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樸趾源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關聯研究
- 陳冰冰
- 9587字
- 2020-05-14 17:46:27
第二節
樸趾源的士意識
士文化的發展雖然擁有幾千年的歷史,但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士”也會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士文化總是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有著密切的關聯。中國社會擁有兩千多年的士文化,但是因為中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社會文化多元化發展,中國社會很難形成一種純粹的特定文化。所以在中國,士農工商這一傳統的身份制度并沒有形成統一的法律界定,士農工商的排序也沒有嚴格的尊卑界限,士可以為農工商,農工商也可以為士,中國的一統是政治的一統、意識形態的一統。而與中國不同,朝鮮社會民族單一,更容易形成一種讓全社會崇尚的文化價值和生活方式。[25]因此,在朝鮮社會身份等級制度較為森嚴,農工商界限分明,兩班階層享有絕對尊貴的身份特權。
17世紀后期,隨著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商業性農業也隨之興起。到了18世紀,朝鮮社會國內的商業活動進一步發展,同時還將貿易活動擴展到海外,朝鮮和清朝、日本之間的貿易往來較為頻繁,出現了資本積累。一部分沒落兩班階層既沒有走向仕途,也沒有基本的生活來源,為了維持生計甚至要賣掉自己的兩班身份;而一部分靠自己的勞動富裕起來的農民和手工業者則擺脫了在經濟上和身份上對兩班的依附關系,轉化為獨立的富農和富商階層,他們開始主動地去參與社會活動,努力地掙脫被剝削、被壓迫的枷鎖。在這一社會背景下,朝鮮社會后期貧富差距逐漸加大,身份買賣制度愈演愈烈,兩班與平民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兩班、中人、平民、賤民之間所維持的嚴格的等級制度開始面臨崩潰。
樸趾源雖然出身于兩班貴族家庭,但是卻具有較為超前的意識和敏銳的洞察力。樸趾源認識到當時的朝鮮社會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兩班貴族逐漸走向沒落,身份等級制度開始崩潰,傳統的士意識已經阻礙了社會的進步與發展。兩班士人階層必須根據時代的發展更新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必須重新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樸趾源用自己進步的思想意識,揭示了傳統士文化中所存在的弊病,并對朝鮮社會的士意識進行了重新定義。
一、讀書之法
士人,古時指讀書人,也是古代知識文人的統稱。讀書是士人的根本,是古代文人獲得知識的重要途徑,也是他們實現自己人生目標的必要資本。正如中國古代哲學家王充在其《論衡》中所說,“人有知識(學),則有力矣。”(《論衡·效力》)知識是財富的基礎,知識也是獲取權力的源泉。[26]“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讀書與入仕之間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關系,讀書是入仕的前提,而入仕是讀書的目標,是對讀書效果的一種實踐檢驗。
士文化的傳統是以儒家文化中“修齊治平”的入世思想為內涵的知識文人的文化傳統,而“內圣外王”則體現著士人階層最根本的人生價值觀。所謂的“志于道”,即強調作為“士”,既要做到“獨善其身”,又能夠“兼濟天下”。隨著科舉制度的興起,知識文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開始發生傾斜,作為“士”出身的知識文人必須實現向“仕”的轉化,這是當時知識文人的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基本途徑,也是他們唯一的人生目標。而此時所謂的士文化不過成為謀取現實功利的一種代言,知識分子也不過是科舉制度的附屬品。只有出仕為官才能體現作為“士”的人生價值,也只有通過科舉才能實現人生的理想和目標。
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士階層“獨善其身”“兼濟天下”的人生態度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他們把入仕作為讀書的最終目標,而忽略了讀書的根本及內心的修養。樸趾源對讀書的方法和讀書的目的進行了重新定義,企圖以此來挽救已被世俗玷污的士文化,重新復歸傳統士文化的精髓。樸趾源認為讀書是知識積累的過程,是加強自我修養的途徑,以個人私欲為最終目的的讀書不是真正的讀書,也不能從中真正領會到讀書的意義。如他在《原士》中講道:“讀書而求有為者,皆私意也。終歲讀書而學不進者,私意害之也。出入百家,考據經傳,欲試其所學,急于功利,不勝其私意者,讀書害之也。”[27]讀書原本應該是毫無私心私欲的,如果急于功利,不能夠安心讀書,那么讀書就毫無價值可言。
樸趾源認為真正的“士”必須首先做到潛心讀書,擁有一定的知識積累才能稱得上“雅士”。樸趾源指出:“所謂善讀書者,非善其聲音也,非善其句讀也,非善解其旨義也,非善于談說也。雖有孝悌忠信之人,非讀書,皆私智鑿也;雖有權畧經綸之術,非讀書,皆拳數中也,非吾所謂雅士也。吾所謂雅士者,志如嬰兒,貌若處子,終年閉其戶而讀書也。嬰兒雖弱,其慕專也;處子雖拙,其守確也。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其惟閉戶而讀書乎。”[28]這里,樸趾源不僅對“士”重新進行了定義,對“讀書”也賦予了新的闡釋。“閉戶而讀書”強調的只是一種讀書的態度,即應該像嬰兒和處子那樣,要有專一的態度和堅韌的毅力,而不是所謂的不關心世事,不結合實際的“閉門造車”。
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實用,樸趾源在《原士》中對這一內容也進行了具體的闡述,“夫讀書者,將以何為也?將以富文術乎?將以博文譽乎?講學論道,讀書之事也;孝悌忠信,講學之實也;禮樂刑政,講學之用也。讀書而不知實用者,非講學也。所貴乎講學者,為其實用也。”[29]讀書包括學問和道兩個方面,如果單純地只是傳授知識,那么所謂的講學就沒有實際的意義和價值,所謂的孝悌、忠信,這些內容如果不付諸實際,那講學的價值就無從體現。所謂的“善讀書者”就是懂得將書本知識與現實生活相結合,并能將這些知識加以靈活運用,將文字轉為實踐,通過實踐來驗證自己對所學知識的掌握。
《楚亭集序》中寫道:“古之人有善讀書者,公明宣是已。古之人有善為文者,淮陰侯是已。何者,公明宣學于曾子,三年不讀書。曾子問之。對曰:‘宣見夫子之居庭,見夫子之應賓客,見夫子之居朝廷也,學而未能,宣安敢不學而處夫子之門乎。’背水置陣,不見于法。諸將之不服固也。乃淮陰侯則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兵法不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乎。’故不學以為善學,魯男子之獨居也。增灶述于減灶,虞升卿之知變也。”讀書者首先應該具有實踐意識,能夠把握作者的創作意圖和精神實質,并將書中的智慧應用于社會現實,解決現實生活中所存在的實際問題,具有這種知變能力的人才能稱為真正的讀書之人。所以,對于士而言,不僅要了解讀書的目的,同時還要掌握讀書之法,只有將書本上的知識應用于社會現實之中,才能發揮這些知識的真正價值。
樸趾源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到讀書的方法問題,如他在《北學議序》中寫道:“雖以舜孔子之圣且藝,即物而刱巧,臨事而制器,日猶不足,而智有所窮。故舜與孔子之為圣,不過好問于人,而善學之者也。”[30]樸趾源認為,圣人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懂得學習的方法,不僅自己勤于學習,還善于向身邊的人學習。樸趾源在《原士》中對讀書的方法也進行了詳細的闡述,“讀書之法,莫善于課,莫不善于拕。毋貪多,無欲速,定行限遍,惟日之及,旨精義明,音濃意熟,自然成誦,乃第其次。”[31]讀書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能急于求成,更不會一蹴而就,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才能達到讀書的目的,做到學為己用。
《許生傳》中許生的形象就是樸趾源所設計的一個理想的讀書人,首先能夠做到幾十年如一日地安心讀書,后來因為生活所困而走出家門,棄書從商,并在商業活動中獲得成功。許生用自己的知識創造出了巨額財富,證明了知識所具有的社會價值,并實現了讀書的真正目的,為朝鮮社會的兩班貴族樹立了正確的讀書觀。
樸趾源雖然經常把沒落的兩班士人作為諷刺的對象,披露沒落兩班的無為徒食,不思進取。但是樸趾源本人也出身于兩班貴族家庭,作為兩班士人階層中的一員,他所否定的并非是兩班貴族的身份制度,而是批判逐漸走向沒落的兩班士人的無能無為。在樸趾源看來,兩班依然具有不同于一般民眾的高貴身份,屬于社會的上層存在。如在《兩班傳》中曾寫道:“維天生民,其民維四,四民之中,最貴者士。”
另外,在《兩班傳》中,樸趾源用辛辣的筆觸諷刺了因家世衰落而變賣自己兩班身份的沒落兩班。樸趾源雖然在作品中用較為犀利、辛辣的語言對該兩班進行批判,但是樸趾源所批判的根本是兩班因為自己的無能而賣掉自己的身份這一事實。樸趾源認為“士”的身份如同天爵,有著高尚的情操和遠大的理想,不管是出仕顯貴還是貧窮衰敗,都應該始終保持著士的高貴品質,“士乃天爵,士心為志,其志如何,弗謀勢利,達不離士,窮不失士。”[32]不僅如此,樸趾源進一步指出士的身份高貴如天子,天子本身也出身于“士”,天子與一般士的區別只是爵位的不同,其身份本身不存在差別。“故天子者,原士也;原士者,生人之本也。其爵則天子也,其身則士也。故爵有高下,身非變化也;位有貴賤,士非轉徙也。故爵位加于士,非士遷而爵位也。”[33]由此可見,從根本上來說,樸趾源對士的態度是肯定的,他不僅肯定士的存在,同時也主張士的身份之高貴。
二、經世之學
樸趾源強調讀書的重要性,但這只是作為一個知識積累和個人修養的過程,讀書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實用于社會,即“經世致用”。這里所說的“經世致用”與第一節中所提到的,明清之際黃宗羲、顧炎武等經世實學者們所倡導的“經世致用”的觀點是一致的。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經世精神,儒家思想提倡“修己”,但也同樣重視“治世”。“經世”概念最早見之于《莊子·齊物論》,其言有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辨。”
儒家提倡實學,主張實踐,強調了解實際問題和政治問題的重要性。中國明清時期,以“實利”、“實用”為主要內涵的實學思想開始高漲。明代著名學者焦竑在《澹園集》中曾說過:“余惟學者患不能讀書,能讀書矣乃疲精力雕蟲刻之用,而所當留意者,或束閣而不觀,補不善讀書之過矣。夫學不知經世,非學也;經世而不知考古之變,非經世也。”[34]作為儒生,讀書固然重要,但是讀書的最終目的還是經世。關心社會、參與政治是傳統儒家思想對儒生的一個基本要求,也是儒生的基本責任和義務。不僅如此,焦竑還進一步指出了實踐的重要性:“學書者必執筆臨池,伸紙引墨,然后為學書;學匠者必擇斧運斤,中鉤應繩,然后為學匠。如何學道只是口說?口說不濟事,要須實踐。”[35]學習只是掌握基本知識和技能的過程,通過實踐,才能實現這些所學的真正價值,才能最終的參與社會、服務于社會。這便開啟了儒家經世之學的新境界,經世不再只是一種抱負,而更是一門救世的學問,而這學問也最終會成為封建社會走向近現代的原動力。
樸趾源作為實學派文人的代表,一直主張社會實踐,強調學習的“實用性”。“夫讀書者,將以何為也。將以富文術乎,將以博文譽乎。講學論道,讀書之事也。孝悌忠信,講學之實。禮樂刑政,講學之用也。讀書而不知實用者,非講學也。所貴乎講學者,為其實用也。”[36]儒家傳統思想主張“正德利用厚生”,而樸趾源卻指出:“利用然后,可以厚生,厚生然后,正其德矣。”[37]在樸趾源看來,作為“士”,必須首先學會用自己的知識和學問去造福民眾,只有恩澤于民、恩澤于萬物,才能真正實現“正德”。所以,知識的積累和個人的修養只是前提,實踐對于知識文人來說同樣非常重要。
朝鮮社會后期,空談空論的性理學嚴重地束縛著人們的思想,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樸趾源等進步學者通過犀利的文章揭示社會的腐朽墮落,批判當時社會中存在的浮華不學之士。他們堅決反對性理學者假借圣人的語言以實現其治人的把戲,稱他們為假道學、欺世盜名者。“今以浮華不學之士,率其惰窳無知之甿,即何異于使醉人相瞽哉。是故,漢之二千石,必有孝弟力田之舉,安定學規,乃設農田水利之科,無他貴實學也。”[38]樸趾源認為毫無實踐意識,只會空談空論的浮華之士,有悖于傳統的儒學精神,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障礙。這種“由虛返實”的思想意識標志著朝鮮后期儒學價值觀的根本轉變。
不僅如此,樸趾源還指出實學的一個重要方向就是發展工商業,這是對傳統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挑戰。《論語·里仁》里曾經提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即“義”和“利”本是區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傳統的儒家思想對士、民、工、商進行了嚴格的定位,而工商階層一直是遭受鄙視的對象。然而隨著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傳統的儒家思想開始發生微妙的轉變。
早在十六世紀初中國就已經出現新的義利觀,如李夢陽在《明故王文顯墓志銘》中提到:“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39]17世紀初,顧憲成也曾在其《墓志銘》中寫道:“以義詘利,以利詘義,離而相傾,抗為兩敵。以義主利,以利佐義,合而相成,通為一脈。”[40]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出現了“棄儒就賈”運動,這一社會運動一方面為社會創造了大量的財富,同時也為儒家的社會活動創造了新的條件,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儒學的轉向成為定局,“棄儒就賈”為儒學轉向社會提供了一條重要渠道。[41]
朝鮮社會自經歷了丙子和壬辰兩次戰爭之后,一直實行閉關鎖國政策。18世紀末,朝鮮內部矛盾紛爭,國家不斷走向衰落,樸趾源等進步文人開始尋求救國救民之路。他們一方面提倡北學,學習中國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文化;一方面大力提倡振興工商業,認為工商業的發展是社會進步的必然。樸趾源指出:“農工商賈之事其始亦出于圣人之耳目心思……然而士之學,實兼包農工賈之理,而三者之業,必皆待士而后成。夫所謂明農也,通商而惠工也,其所以明之通之惠之者,非士而誰也。故臣竊以為,后世農工賈之失業,即士無實學之過也。”[42]農、工、商、賈,所謂的四民之事本就“出于圣人耳目心思”,作為圣人之學,兩班士大夫從事工商業活動自然也是無可厚非之事。作為“士”這一階層,首先應該做的就是學以致用,將所學知識應用于社會實踐,只有真正領悟了實學的精神,才能正確地發揮“士”的作用。
正如中國在明清之際出現的“棄儒就賈”一樣,17—18世紀的朝鮮同樣也出現了類似的現象。“士”階層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必須轉化成“仕”,這就需要通過科舉考試才能夠得以實現,然而隨著士階層人數的不斷增加,士人獲得功名的機會越來越少,他們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從事一些商業活動,所以“棄儒就賈”的風氣便形成了。前面所提到的《許生傳》中的許生就是一位極具實踐意識的儒生,也是“棄儒就賈”的典型。許生本原本是一位只知“晝夜讀書”的儒生,每日只能靠其妻子為人縫衣度日,迫于生活的壓力,不得已棄儒就賈,開始了以販賣為主的商業活動。樸趾源在作品中所設計的許生這一形象是一位由傳統的“士”成功轉變為積極參與社會實踐活動的商人的典范,這也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樸趾源為士階層所指明的一個新的發展方向。[43]
樸趾源在《兩班傳》中也對兩班士人階層的身份進行了重新定義。“君子哉富人也。兩班哉,富人也。富而不吝,義也。急人之難,仁也。惡卑而慕尊,智也。此真兩班。”[44]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不斷發展的朝鮮社會,“讀書”“為仕”已經不能夠再作為衡量兩班的唯一標準。作為兩班階層同樣需要進行社會生產,而發家致富自然也成為兩班身份價值體現的標準。所以,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樸趾源對士意識進行了新的詮釋,“經世致用”,積極參與社會實踐,將儒家的古文典籍轉化為現實的社會財富,以此來實現社會的發展和國家的富強,通過另一種途徑來實現儒生“治國齊天下”的社會重任。
所以,士階層參與社會生產,從事商業活動,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也是儒學發展的一個社會必然,是儒學的內在發展與社會變動之間相互影響的結果。一直以來,士人階層都將從事社會政治活動定位自己的人生目標,而儒學也就成為他們從事社會政治生活的思想指導。然而,士人從商這一現象的出現,使儒學思想不再僅僅只是社會政治生活的主導,同時也為其今后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指導原則創造了條件。
三、交友之道
朝鮮社會身份等級制度森嚴,由于身份上的差距,兩班貴族同一般的平民、庶民階層而不能隨意地交往,而朝鮮社會性理學禮教的屬性就是按照名分論將身份的不平等合理化。尤其到了朝鮮社會后期,兩班階層的交友觀日趨走向世俗化,“君子之交”開始過分地執著于名分和勢利。樸趾源反對這種因禮教的名分論而造成的市民身份的不平等現象,他批判世俗化的交友觀,并以身處社會底層的人物為創作原型,為這些身份卑賤之人著書立說,如《馬駔傳》中以流浪街頭乞討、賣唱為業的宋旭、張德弘,《穢德先生傳》中以掏糞為業的役夫嚴行首,《虞裳傳》中雖聲名遠震于日本但在朝鮮卻不得重用的譯官虞裳。這些人物形象的出現打破了傳統士大夫文人所追求的“忠、孝、烈”的精神世界,與他們所提倡的道學者們的品德修為也相距甚遠,而在樸趾源看來他們卻是社會中最真實的人物存在,他們身上有著道學者們所不具備的高貴品德。
《馬駔傳》是體現樸趾源交友觀的一個代表性作品,該作品中將當時的“君子之交”歸納為三類,即名、勢、利。“天下之所趨者勢也,所共謀者名與利也。杯不與口謀,而臂自屈者,應至之勢也。相和以鳴非名乎,夫好爵利也。然而趨之者多則勢分,謀之者眾則名利無功。故君子諱言此三者久矣。”作品還進一步指出:“忠義者,貧賤者之常事,而非所論于富貴耳。”[45]傳統的忠義觀念已不再是評判兩班儒生的標準,忠義的概念也隨之發生了轉變。作品最后阘拖的一句“吾寧無友于世,不能為君子之交”,表現了作者對當時社會流行的所謂的“君子之交”的莫大的諷刺。
樸趾源認為交友首先應該要交心,不應該被世俗名利所羈絆,更不應該受身份、權勢、地位等的約束。他在《放瓊閣外傳》中寫道:“友居倫季,匪厥疎卑,如土于行,寄王四時,親義別敘,非信奚為,常若不常,友乃正之,所以居后。”[46]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這五種人倫關系中,朋友雖然處在末位,但是朋友有信,卻是處理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的道理和行為準則。朋友之間若沒有道義和誠信,那人與人之間就不存在“善”,而所謂的“忠、孝、悌、忍”便只不過是空談論道而已。
不僅如此,樸趾源還根據自己的理解,重新定義了朋友的概念。“古之言朋友者,或稱第二吾,或稱周旋人。是故造字者,羽借為朋,手又為友,言若鳥之兩羽而人之有兩手也。”[47]所謂的朋友,就是第二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個翅膀,另一只手。朋友之間應該是平等的關系,不存在身份上的差別和地位上的懸殊。同時,樸趾源還強調“友之必求于現在之當世也明矣”,即,以上所述的交友觀不僅存在于古代,在當今社會依然成立。因此,這種世俗的交友觀,必須及時更正。
樸趾源之所以能夠提出這種進步的交友觀,同其“人物性同”思想有著直接的關系。樸趾源在地圓地轉說的基礎上,否定了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之說,并進一步提出了人間萬物在根源上的一致平等關系。所有的存在,從根源上來說都只是一粒塵埃而已,人類也不例外,所以人類和世間萬物在根源上是平等的。“如今大地一點微塵之積也。塵塵相依,塵凝為土,塵麤為沙,塵堅為石,塵津為水,塵暖為火,塵結為金,塵榮為木,塵動為風,塵蒸氣郁,乃化諸蟲。今夫吾人者,乃諸蟲之一種族也。”[48]
兩班與賤民雖然在身份地位上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差距,但他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人世間的一個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說,兩班與賤民相比并無任何優越性。相反,在朝鮮社會后期,兩班社會不斷瓦解,出現了大批腐化墮落的沒落兩班。他們滿口仁義道德,而終日卻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樸趾源將他們稱為“天下之巨盜”“天下之大賊”。而那些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雖然身處社會的最底層,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事社會最低賤的工作,但是他們都是靠自己的勞動生活,擁有高尚的道德和品格。因此,對于勞動人民的貧賤生活不應該鄙視,而應給予尊重。
《穢德先生傳》中的嚴行者就是出身較為低賤的庶民階層。他雖然以積糞為業,卻品格高尚,學者蟬橘子將其視為摯友,并稱其為“穢德先生”,以表敬意。而蟬橘子的弟子子牧卻對其老師的這一做法表示不滿,“夫嚴行首者,里中之賤人役夫,下流之處而恥辱之行也。夫子亟稱其德曰先生,若將納交而請友焉。弟子甚羞之,請辭于門。”嚴行首這樣出身低賤的人,本不應該作為兩班的交友對象,蟬橘子不僅不顧身份同他交往,還尊稱其為先生,這讓他的弟子覺得甚是蒙羞。子牧的這一想法也代表了當時朝鮮社會中大多數兩班階層的思想認識。而蟬橘子在聽到弟子的這番話語之后,用簡單犀利的語言諷刺了朝鮮社會扭曲的交友觀,同時也指出了交友的真正內涵。“市交以利,面交以諂。……以利則難繼,以諂則不久。夫大交不面,盛友不親,但交之以心,而友之以德,是為道義之交。上友千古而不為遙,相居萬里而不為疎。”[49]
樸趾源在這里還進一步歌頌了嚴行首的高尚行為,并對以子牧為代表的勢利兩班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文中寫道:“嚴行首負糞擔溷以自食,可謂至不潔矣。然而其所以取食者至馨香,其處身也至鄙污,而其守義也至抗高。推其志也,雖萬鍾可知也。繇是觀之,潔者有不潔,而穢者不穢耳。”[50]樸趾源借用蟬橘子之口表明了自己的交友觀,即,交友的前提應該是“道”和“義”,而不應該有身份等級之分,這樣所交到的朋友才能夠長遠。
樸趾源不僅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應該受身份和地位的約束,同樣也不存在國界的限定。他在談到與中國知識文人的交往時說道:“言語雖殊,書軌攸同,惟其歡笑悲啼,不譯而通,何則?情不外假,聲出由衷。”[51]真正的友情不應該被禁錮在一些倫理道德的桎梏之中,而應該是真摯的感情流露和自覺的意識交流。樸趾源在中國期間,雖然與中國文人無法用語言交談,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樸趾源與中國文人之間的友誼,他們常常廢寢忘食地徹夜筆談,交流思想和學術。
《忘羊錄》中有這樣的一段記載:“朝日,隨尹亨山嘉銓,王鵠汀民皡,入修業齋,閱視樂器,還過亨山所寓,尹公蒸全羊,為余專設也。方論說樂律古今同異,陳設頗久,而未見勸餉。俄而,尹公問羊烹未。侍者對曰:‘向設已冷。’尹公謝耄荒憒憒。余曰:‘昔夫子聞《韶》不知肉味,今鄙人得聞大雅之論。已忘全羊。’尹公曰:‘所謂臧谷俱忘。’相與大笑。遂次其筆語,為《忘羊錄》。”[52]
樸趾源在這里引用了《論語》中的一個典故,“孔子聞韶音,三月不知肉味”,來表達自己在與友人交流時的專注,以及對這種毫無拘束地隨心交談的珍惜。過多地約束于社會禮俗,就無法實現真正的交往,也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友情。也正因如此,樸趾源在出訪中國期間才能夠交到那么多的摯友。
朝鮮社會后期,性理學過分強調道德修養與身份貴賤,致使兩班階層逐漸脫離社會生活,成為只知讀書的書呆子或偽君子。傳統的士意識也逐漸發生扭曲,出現各種弊端,此時的朝鮮社會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思想來打破當時腐朽的社會局面,為朝鮮社會的發展注入新鮮的活力。以樸趾源為代表的實學派進步文人反對性理學的空談空論,主張實事求是、經世致用。他們批判朝鮮社會的兩班文人只知讀書而不懂得學以致用的舊學風,主張要將讀書與社會實踐相結合,并指出讀書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實用,這也是兩班文人作為“士”的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根本途徑。只有了解社會,投身于社會,才能實現從“士”到“仕”的轉變,“經世致用”的儒學精神才能成為現實。
同時,樸趾源還立足于“人物性同”、萬物平等的思想,對朝鮮社會的交友觀進行了新的詮釋,認為真正的“君子之交”應該是交心,沒有身份、地位上的約束,沒有語言、國籍上的界定,更不應該是束縛于名、勢、利的世俗之交。庶民階層雖然出身低微,但是他們勤勞樸實的美德應當受到稱贊;而相反,兩班貴族如果不參與社會實踐,只知無為徒食,那必將會被社會淘汰。“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兩班貴族與庶民之間雖然在身份上存在著等級差別,但是只要彼此“志同道合”,便可以視為摯友,自然可以擁有真正的友誼。
樸趾源從讀書、經世和交友等三個方面對儒家傳統的士意識進行了新的定義,使傳統的儒家思想為適應朝鮮社會的發展完成了一次蛻變,為朝鮮后期的儒生在人生觀、價值觀的轉變等方面指明了方向。樸趾源的士意識既是對儒生的重新塑造,同時也為朝鮮后期社會的發展和變革提供了思想和理論依據,并廣泛地滲透于社會政治、學術研究、經濟發展等不同領域,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