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愛情守恒定律作者名: (俄)葉甫蓋尼·希什金本章字數: 10394字更新時間: 2020-05-14 17: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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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巴雷奇·卡列特尼科夫,還在改革之前的年代,人們背后就給他起外號“老爺”,派頭不小的商人,莫斯科一家大型控股公司的創建人,常常喜歡喝一小杯白蘭地,講述自己商人出身的先輩。沒有粉飾,沒有傳奇,卡列特尼科夫家族在俄羅斯確曾非常成功地做過木材貿易。不過瓦西里·巴雷奇只講八十年代的事,對于此前的族譜則絕口不提,因為俄羅斯的二十世紀,由于各種事件已經面目全非:革命、政變、內訌和武裝干涉戰爭,這個世紀走到盡頭已經成為一個在各領域或者是秘密迫害、或者是公開迫害的世紀:政治迫害、階級迫害、宗教迫害、民族迫害。
在二十世紀人丁興旺的卡列特尼科夫家族開始走向式微,族譜中甚至出現了后繼無人的支脈,俄羅斯的生活制度殲滅了他們。如今繼承瓦西里·巴雷奇姓氏的只有他的兩個兒子,還來自不同的婚姻:長子瓦吉姆和幼子羅曼。瓦吉姆有兩個女兒,對于卡列特尼科夫家族和姓氏來說,這是間接的損失和虧空。羅曼有一個兒子伊留沙,和媽媽住在漢堡的市郊,已經漸漸忘記了俄語,在一所偏重海洋學的外國語中學讀書。“伊留沙,請你和我還有爺爺講話的時候只用俄語!”每次和兒子通電話時,總能聽到自動穿插的德語,于是羅曼提出了嚴格的要求。瓦西里·巴雷奇雖然很少能夠見到這個唯一的“德國”孫子,愛他卻勝過“瓦吉姆的兩個女孩兒”,每逢伊留沙生日,除了買些小禮物,還會給他的賬戶存上一大筆錢。
瓦西里·巴雷奇和兩人妻子的關系都不牢靠,羅曼得到父親的看管和關愛同樣比同父異母的哥哥瓦吉姆要多。確實,后來瓦吉姆,而不是羅曼,成為父親商業事業中的第一大股東,但是即使在這個舞臺上羅曼也要略勝一籌。羅曼對于家族的企業不感興趣,無法鞏固它的經營路線。所以父親和瓦吉姆商議過后,從公司股份中認定出版這一塊兒供他經營。“讓他去做書吧。這也是盈利的產業。我們能夠保障他有國家定制,以及免費紙張。”當羅曼從德國回來,瓦西里·巴雷奇做出了這個決定,羅曼當時在漢堡科學院學習,撰寫學位論文。“好的。圖書——這對他的路,”瓦吉姆輕蔑地隨聲附和著父親,“而且紙還免費。要知道他可是我們的優等生。”
在羅曼就讀的中學,優等生的入隊儀式在紅場隆重地舉行,在宏偉的列寧墓碑墻下——列寧墓的看臺上。戴著熨得平整的紅領巾,聽著少先隊女輔導員洪亮的聲音,年輕的列寧主義者齊聲宣誓,揚手敬禮,形成一片手的叢林。作為忠誠于領袖事業的標志,典禮過后,他們出席大克里姆林宮舉行的音樂會,在幕間休息時享用免費的甜甜的冰激凌和茶水。
過了幾天,下課后艾米莉亞·阿爾卡季耶夫娜等候到羅曼,并將他請到了教師休息室。這個白發的老太婆是教務主任,牢牢地掌控著整個學校。她用銳利的眼睛盯著羅曼,那幅厚鏡片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增大了,她用事先準備好的話問道:“羅曼,你是我們學校的驕傲。現在你已經是一名少先隊員,在列寧墓旁宣過誓的。少先隊員沒有權力說謊!昨天你們班上誰在體育課的男生更衣室的護墻板上刻下了臟話?”
“我不……不知道……我沒看見……”,羅曼吞吞吐吐地說道,感覺心臟在嗓子眼里突突地跳著。
“好吧,就算你沒看見……”,艾米莉亞·阿爾卡季耶夫娜推斷道,“哪位男生上學帶著小折刀或者其他刀具?”
“我不知道……”
“羅曼,你不會說謊!不應該說謊!你是少先隊員!是扎魯賓嗎?”鐵面無情的教導主任死追著問道。
羅曼害怕供出扎魯賓,這個留級生,愛打架斗毆,學校流氓小團伙的頭子,就是說出他的名字也要萬分小心。
“不用怕,羅曼,你說的話,誰都不會知道。是扎魯賓嗎?”
“不是,是斯米爾諾夫。”羅曼喉嚨發干地答道。
“不可能!”艾米莉亞·阿爾卡季耶夫娜高聲喊道,“斯米爾諾夫是個非常守規矩的孩子!”
“扎魯賓給了他刀子……強迫他刻的……”
“啊,原來是這樣!嗯,這樣更好!”艾米莉亞·阿爾卡季耶夫娜不知道為什么高興起來。
第二天,下課之后,在學校操作車間的后面,籬笆旁,扎魯賓當著同班同學的面打了斯米爾諾夫,羅曼·卡列特尼科夫也在場,以示教訓。
“敢告密,兔崽子?出賣我?”扎魯賓一只手抓著不幸而無辜的可憐蟲斯米爾諾夫的脖領子,另一只手從側面不斷地用短拳擊打著他的頜骨,用力不大,卻充滿了侮辱。斯米爾諾夫的頜骨晃動著,像安在關節上似的,嘴不由自主地張著,嘴唇上流著口水。斯米爾諾夫不時地斷斷續續地哭訴著:“我跟誰都沒說!誰都沒說……”
羅曼·卡列特尼科夫沒有站出來為斯米爾諾夫打抱不平。第一片自責的沉重的烏云就這樣躺在他的心頭。回家的路上,出于背叛的羞恥,他激昂起來,從脖子上扯下紅領巾:“我不需要這樣的少先隊!”到家之后,他拒絕吃午飯,在自己的房間里放聲痛哭。
“很好!”父親瓦西里·巴雷奇高聲喊道,通過兒子發紅的眼睛他感覺到發生了爭執。“越早煅燒,越好!說吧!”
羅曼對他和盤托出,毫無隱瞞,在結束自己的懺悔時保證道:
“爸爸,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再也不會!”
“你們的教導主任——是一匹狡猾的老馬!”瓦西里·巴雷奇惡狠狠地贊嘆道,“看來,她在內務人民委員部工作過。我會同她談談,讓她以后不要再把你放到這種不利的境地。”
羅曼上十年級畢業班的時候,在中學結業考試期間,一個來自索科爾尼基醫學醒酒所的電話打到了部里瓦西里·巴雷奇所主管的總局:
“大尉薩達科夫,”打電話的人自我介紹道,“卡列特尼科夫同志,您的兒子,我們在索科爾尼基公園里撿到了他……”
“很好!”瓦西里·巴雷奇冷冷一笑,來到了醒酒所,看到單人鐵床的油布床單上赤身裸體、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兒子。“希望,沒有做任何筆錄?”他向警察大尉問道,還沒等到后者的報告,就硬塞給大尉一筆錢,大尉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最后迅速地把錢伸進制服的側兜里。
到了家里,羅曼在衛生間里地嘔吐、呻吟了很久,在地板上扭曲著身體,透過呻吟、疼痛和痛苦,不停地向旁觀著他的父親保證:
“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
原來,考試之后他和朋友們喝了啤酒,坐車去索科爾尼基公園游玩。在那兒他結識了一群從柳別爾茨來的小伙子,為了打賭決定喝一玻璃杯伏特加酒。羅曼喝啤酒已經喝醉了,也參與進去。
“讓你喝,讓你喝……喝個夠……這白酒,肯定是杜酒……這樣的酒最烈性。”沒有斥責,也沒有憐憫,瓦西里·巴雷奇看著抽搐的兒子說道。當羅曼完全清醒后,父親對他點撥道:
“滿滿一玻璃杯伏特加酒,只有敵人才會端給你。”
“我以后再也不會喝伏特加了。我保證,爸爸,再也不會!”
莫斯科大學歷史系三年級的大學生羅曼坐車來到了父親在郊區的房子。(當時瓦西里·巴雷奇已經是單身了)。羅曼耷拉著頭,認罪似的眼神盯著地面。
“爸爸,給我點兒錢……結婚用。我不得不結婚。女方懷孕了……以后我掙錢,還給你……我和古麗婭一起掙錢……”
“很好!”瓦西里·巴雷奇一聲傳統的高喊,“她需要莫斯科戶口和住房,我馬上就明白了。不過她還是個非俄羅斯人!她是誰?”
“她是阿拉木圖人……加油站旁邊咖啡館里的售貨員。卡什爾斯科耶公路那邊……”
第二天,在卡什爾斯科耶公路上,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酒館門前停下來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和一輛烏阿斯牌警車,轎車車牌號是政府公車車號。從伏爾加轎車上下來的是長者卡列特尼科夫和高大肥胖的警察上校米哈雷奇;從烏阿斯警車上下來的則是兩個高大魁梧的警察,手里握著沖鋒槍。
“你們的主管在哪兒?”瓦西里·巴雷奇大聲問道,站在小咖啡廳的中央,面向著廚房。
從吧臺旁邊的側門跑出一個穿著哈薩克服裝的小伙子,驚恐地盯著上校、手拿沖鋒槍的警察以及要求見領導的人。
“我……我是經理。”
“你叫什么,經理?”
“阿扎瑪特。”
“你們的古麗婭在哪兒?”
“在那兒,吧臺那兒。”
“就是那個細眼睛的?”
“是的。”
“你和她睡過嗎?”瓦西里·巴雷奇苛刻而毫無傻氣地盯著阿扎瑪特的黑眼睛。
“問題很清楚:你和她睡過嗎?”上校米哈雷奇加入了談話;手持武器的兩位警察,把阿扎瑪特更緊地圍在圈中,似乎默默而帶有威脅地重復著問題。
“是的……你們問這干什么?”
“米哈雷奇,你從經理這兒搞清楚,他是干什么勾當的?不販賣大麻嗎?”瓦西里·巴雷奇對上校說道,自己則朝著他們指認的那個亞洲姑娘走過去,她很苗條,按照東方的審美觀,大概很可愛:又大又厚的嘴唇,光滑黝黑的雙頰,焦黑的大波浪的頭發,在后腦勺編成粗粗的發辮。
“我是羅曼的父親。我們從這兒離開一會兒。”瓦西里·巴雷奇說道,朝儲物間的方向點了點頭,那里沿墻亂堆著紙盒箱子。
他們剛走進幽靜的角落,瓦西里·巴雷奇一把抓住古麗婭的頭發,抓住那編起來的粗粗的辮子,猛地向下一拽,揚起了姑娘的臉。
“你敢叫,母狗!你和誰懷的孕?”
“不知道。和羅曼,和他……”
“幾個月了?”
“不知道。三個月了吧。也許,不到三個月……”
她低聲嘟噥著,那壓抑的聲音從彎曲的嗓子里嘶啞地沖出來。最后瓦西里·巴雷奇放下她的辮子,朝廳里喊道:
“米哈雷奇,把經理帶到這兒來!”
“這樣,阿扎瑪特,今天你就帶著你的娼婦去做流產!一周以后在莫斯科不要見到她的人影?明白嗎?”
“明白。”
“一周以后我和米哈雷奇來檢查……”
當天晚上瓦西里·巴雷奇給兒子打電話:
“明天你去保加利亞,去大學生國際營地。我和學校已經把一切都談妥了……在那兒別染上淋病!”
“什么?”羅曼在話筒里喊起來。
“是的,是的!就是你聽到的!唉,羅曼,幸福而又不幸的你……你善良的品性和帥氣的長相會招來很多女人黏糊你,就像黃蜂撲向蜂蜜……馬上預告所有人,住在學生宿舍,你的父親是圖拉集體農莊‘伊里奇遺訓’的鉗工,母親是養豬場的統計員,在莫斯科沒有住房,也不指望有……”
“爸爸,這是意外。”
“記住,兒子。不是狗屎粘到鞋跟上,而是人用鞋跟踩到了狗屎!”
***
在羅曼·卡列特尼科夫經歷的主要人生教訓中,這三個教訓給他的印象最為深刻。關于學校里“內務人民委員部員工”艾米莉亞·阿爾卡季耶夫娜和可憐蟲斯米爾諾夫事件,他和誰都沒有提起過,他知道,他會終生感到恥辱,而恥辱的真相要獨自一人來經受。對于第三個教訓,關于未婚妻古麗婭的教訓,羅曼也會守口如瓶,有一次,在迪斯科夜總會里,古麗婭的異域風情、豐滿的雙唇、具有東方魅力的臉蛋兒俘獲了他,接下來她那光滑誘人的大腿……關于這個有什么好散播的呢?每一個人都會有過這樣的經歷。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回憶起關于“醉鬼”的教訓,他絲毫不覺痛苦,沒有羞愧,甚至剛好相反——帶著些許快意。
羅曼現在正講述著他在索科爾尼基公園里為了打賭喝的那杯倒霉的伏特加,說到細節處,講得有聲有色。他給瑪麗娜和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講著。他們坐在餐廳里。
這樣的餐廳瑪麗娜還是頭一次來。領班的黑蝴蝶領結,銀質的刀叉,漿洗過的雪白的印花麻布餐巾,鏡錐面的天花板吊頂——周圍的一切都表明了這座餐廳的顯要。
當那個長著鷹鉤鼻、蓄著小黑胡子的服務員小伙,恭敬地前傾著把一個刻著金色花體字的厚文件夾遞給她的時候,她驚慌失措,起初甚至沒明白想要她做什么。原來,是菜譜,頁碼很多,登著些看不懂的菜肴、飲料、甜點,用的是雙語:俄語和英語,價格不著邊際。最初瑪麗娜很平靜,她好像置身于舞臺上。穿著柳芭莎的上衣,緊繃繃的,很包身,覺得肚子過于凸顯了;鞋子也是柳芭莎的,有點兒大:這么高的鞋跟,可別撲通一下摔倒了;還有手持刀叉的方法要正確,不能出錯,講究禮儀,否則像個外省的鄉下人……還有這些高加索人,每一個蓄著黑色大胡子的人都像她遇到的那些惡棍;好在餐廳里的小餐桌有些自主獨立的空間:網紋玻璃打造的半透明的間壁隔開了每一桌用餐的客人。
也就一個鐘頭過后,隨著舞臺前沿彩色腳燈的亮起,樂師們走上了舞臺,隨之大廳里回蕩著輕松舒緩的爵士樂曲,大家略微品嘗后,滿桌的美酒佳肴稍稍減少,為過生日的人說完第一輪祝酒詞后,香檳酒帶來的微醺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柔和溫潤起來,瑪麗娜不再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發自內心地時不時微笑著:兩位有教養的男士對她周到殷勤,想在各個方面為她效勞,彬彬有禮地開著玩笑;和他們在一起她感到身心愉快,分外地輕松:“我哪怕在這兒做個女人也好?!”
“好,各位看官,這就是事情發生的詳細經過。不過從那兒以后我一次伏特加都沒喝過,親手對自己施行宗教懲罰。多少年過去了!不管在哪兒,一次都再沒嘗過。”羅曼不無驕傲地講完自己的伏特加故事。他拿起香檳酒瓶,想把瑪麗娜杯里的酒斟滿。
“如果我現在請求您喝伏特加呢?”瑪麗娜突然拋出這句話,瞇著眼睛看著羅曼,眼神中隱藏著幾分狡猾。
“敢不敢,老兄?”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幫腔附和道,滿意地捋著自己蓬亂的胡子。
“如果我現在請求您喝伏特加呢?”這些話語就像回聲一樣,在餐桌的高腳杯中漸行漸遠,變得模糊不清。空氣中懸掛著頑皮卻又堅定的間歇。“如果我現在請求您喝伏特加呢?”在羅曼講完索科爾尼基公園打賭的故事之后,瑪麗娜說出這句話,幾乎就是玩笑話。現在,席間靜默的裂隙中,瑪麗娜害怕了:萬一他現在真的起了喝伏特加酒的念頭呢?可是又不情愿馬上就走出倒退的一步:應當等等看。
羅曼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臉上凝結著驚訝的微笑。也許,他在權衡著什么,在做著選擇……他抬起眼睛看看瑪麗娜,然后看了眼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后者握著胡子,焦急地等待著新的打賭的結局。羅曼重新把目光移回瑪麗娜身上,她正不安地屛著呼吸:
“當然!我甚至都不想再三考慮。如果您希望這樣。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自己立下的戒約,我自己取締……”
接著瑪麗娜有些為時已晚地感覺到,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非常嚴肅而堅決地重復道:
“當然!我一定要喝……服務員!”羅曼轉身朝向大廳。
“不,我請求您,不必!如果您這樣做,我就走了!”她的聲音顫抖著,“我開個玩笑,我錯了,羅曼,不需要伏特加!”她甚至從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的語氣中有命令的口吻,就像對親近的人一樣,敢于無所顧忌地加以制止。在她的語氣中還摻雜著央求和懺悔。
服務生應聲來到了餐桌前。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打了圓場。
“過會兒再說,親,”他朝鷹鉤鼻的服務員點了點頭,讓他慢下來,接著馬上對著飯桌欣喜若狂地喊道:“好!”他雙手鼓掌,“好!無論是功勛,還是罪行,都源于女人的任性。就是這種品性,感覺的物質實體!”也許是有意這樣說,好把羅曼帶離致命的誘惑,用滔滔不絕的清談掩蓋瑪麗娜的教唆,也許真的為了證明感覺中會存在某種物質,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主動承擔了酒宴司儀的角色,講起了《愛情守恒定律》的手稿。
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總體上來說是在自言自語。瑪麗娜聽不懂他在講什么,也沒有聽。她覺得羅曼也沒有聽這位壽星的演講;她甚至有種感覺,她和羅曼在餐桌上是一伙的。他和她,剛剛共同經歷了一種既恐怖又甜蜜的感覺。這種感覺永生難忘。
她看著他的眼睛,為了自己的莽撞想請求他的原諒。整個大廳的燈光突然同時熄滅了。因為意外瑪麗娜不由得音量不大地尖叫了一聲。一陣低沉的驚呼傳遍了餐廳。兩三秒鐘之后,舞臺前沿的腳燈和舞臺上方天棚的燈光同時迸射。轟然響起了節奏很強的音樂。大廳的中央,裝扮成白臉的巴布亞人,跑出了一群半裸的長腿歌舞雜技女演員,濃墨重彩的眼睛描畫得像盞燈,微笑一直咧到耳際。不時高高揚起的裸露的大腿、經常猛然上舉的雙臂、色彩繽紛的盛裝、地燈射出的電子彩虹,構成一片混亂,在這樣的幻境劇背景下交談純屬徒勞。用餐的大廳一時變成了觀眾席。瑪麗娜時不時謹慎地掃一眼羅曼,她還是想向他解釋一下,認個錯,可是震耳欲聾的音樂不給她機會講話……
巴布亞人的舞蹈結束了,響起了七零八落的掌聲。大廳里再次黑夜來臨: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例行的漆黑一片是新的一幕的前奏曲。
瑪麗娜感覺馬上就要開始色情表演了。脫衣舞——是淫穢表演,是給男人看的演出。不過脫衣舞沒有嚇到她。她感到可怕的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她害怕,她想抗拒,她不想認真地去考慮。她清楚,現在想阻攔自己已經很難,無法做到……她想輕輕碰一下羅曼,緊緊地貼近他。哪怕是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手。
一道靚麗的藍色光柱突然從天花板的劇場照明設備中打在舞臺上,勾勒出正中央的月光島。燈光中滿是一道道寶石藍的光線,鏡面的天花板將它們分裂開來,飛散在香檳酒瓶的銀箔上、高腳杯的金邊上、女士閃亮的飾物上、瑩潤漆黑的雙眸上,那雙明亮的雙眸準備著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物。
長發的小伙子頭上綁著根帶子,像個印度人,渾身上下赤身裸體的,只在大腿間圍了塊破布,像來自原始社會的人,長滿肌肉的雙臂托舉著一個赤裸的姑娘來到了舞臺上,把她放在舞臺的燈光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巧的乳房上黑色的乳頭、略微凹陷的腹部、腹部下面頎長秀美的雙腿。瘦削,柔韌,在音樂的召喚下她開始蠕動,做世界經典中耳熟能詳的動作。舞男只是扮演一個配角。整個大廳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姑娘身上,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愛戀,在舞蹈的動作中傳達了這些情緒,忽而婀娜多姿地向上伸直整個身體,忽而平緩而優雅地慢慢把頭垂下,平躺在舞臺上。她忐忑不安地將手臂伸向自己的舞伴,追上他,觸摸他的胸部,脖子,好像燙傷了一樣,緊張而又痙攣著跳開;接著又去祈求他的愛撫,無望地向他伸出雙手。在這部不知羞恥的芭蕾中暗含著女性愛情的象征和對于愛情的永恒渴望。這種不知羞恥并未引起排斥和尷尬的情感。
中學時代瑪麗娜曾經上過尼科利斯克文化宮的芭蕾舞班。她也想體驗舞者的造型美,在拉美音樂悠揚的旋律中踏著充滿激情的舞步在木地板上翱翔。
滾滾而來的傷痛的浪潮將瑪麗娜帶回了動人的往事。她想起了舞蹈教師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薩沙。自己的初戀,自己的第一個男人。也許,為了他,她才報名芭蕾舞班的。要知道那時候她本來上的美術班。但是有一次在鏡廳休息室,她看到了芭蕾班學生的排練,看到了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
她,一名九年級女生,在體檢時不得不向醫生承認自己已經不是處女,她羞得滿臉通紅,不過在同齡的女同學面前,她暗中還是很驕傲的,為自己的成熟,為自己的早戀。瑪麗娜如此的美麗,一如這個赤身裸體跳舞的姑娘,一如這個姑娘,融化在以優美的舞姿誘惑了她的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的懷抱里,在他的宿舍,在五層的角落處。
他是名義上的年輕專家,畢業于莫斯科郊外化學制劑廠的文化研究所,對于自己的學歷極端狂妄自大,并且極其鄙視尼科利斯克“這個閉塞的小城”——“笨蛋系主任”把他分配到這個地方的。在第一堂芭蕾課上,瑪麗娜目不轉睛地盯著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銳利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卻又充滿了贊嘆,她不僅把他當作一個老師,而且當作一個極其英俊的男人:高大,勻稱的身材,藍色的眼睛,一頭光亮蜷曲的長發。他用橡皮筋把它扎成一條非常可笑的小辮。
真走運!在課堂上瑪麗娜沒有男舞伴。老師本人做了他的臨時舞伴。她感覺得到他那精心琢磨、令人不可抗拒的動作,他那強有力同時又溫柔的雙臂。甚至后來,當瑪麗娜有了固定的舞伴,一個戴眼鏡的男孩,下巴上長滿了青春痘,鼻子下面留著無色的青春期的胡須,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為了給全班做示范,仍經常會選擇瑪麗娜。她感覺得到他喜歡她。每次被拉向他的時候她自己也會臉紅。
她是怎么到了他的房間,去了他的宿舍?他引誘她來的?好像,不是。他對她說,有本關于舞蹈史的書可以介紹給她看。“書在我宿舍,下課后我們可以順便取一下。”烏拉!她高興得臉上泛起了紅暈:今天晚上她就可以看一眼真正演員的謎一般的世界,哪怕一會兒也好。確實,在這個世界里瑪麗娜沒有遇到任何特別的事物,只有兩樣東西引人注目:夜里用的琥珀色小燈和洋盤錄音機的半球狀音響。在保羅·莫里哀樂隊舒緩的旋律下,立體聲充盈著整個房間,在夜燈那不同尋常的橙黃色光線下,他,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說道:“瑪麗娜,叫我薩沙就好。我們不是在課堂上,”他,薩沙,吻了她,顫抖的手指急促地解開她校服裙上的衣扣(下課后瑪麗娜馬上就趕來上芭蕾課了)。疼痛,在狹窄的床上很不舒適的處境,薩沙沉重的喘息聲和他的話語:“別怕……沒人會知道……別怕……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只要讓自己放松就好……”接下來是由于親近帶來的絕望,以及古怪的新一輪對于舞蹈教師的柔情高潮,他們獨自在一起時,她叫他薩沙。
在宿舍樓的這個房間里他們有過幾次動人的會面。不過很快一切都中斷了。為了逃離尼科利斯克,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自己和文化宮的負責人挑起一場鬧劇。他挑起事端,弄到一個處分,被除了名,滾出了“閉塞的小城”,甚至都沒和瑪麗娜告別。當她得知他的離去,哭了整整一夜,把頭埋在枕頭里,不聲不響地,怕姐姐瓦蓮京娜聽到,拷問出所有的真相。芭蕾舞班解散了。美術班瑪麗娜也放棄了。
一年多之后她考入建筑技工學校,中學時代的結束,伴隨著痛苦的初戀飄然遠去,對于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的回憶也歸于淡漠。接下來的一切按部就班,和所有人一樣:短暫的歡娛、與謝爾蓋相遇、愛情、婚禮、家庭、生育、日常生活。一切習以為常、平庸無奇、寂寞無聊……為什么寂寞無聊?瑪麗娜對自己提出了抗議。一點兒都不寂寞無聊:她在一家昂貴的餐廳里為裸身的芭蕾女演員鼓掌,和她一起在豐盛的餐桌前就餐的人,就像早年的薩沙那樣可人。
大廳里的燈還沒有全部點亮,而瑪麗娜愉快地建議道:
“讓我們喝一杯!我想為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喝一杯。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我是如此的感激您。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祝您長壽百歲!”
“我的孩子,這番祝酒詞之后,哪怕是零度香檳酒我也得站著干一杯。”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立刻向前傾身去吻瑪麗娜的手。
“啊!是誰在什么時候最后一次吻我的手?”瑪麗娜想到,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扎人的胡子在她的手上感覺癢酥酥的。
“我會吃醋的。”羅曼在瑪麗娜耳邊低聲悄悄地說道,隨后也站起身來,喝掉杯中的香檳酒。
“也好吧!就讓他們糾纏!我哪怕在這兒做個女人也好?!”
***
夜色溫暖而柔和。瑪麗娜甚至沒有穿風衣,把它搭在胳膊上。經歷了餐廳的音樂之后,周圍是這樣的安靜,波光粼粼,一片虛空。對于羅曼的問題:她是不是累了?瑪麗娜答道:
“疲勞走過,印象留存。在這兒好像在另一個星球上……”
他們沿著濱海漫步。
遠處山上燈塔的塔樓在昏暗的午夜夜色中幾乎不見蹤跡。低矮的天際塔上的燈光好像紅色的星辰。高大的柏樹漆黑的尖頂,好像巨大的古時的短劍,直抵云霄。梧桐樹粗壯的樹干上泛白的斑點,好像打著補丁,它們還有另一種名稱——不知羞:因為樹皮經常從樹干上脫落,樹干經常赤身裸體地立在那里……海濱浴場的入口處并排有一座低矮古舊的土坯房。不過屋頂是新的,用閃亮的灰瓦搭建的。房子處于陰影中,窗口沒有燈光,入口前的露臺上遮滿了從頂部垂吊下來的濃密的還未開花的葡萄和蔓藤,月光下房頂有些泛藍。月光沿著瓦片的溝槽從房頂傾瀉而下,落在地面上,微弱昏暗,融于大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房頂的煙囪阻擋了月光。煙囪菱形的影子折斷了源源的流水般的月光的道路。在海濱浴場附近聽得到大海沉靜的呼吸,不是憑聽覺器官,而是對任何活物都有某種敏感的內在的觸覺。大海附近的空氣咸鮮,污濁。
瑪麗娜和羅曼低聲交談著。
“我真不想放你回療養院。我跟這兒走著就怕你說‘我該走了。’”
“我早該走了。大堂里的保安和值班人員會罵我的,破壞了制度……我也答應柳芭莎按時回去。可是我自己也不想離開這兒。離開你……”
“不用擔心。保安我們可以買通。值班人員——給她一盒糖,警衛——給他一瓶伏特加……讓我們買瓶香檳到岸邊去,去遠處的日光浴場……來,跟我說‘好’。”羅曼輕柔地擁抱了瑪麗娜,低頭向著她的臉,親吻了她的雙唇。
他的一吻令瑪麗娜的呼吸錯亂,頭有些暈眩,在羅曼本人的提示下,她回答說“好”幾乎是無意識的,像回聲。
“海濱浴場,可能,已經關了。”走出幾步之后,她說道,“那兒有很高的圍墻。”
“我們俄羅斯就喜歡圍墻。不過,依我看,更喜歡圍墻上的缺口。我知道一個這樣的地方。”
海濱上還有為數不多的游客在那里閑逛,一些咖啡館和小店還在營業,羅曼買了香檳、巧克力和幾個橙子。很快他和瑪麗娜擠過圍墻上的缺口,來到了空曠的浴場。黑暗中只是在船站附近聽得到年輕人的說話聲、笑聲,煙頭的火光在跳動。瑪麗娜和羅曼來到遠處的日光浴場,來到最遠處的躺椅,在邊緣上,大海之上。
“我買了香檳,杯子卻忘買了,”羅曼抱怨道,“和你在一起我這么粗心!”
“直接對著瓶子喝不行嗎?”瑪麗娜嘲笑道。
“毫無疑問,行……”
酒瓶的軟木塞垂直飛了出去,高高的,落了下來,幸運的是,沒有掉到大海里,而是落在了浴場上。在混凝土地上低聲跳了幾下就躲藏起來。沒有損害水的光亮。
大海罕見的安靜。緊挨著岸邊的地方還勉強聽得到海水和岸上鵝卵石的呢喃,不過再遠處平靜的大海表面如鏡般光滑。在這面鏡子中甚至倒映出滿天的繁星。月亮鋪就出一條銀光大道。
“羅曼,這種香檳比餐廳里的更好喝。”
“好喝多了。尤其是和你共用一個瓶嘴……”
“多美的月亮!幾乎是滿月。這里非常美。真想這樣擁抱整個世界!……對不起,我把酒灑到你身上了。不是故意的。”
“你今天是這樣的不同尋常!”
“只不過是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好……”
他們說了些空泛的、無足輕重的話,話里有話、重要的和不很重要的話。所有這些話,似乎已經沒有實質上的意義,因為兩條河流已經渴望著彼此相逢,必然要沖毀設置在它們之間的所有障礙。
他們久久地擁吻著,充滿了激情,呼吸急促,到了忘我的境地。瑪麗娜渴望羅曼的愛撫。她自己也渴望與他在一起時能夠溫柔、無法抗拒、技巧高超。她感覺得到他逐漸增強的熱烈的欲望,她經受不住這種欲望,臣服于他,自己主動迎了上去。
“愛我,羅曼。”這樣的激情、順從、不羈從她身體內掙脫而出。
現在,沒有誰,世界上沒有誰,除了月亮和星辰,能夠窺探到她。沒有誰能夠阻礙她的愿望,奪走她的這種自由的快樂和頭暈目眩的熱戀。
他們離開了海岸,兩個人都喝醉了,非常激動不安。他們走起路來甚至都不平穩,好像真的是喝過頭了。不過酒在這里的作用并不大。他們二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啊——啊!”瑪麗娜高聲喊道,險些摔倒。
“你怎么了?”羅曼勉強來得及扶住她。
“踩到什么了……腳扭了。疼……傻瓜。鞋跟斷了。鞋子不是我的,柳芭莎的。”
“別難過。我給你買雙鞋……讓我幫你揉揉可憐的腳。”
羅曼抱著瑪麗娜到了停著出租車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