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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走進劇院的神話:詞語的勝利

通過劇院這個媒介觀看神話則無須復制古老神話,但是可能會帶來一些問題。神話重復和加強了社會價值觀,同時劇院再次打開了模擬客體和原創(chuàng)主體之間的差距并藉此重新審視和質疑該社會的價值觀和結構。由于堅持強調沖突和強調現存范疇之間的灰色地帶,悲劇或許比其他任何戲劇形式更能暴露進退兩難的困境,而不必承諾沖突的解決或調解。[1]特別是,悲劇把古老的困境放置在全新的市民國家這個語境中,這就加劇了問題的嚴重性,也給那些耳熟能詳的神話帶來了諸多麻煩?!秺W瑞斯提亞》就是所有被稱作“悲劇時刻”的一個代表,[2]堅持把荷馬英雄們的神話世界與城市的政治世界之間的沖突加以戲劇化,并且對外聲稱要解決這些沖突。隨著希臘城邦的日益建設,需要討論的主要問題就是正義的概念以及正義與個人、市民機制以及上帝之間的關系。這個三部曲首次上演是在阿瑞爾帕格斯(Areopagus)戰(zhàn)神山最高法庭成立不久之后,該法庭是負責處理以下問題的第一家法庭,即負責審理殺人案件,解決正義與私人復仇、宙斯意志,以及復仇女神三姐妹所代表的古老的幽冥宗教力量之間的關系問題:這個全新的大會和法庭如何與復仇和懲罰的制度相一致?它們的權威來自哪里?實現它們目的的最佳手段和程序又是什么?

《歐墨尼得斯》是以法庭的成立和慶?;顒邮瘴?,法庭的設立結束了報復和暴力的冤冤相報,這一點正如《阿伽門農》(Agamemnon)和《奠酒人》(Coephoroi)里所描述的導致了戲劇被解讀為是法律戰(zhàn)勝復仇、秩序戰(zhàn)勝騷亂的敘事作品。[3]這當然確實如此,從《阿伽門農》開始,克呂泰墨斯特拉、合唱團、埃癸斯托斯(Aegysthus)以及阿伽門農等人物代表了障礙物,這里的主要意思就是復仇或懲罰。因此阿伽門農和希臘人對特洛伊人發(fā)動的戰(zhàn)爭是為了報復帕里斯(Paris)拐走了海倫(Helen),克呂泰墨斯特拉謀殺阿伽門農是為了報復阿伽門農把他們倆的女兒伊菲革涅亞(Iphigeneia)作為戰(zhàn)爭的獻祭品,而埃癸斯托斯謀殺阿伽門農是為了報復另一個暴行,即阿伽門農的父親阿特柔斯(Atreus)趕走了埃癸斯托斯的父親梯厄斯忒斯(Thyestes)?!兜炀迫恕防锏睦K之以法又是意味著懲罰性報復,就像埃癸斯托斯和克呂泰墨斯特拉兩人的合謀反過來被俄瑞斯特斯(Orestes)和厄勒克特拉(Electra)以及合唱團所解讀的那樣。復仇女神所倡導的正義觀雖然在《歐墨尼得斯》中遭受攻擊和嘲弄可卻無異于前兩部劇中人物所提出和采取行動的觀念,這即便不是鼓勵也是理解了所謂保持中立的合唱團。阿波羅把這個正義描述為“懲罰之坑,在這個坑里,頭被切掉,眼被挖出,喉被割斷,尊嚴被閹割”(188—189),輕易地忘掉了他自己要求俄瑞斯特斯為父報仇的建議正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

同樣清楚的是,意識到上面那個前提將會延續(xù)這些恩怨而不是了斷這些恩怨,因為該前提鼓勵更多的報復和更多的懲罰。受害者被迫面對復仇責任這個負擔,而一旦擔負這個復仇的責任,那么他們也會成為下一個罪行的加害者,這又會引起更多的暴力、懲罰和侵權,諸如此類沒完沒了。相反的是,《歐墨尼得斯》所倡導的正義觀被描述為“合法性”“有序的禮節(jié)”“正當的程序”或者“法律與秩序”等詞語所意指的正義,傳遞出來的信息是從早期不公正的受害者所主導的正義轉變?yōu)楝F在主要由法庭和法律制度操作的正義。這部戲劇中敘述的信息不比抗辯、聽證、控(起)訴、辯護律師、陪審團、判決(書)以及宣判(刑罰)等當代法律術語少。

不過,我們必須知道,是不是我們自己全神貫注于正義的概念就是合法性及其與國家的關系才導致了我們對于《奧瑞斯提亞》的這些解讀好像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這些解讀有沒有可能更多的是關于我們自己而不是埃斯庫羅斯,或者他的人物或觀眾?不管怎樣,這都泄露了一種變態(tài)偏執(zhí)的西方思維,即偏好用二元對立和辯證合成的術語來思考和表達。另一種解讀是希望在觀看雅典戲劇時不要試圖尋找早前法律或正義的所謂真相,而是在解讀悲劇時避免簡單歸類或膚淺解析,相反應該(像尼采所希望的那樣)“超越善良與邪惡之上”。有人歌頌是法律程序和詞語解決了問題而不是個人復仇和暴力解決了問題,這樣的解讀表明那些歌頌既不成熟又不恰當。

首先,雅典娜法庭所倡導的法律正義的概念與古老的復仇體制沒有什么不同,因為恐懼和懲罰依然被保留以便引起世人對法律的尊重:

您的政體不要徹底摒棄恐懼。

因為如果免于恐懼有誰還會剛正不阿?

堅守神圣正直的法律所帶來的恐懼,

就會確保您的城池固若金湯。

(《歐墨尼得斯》,699—702)

當然,審判看起來不同,因為俄瑞斯特斯被判無罪;假如判決有罪,這個相同的懲罰又會強加于他,就像他強加給他的受害者一樣,這就是復仇和暴力冤冤相報所延續(xù)的,不過這次是通過法律的手段。

其次,雅典娜法庭上的莊嚴儀式、程序禮節(jié)以及有序辯論最后并沒有解決問題:結果陷入僵局,贊成與反對的陪審員各占一半人數。俄瑞斯特斯無罪釋放不是因為正義這個概念而是一個權宜之計:雅典娜曾警告復仇女神不要“用權宜之計”玷污了“純潔的法律”卻恰恰把自己的一票投給了俄瑞斯特斯。法律因此不是作為正義這個虛幻的概念取得勝利,而是作為強權和政治的手段取得了勝利,或者用??碌脑捴v是作為合理化、規(guī)范化以及控制權的手段取得了勝利。審判機制神化了權力的法律源泉,后者不僅依靠邏各斯和理性,還依靠奇觀的力量,還依靠非語言符號以及意象。在此類意象中,首當其沖的當屬那些被打敗的死去的婦女意象。

最后,事實再次表明,法律所謂依靠語言而不是武力來解決沖突是荒誕不經的。語言是一個不可靠的東西,正如各色人物訴求同一詞語“障礙物”(dike)來表達他們各自不同的目的。誠然,在探究文本中緊張沖突的時候語言處在最前沿,語言構成了而不是解決了戲劇里描述的僵局。語言不是其他地方發(fā)生的事情、思想和意義的透明中介,它不是反映了而是制造了、再制造了并且還經常歪曲了那些事情和意義。就像埃斯庫羅斯和其他悲劇作家所領會的,詞語有時候用來把假的東西好像說成真的又把真的東西好像說成假的。因此,劇中人物說一些他們知道可能會是假的東西,而他們的聽眾事實上又相信那些不真實的東西同時反而懷疑那些確為真實的東西:克呂泰墨斯特拉的言辭成功地說服了阿伽門農走上紅織錦褻瀆神明,這個悲劇性過失導致他立即垮臺;俄瑞斯特斯能夠欺騙仆人和克呂泰墨斯特拉讓他進入宮殿,正是訴諸希臘人熱情好客的規(guī)矩,而對于卡珊德拉(Cassandra)的預言,世人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相反,那些企圖利用語言操控局面的人物最終卻敗露了,因為語言溜出去后就不受他們管控了。所以,觀眾對于這樣的事實很敏感,即說話的人并不總是在說他們想要說的東西,或者他們想要表達的意思不是他們所說的。最終,語言不是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的交流媒介,也不是表達真相的工具,它成了混亂、沖突和歧義的源泉;語言不是在調解心智與現實卻是在制造、再制造甚至歪曲并掩蓋現實。觀眾對于語言準確性的安全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語言這個媒介的懷疑。從質疑語言的作用開始,這就是質疑由該語言構成的社會秩序所邁出的一小步:我們不自主地懷疑,法律秩序是建立在非常不可靠的基礎之上的。

我不贊同《奧瑞斯提亞》敘述了合法性正義這個觀點,所以我想探究的是這些解讀所忽略或所壓抑的東西,即它敘述的是男人操控了女人。雅典娜法庭不是解決復仇與懲罰這個頑固循環(huán)的高超機制,它不過是用另一種手段延續(xù)著冤冤相報。最后,法庭這個機制是對待政治問題的一個政治手段,而政治問題從來都是性的問題。[4]

[1] See especially Charles Segal, Tragedy and Civilization: An Introduction of Sophocle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2] Jean-Pierre Vernant and Pierre Vidal-Naquet, Tragedy and Myth in Ancient Greece (Brighton: Harvester Press, 1981)[1972].

[3] 例如,詹姆斯·博伊德·懷特(James Boyd White):復仇女神三姐妹、阿波羅和雅典娜所代表的力量是“這里合并成一種新的形式和活動,一種用權威講述故事的機制,這樣的話它們就不會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會陷入其他晦澀神秘的意義。因此,法律把我們所有人從這個不可忍受混亂無序的世界中解救出來,這個世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故事、才智、行動和自我都是混亂無序的。”Heracles' Bow (Madison, Wis.: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1985), at 180.

[4] See James Redfield, ‘From Sex to Politics: The Rites of Artemis Triclaria and Dionysos Aisymnetes at Patras’ in Before Sexuality, sup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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