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希臘羅馬和古代中國史學:比較視野下的探究
- (德)穆啟樂
- 6458字
- 2020-05-22 18:44:46
一
在研究上述作品所呈現的“界域”的時候,讓我們首先從希臘歷史學家的作品開始。這些作品的第一個共同點在于,作為這些著作主要內容的事件,發生在最近或者不久之前。他們所記述的事件顯然具有某種現實性。此外,這三位歷史學家的家鄉也與他們所記載的這些事件有直接關系。希羅多德的愛奧尼亞、修昔底德的雅典即是如此,波里比烏斯的阿卡亞在他所描述的幾十年的歷史中,最終成為羅馬勢力范圍的一部分。
盡管這三位歷史學家所記述的歷史具有現實性,盡管他們的家鄉與之有相關性,但這三部作品中的界域并沒有變得狹窄。恰恰相反,三位歷史學家都顯示出一種卓越的能力,能夠置身于出生城市和家鄉之外。當然,希羅多德原來的家鄉愛奧尼亞在他著作的某些部分中起到一定的作用,而且他的暫居地雅典自然是他歷史描述的主體之一,但是他也重點描述了希臘的其他地區和城市。尤其顯著的是,他還以同樣的篇幅記載了異邦人、異邦帝國和他們的統治者。修昔底德癡迷于雅典及其政治和文化上的成就,但是他并未從雅典人的視角而是從一個客觀的觀察者和分析者的立場,記載伯羅奔尼撒戰爭。波里比烏斯的主題并非他的國家如何融入羅馬帝國,而是羅馬如何崛起,成為世界的統治者。因此,歷史學家的家鄉的命運在三部記載中各自發揮著某種作用,但對他們的觀點并不起決定性作用。
但是有明確主題的系列事件的時空范圍,就整體而言,與這些著作的界域相比,并不是一回事。其實我們會有這樣一種印象,在上述三個案例中,歷史學家在敘述中所涉及的界域,即在描述中同時出現的背景,從整體上囊括了人類歷史。另外一方面,作為前景的主題事件被當作例證、甚至是最具有典范意義的例證(因為它們是最引人注目案例)來進行研究和描述,目的在于揭示人類歷史的本質是什么,以及人們會根據什么原則在政治領域中采取主動行動或者被動忍受。這就意味著,敘述對象如統治者、城市和帝國可能出現的結局——更確切地說,是在歷史不斷延續的同時歷史著作可能出現的結尾,總是存在于作者內心深處。某些段落對這種關系做出了特別清晰的描述。
希羅多德在序言中談到自己著作的主題包括廣大的地理范圍和種族范圍,聲稱自己著作的主題為“人類的功業”以及“希臘人和異邦人那些值得贊嘆的豐功偉績”。這不會僅僅限于愛奧尼亞和雅典。他在后文中寫道(1.5.3-4):“……我要把我的歷史敘述下去,無論城邦的大小,我要同樣對待;因為其中很多城邦,以前曾經強大,現在卻變得弱小,而在我的時代強大的城邦,以前曾經是弱小的。因此我認為,人類的幸福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我會同樣關注這兩者的。”我們讀到這里就會明白,位于希羅多德記載的前景中的不僅有地理—政治的界域,還有時間長度的界域[5]。
與之相同,修昔底德的描述主題即伯羅奔尼撒戰爭,同樣被放在了所謂的人類歷史的界域之中。在他記載的開篇,修昔底德明確地說明,他之所以選擇記載這場戰爭是因為它是“影響希臘人和一部分蠻族人的最大的騷動”,“影響到人類絕大部分”(1.1.2)。為了證明自己的結論,他審視了以前的歷史,并盡可能搜集各種史料[6]。修昔底德的歷史視野也包括了未來。依據所謂的考古學,在關于方法論的一章的結尾(1.22.4),他認為如果自己的作品能為“那些想要清楚地了解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將來也會發生類似事件的人”提供有益的判斷,他自己會感到滿足。作者并未提到在那個未來的時代,雅典會喪失了霸權。但是,他間接地援引一個例證,即伯里克利第三篇演講詞的著名段落,談到這個城市智慧和力量會化身為一個凡人。修昔底德認為根據一切事物的自然規律,此人會看到這個城市走向衰落[7]。
在波里比烏斯的案例中,我們也發現了極其相似之處,他不僅賦予他的主題——羅馬崛起成為世界的主宰—— 一種量變的獨特意義(與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相同),而且還認為,隨著羅馬人建立了對世界的統治權,羅馬歷史(作為已發生的事件)呈現出一種新的質變的“體”征(1.3.4)。因此,他的這部歷史(作為描述)具有一種通史的視野,對此我們并不感到驚異[8]。在著作的開始(1.2),他回顧了舊日帝國的更替過程(波斯帝國、斯巴達帝國和馬其頓帝國)。在第三卷開端的第二篇序言中,他提到了未來。為了證明他更改最初的計劃、并且把他的記載延續到在皮德納(Pidna)戰爭之后的合理性,他認為一定要增補內容,描述羅馬人通過什么手段,在贏得這次戰爭之后最終獲得了霸權,因為這樣才可以為世人和后人留下對羅馬人的最終評價(3.4.7):“因為顯然這樣的記載將能夠讓世人看到他們能否謀求或避免羅馬的霸權,也能告知后人他們是應當贊美和敬仰羅馬帝國,還是厭惡它。”如果這種意圖還不夠明確,那么我們會在第六卷的序言中看到進一步的說明,雖然其主要的關注點在于闡述羅馬力量強大的原因,但波里比烏斯也認為羅馬并不能擺脫循環周期規律而永遠存在,它不能擺脫生長、成熟、衰落和滅亡的自然法則[9]。因此,在波里比烏斯的《通史》中所產生的歷史界域便遠遠超出了其本來的描述之外,盡管這種描述具有特定之處。最終同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一樣,波里比烏斯的“界域”包含了“人類所已知的范圍”。
但是撒路斯特、李維和塔西佗的著作呈現出另一種畫面。正如前文所言,他們的著作代表了羅馬史學的三種主要形態:即專題著作、通史和斷代史。這些著作形態的不同之處首先在于它們所記載的事件的時間跨度。然而如果讀者帶著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仔細地觀察它們的時候,就會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即無論它們屬于哪一種類型,在所有描述中所引起的歷史的界域都是相同的:它們囊括的是羅馬歷史,而且是其總體發展過程,但其視域只限定在羅馬史上。羅馬歷史作為案例,不僅被當作一個范例、而且是唯一的范例來看待。此外無須關注其他的東西。
不僅李維《羅馬》中的界域從整體上包括了羅馬歷史,而且撒路斯特和塔西佗的專題著作和斷代史的界域也是如此,從這些著作的前言和插敘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最先提到這一點的是撒路斯特的《喀提林陰謀》(6-13)中的第一個較長的插敘。這位史學家用嫻熟的筆觸勾勒了羅馬歷史發展的全景,因為在他看來這場陰謀只有同這種發展過程相對照才可以理解,同時也只有如此這場陰謀才能記載得最為清晰和最令人感到震驚。同樣,在第二本專著中,撒路斯特把朱古達戰爭當作一連串事件之一來介紹,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標志了羅馬內政的一個新的開端:“……這是第一次為抵抗貴族的蠻橫而發動的戰爭”(5.1)。同樣,在一段所謂關于政治派系斗爭的插敘中(41-42),他概述了平民和貴族的斗爭史,并將其作為朱古達戰爭時期國內沖突的背景(而在《卡提林陰謀》中的一大段插敘中,他把羅馬毀滅迦太基看作是劃時代的歷史事件)。最后,盡管撒路斯特的斷代史《歷史》只有殘篇流傳下來,但在序言中我們已經看到以羅馬通史為界域的特點并有明顯的悲觀主義色彩觀點,作者看到了當時的政治派系常常相互傾軋,只有出于對外敵入侵的恐懼才肯罷手(殘篇第12,Maurenbrecher編)。
塔西佗也是如此。在《歷史》和《編年史》這兩部著作的前言中,塔西佗指出了自己的著作在羅馬史學發展過程中的位置,而將羅馬史學的發展放在羅馬歷史發展的背景前觀察和理解[10]。但是在正文中,塔西佗有時會通過簡短的回顧,來喚醒讀者意識中羅馬歷史總的發展過程。作為例證,我引用作者在奧托(Otho)和維特里烏斯(Vitellius)的決戰之前的一段插敘。在這段記載中,塔西佗簡單概括了羅馬的集團和個人對權力的貪欲,認為這種貪欲通過羅馬霸權的擴張而持續增長,隨著帝國的形成而爆發出來,最終導致了內戰。他以此來駁斥這樣一種觀點:在貝德里阿庫姆戰斗之前,存在兩軍和解的重大轉機(《歷史》2.38)[11]。
因此,不僅是李維的《羅馬史》,撒路斯特和塔西佗的著作也把羅馬歷史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待。這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臺伯河邊的村落的令人驚異的發展,其二是從霸權的建立至作者所處的當代之間,道德的衰落導致其地位陷入危機中。
更為讓人棘手的可能是上文所提出的第二種論點,即羅馬的歷史不是被當作眾多例證中的一個例證來看待,而只是當作唯一的例證,一個唯一會引起關注的例證。但是《喀提林陰謀》前言(2.6)中的說法卻與這種論斷相悖:“因此權立總是從能力較差的人手中轉入能力較強的人手中。”這便出現了這樣一種設想:政治權力的中介(統治者、城市、帝國)都受到這樣一個基本法則的制約,權力將會屬于或者交給擁有最高美德標準的人。這種論斷似乎具有極其普遍的意義。但是必須說明的是,撒路斯特在其直接的語境中談論的是居魯士、斯巴達人和雅典人,而不是羅馬。有人會這樣認為,撒路斯特意識到如果羅馬無法阻止普遍存在的道德淪喪的話,羅馬會喪失其優勢,甚至會滅亡,但是他的理智的洞察力認為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事實上他并不相信這會變成現實。
李維的著作中也時隱時現出一種對羅馬滅亡的憂慮,但并未明確說明。在前言中他斷言,道德的沒落會加速衰落,以至于同時代的人既無法忍受罪惡本身,也無法承受對這種罪惡的補救措施(§9)。
在塔西佗身上我們也看到了相似之處。在《日耳曼尼亞志》中他憂郁地暗示“帝國的宿命即將迫近”(33.2),并且在《歷史》(1.3.2)中他明確地指出“眾神所考慮的并不是我們的幸福,而是對我們的懲罰”。但是最終羅馬的滅亡問題并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或者更確切地說,同撒路斯特和李維一樣,這不過是一種對災難的模糊的揣測,它處于對未來具體發生事件的設想的界域之外[12]。
我們將兩種界域做一對比:原則上希臘歷史著作中的界域是“世界范圍的”。包含了“人類的已知范圍”,即人類歷史的整體。它包括的地域是由多個中心構成的,所描述的不僅包括了特定主體(統治者、城市、帝國)的起源與興盛,而且包括了其衰落和滅亡,無論這是一個現實還是未來的期望。而羅馬史學中的界域比較狹窄,它包含的是羅馬歷史的整體,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它所包括的地域只有一個中心,盡管這個中心——羅馬的(并不輝煌的)起源和(令人驚異的)崛起過程總是在意識中出現,但是,羅馬的衰落和滅亡之不過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并不當作必然的未來實現的結果看待。
我們轉而研究中國的史學著作。首先我們會感到它們與羅馬的著作有共同之處:中國的著作包括的是帝國歷史的整體,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尚書》再現了從傳說中的堯帝時代(公元前3000紀)一直到東周早期(公元前7世紀)的法令、對話和演講,幾乎包含了中國歷史的整體。此外,在其“后世”的材料中,相當多的內容與早期歷史有關。例如周公(周朝的建立者武王之弟)的演講詞,這些演講詞是給武王未成年的兒子的,周公為其攝政。演講詞部分針對年幼的國王,部分是針對被推翻的商代顯貴。幾乎所有周公的演講都講到,牢記天命歷史——即夏代和商代的命運——的重要性,并且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后果[13]。最早的中國歷史文獻以及最早的中國歷史文獻匯編的界域包括了早期中國歷史的整體,這是由朝代更替組成的帝國史的整體。
這種界域也會在后世的文獻中出現。《春秋》由一個個單獨的記錄組成,因此運用界域概念來對其進行研究就沒有必要了。但《左傳》并非如此。雖然它被認為是對《春秋》的注解,它的解釋彼此之間大多沒有聯系,然而其簡要的記載總體上特別集中于有明確主題的事件之上;同時我們也會發現有些段落中,追溯以前的歷史并因此而打開了更為廣闊的歷史界域。我舉一例:《宣公三年》記載,楚王曾助周天子一臂之力。最后在周的信使與楚王的對話中,楚王問及周的宮殿中鼎的大小和重量。此問題頗具震撼力,因為鼎是周天子統治的最重要象征。其隱含意思是,提問者有意圖謀帝國的最高統治權。而信使的回答簡要地回顧了從夏經商一直到周的朝代世系順序,并斷言還不到天命轉移到新朝代的時候[14]。在此書另一個地方,也對早期的歷史做了簡要的回顧,并對周滅商賦予了特殊的意義[15]。
最后我們來看司馬遷的《史記》。正如上文所言,這部歷史本身是一部中國通史。雖然其各個部分具有完整的獨立性,但是有一點仍然值得注意,即在某些部分中,在涉及后來數百年的事件時,總是會一再提到中國歷史發展的整個過程。這種現象主要出現在司馬遷為絕大部分章節所作的總結性評論中。例如在《高祖本紀》的末尾,作者提出了雖然簡單而固執的、但是又全面的對于從夏代到漢代朝代世系分析,尤其補編了前三代的世系,認為每個朝代的墮落最終導致其滅亡[16]。《史記》中還有很多其它部分可以作為對比參考[17]。在這些部分中,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除了朝代的世系之外,還有其它的結構模式,然而其地位并不重要[18]。重要的是,司馬遷總是一再提及中國歷史的整體史觀,并將其運用于所論述的主題上。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羅馬史學著述的界域包括了羅馬通史,同樣,中國史學著述的歷史界域也包括了中國通史。我們還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羅馬的歷史界域并沒有在羅馬通史之外,而中國的歷史界域也并沒有超出中國通史。但是在第二點上兩者仍有所不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只有當羅馬的滅亡不被當作是一種具體的可能性看待時,羅馬歷史界域才會限定于羅馬歷史上。雖然羅馬的衰落原則上可以作為一種思想存在,然而這種思想不會被明確地表達出來,而是處于半意識或者潛意識中。相反,在中國的史學中,這種衰落設想事實上被排除在外。因為中華帝國在地域上被認為是“四方”或者“天下”,換而言之,中國的范圍即等于有秩序的世界。我們已經在《尚書》中感受到了這種思想[19],在《左傳》中我們也發現了其存在[20],在《史記》中這種思想變得成熟[21]。中國歷史最重要的方面是政治意象,如果政治意象即是世界,那么就難以想象會滅亡。如果說它被同時代的世界上的另一個政治強國所滅亡,就更不可設想了[22]。因此我們得出以下結論:羅馬史學中總是一再回顧羅馬城弱小的起源,通過對這種起源回憶,通過回憶同競爭勢力之間的激烈沖突而最終建立霸權的過程,羅馬人獲得了自信心和使命感。在中國史學中,并沒有對自己弱小開端的回憶。《尚書》一開始就描述了傳說中的堯帝的成就[23]。這種成就中并沒有記載堯帝如何把一個小國變成繁榮富強的國家,但是卻重點描寫了他如何用和諧和秩序的方式影響家庭,然后將這種影響力推及到部落和封國,最后影響到整個“天下”。同樣,司馬遷在其著作的開始記載了黃帝的功績[24]:他在現存的“政治結構”中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首先征得當時統治者的同意之后,恢復了因反叛而被毀滅的秩序,然后取得政權,成功執政。因此羅馬帝國經過了產生、發展和鼎盛的過程,而中華帝國是 “存在”的狀態。換句話說,我們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結論:同羅馬史學中的界域相同,中國史學中所包含的是全部中國歷史,別無其他。然而,這并不是因為像羅馬歷史學家一樣,中國的歷史學家不愿意考慮其帝國時空界限之外的領域,而是因為由于邏輯的原因,他們不會這樣做。
這種差別就會造成另外一種差別出現,它與界域的大小無關,而是與界域所包含的歷史領域的結構有關。我們在上文中已經論述,羅馬歷史學家將羅馬史看作不僅是一種而且是唯一的發展過程:羅馬的進步過程是從臺伯河邊的小居民點發展成為“人類世界”的主人,此后便由于道德的衰落而處于危險的境地。相比而言,正如中國的文獻所描寫的那樣,中國歷史似乎沒有開端,而且也不考慮其結束,把中國歷史看成是三種周期,即治世與亂世相互交替的周期,反復發生的狀況或事件的周期,以及皇朝從興起到繁榮再到衰落和滅亡的周期,而這后一種周期是占首要地位的。
至此,我們可以對前文的觀點加以總結。在希臘、羅馬和古代中國的歷史著述中,存在三種類型的界域:第一,古代希臘的歷史著述中反映出一種人類歷史的界域。在此界域中,單個的國家經歷了產生、成長、繁榮和衰落階段,而每一個歷史敘述中的主體的最終衰落甚至滅亡都處于思考范圍之內。第二,古代羅馬的歷史著述反映出一種 “民族”歷史的有限界域,它被視為是一個巨大的動態過程,一個從弱小的開始到世界的主宰的過程,對這種主宰地位的威脅盡管不一定能夠被感知到,但是似乎可以被避免,并且羅馬的衰落作為一種真實發生的可能性并不在被考慮范圍內。第三,中國的歷史著述反映出,中華帝國的歷史界域是以天際作為邊界,這種歷史由諸多的治平與混亂周期或朝代更迭階段組成,而帝國的滅亡問題,既沒有被考慮過,甚至也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