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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透過窗戶的氣窗傳來大海的喧囂聲,富有節奏,轟隆作響,間雜著些許沙沙的聲音。

風暴來了。

灰色混濁的海浪裹挾著馬鬃般白色的泡沫滾滾奔騰,摔落在岸上,擊打著,卷起細小的卵石翩翩起舞。之后海浪環環扣住大的鵝卵石,不情愿地向后退去,遇到陡立而來的新的海浪,它們匯合在一處,灰綠色的海水更加沸騰,更加洶涌,泛濫在岸上,泡沫隨之散去。

某時某刻,沉重的海浪的咆哮聲撞擊著瑪麗娜沉睡的意識,她醒了。遠處大海的咆哮聲盈滿了黎明前靜謐的房間。她的心常常猛烈地跳動著。夢中有人在追趕瑪琳娜。她不知道是誰在追趕她,不敢轉身向后看,卻感覺得到有人在追她。她拼命地跑,想擺脫追蹤的人,迎面的風聲灌滿了雙耳,壓倒了其他所有的聲響。現在耳朵里也有嘈雜聲,大海的嘈雜。

追蹤的感覺,確切地說,追蹤的恐懼感,從那晚過后,在瑪麗娜的夢中就會經常出現。從園藝老人的房子里,從他的房客那兒,她胡亂快速地穿上裙子,抓起風衣,竄了出去,整個人都傻了。她沿著斜坡下的一條街道在黑暗中奔跑著,朝著河濱的燈火奔去,透過樹叢,窗口亮起燈光的救命草療養院在遠處依稀可見。

在路上她摔倒了,磕傷了膝蓋,疼得哭了。某一瞬間她整個內臟翻江倒海,不由得嘔吐起來。她呻吟著,由于痛,因為疼,出于怕。她總覺著背后有追趕的喘息聲。眼看著,在某個剎那,魯斯蘭一把抓住她的肩:“哎哎,美女,別急!……”更令人無法忍受,更令人可怕的是,如果他的哥哥法齊爾抓住她,這頭畜生……

到了療養院的林蔭道上,有了路燈,似乎安全了,瑪麗娜還是縮成一團,與其說是羞于見人,不如說是因為看不見的追蹤者。她豎起風衣的衣領,躲開對面臉上留絡腮胡子的行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似乎被棍子打得遍體鱗傷,她飛快地走著,孤僻離群,卻很不自信,喝的紅酒開始發作,她微微擺動著身體,有時腳步錯亂,歪歪斜斜走在自己那蓬亂、搖晃的影子上。

到了自己的房間,瑪麗娜一頭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對不知所措的室友和盤托出:

“我,柳芭,被車臣人強奸了。”

柳芭莎舉起雙手一拍,晃動著自己的大胸,驚訝地說道:

“你怎么會這樣!整個黑海的本地人都認為俄羅斯婦女是妓女。靠近他們都很危險,更甭提搭話了!……尤其是車臣人。或許,他們是某個恐怖組織的成員。他們偷竊,或者販毒。他們真是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可以剛剛還對你微笑,然后馬上拿刀捅向你的肋骨!”潑出最初驚異的痛苦后,稍稍冷靜下來,柳芭莎坐到了瑪麗娜身旁,安撫道:“你哪怕是因為刑事案件和一個野蠻的亞洲人,和一個中亞人糾纏在一起,也勝過和這頭畜生。”

“也許,我該報警?”瑪麗娜抽泣著問道。

“你說什么呢!這可是高加索!官官相護,烏鴉之間是不會互相啄眼睛的。這兒的人不喜歡俄羅斯人。現在俄羅斯人在哪兒都不吃香。從哈薩克斯坦被攆了出去,從波羅的海被趕了出來。甚至克里米亞,也被一撮毛 對烏克蘭男人的一種稱呼。舊時烏克蘭男人在剃光頭頂的腦門上留下一小綹頭發。烏克蘭人和韃靼人竊走了。在這兒,高加索,即使在蘇聯時期也沒有秩序,現在……對于發生的一切要保守秘密!我在哪兒看過:據統計,每四個婦女中就有一個被強奸,或者未經同意而遭到非禮……好好睡一覺吧。我現在給你倒點兒鎮靜劑喝。早晨比晚上更明智。”

可是早晨比晚上更痛苦。醉酒引起隱隱的頭痛,磕破的膝蓋火辣辣地疼,已經出現淤青,胳膊肘也磕青了,五臟六腑里是想惡心嘔吐的痛苦。如果能不看整個世界,不睜開雙眼——遮住黎明的曙光,該有多好!她不是沉浸于被追趕的夢境,而是沉浸于一無所有的黑暗中。她不用相信,也不用承認在園藝老人房子里發生的一切。

“我得走!今天就走!”瑪麗娜突然冒出這句話,接著就飛快地從被窩里爬了起來。

凌晨時柳芭莎通常覺很輕,這是鄉下生活養成的習慣。瑪麗娜急劇的動作驚醒了她。她馬上用拳頭揉了揉眼睛,撓了撓頭發,打了一個很響的哈欠。

“我不想看了!”瑪麗娜從內心里痛苦地發泄道,她站在窗前,望著大海,望著海岸。“我得走!現在就走!”

“你想什么呢?你去哪兒!”柳芭莎故意刺激她道,“你的臉上全都寫著呢。在這種狀態下突然跑到老公那兒:‘接受我吧,親愛的……’最好在這兒多待一段時間,平靜下來。為了猩猩人渣放棄治療,不值得。”

瑪麗娜抽了抽鼻子,可是忍住了眼淚,只是在內心里更加委屈,風暴中骯臟的海浪濺向自己的靈魂,觸及昨天的傷痛。

海浪好像從大海的深處,從籠罩著晨霧的最核心處,積聚起來。它們逐漸高漲,毛絨絨的,笨手笨腳地一個搭著一個,爬向岸邊,在那里把浪峰的泡沫梳子摔碎。

突然有人敲門。在清晨的寂靜中敲門聲聽上去很不友好,非常固執,刺痛著瑪麗娜的心。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怖,腦子里龍卷風般地飛轉著昨天的事。

“柳布什卡,救救我!又是他們!”她瘋狂而驚慌地小聲嘀咕著,抓起床單,迅速地裹住自己,藏到了角落里。

柳芭莎不慌不忙地穿上睡袍,穿過狹窄的過道,堅定而大聲地問道:

“是誰?”

“我是來送皮包的,”門外響起了低沉的聲音,“康德拉托娃處(住)在這兒嗎?”

很快房間里走進了園藝老人。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沒有把找到的東西暴露在外面,免得別人看到。園藝老人和往常一樣,穿著深色的夾克,戴著卡拉庫利羔羊皮帽。蒼老的面容上,布滿了深色的皺紋,給人感覺目無表情。

“給,”老人平淡地說道,“你忘了。包掛在釘子上,里面有本書,我看了一眼……”他想把包遞到主人的手里;他,顯然,馬上就斷定,主人是她——瑪麗娜,站在角落里,身上裹著床單。

但是瑪麗娜一動沒動,她不能,也不想把手從床單下伸出來去迎接園藝老人。他默默地把塑料袋放在椅子上,轉過身,準備走出去。

他的整個外表,蒼老,粗糙,從前令瑪麗娜感到驚訝的罕見的深深的皺紋,有些甚至透過灰白的胡須也隱約可見,如今在她內心里卻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敵意。似乎這位老車臣人也曾挖苦過她,貶損她的尊嚴,把包送來:給,街頭女郎,別再丟了!瑪麗娜的雙唇顫抖著,一陣神經質的蒼白掠過她的臉龐,她帶著一種狂怒的無畏拋出了滿心的痛苦:

“畜生!你們都死了算了!就知道搶劫和強奸!野獸!你們所有人都該死!”

老人愣住了。好像這些惡毒的話讓他慌張起來。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著,等著還有侮辱性的話語向他射來。可是瑪麗娜沉默了,只有胸膛出于憤怒急促地起伏著。

老人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臉。他那雙南方人的黑眼睛在灰黃的苔蘚般的眉毛下,看起來并不兇狠。眼神很迷人,甚至顯得有些無助。沒過多久,他低下了頭。他似乎在考慮:值不值得對這個狂怒的女人說點什么?接著他抬起了頭,朝瑪麗娜伸出雙手:

“閨女,你看看我的這雙手,”老人的手長著厚厚的、有些發黃的指甲,黝黑,布滿了皺紋,還有凸起的筋包。同他干瘦、駝背的身軀相比,他的手又大又笨,“我這一僧(生)”,他用略微沙啞而壓低的聲音說道,“用這雙手在地里干活,誰都不希望我使(死),我也不希望任何人使(死)。你的兄弟們來到了我的土地上,他們毀掉了我的房子。我就到這兒來了。現債(在)我的很多兄弟們也被迫四處漂泊……”

“好了,好了,好了!”柳芭莎說道。她警覺地站在那里,等待機會,盡早把事情收場。“可你們把多少俄羅斯人變成了難民!你,這么大年紀,不要在這兒散布一面之詞……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您。別勞累過度了。一人耕田,七人吃飯。干活的人少,吃飯的人多。我們對你不要求索賠。走吧!謝謝您把包送來。”

老人又低下了頭,轉過身去,兩腳蹭著地,朝門走去。

歇斯底里的舉動之后,瑪麗娜更加苦惱了。找到了丟失的皮包,里面裝著療養手冊和一點兒錢,這并未給她帶來快樂。

“海上起風暴了。走看看去,很有趣。”百折不撓的柳芭莎召喚道。

“我得走,”瑪麗娜答非所問,“我得走!不想看!”

“你哪兒也不能去,我不放你走!”

這一天瑪麗娜待在房間里,柳芭莎替她從食堂里取來食物。

***

第二天風暴沒有平息,反而更強勁了。叛逆的魔力,隱秘在隆隆滾動的巨浪聲中,吸引著休養的人們。瑪麗娜對于觀看這種自然奇觀也著了迷。

海浪帶著狂怒撲通一聲摔落在岸上,落在日光浴場的混凝土樁上,落在岸上工事的巨石上,落在殘破的防波堤和丁壩上。浪花四濺,擊打在陡峭的山坡上,化作雪白的泡沫,平息下來;接著又卷土重來。

在空曠無人的野浴場上方的斜坡上,瑪麗娜給自己找了一處幽靜的角落,空無一人,在斑斑點點的梧桐樹下面的長椅上,瑪麗娜不停地咬著嘴唇……有的時候她的面容很平靜,看上去甚至遠離塵世而又沉著泰然。可是有的時候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不安的紅暈浮上面頰,雙唇蒼白,目光游離了海面,閉塞在自己內心的黑暗處。

格魯吉亞葡萄酒“薩佩拉維”——她很想嘗嘗。這位來自莫斯科的旅伴,普羅科普·伊萬諾維奇,曾經對它夸口稱贊……。為什么會這樣?園藝工人,這位老人阿赫邁德,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是個勤快人。而魯斯蘭認識他。他就憑這一點靠近了她……魯斯蘭——叛徒,壞蛋,惡棍!他騙取了信任。假裝成友善的樣子,借用電話,請客吃飯,突然變得像頭野獸!接著是他的哥哥……惡魔!我恨!

瑪麗娜再次哽咽了,真想抱頭痛哭。但是她克制住了。這個夜晚她就這樣在淚水中度過,整個臉都哭腫了。現在她努力保持不哭,像念咒語似的不停地重復著柳芭莎的話:“別折磨自己!什么都不會改變!”

巨浪全力拍打在近處的防波堤上,摔得粉碎。風兒截住細小的水屑,將咸咸的水珠噴濺在瑪麗娜的臉上。風……那時候夜里她也是被風驚醒的。颶風給尼科利斯克城帶來了如注的暴雨。給姐姐瓦蓮京娜帶來了不幸,最后把瑪麗娜趕到了這里,療養院。

風兒扯碎了天空的云,陽光如耀眼的雪崩傾瀉而下,遠方的大海閃動著激動人心的綠色。離開大海,走出孤獨,到療養院的休養人員那里,瑪麗娜不想。甚至梧桐樹下僻靜的長椅近處出現的人群也令瑪麗娜趕到生氣。她稍稍豎起風衣的衣領,說,邊兒上去,看到沒有,一位女士獨自坐著,她對什么都沒興趣。

瑪麗娜要柳芭莎發誓,不對任何人講她的事。不過即使沒有謠言和閑話,瑪麗娜覺得她的身上還是有種印戳,它是惡意的標記,顯而易見,并且眾人皆知。

突然,不斷重現的回憶又如海浪般涌上心頭。當她和謝爾蓋在尼科利斯克火車站告別時,曾不停地叮囑他:“照顧好蓮卡!”他點點頭,臨別祝福道:“自己多保重!”“自己多保重!”什么意思?好像是提醒。似乎他知道,猜到了她會遇到倒霉事……

真不想從長椅上起身去診療所,去采取那些必須的治療措施!

瑪麗娜經過離療養院不遠的網球場時,聽到有人叫她。一個男人的聲音透過高高的鐵絲防護網從球場上傳來。

“怎么,您認不出來我了?非常高興見到您……您安置得怎么樣?休息得好嗎?”羅曼·卡列特尼科夫身穿白色運動裝,腳蹬白色運動鞋,頭戴白色棒球帽,手握網球拍,檸檬黃色的網球圍繞在腳旁。還是像從前一樣優雅、清新、笑吟吟的。

“啊——啊,是您,您好。一切正常。”

瑪麗娜不想像初次見面時那樣梳理打扮一番。她連話都不想跟他說。

“他害得我還不夠嗎?!現在和他——再沒任何‘廢話’”,瑪麗娜想到,對強暴者,對自己,對卡列特尼科夫,這個令人絕望地為時已晚的約會者,她變得殘酷起來。她命令自己快步走開,手掌在風衣口袋里甚至握成了尖尖的小拳頭,以堅定自己的意志:義無反顧地離開。在他面前,她絕不會為哭腫的臉頰和鼻子而感到羞恥。

“您去哪兒?請等等!”卡列特尼科夫亂了陣腳,緊貼著防護網。

為了追上瑪麗娜,他需要從球場繞道過去,這很浪費時間。

她沒有回應,沒有轉身。羅曼·卡列特尼科夫迷惑不解地愣在防護網前。

[1] 對烏克蘭男人的一種稱呼。舊時烏克蘭男人在剃光頭頂的腦門上留下一小綹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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