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儒家哲學研究
- 陳來
- 2967字
- 2020-05-18 16:41:01
六 世界語境
梁漱溟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看法?除了他對東方文化中有價值的東西的深刻體認之外,世界變化的影響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這就引出一個重要的問題,即中國文化發展的世界語境。中國現代性的發展是在世界現代性的發展中被規定的,受著世界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的影響而發展的。單純的“激進—保守”的解釋模式,并不完全能夠解釋中國近代文化的變遷。“保守”不一定是對“激進”的直接回應,而是產生于世界政治—文化進程中的復雜互動。隨著20世紀中國與西方交流的日益增多,中國對西方的了解不僅大大進步了,而且更加及時了。西方社會與思想的新的發展,在中國都會很快引起注意。特別是有關東西方文化與人類文化前途方面,西方思想文化界的動向,中國人更為敏感。
所以新文化運動的內部緊張與分歧,新文化運動的變化和發展,并不都是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獨立產生和孤立發展的。決不像郭湛波所說的,是陳獨秀等提倡西方文化,然后忽起梁漱溟的反動思想。而是,批評、認識西方文化弊病的知識分子以及他們的批評言論,除了根于中國國內的社會變革的態度外,在很大程度上,是與西方世界的社會狀況,與西方知識分子對西方文化的批評,與社會主義思潮和實踐的出現有直接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文化的批評,也是受西方文化影響而產生的。
眾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十月革命,是1919年五四運動前最重大的世界歷史事件,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使得世界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不僅對歐洲的歷史進程而且對東方各國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第一次世界大戰,標志著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的激化和爆發,帶來了世界范圍內的對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的重新認識與反思。所以十月革命以后,倡導東西文明調和或重新肯定東方文化價值的人,與清末及民初的保守派根本不同的一點是,他們對西方文明認識甚多,對資本主義社會弊病有清楚的了解,他們對西方近代的資本主義文明的揭露批判,受到馬克思和其他西方思想家的影響,常常切中其弊。而在此后,不正視資本主義文明危機的事實,照樣完全抹殺中國固有文化的全部價值,為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已經充分暴露的矛盾和弊病加以辯護,再把近代西方文化說成完美無缺,反而是在世界范圍內不合潮流的。[1]這種世界文化環境對正待大力學習西方近代文明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不啻一種二律背反的宿命。
梁啟超1919年赴歐洲,游歷一年,在歐洲目睹了大戰后歐洲的衰敗凄慘,十分震驚,又與歐美的思想家交換意見,得到不少勸告。經過考察思考,歸國后寫了《歐游心影錄》, 1920年3月至8月在《晨報》連載,引起一時討論。
梁啟超告訴國人,當時的歐洲充滿了“世界末日、文明滅絕”的論調,他說:
我們自到歐洲以來,這種悲觀的論調,著實聽得洋洋盈耳。記得一位美國有名的新聞記者賽蒙氏和我閑談(他作的戰史公認是第一部好的),他問我:“你回到中國干什么事,是否要把西洋文明帶些回去?”我說:“這個自然。”他嘆一口氣說:“唉,可憐。西洋文明已經破產了。”我問他:“你回到美國卻干什么?”他說:“我回去就關起大門老等,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我們初聽見這種話,還當他是有心奚落我,后來到處聽慣了,才知道他們許多先覺之士,著實懷抱無限憂危,總覺得他們那些物質文明,是制造社會險象的種子,倒不如這世外桃源的中國,還有辦法。這就是歐洲多數人心理的一斑了。[2]
他又說:
我在巴黎曾會著大哲學家蒲陀羅(柏格森之師),他告訴我說:“一個國民,最要緊的是把本國文化發揮光大,好像子孫襲了祖父遺產,就要保住他,而且叫他發生功用。就算很淺的文明,發揮出來,都是好的,因為他總有他的特質,把他的特質和別人的特質化合,自然會產生出第三種更好的特質來。你們中國,著實可敬可愛,我們祖宗裹塊鹿皮拿把石刀在野林里打獵的時候,你們不知已出了幾多哲人了。我近來讀了些譯本的中國哲學書,總覺得他精深博大,可惜老了,不能學中國文,我望中國人總不要失掉這分家當才好。”我聽著他這番話,覺得登時有幾百斤重的擔子加在我肩上。
又有一回,和幾位社會黨名士閑談,我說起孔子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不患寡而患不均”。跟著又講到井田制度,又講些墨子的“兼愛”“寢兵”。他們都跳起來說道:“你們家里有這些寶貝,卻藏起來不分點給我們,真是對不起人啊!”我想我們還夠不上說對不起外人,先自對不起祖宗罷了。近來西洋學者,許多都想輸入些東方文明,令他們得些調劑。[3]
梁啟超是到歐洲考察學習的,但在歐洲大戰之后,他所遇到的歐洲思想家和名士們,卻都想著輸入東方文明,這種對東西文明的認識,與新文化運動開始時期陳獨秀等的絕對歐化論差別甚大。這種西方的情形對一心學習西方文化的先進的中國人來說,不可能不產生影響。
其實,在這一時期,不僅中國人到歐洲聽到了這些對西方文明不滿和喪失信心的言論,一些著名歐美思想家也到中國來,提出同樣的觀點。梁漱溟也必然受到這些看法的影響,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他從1919年杜威訪問中國說起:
大約自從杜威來到北京,常說東西文化應當調和;他對于北京大學勉勵的話,也是如此。后來羅素從歐洲來,本來他自己對于西方文化很有反感,所以難免說中國文化如何的好。……后來梁任公從歐洲回來,也很聽到西洋人對于西洋文化反感的結果,對于中國文化有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種羨慕。[4]
杜威、羅素,這都是世界第一流的思想家,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評價有肯定的方面,故認為東西文化應當調和。歐洲最有影響的一流知識分子,往往是對西方文化有嚴厲批判的人,他們所說的話,特別是他們到中國來對中國人說的話,當然會對中國知識分子發生重大影響。
不僅西方一流的知識分子是如此,東方的情形與19世紀也大不相同。事實上早在中國的變法運動時,托爾斯泰就曾寫信給中國人,勸中國人不可變法。印度著名作家泰戈爾,馮友蘭當時稱他為“東方的一個第一流人物”,他在回答馮友蘭問東西文化問題時表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不是等級的差異,而是種類的差異,“西方的人生目的是 ‘活動’,東方的人生目的是‘實現’。西方講活動進步,而其前無一定目標……現在東方所能濟西方的是 ‘智慧’,西方所能濟東方的是 ‘活動’”[5]。他認為真理有兩個方面,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各強調一面,東西方文化應可調和。
西方思想家當然并非全都持此種看法,但這些一流西方思想家對西方文明的批評和要求東西文化調和的主張,卻代表了當時西方文化內部的一個潮流,必然對中國的文化討論產生影響,這是我們了解20年代初梁漱溟這一類思想家出現的重要背景。
在這種世界性變化中,中國思想與學術界,也逐漸發生與新文化運動初期的絕對歐化主義不同的轉折,在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京大學,1920年蔡元培赴歐考察,“北大同人為之餞行,席間講話,多半認為蔡先生此行,于東西洋文化之溝通關系頗大,蔡先生可以將中國文化中之優越者介紹給西方去,將西方文化之優越者帶回到中國來”[6]。此時,東西方文化融合的主張已經成了北大“多半”人的主張了。
[1] 參看羅榮渠:《中國近百年來現代化思潮的演變》,《從“西化”到“現代化”》代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
[2] 引自陳崧編:《五四前后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5年,第349頁。
[3] 引自陳崧編:《五四前后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第371—372頁。
[4] 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31頁。
[5] 《三松堂學術文集》,第12—13頁。
[6] 《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