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蘇聯模式到中國道路
- 黃宗良
- 9808字
- 2020-06-04 12:25:09
教條主義與蘇聯的解體
導致蘇共瓦解、蘇聯迅速解體的直接原因是戈爾巴喬夫的錯誤的指導思想、方針、政策,這是一個基本事實,但蘇聯解體的原因是一個互相交錯的復雜體系。從思想理論工作方面來說,教條主義、“左”的僵化的理論的影響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從戈爾巴喬夫上臺到蘇聯解體,蘇聯思想理論斗爭的軌跡是:戈氏的新思維、人道的民主的社會主義逐步排擠和取代了蘇共傳統的思想理論而占據主導地位,這個過程在1988年6—7月間蘇共第十九次代表大會上基本完成;1989年5—6月間,蘇聯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戈氏當選為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是戈氏政治上的頂峰,此后便開始了以葉利欽為代表的“民主派”的思潮逐步取代戈氏的中派主義而占據主導地位的過程。雖然這個過程中有過傳統派和中派妥協、反擊“民主派”并一度占上風的事情,但總趨勢是中派不斷接受“民主派”的主張,向他們靠攏。“8·19”事變中,戈氏完全投靠“民主派”。事變宣告了中派主義、人道的民主的社會主義的破產,更標志著蘇共傳統派思想遭到更加嚴重的挫折和失敗。“8·19”之后,許多人不解,為什么像蘇共這樣有著90年左右歷史、1800多萬黨員的老黨、大黨,在政治斗爭中竟一下子潰不成軍?為什么它的思想理論陣地竟如此迅速地為各種非馬列主義流派所占領?
在斯大林去世之后,蘇聯政界、理論界一方面出現過違背馬列主義的理論觀點;另一方面,長期以來,他們對馬列主義采取教條主義的態度,不是隨著社會主義實踐的發展檢驗、修正和發展馬列主義,而是把科學、生氣勃勃的馬列主義變成封閉的、僵死的、脫離實際的、同人民群眾格格不入的教條。這是導致最終喪失社會主義陣地、馬列主義陣地一個重要的原因。
一
蘇共的瓦解、蘇聯的解體,總的來說是幾十年來不斷積累下來、潛伏著的社會矛盾惡化發展和總爆發的結果。而社會矛盾的惡化發展和總爆發的理論根源則是由于蘇聯長期以來沒有建立起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矛盾的正確理論。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斯大林在宣布蘇聯基本上建成社會主義時就過分地強調了社會的單一性,提出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完全適合”,片面地把社會的道義上、政治上的一致性當成社會發展的動力。50年代初,斯大林承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存在矛盾,但又認為這“通常不會弄到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發生沖突”的地步,[1]也沒有認識到這種矛盾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
斯大林這個基本觀點在長時間里在蘇聯占統治地位。至60年代,蘇聯許多著名哲學家如Φ·康斯坦丁諾夫、M·米丁、M·羅森塔爾等,還撰文論述蘇聯社會的統一是社會發展的強大動力,而把蘇聯社會發展的辯證法說成是“和諧辯證法”;有的學者雖然承認社會主義社會存在著矛盾,但不承認矛盾是發展的動因;從70年代起,矛盾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的觀點才逐漸占上風。但蘇聯官方理論只是承認社會主義社會存在著非對抗性矛盾,并且認為非對抗性矛盾只是資本主義殘余或國外階級敵人的破壞和影響造成的。
直至80年代初,波蘭危機發生之后,這種傳統的理論才開始受到挑戰。1983年,蘇共中央六月全會提醒全黨注意,矛盾是整個社會進步的動力。安德羅波夫鼓勵蘇聯社會科學家對社會主義社會非對抗性矛盾的研究予以更多的關注,并警告說,社會主義國家的領導人對這些矛盾的忽視可能會導致爆炸性的沖突發生。[2]盡管如此,在80年代上半期發生的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矛盾的爭論中,提出社會主義社會存在著對抗性矛盾的著名學者布堅科等人還是遭到壓制,《哲學問題》雜志也因發表了他們的觀點而受到批評。
蘇聯傳統的意識形態不允許人們對社會主義矛盾問題的研究深入一步。這種理論的來源仍是斯大林的上述觀點,即社會主義社會單一性的觀點、一致是動力的觀點等。在社會矛盾問題上理論的僵化,掩蓋著蘇聯社會中客觀存在的大量尖銳的矛盾,如黨和國家機關的官僚主義、干部中的特權、腐敗現象同各階層人民群眾之間的尖銳矛盾、始終存在著的民族矛盾等。根據這種理論,不僅黨內和社會上存在著種種矛盾和問題得不到妥善的解決;而且,由于把黨內和各族人民群眾的合理愿望、要求、主張,凡與官方的主張和觀點不一致的東西統統當成異己的東西加以壓制、打擊而積累下更深刻的矛盾。斯大林的全盤集體化運動和30年代“肅反”中遺留下來的成堆成堆的冤案錯案雖然在50年代以后一部分已經得到平反,并且也已事過半個世紀,但始終成為威脅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硬傷。階級斗爭愈來愈尖銳的理論、“擴大化”與“社會單一性”“一致是動力”的理論似乎是矛盾的,其實不然。因為,既然社會主義社會是單一的、一致的,那么,凡是不一致的,不和諧的東西,也就是社會主義社會的異物了;對它們的壓制、打擊就順理成章了。所以,這種理論在實踐上最容易把大量人民內部矛盾當成敵我矛盾而導致階級斗爭擴大化。
僵化的理論維護著僵化的體制。例如,作為“社會單一性”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斯大林關于社會主義社會“只有一個黨,即共產黨存在的基礎”的論點,始終是蘇聯式的一黨制的理論根據。以一黨高度集權為主要特征的蘇聯政治體制早已無法容納廣泛社會主義民主的客觀要求,更何況在科技革命的條件下。蘇聯黨不傾聽實踐的呼聲,不愿認真思考一下60、70年代出現在蘇聯全國各地數量達幾百個之多的各種公開的、半公開的、不公開的組織意味著什么?在蘇聯式的一黨制和西方式的多黨制之間是否還有第三種選擇?他們只知道一味背誦共產黨是代表廣大勞動人民根本利益、能夠預測社會發展規律等斷語,卻不愿稍微思考一下:如果權力高度集中,缺乏民主決策和民主監督機制,怎么能保證這個黨永遠代表人民的利益?如果這個黨脫離群眾、脫離實踐,怎么還可能預見社會發展規律?盡管斯大林之后蘇聯的政治體制多少有些改善,民主也多少有些擴大,但由于黨內官僚主義者和教條主義者同這個僵化的、權力過度集中的體制利益緊密相關,民主的推進、體制的改革一直受到阻撓,沒有重大突破。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政治體制,如果主要靠國家機器的力量來維持,那么,表面上的社會穩定實際上潛伏著很大的社會危機,一旦被“擰緊”的螺絲釘發生斷裂,潛滋暗長著的民主的思潮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政治思潮便會像洪水一般噴射出來,不可遏制。1970年,羅·麥德維杰夫曾發出警告:如果黨內民主力量太弱,來自外部的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團體的壓力以及來自反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的離心力增強,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類似1956年匈牙利事件那樣不可收拾的無政府主義和反社會主義事件可能會在我國發展,這種事件可能導致現行制度的崩潰,甚至導致蘇聯的分裂”。[3]歷史不幸被言中。
二
蘇聯的解體,最重要的原因是經濟長期未搞好,以至于發生危機。經濟搞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則在于始終未能正確處理好計劃與市場的關系,把社會主義經濟看成就是計劃經濟,把市場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在蘇聯,市場的作用有過三落三起。布爾什維克掌權之初,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傳統理論,把商品貨幣關系、市場同社會主義經濟對立起來,把它們當成資本主義的東西加以排斥。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俄共(布)八大(1919年3月)通過的黨綱。其中規定,“繼續有計劃地組織全國范圍內的產品分配以代替貿易”,“準備取消貨幣”。但實際生活中說明列寧和布爾什維克黨“犯了錯誤”,“前進得太遠了”。戰時共產主義的教訓和新經濟政策的實踐,使列寧對社會主義的認識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其中包括認識到在向社會主義過渡和社會主義制度下商品貨幣關系存在的必要性。列寧提出要把商業當作能否建成社會主義經濟關系的基礎的關鍵環節來抓,號召共產黨人學會經商,做文明商人。當時一些思想很正統的人發牢騷說,我們坐牢的時候并沒有人教我們做生意呀!而另一些人則已認為蘇維埃經濟是商品貨幣經濟。
實行工業化時期,聯共(布)發動了“向資本主義全線進攻”。在1929年開始的“大轉變”中,在國民經濟恢復時期起過重大積極作用的市場經濟再次被當成同社會主義不相容的東西,此時發生了斯大林等人同布哈林等人關于市場問題的爭論。斯大林在批判布哈林的觀點時,說布哈林提議的使市場“常態化”、按地區調整糧食收購價格是想取消國家對市場的調節作用,向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讓步。斯大林把“國家對市場的調節作用”解釋為:糧價、工業品價格“是由我們規定的”,說“這種獨特的市場秩序在資本主義國家里是沒有的”。[4]在理論界里,此時不少學者認為蘇聯已進入商品貨幣關系不斷消亡的階段,市場、價值規律不再起作用了。1952年,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標志著蘇聯對商品貨幣關系、價值規律的作用的認識有了階段性的進展。書中肯定了商品生產的必要性,并且提出“不能把商品生產和資本主義生產混為一談”,“商品生產比資本主義生產更老”,商品生產也不會“引導到資本主義”;但斯大林在書中也給后人留下了長期起作用的教條,即認為商品貨幣關系存在主要是由于還存在兩種不同形式的公有制;生產資料不是商品;價值規律同有計劃按比例發展的規律是對立的;價值規律對生產沒有調節作用,只起影響作用,等等。
斯大林之后,赫魯曉夫發起的思想解放運動開闊了人們在市場、商品貨幣關系問題上的理論視野。1961年蘇共二十二大的《蘇共綱領》提出“必須根據商品貨幣關系在社會主義時期的特有的新內容,對商品貨幣關系充分加以利用”。大約過了一年,蘇聯發生了歷時近兩年的對“利別爾曼建議”的大討論。利別爾曼建議的核心思想是利潤刺激,但涉及利用商品貨幣關系問題。大討論中破除了國營企業之間交換的產品不是商品的教條;破除了計劃與市場不相容的觀念,而承認后者是前者的補充。60年代后半期,東歐國家經濟體制改革進入新階段。匈牙利推行新經濟體制,捷克發生了“布拉格之春”。人們對市場、商品貨幣關系又大大前進了一步,提出了使企業成為獨立生產者,必須承認勞動力也是商品等觀點,對蘇聯的傳統經濟模式提出了更為嚴重的挑戰,加上蘇聯在推行新經濟體制過程中產生了新的矛盾,蘇聯領導集團和理論界于是發起規模很大的對“市場社會主義”批判。他們認為“市場社會主義”是反社會主義的理論,是壟斷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者阻撓社會主義進一步發展的手段:“市場社會主義”的目的是“取消社會主義經濟基礎、即生產資料公有制”,“市場社會主義模式與社會主義公有制處于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否定社會主義制度下有計劃地發展生產的必要性”,而“指令性規劃在國民經濟的領導工作中具有主導作用”;“市場社會主義試圖證明,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競爭是必要的”,而競爭是和社會主義客觀不相容的經濟發展形式;因此,它“實際上是取消社會主義的另一重要原則——按勞分配”,因為競爭要造成一些企業的倒閉和勞動者的失業,等等。[5]蘇聯對“市場社會主義”的批判,實際上就是維護其傳統的經濟體制和產品經濟模式,其結果是經濟體制改革的停頓,從而也使社會經濟發展停滯下來。
市場作用在蘇聯的三落三起反映了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一次又一次地起來反抗束縛經濟發展的僵化教條。盡管每次“起”都使人們的認識向著客觀真理靠近一步,但在半個多世紀中始終沒有能根本打破傳統的理論框架和經濟模式,使蘇聯長期未能形成真正的市場,直至80年代初,95%左右的產品的價格仍然由國家規定,95%左右的物資仍由國家調撥。市場和商品貨幣關系問題上的理論的僵化,造成體制的僵化,阻礙著體制改革的進行,從而使蘇聯經濟缺乏動力和活力,導致停滯和危機。經濟上的停滯和危機使人民群眾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和改革喪失信心,實際上為各種非社會主義的思潮、觀點的滋長和泛濫提供了市場。最后戈爾巴喬夫錯誤的方針政策又進一步使蘇聯經濟全面失控、急劇崩潰,陷入了“既沒有計劃,也沒有市場”的境地,導致蘇聯的解體。蘇聯的解體,既是以一黨高度集權為主要特征的、違背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發展規律的僵化的政治體制的解體,也是社會主義經濟發展規律的、排斥和限制市場作用、以行政管理手段維持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的解體。
三
蘇聯經濟搞不好還不僅是經濟管理體制問題,甚至首先不是體制問題,而是經濟發展戰略問題。
蘇聯的經濟發展戰略受到其對外政策戰略極大的影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為其對外政策戰略所決定。蘇聯對外政策戰略在各個歷史時期是不同的。從列寧時期的推進世界革命戰略,國際主義的對外關系基本政策到勃列日涅夫時期的“緩和政策”和“實行進攻性階級斗爭戰略”——即對外擴張、爭奪世界霸權,其間變化不小。但在決定蘇聯對外戰略的主觀因素中,也存在幾個幾十年里一脈相承的、經常起作用的因素。其一,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各個時期在不同程度上要考慮其“國際主義義務”。除列寧之外,歷屆最主要領導人有誰能算是真誠的國際主義者?但即使是對勃列日涅夫時期,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說蘇聯推行的是純粹的大國主義、霸權主義。熟悉情況的美國駐蘇大使阿瑟·哈特曼也承認蘇聯除了“俄羅斯色彩”外,還有“共產黨的色彩”。其二,蘇聯是第一個,而且在很長時間里是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它長期處于帝國主義的包圍之中,不能不隨時準備粉碎帝國主義的侵略和顛覆陰謀,警惕戰爭的危險。斯大林之所以確立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方針,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這里。其三,蘇聯是一個具有擴張主義、沙文主義傳統的軍事封建帝國主義國家脫胎出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從斯大林開始,在蘇對外政策戰略上,越來越鮮明地打上沙皇的擴張主義傳統的印記。其四,蘇聯是世界大國。上述因素加上大國的地位使其比一般國家更多地想要在國際社會起作用。在當今世界如此尖銳激烈的國際斗爭和競賽中,它更不可能甘于寂寞,安于國內事務,除非它病入膏肓,一蹶不振。
除上述因素外,我們特別要談到共運史上不甚科學的、陳舊的論斷對蘇聯外交戰略的影響。勃列日涅夫時期所以實行咄咄逼人的“進攻性階級斗爭戰略”,同他們長期以來用絕對化的思維方式看待兩種制度不無關系。他們把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制度的關系看成是絕對互相排斥和全面對立;把社會主義制度看成絕對的優越、不間斷的社會進步,過高地估計自己的實力,而把資本主義看成是絕對的腐朽,是不斷深化的危機,不能如實地估量資本主義的新發展新情況。1928年共產國際六大關于“資本主義總危機”的估計,一直被沿用到80年代初。1966年蘇共二十三大認為“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經受著總危機”。1971年蘇共二十四大雖然提到當代資本主義“正在適應世界上的新形勢”,但同時又說這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作為一個體系的穩定,資本主義的總危機在“繼續加深”。蘇共二十五大重申二十四大的判斷,進而強調關于“當前的資本主義能避免危機的神話——已經破產”。1981年蘇共二十六大認為“資本主義總危機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對資本主義世界的僵化的不切實際的估計,加上蘇聯在經濟、軍事上一度取得較大進展,使得勃列日涅夫躊躇滿志地宣稱,蘇聯“有實際可能在世界帝國主義體系一系列環節實行進攻性階級斗爭戰略”,并隨時作為使經濟轉入戰時軌道的準備。70年代后半期蘇聯接連不斷地對外擴張,就是基于這種盲目樂觀的估計。然而,蘇聯躍上軍事強國的頂峰之時,也是其經濟不可挽回地走下坡路之日。
其稱雄、爭霸天下的戰略對經濟發展的巨大影響表現在:第一,這種戰略使蘇聯長期(從20年代后期到80年代中期)身不由己地實行優先發展重工業。如果說,20—30年代斯大林實行“優先”戰略是必要的話,那么在蘇聯宣布建成“發達的社會主義”之后,蘇聯人繼續宣稱“甲類工業優先發展的原則依然是適用的”則只有作別的解釋了。優先發展重工業實際上主要是優先發展軍事工業。戰后蘇聯國民生產總值1/4、機械工業部門的70%產值是軍事工業,這個數字很說明問題。第二,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方針造成國民經濟中農輕重比例、軍用與民用、生產資料的生產與消費資料的生產長期是一條腿太粗,一條腿太細,處于嚴重的失衡狀態中。第三,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方針使蘇聯長期執行高積累、低消費的政策,人民生活得不到應有的改善。第四,優先發展軍事工業使蘇聯耗費了大量的人、財、物力。據統計,蘇聯軍費開支占國民生產總值15%(1982年),蘇聯60%的優秀科學技術人才以及大量精良的技術設備集中于軍事部門。這當然是以犧牲輕工業和農業的發展為代價的。第五,蘇聯的“優先”發展戰略要求國民經濟管理權力高度集中,阻礙著蘇聯經濟管理體制的改革。第六,根據蘇聯的對外戰略,它到處要去履行“國際主義義務”,從而給自己背上日益沉重的包袱。70年代末80年代初,它每年花在阿富汗、越南、古巴等國的開支竟達近百億美元。
綜上所述,在蘇聯的經濟衰退中,其對外戰略起著重要作用;而對外關系理論觀點上的僵化,對其推行這個對外戰略起著一定的影響。
四
蘇聯是在民族矛盾的總爆發、民族分立的巨大浪潮中解體的。民族關系惡化到這個地步,與蘇聯在民族問題上理論上的簡單化和教條化不無關系。民族問題上理論的簡單化和教條化集中地反映在把民族矛盾等同于階級矛盾、階級斗爭,進而把民族矛盾的消失、民族的統一過程等同于公有制經濟基礎、共同階級結構的建立和經濟的一體化過程,片面地強調民族融合的趨勢。這就掩蓋著實際存在的民族問題的復雜性和民族矛盾的尖銳性。1961年,赫魯曉夫提出了“蘇聯人民”的概念,他不顧斯大林時期遺留下來的一系列民族問題,竟稱蘇聯已經“解決了人類世世代代所關心的,而在資本主義世界至今仍是一個尖銳的問題,即各民族間的相互關系問題”。[6]11年之后,勃列日涅夫進一步宣稱,“我們在總結過去半個多世紀的英雄業績時,可以完全有根據這么說:過去遺留給我們的那種狀況的民族問題,已經完全解決,已經徹底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7]蘇聯學者說得更過頭,“民族糾紛,一切形式的民族不平等和壓迫都已經成為過去,舊的民族界限已經消失”。[8]
教條主義不是面對事實、面對矛盾,揭露矛盾,用妥善的辦法解決矛盾,而是不顧事實回避矛盾,有時達到自欺欺人的地步。在民族問題上,他們的理論同事實相距是多么遠。事實是,正當他們在虛幻的業績中自我陶醉的時候,在60年代開始,蘇聯國內民族主義運動正在逐步發展起來,不僅發生了各種形式的抗議、示威,乃至于恐怖活動,而且不斷地出現各種民族組織,如“吉爾吉斯民族解放委員會”(1963年)、“烏克蘭民族陣線”(1964年)、“愛沙尼亞民族陣線”(1972年)、“立陶宛全國人民陣線”、“亞美尼亞民族統一黨”(1974年)、“爭取拉脫維亞獨立組織”(1978年)等等。80年代以來這類組織更是遍布全國。當然,70年代以后一些頭腦清醒的學者在大量的民族矛盾面前還是正視現實的。蘇聯領導人在民族問題的提法上也進行了一些調整,如70年代中期以后,“民族融合”這個詞悄悄從官方文件中消失了,而更多地用“民族接近”的提法;但他們對民族問題的嚴重性的認識仍是遠遠不足的。這使他們拿不出合乎實際的官方理論,更談不上有逐步妥善地解決民族矛盾的方案和措施。戈爾巴喬夫在其上臺后的一段時間里,也仍然沒有充分意識到民族問題的嚴重性,等到他感嘆“給我找個沒有民族問題的國家,我一定到那兒去”時,已經太晚了。
民族問題上簡單化的理論的邏輯結果就是把任何謀求本民族利益的努力不加分析地斥為“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把它作為階級斗爭問題,作為反動的東西加以壓制和批判。他們把民族主義的根源,籠統地歸結為舊社會的影響和國外反動勢力的破壞。斯大林把它稱為“資本主義的殘余”。[9]蘇聯學者說“這種傾向與勞動人民的利益毫無相容之處,它反映了地主—資產階級殘余勢力利益,其客觀結果是在敵對國家面前分裂勞動群眾”。[10]“這首先是資產階級的弊病—舊習慣、舊風俗和舊傳統的余毒,是企圖復活民族主義情緒和觀念的國外帝國主義宣傳影響的結果。”[11]在蘇聯,民族主義一直受到無情的打擊,誰一旦被戴上“資產階級民族主義”的帽子,政治上就不得翻身。據統計,在蘇聯的“國事犯罪”中,約有3/4是因“民族主義”入獄的。
列寧曾認為,發展中的資本主義在民族問題上有兩種歷史趨勢,即民眾的覺醒,民族獨立國家的建立;民族的統一與融合。后一種趨勢標志著資本主義已經成熟,正在向社會主義社會轉化。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但畢竟是從不發達國家脫胎出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即使后一種趨勢已占居主導地位,也必須充分估計到民族的融合是一個長期的曲折的發展過程,第一種趨勢事實上的存在并一再表現出來。然而脫離實際的蘇聯官方民族理論并不承認第一種趨勢中某種合理性,只看到后一種趨勢,而且把它看成是單向的、不可逆轉的過程,把任何謀求本民族利益的努力視為倒退的、反動的,給予打擊和壓制,當然更談不上通過制度化和某種機構對各民族的利益和要求進行協調和保護,這是導致蘇聯多民族國家解體的歷史悲劇的理論根源。
從以上幾個方面看,教條式的理解和宣傳馬列主義某些原理和觀點,固守一些已被實踐證明是不科學甚至是扭曲的關于社會主義的理論,是蘇共瓦解、蘇聯解體的思想理論根源的重要一方面。在一定意義上講,蘇聯的民主社會主義思潮以及戈氏上臺后其他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反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出現和泛濫,正是對教條主義的懲罰。蘇聯的實例向人們說明了社會主義制度下教條主義的特點、表現方式、危害及其命運,蘇聯的解體向人們提供了無產階級掌權條件下思想理論工作的重要教訓。
教條主義的理論是一種用馬列主義的詞句裝飾起來的、貌似革命,實則保守、落后,脫離實際、脫離群眾的蒼白無力的理論,是一種沒有前途的、只能斷送社會主義事業的理論。
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是一個開放的體系;馬克思主義理論是發展的理論。只有開放,才能在同對立面的互相斗爭中,互相比較中克服和戰勝各種錯誤理論和思潮,同時吸取其他思想理論中新的科學成就,充實自己、發展自己,成為永遠生氣蓬勃的科學理論。教條主義把馬列主義當成封閉的體系,僵死的教義;凡是“本本”上沒有的,他們統統地給戴上“姓修”“姓機”“姓資”的帽子。他們只能搞一家獨鳴,只有在一言堂中宣布自己的戰無不勝,實際上并沒有戰斗力。為什么蘇聯官方理論很快就敗下陣來呢?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其中不少理論觀點已變成離開權力的支持就站不住腳的理論。鑒于蘇聯東歐的教訓,我們有必要回想一下,在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以前,革命導師們從事理論斗爭、并且取得勝利,依靠的是什么?
馬克思主義只有為群眾所掌握、所擁護才會成為不可戰勝的力量。教條主義是脫離群眾的理論。他們把馬列主義的革命性同科學性、共產黨的黨性同人民性割裂開來。他們滔滔不絕地背誦著一套一套的馬列主義詞句,卻忘了馬列主義起碼的常識,如果失去人民群眾的擁護,不為群眾所接受,再好的理論也是沒有用的。失去民心,更是失去馬列主義的理論陣地、社會主義陣地。鑒于蘇聯東歐的教訓,我們有必要回想一下,在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前,共產黨的理論靠什么為人民群眾所接受、所歡迎?
馬克思主義的偉大在于同實踐相結合。教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當成脫離實際的、時時處處可以套用的靈丹妙藥,他們不是一切從實際出發,而是一切從主觀愿望出發。他們的理論并不想接受人民群眾實踐的檢驗,而只想接受上級的檢驗(唯上)、“本本”的檢驗(唯書)。鑒于蘇聯東歐的教訓,我們很有必要結合我國實際,總結一下高度集權體制下思想理論工作和理論隊伍建設的教訓。
東歐劇變、蘇聯解體,是社會主義事業的嚴重挫折,但不是社會主義的失敗。要說失敗,那就是蘇聯模式的失敗,是貌似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的失敗。如果說壞事可以變成好事的話,那就是不管社會主義國家的人們,還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主義者,將從蘇東的慘重的教訓中,進一步擺脫蘇聯教條的束縛,更加穩健地把自己的事業推向前進。
(原文載《國際政治研究》1992年第4期。)
[1] 《斯大林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7頁。
[2] 〔蘇〕安德羅波夫:《卡爾·馬克思的學說與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若干問題》,《共產黨人》雜志1983年第3期。
[3] 〔蘇〕羅·麥德維杰夫:《論社會主義民主》,史正蘇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4] 《斯大林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40頁。
[5]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情報所編譯:《蘇聯理論界論社會主義》,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8—292頁。
[6] 中國社會科學院蘇東所、國家民委政研室編譯:《蘇聯民族問題文件選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250頁。
[7] 同上書,第343頁。
[8] 〔蘇〕T·Ю·布爾莫斯特洛沃依主編:《社會主義民族發展的理論與實踐》,列寧格勒大學1984年俄文版,第13—14頁。
[9] 《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19卷。
[10] 〔蘇〕C·A·巴格拉莫夫:《思想斗爭中的民族問題》,莫斯科政治出版社1982年俄文版,第22頁。
[11] 〔蘇〕Ю·A·奇若夫:《在現代條件下宣傳國際主義思想,克服民族主義殘余》,《蘇聯歷史問題》雜志1978年第5期。
- 國際安全研究(2017年第2輯·英文版)
- 美國進步時代的政府治理:1890—1920
- 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二十年(居安思危·世界社會主義小叢書)
- 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 (Volume 3 Number 1 Summer 2017) =國際安全研究(2017年第1輯·英文版)
- 2017年世界發展報告(治理與法律)
- 世界秩序
- 英國脫歐背景下北愛爾蘭問題多重復雜性及影響
- 社會契約論(大師思想集萃)
- 恩道爾國際地緣政治叢書·石油戰爭:石油政治決定世界新秩序(增訂版)
- 遷就與限制
- 歷史不會終結
- 國際視野中的民族沖突與管理
- 啟蒙如何起死回生: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困境
- 恩道爾國際地緣政治叢書·石油大棋局:下一個目標中國
- “一帶一路”國別研究報告(沙特阿拉伯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