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腔調:咖啡館、酒吧、文藝情事
- 昂放
- 2421字
- 2020-06-04 12:28:31
碼頭
Le Quai
“咔——”一把鎖閉合在藝術橋(Pontdes Arts)。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攥著鎖,攥著鎖上寫的名字、日期。祈愿、親吻。之后,分別把手中的鑰匙用力丟進塞納河。他們在激流中尋找回聲。什么也沒有。
這個情境重復著。一天、一年。萬千的鎖填補了橋欄桿的所有空隙。景像盛大,披金戴銀。這座橋收留了失去鑰匙的鎖、帶著炫耀的行為,收留了愛情,不問青紅皂白。它也收留了許多路過的孤單。還有,在橋上賣鎖的人,他的無動于衷,也收留了。
在巴黎,總要留下點兒什么。
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離開。
“現在,我們去哪兒?”男人問。
“我也不知道。”女人回答。
他們還是走了,下橋,消失在拉丁區。無論如何,故事要繼續,要接上剛才的橋段。
那把鎖完全冷了,我看見了他們的名字,我也會很快忘記。
河岸上另一把鎖正在開啟。
一只慵懶的綠書箱打開了,舊書、老雜志、銅版畫、1920年代的報紙,在太陽下晾曬。攤主并不內疚自己的遲到,也不介意長日將盡。
翻看幾頁加繆的《局外人》,買一張卡爾·波特的唱片。沿著碼頭游蕩,書攤開著、關著,似乎全看主人的心情。經過的人是否停留也依心情。
我停留,因為一組《小王子》的插圖,或是舊日的色情小畫、它們在風中薄脆的聲音,或是紅磨坊老招貼頹唐的調子,或是抽屜里散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不相識的人,或是明信片上的筆跡、話語、郵戳上模糊的日子。也因為這本不完整的波德萊爾詩集、書頁間霉菌的氣味,或是封面女郎裸露輕佻的目光……
喜歡這樣荒廢時間。
這時,一個年輕修女的經過帶來了某種驚奇,也帶來黃昏。她的影子在堤岸上生長、流動,經過人們、樹、石階,也經過掛在書箱一角的鎖和屬于它的鑰匙。我跟從她的影子直到新橋(Pont Neuf),直到圣-米歇爾碼頭(Quai Saint-Michel)——讓·熱內(Jean Genet)的碼頭。
等待夜幕降臨。
“為了犯罪,我已欲火難捺。”
許多年了。
讓熱·內老了。他靠在圣米歇爾碼頭,看夜色。塞納河渾濁、虛榮,是證人,守口如瓶。
一河燈火漂著巴黎的油脂,掩埋往事。有大船開過,他看著外國游客臉上的癡迷。他們什么也不知道。有鐘聲,從圣母院傳來,不,鐘聲是他虛構的。
小偷,他珍藏著這個身份。今晚,他要完成一個儀式,簡單說,偷點兒東西。許多年了,這個念想從未消退過,他克服著,許多年了。偷點兒什么。比如,錢、首飾、一件外套、一本書、一個電話、一支口紅、半盒煙……他無法決定。他什么都有,包括喪失感。這真讓人絕望。他偶爾走動,做著決定。風和烘焙的味道,讓他饑餓。是的,饑餓,這是一個根本性的象征,完美地符合這個儀式。偷一塊面包吧。他這樣想。不再猶豫。他做了,走進碼頭對面的店鋪,得手,輕而易舉。之后,他回到堤岸,咬了一口,靜立不動。
這是一塊苦澀的面包,仿佛一直在那家小店,那只籃子里等著他,許多年了。
1910-1949,讓·熱內的語詞編年史:私生子——遺棄——領養——小學生——歧視——養母去世——再被領養——夜不歸宿——出走——偷——流浪——偷——少年犯——管教所——外藉軍團除名士兵——流浪——男妓——偷——囚室——慣偷——不停坐牢——不停偷——新囚室——寫作——偷——寫作。
“寫作”是個具異物感的詞,填充了熱內在悲苦童年和忙碌的小偷生活外的空白。十歲,他第一次偷東西,文學天份也同時顯現。小偷生活動蕩、危險、心理壓力大,只有囚室才可以獲得某種寂靜、庇護。他寫作,詩、小說、劇本。
他從地獄得見天堂。
1940年12月,熱內因在圣米歇爾廣場的書店偷書被判了第十個刑期。之后,是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個刑期。此間,他在囚室寫了長詩《死刑犯》、小說《鮮花圣母》。在每個刑期之間的自由,他偷竊為生,同時照看朋友在圣米歇爾碼頭的書攤。
1942年4月,熱內遇到兩個書友,意愿讀他的作品。可是,他再次被抓,關了六個月。最終,這兩個書友轉年讀到了《鮮花圣母》的手稿,并把熱內引薦給了讓·谷克多,被驚為天人。盡管是戰時,紙張短缺,谷克多依然在1943年出版了此書。起初,《鮮花圣母》作為色情書標著高價私下販賣,但旋即引起關注。接著,他寫了小說《玫瑰的奇跡》、《殯儀》、《布雷斯特之爭》、《小偷日記》和劇作《女仆》。
然而,熱內并沒有放下小偷的工作和犯罪的熱情。1949年,對他的十項指控成立,熱內面臨終身刑期。在谷克多、薩特、畢加索等重頭人物的斡旋申訴下,總統發布特赦令,熱內再也沒有回到監獄。
1952年,薩特為伽利瑪出版社推出的熱內全集寫了長序《喜劇演員和殉道者圣熱內》,舊日的小偷,一時名滿天下。
可是,自由不過不是監獄。正常生活使熱內萬分痛苦。之后的五年他什么也沒有寫。1950年代后期,他寫作了三部荒誕戲劇《陽臺》、《黑奴》、《屏風》。
他從天堂得見地獄。
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熱內不再寫作,成為社會活動家。他關注法國移民生存現狀,抗議警察暴力,探訪巴勒斯坦難民營,支持美國黑人民權運動……
之前的虛構情境源于這個河岸邊的老者。他讓我想起讓·熱內。現在,正如我愿,他像熱內那樣吸煙、躇躊、無所信靠。之后,穿過路口,消失在圣米歇爾大道的夜色。兩手空空,仿佛剛剛失去一塊面包。
熱內是同性戀者。1956年,他遇到了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十八歲的阿卜杜拉。1958年,
他為他寫了詩《走鋼索的人》。1964年,阿卜杜拉自殺。
1982年,德國導演法斯賓德拍攝了電影《霧港水手》,改編自熱內小說《布雷斯特之
爭》,他把這部電影獻給自縊于法國監獄的同性愛人。完成本片后,法斯賓德因吸毒過量而死。
熱內沉迷巴比妥毒癮,余生一直住在靠近火車站的低等旅館,隨身只有一件小行李箱,裝著朋友的信和他的手稿。
晚年,熱內患上喉癌。1986年4月15日晚,巴黎十三區,杰克斯旅店205房間,他從床上摔到地下,死去,一個人。
“苦役犯囚衣的條紋紅白相間。如果讓我真誠地選擇我熱衷的世界,我將選擇囚衣的天地,因為我至少有權在其中發掘出我渴望找到的意義……”
正如我愿,還記得《小偷日記》的開始。
正如我愿,下起一些雨。
虛構情境中的那艘游船返回了,一把傘在甲板上轟然打開。
此時此刻。
那些被丟進塞納河的鑰匙,有的正變成河床,有的正奔向大海。
圣米歇爾碼頭Quai Saint-Michel
地鐵:Sanit-Michel(4號線)

修女

藝術橋

書攤

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