主的通論之作,然而實際上這部篇幅不大的著作內容并不涵蓋奴隸主興亡的整個歷程,而是分成幾個專題加以探討,時間截止到1860年,并未涉及內戰期間的奴隸主,沒有寫到奴隸主的終結。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美國史研究日漸興旺,近年來中國大陸已有以奴隸主為對象或涉及奴隸主的專題研究成果問世。何順果的《美國“棉花王國”史》,研究的主題是內戰前南部奴隸制棉花種植園的發展歷程。棉花種植園主是奴隸主群體的核心,他們的種植園經濟生產主導著南部社會經濟的發展方向。作者發現:“大量的事實證明,奴隸制不僅對種植園主個人是有利可圖的,由奴隸生產的棉花作為重要的工業原料在北部工業革命興起過程中也起著重要的作用。但奴隸制的采用,和奴隸種植園經濟的擴張,不僅造成了南部工、農業發展的不平衡,還妨礙著自由工業勞動力在南部的形成,導致了工業奴隸制在南部的產生和發展,并反過來影響到南部農業本身及整個南部工商業的發展,給南部經濟帶來了致命的創傷。”[23]陳志杰的《順應與抗爭:奴隸制下的美國黑人文化》,探究的是內戰前南部黑人奴隸的文化生活。該書第一章分析的主題是奴隸主與奴隸的關系。作者認為:奴隸主與奴隸的關系中存在著對立和妥協兩種現象。“實際上雙方絕不是簡單的支配與從屬或壓迫與反抗的關系。二者共存于同一種‘特殊制度’之中,既是互相對立的兩個階級,又是相互依賴的兩個群體,雖然在力量上相差懸殊,但二者都在這種涉及‘主奴辯證法’制度下積極地尋求最大限度地有利于自身的生活方式。”[24]王金虎的《南部奴隸主與美國內戰》,審視的主題是南部奴隸主與美國內戰的關系。這項研究的核心論點是:內戰前南部奴隸主在經濟上處于順境,在政治上走向逆境。奴隸主集團為了捍衛奴隸制的永久存在而在1860—1861年冬春之際做出了脫離聯邦的抉擇,從而引發了長達4年多時間的殘酷內戰。內戰的進行恰恰毀滅了奴隸制。“奴隸主的存在,是以奴隸制的存在為基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奴隸制被毀滅了,奴隸主也就不復存在。可以說,正是通過這場戰爭,南部奴隸主否定了自己存在的基礎。”[25]國內也有專題文章探討奴隸制在美國的確立。高春常在《英國歷史傳統與北美奴隸制的起源》一文中提出:“北美奴隸制是早期資本主義的和平自由交換原則和英國法律方面的‘自由’傳統受到白人意識制約的結果;或者說,它是英國歷史傳統中所發育出的普遍性行為規范在白人共同體邊界遭遇挑戰的結果。”[26]梁茂信在《美國革命時期黑奴制合法地位的確立》一文中提出:美國的黑奴制形成于殖民地草創時期,然而美國革命并沒有導致奴隸制被廢除,正是1787年憲法中的涉奴條款“為黑奴制的合法化畫上了句號”。“1787年憲法生效后,革命時期和平解放黑奴的所有希望都化為泡影了。”[27]上述這三部著作和兩篇論文各審視了美國奴隸主史的某個方面或時段,但都不是對整個美國奴隸主興亡歷程的通貫性研究。
美國奴隸主的興盛衰亡是一個長達兩個半世紀的歷史過程,奴隸主與其生存世界的互動構成了這一歷史的內容。這項研究以時間順序為線索,包括七個部分:第一章“北美奴隸主群體的興起”,關注的是奴隸主群體在英屬北美殖民地的興起歷程,敘述了英屬北美殖民地各地區奴隸主群體的發展狀況,梳理了南部大種植園主家庭興起的路徑,分析了北美奴隸主群體成長的基礎條件。第二章“奴隸主與美國革命”,審視的是奴隸主集團與美國革命的關系,剖析了奴隸主集團,尤其是南部種植園主集團領導美國革命的企圖,他們在美國革命中的作用和利益得失,論述了美國革命背景下奴隸制在南部和北部的不同命運,并解析了美國國父們在奴隸制問題上的矛盾表現。第三章“奴隸主經濟世界的擴張”,探究的是內戰前南部奴隸主群體的經濟境遇,探索了奴隸主經濟空間的擴張和蓄奴活動的贏利性,探討了種植園主群體與南部市場經濟發展的關系。第四章“奴隸管理與主奴關系”,聚焦于種植園主的奴隸管理方式,辨別了奴隸制下主奴關系的共性和差異。第五章“親奴隸制辯論”,考究的是內戰前南部親奴隸制辯論的演變,辨析了親奴隸制辯論發生的因緣和論辯路徑。第六章“奴隸主集團的政治爭斗”,研究了內戰前南部奴隸主集團在政治世界里捍衛奴隸制的努力,考察了他們在南部社會的統治地位,描述了他們通過聯邦政府捍衛奴隸制的舉措,考證了他們最終做出脫離聯邦選擇的根由。第七章“奴隸主集團的滅亡”,考察的是南部奴隸主集團經過內戰走向滅亡的歷程,解剖了他們在戰爭中的困境和磨難,以及在戰后的境遇與選擇。這七章論題的內容前后銜接相互關聯,總體上反映了美國奴隸主群體的興亡歷程。
這項研究在指謂奴隸主的復數時,使用“奴隸主們”“奴隸主群體”和“奴隸主集團”三個詞語。這種行文方式略有含混模糊之嫌,不過大致上符合歷史本相。奴隸主人數眾多且有一個共同身份,即他們都是蓄奴之人,說他們是一個群體理所應當。一個社會群體當然并非必然就會結為一個集團,美國奴隸主也確實不是時時事事都表現得高度一致,事實上在一些問題上奴隸主群體內部出現過歧異和對立,分屬不同的黨派,可是,在事關奴隸主根本利益的奴隸制命運問題上,絕大多數奴隸主選擇了同樣的立場,即他們幾乎都捍衛奴隸制,這種立場在美國制憲過程中,在國會有關奴隸制的辯論中,尤其是在1860—1861年脫離聯邦的抉擇中,都得到了鮮明的宣示。不管個人情愿與否,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奴隸主們在事關奴隸制興衰存亡的關鍵時刻就會結成一個集團。
[1] James Oakes, The Ruling Race: A History of American Slaveholders, New York:Alfred A. Knopf,1982, p. ix.
[2] Rachel N. Klein, Unification of A Slave State: 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South Carolina Backcountry,1760-1808, 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0, pp.6,7.
[3] Christopher Morris, Becoming Southern: The Evolution of a Way of Life, Warren County and Vicksburg, Mississippi,1770-1860,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p. xvlii.
[4] Edward E. Baptist, Creating an Old South: Middle Florida's Plantation Frontier before the Civil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2, p.29.
[5] Adam Rothman, Slave Country: American Expansio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Deep South, Cambridge,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 p.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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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Steven M. Stowe, Intimacy and Power in the Old South: Ritual in the Lives of the Planters,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7, pp. xvii-xviii.
[9] T. H. Breen, Tobacco Culture: The Mentality of the Great Tidewater Planters on the Eve of Revolution, Princeton,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 pp. xxv-xxvii.
[10] William Kauffman Scarborough, Masters of the Big House: Elite Slaveholders of 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South,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3, pp.218,409.
[11] Joan E. Cashin, A Family Venture: Men and Women on the Southern Frontier,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p.6.
[12] James David Miller, South by the Souhwest: Planter Emigration and Identity in the Slave South,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2, pp.9,11.
[13] Drew Gilpin Faust, Mothers of Invention: Women of the Slaveholding South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6, p.7.
[14] Elizabeth Fox-Genovese, Within the Plantation Household: Black and White Women of the Old South, 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8, p.30.
[15] Kirsten E. Wood, Masterful Women: Slaveholding Widows from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through the Civil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4, pp.10, 12.
[16] Bertram Wyatt-Brwn, “Plantation Women in the Slave South”, 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 Vol. 11, No. 4(Dec. ,1983), pp.517-518.
[17] J. William Harris, “Eugene Genovese's Old South:A Review Essay”,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ume LXXX, No.2(May,2014), p.328.
[18] Eugene D. Genovese, The Slaveholders'Dilemma: Freedom and Progress in Southern Consevative Thought,1820-1860, 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2, pp.1-7.
[19] Elizabeth Fox-Genovese and Eugene D. Genovese, The Mind of the Master Class: History and Faith in the Southern Slaveholders' Worldview,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pp.3,5.
[20] Elizabeth Fox-Genovese and Eugene D. Genovese, Slavery in White and Black: Class and Race in the Southern Slaveholders' New World Order,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pp.3,9.
[21] Jeffrey Robert Young, Domesticating Slavery: The Master Class in Georgia and South Carolina, 1670-1837, 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9, p.5.
[22] William W. Freehling, The Road to Disunion, Vol. I, Secessionists at Bay:1776-1854,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p. viii.
[23] 何順果:《美國“棉花王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頁。
[24] 陳志杰:《順應與抗爭:奴隸制下的美國黑人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5頁。
[25] 王金虎:《南部奴隸主與美國內戰》,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頁。
[26] 高春常:《英國歷史傳統與北美奴隸制的起源》, 《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110頁。
[27] 梁茂信:《美國革命時期黑奴制合法地位的確立》, 《歷史研究》1997年第6期,第105, 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