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唯物”的新美學:論當代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
- 于淑靜
- 3549字
- 2020-06-04 12:30:53
序
于淑靜是我的學生,她的博士論文《“唯物”的新美學——論當代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即將出版,她要我寫序,我自然不得推讓。淑靜畢業已經五年過去,時間如水一樣流走。五年里,一些重要的相關的學術活動我都通知她,她幾乎每次必到,一樣地如學生時的認真。五年前,她的博士論文觸及到當代文學研究中比較新的問題,做得也相當認真扎實,她畢業后也投入時間加以修改完善,今天看來,還是不乏獨到之處。
淑靜試圖論述當代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這本來是一個平常至極的題目。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對大陸學界影響一時,這是繼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影響之后,來自海外學界另一種有分量的聲音。正是契合了大陸學界躍躍欲試于重新闡釋現當代文學的理路。理論界探討的現代性問題,也就更為翔實地延伸到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正是在現代性的理論語境中,日常生活敘事從當代文學本來的民族—國家敘事一統天下的格局中殺將出來,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又一論域,并且具有了當下性的意義。在這樣的語境下,我才說淑靜其實找到的是一個艱難的題目,也就是說日常生活敘事已經有很多人說了,甚至已經成為很多人心目中不證自明的又一研究根基,想要突破這樣的定性認識,勢必困難重重。從客觀的博士論文寫作情勢上說,日常生活敘事首先牽涉到對日常生活的“再行”認知問題。中國自身有一套對于日常生活的當然理解,理論性也許不強,但來自歷史深處的集體無意識能量不容小視。西方從啟蒙運動或者更早以來就開始論說日常生活,其中不乏名師大家,已然說得相當透徹,如列菲伏爾者流。這些大家的論說互相抵觸又絲絲連接,如何厘清“日常生活”的基本含義?其次,日常生活敘事成為并行于民族—國家敘事的另一極敘事,眾多研究者對日常生活敘事已有一種不言自明的定性理解之時,如何在它身上講出新意來?如何使得對這一論題的研究不成為對學界已有觀點的某種梳理或修飾?這也就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問題意識的問題,找到那個有力的點,從這個點進去,可以打開一片天地,如何找到?按照李澤厚的說法,20世紀中國文學始終在“救亡”與“啟蒙”之間擺動,限于20世紀中國的歷史狀況,更多更經常的則是“救亡”壓倒“啟蒙”的一邊倒的形勢。也就是說,“救亡—革命—國家”這是一體的歷史面貌,也是當代文學始終置身的歷史場域。在這樣的情形下,才有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發表,也才有中國激進化的現代性展開方式的出現。新文化運動之時,胡適一本《中國俗文學史》震驚世人,人們似乎一下子知曉在典雅的詩詞曲賦之外,中國文學一直也有一條白話文釀成的俗文學之流,一樣源遠流長,一樣文采斐然。如今淑靜要從學理上梳理當代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這無異于強行從既定的歷史鐵板一塊的布局中挖掘一條清晰的大道,相當不易。這是需要勇氣的。
然而,淑靜的努力以及她成形的論文還是讓人欣喜。整篇論文不僅結構清晰,層次分明,而且時時都有思路縝密的論述和恰到好處的“議論”。博士論文的寫作更重學理的辨析,在辨析的過程中強調論據的確鑿和論證的嚴密,這些淑靜都做得很好,可以見出其中充沛的論證能量;而在這些論證的深入處,她頗帶個人情感和個體經驗的“議論”也常常讓人眼前一亮。比如在“物欲書寫”這一節中,淑靜順便論及自己對“60年代”這一命名的看法,十分合情合理;再如在“消費都市‘擬像’的仿真表演”這一標題下,針對“70后”“80后”的個人化寫作和個性化寫作,淑靜對于其中的“個人”表達的質疑之聲。應該說,淑靜對這篇論文是有充分準備的,她終于能夠在這么棘手的論題上深入開掘并且言之成理文氣昂揚,當也得之于她一直以來對這一論題的持續思考。2007年淑靜發表《論八九十年代中國當代小說的日常化寫作》一文,其中可以看到她對日常生活敘事的興趣和深究。2008年《當代文壇》第2期刊登了她另一篇對日常生活敘事追加探討的文章:《論90年代晚生代都市小說欲望化寫作》。我相信,淑靜在私底下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可能還有更多,否則不可能有如今放在我面前的這篇頗為堅實的博士論文。淑靜本篇博士論文的關鍵詞應該是:物、現代性、消費社會。這是最核心的三個詞匯,關于當代小說的論述因為樹立了這三個核心詞匯而生發出獨到的意味。鮑德里亞意義上的消費社會在中國這個前現代后現代雜糅共存的社會空間里已然部分地出現,正是中國“這片神奇的土地”給予文學研究者以混亂的迷象和探索的空間。當消費社會的種種神奇與惡劣之處開始在北京、上海等城市蔓延而中國廣大的邊遠地區還在農業社會的安然社會里過活的時候,消費社會給予文學研究者的啟示意義就是巨大的。淑靜正是從消費社會的某些神奇與惡劣之處,更主要的是從它們所給予當代小說帶來的革命性影響開始自己的反向思考,她要追蹤這一切的來由,她還要辨析這其間的正誤,她難以掩飾自己的憂慮重重:
目擊當下,不得不承認的一個現實是,如果說在日益多元化的時代里,日常生活世界越來越不斷展現自身的精彩,那么作為一種對日常生活世相進行藝術呈現的文學特別在小說中卻似乎相對缺乏具有原創性的發掘和揭示,更多的是小說文本敘事的破碎和意義的蒼白。究竟小說日常生活敘事是否真的走到盡頭?否則,又當如何再度打開?仍在行進中的小說敘事自身似乎一時無法告知我們其所向為何。
這里可以見出于淑靜對于當代小說批評的一個角度。搞研究、做學問,最難得的就是能切中要害直接發言。正是帶著這一獨特視角,于淑靜從消費社會帶給文學的龐雜現象和某些新質情狀上溯到了“物”的最初出現。不難看出,她把“物”作為論文的最核心詞匯和最核心關節,由“物”而“物象”,由“物”而“唯物”,再提升到“唯物的新美學”,這其實就是淑靜論文最根本的線索。
日常生活作為人類最基本的生活之一,其最根本的依靠是“物”,這點無可厚非。馬克思早就有“物質決定意識”的論斷,對中國社會和人民影響深遠。于淑靜由消費社會對“物欲”的極端追求而追溯到“物”的樸素前史,對當代小說研究來說,如此系統地在“物”的根基上建立論述還屬新鮮,頗有新得。我比較欣賞第一章的論述,從“物”的詢喚到物欲書寫到物化表演,當代小說由此顯現了另一種地形圖。由于拋開了政治的、歷史的、社會的沉重負擔,淑靜反而能夠專注于對“物”的論述的同時發現一些當代小說的新的隱秘,發表一些別人沒有的見解。從某種程度上說,“物”不僅有其物質的一面,還有精神或曰隱喻的一面,當淑靜說到新寫實對于“生存”問題的揭示實質上是一個貧困問題的時候,她觸及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某種癥結。也可以說,貧困并不只是一個貧困問題,貧困意味著國家的貧弱,意味著制度的殘缺,意味著文化的落后,意味著存在選擇的困境。現代性于此浮現出當代中國的獨特面相。
對于中國人來說,現代性也許是一場勉強的應戰,但也是一場復雜有內爆力的現實。正是在現代性的意義上,反思當代文學進而反思現代文學、古代文學以及所有的人文社科成為必要。在論文的第三章“日常生活敘事現代性的審美認知”里,于淑靜從時間與空間的審美意蘊上重點探討了日常生活敘事的現代性能量和達成現代性的方式,多有發人深省之處。《人到中年》和《煩惱人生》的比較也是頗有新意的一次比較,可以看到她對于小說細微之處的敏感把握。如果說消費社會和“物”是某種外在性的范疇的話,現代性則是于淑靜論文的內在性憑據。首先是提供反思的可能,其次是現代性的燭照常常使得她的論述能夠別開生面。這并非是說她有意埋伏了現代性作為自己寫作論文的根基,而只能說是現代性思想已然成為新一代學人內在的思想資源。于淑靜既有“‘日常生活’和現代性具有某種天然的同構性,現代性是切入日常生活相當契合的視角”的認知,我也不會驚奇于第三章中諸多新穎而有力的論述。第二章集中探討了幾種話語想象與實踐,在這里日常生活敘事的復雜性進一步顯現,日常生活不再是單面性的“物”的套路上的一路追求,也不再總是寄寓精神的某些面向,這些或屬歷史或屬現實的話語想象與實踐大都指向一種話語權力,更進而指向話語的暴力。無論是女性“呈現”、“文革”“翻轉”敘事還是“底層”苦難敘事,這些所謂的日常生活敘事其實都指向它們的反面,也就是非日常生活,也就是話語權力。由此也可體悟到于淑靜的批評自覺。這里面可以看到于淑靜對福柯話語權力理論的借用頗為恰切,也可以看到她對列斐伏爾等西學理論的參照也不為過。當然,更多的見解散落在她對女性寫作、先鋒小說以及新寫實小說和底層寫作的細密分析方面,這些都可以見出她對當代文學的變化源流有明晰的認識,處理起問題來得心應手。
因為這些,更因為于淑靜論文包含的而我未曾或無力揭示的更為豐富的地帶的存在,我相信對于當代文學后繼的研究者來說,淑靜的論文當會有更加長久的參照意義。淑靜還年輕,學術之路漫長,她還需要下苦功,堅持長跑,相信她有耐力能跑得遠,跑出自己的道路。
是為序。
2013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