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早夭和奮爭鑄就不朽
——紀念萊蒙托夫誕生200周年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出現過數不勝數的詩人,其中早夭者有之,奮爭者有之,天才者有之,不朽者有之,但像米哈伊爾·尤里耶維奇·萊蒙托夫(1814-1841)那樣,生前就預感自己會早夭和不朽,用無畏的奮爭成就了不朽:27歲(1841)上便被沙皇暴政奪去年輕的生命,200年后卻仍活在所有珍愛自由和正義的人們心中的天才詩人,恐怕不是絕無僅有也是寥若晨星的。
早在17歲(1831)時,萊蒙托夫就有如下充滿使命感、厄運感、緊迫感、不朽感的自白:
……
沒有奮爭,人生便寂寞難忍。
回首往事,看不出有多大作為,
即使在我們年華方富的時候,
人生也無法將我們的心靈寬慰。
我必須行動,真是滿心希望
能使每個日子都不朽長存,
像偉大英雄不衰的英靈,
我簡直不解休息要它何用。
我心中時時刻刻有一樣東西
正在沸騰成熟。期望和憂傷
無時無刻不在攪擾我的心房。
也理所當然。總覺生命短暫,
我總害怕,將來我會來不及
有所作為!在我的這顆心里,
生的渴望壓過了厄運的痛苦,
雖然對別人的生活不免鄙夷。
……
我已料到我的結局、我的運命,
心頭早早就打上了憂郁的印痕;
我受盡煎熬,唯有造物主了然;
冷漠無情的世人本無須來無過問
我死時定然不會被人們遺忘,
我的死將可怕得很;異國他邦
定要為它震驚,但在我的故土,
連對悼念我也都要咒罵一場。
……
(《1831年6月11日》)
詩人1831年對自己將會早夭和不朽的預感,還可以從《不,我不是拜倫,是另一個……》(1832年)至《夢》(1841年)的多首抒情詩中得到證實。預感的準確度簡直可以使任何一個不戴有色眼鏡的研究者吃驚。對于萊蒙托夫,自信(在上述詩中,詩人還曾預言:后人沒法理解我“這位偉人,他怎么找不到朋友”)不等同于自負,他在聽了摯友贊美他的詩才不可限量后自信地回答:“不,我不是拜倫,是另一個/使命在肩但無人知曉的詩人,/如像他,我也是塵世的逐客,/不過我有一顆俄羅斯的心。”潛臺詞是:“我暫且雖還默默無聞,但我是個有著與拜倫相似的坎坷經歷,心懷天賜使命感的俄羅斯民族詩人。”但同時,他又滿懷憂患意識地渴求以行動應對時勢的挑戰:“我的生涯早始也將要早終,/我的才能不會有很大出息;/破碎的希望有如沉船殘骸,/壓在我浩茫似海洋的心里。”其實,還在1830年,萊蒙托夫就在隨筆中談到自己與拜倫才情與命運相似的特殊情結[1]:“1830年。在我的生平中,還有一點與拜倫相似之處。一個老太婆在蘇格蘭向(拜倫的)母親預言說:他將是個偉人,將兩次娶妻。一個接生的老太婆向我外婆同樣地預言我在高加索的境遇。求上帝讓我也能如愿以償,雖然我也會和拜倫一樣不幸。”而他在臨終前不久所寫《夢》(1841年)中,我的夢(“炎熱的正午我躺在達格斯坦山谷,/胸膛飲了鉛彈,已不能動彈……”)和她的夢(“她夢見在那達格斯坦谷地,/一具熟悉的尸體橫臥地上……”)的奇特交疊,準確地預先驗證了上述關于他早夭和不朽的所有預感和預言。
早夭的預感與入世的奮爭,是造就他這位不朽的天才詩人的兩個相互交織的因素。前者是悲劇因素,后者是喜劇因素。毫不妥協地履行天賦使命導致這位天才付出早夭的代價,但為自由、正義而他無畏地奮爭卻創造了供全人類永遠共享的精神財富。
為什么詩人會早夭?為什么他又能不朽?要解決屬于結果的問題,必須追索造成結果的過程,這就是操控詩人成就的命運軌跡,似乎可以用一、二、三、四這四個數字,來扼要地描繪這位早夭而不朽的偉人的生命軌跡:
1. 一首機遇與挑戰并存的不朽的《詩人之死》;
2. 由它招致詩人早夭的兩次流放和兩度決斗;
3. 三重人生悲劇(家庭、愛情、生命)和三大成才因素(超常的天分、獨特的家境、罕見的磨難);
4. 最后四年縮短生命長度,加大生命寬度的輝煌歲月。
1837年,俄羅斯近代文學之父、天才的民族詩人普希金在與沙皇禁衛軍軍官、法國流亡者喬治·丹特士的決斗中慘遭殺害,萊蒙托夫深明普希金對俄羅斯民族精神文化重要性的大義,挺身而出,首先打破自十二月黨人起義被鎮壓以來萬馬齊喑的局面,奮筆疾書,寫下了噴吐人民抗暴怒火的不朽名詩《詩人之死》,把矛頭直指兇手及其幕后黑手沙皇宮廷,于是成了沙皇尼古拉一世及其幫兇的眼中釘和肉中刺,從此連遭囚禁和流放,直至四年之后,也和普希金一樣慘死于沙皇和上流社會暗中設置的決斗陷阱。他追求正義卻時時處處遭到邪惡的迫害,他歌唱自由卻被剝奪了自由直至年輕的生命,他因此永遠變成自由和正義的象征,他的作品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得到越來越廣的永世流傳。
《詩人之死》是萊蒙托夫的成名作,也是他的致命作。一方面,它使一個在業余文學創作途中默默耕耘了近十年的新人因此而一舉成名,眾望所歸地繼承普希金和十二月黨人反暴政爭自由的傳統。他的《詩人之死》比之當年普希金的《自由頌》,對于沙皇暴政的抨擊和鞭撻更加直接和猛烈,流傳得更快,因此,他這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無畏壯舉當即向世人預示了他自己今后的不歸路,但難能可貴的是未曾見他本人有過對惡勢力的任何動搖或妥協,這是他對普希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處,也超越了俄羅斯近二百年來任何一位偉大的詩人和作家。另一方面,詩人所面臨的這種罕見的磨難,也為他的文學創作帶來了不可多得的機遇:通常,評論家把他的創作分為兩個階段:“青少年時期”(1828—1834或1836)和“成熟時期”(1835或1837—1841),絕大部分重要作品都是1837年之后完成的,真是作家不幸作品幸,萊蒙托夫在1837—1841的最后四年里確實是在用生命的每一天寫詩,用肉體的速朽換取心靈的不朽。
萊蒙托夫因捍衛普希金而惹怒沙皇尼古拉一世而于1837年2月18日被沙皇憲兵逮捕并監禁、抄家,3月19日被判處流放高加索,于4月10日抵達流放地。1938年3月24日,因外祖母托人斡旋而被當局調往近衛軍驃騎兵團服役,于10月10日獲釋。這是第一次流放。1840年2月6日,在一次舞會上,法國大使的兒子艾·德·巴朗特因萊蒙托夫寫詩蔑視殺害普希金的兇手法國人丹特士而與他發生爭執,要求與他決斗,從表面看,這次決斗純屬偶然,其實是由尼古拉一世的公主亞·尼古拉耶夫娜身邊的人有意唆使的。他因此而被捕并交付軍事法庭,4月13日,尼古拉一世在一個報告上親筆批示:“將中尉萊蒙托夫以原官位調至堅金步兵團任職……”6月18日,被派往前線作戰送死。1841年7月13日,萊蒙托夫因戲弄尼·索·馬爾蒂諾夫而被迫接受他要求的決斗,在上流社會一些人的暗中支持下,慘死于決斗圈套。人們不禁要問:為何《詩人之死》引起第一次流放,第一次流放的結束卻很快又招來第一次決斗,第一次決斗便引來第二次流放,第二次流放又招來第二次決斗,招致萊蒙托夫的早夭,到底是出于沖動的決斗呢,還是蓄意的謀殺?問題很清楚:1837年,年輕的萊蒙托夫因怒揭沙皇尼古拉一世用決斗的圈套致普希金于死地而寫出《詩人之死》,1841年,還是這個同樣年輕的萊蒙托夫親自重復了4年前他所揭露過的前輩的悲劇命運:慘死于同一個沙皇當局同樣也為他設置的決斗圈套,形成從一個偉大詩人之死到另一個偉大詩人之亡的怪圈,而且有一個關鍵的細節也驚人地相似:萊蒙托夫和普希金一樣,向對手網開了一面,想給他留下條生路;對手們也驚人地相似,利用這兩位偉大詩人珍愛生命的博大胸懷分別對他們乘機發出了斃命的一擊,成為不折不扣的政治謀殺(尼古拉一世得知萊蒙托夫的死訊后甚至喜不自勝便是明證)。兩位偉大詩人早夭的厄運是相同的,不同的僅是兇手不同(前者是丹特士,后者是馬爾蒂諾夫)和作案地點不同(前者是圣彼得堡市郊,后者是高加索五峰城附近)而已。
在回顧了萊蒙托夫之所以會早夭和不朽的生命軌跡(即過程)之后,我們自然而然地會把興趣和注意力放在這位早逝的杰出天才給他的祖國和全人類留下的精神財富(即過程導致的結果)上了。天才死了,但他的精神永遠活著,負載他的精神的作品(其中不少已成為全人類的經典),在他的祖國俄羅斯流傳著,在有著13億人民的中國(從1996年起已有了他作品的漢譯全集)流傳著,在全世界流傳著。
萊蒙托夫的詩,包括他洋溢詩性光輝的小說《當代英雄》和劇本《假面舞會》在內,無一不是:
憂傷情懷的音樂,
高傲靈魂的舞蹈,
憂患意識的噴泉,
呼喚自由的號角,
思考、反省的引擎,
助弱除暴的鐘聲,
透視真偽的X光,
人民苦難的象征。
萊蒙托夫雖同時對俄國小說和戲劇做出過歷史性的貢獻,但他首先是個藝術個性極其鮮明、藝術靈性十分早熟的抒情詩人。在他那流淌著心靈的血液的抒情詩中,清晰地呈現出一個同他有時酷肖、有時近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這個形象的性格、氣質輻射、滲透到他的全部長詩、小說和劇本而概莫能外,使得他的創作呈現罕見的整體性和針對性:詩人受西方啟蒙思潮、自由理念和普希金、十二月黨人反暴政傳統的影響而與極端束縛個性的尼古拉一世王朝產生越發不可調和的矛盾,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天才預感與他的歷史使命感一拍即合,成就了他將民族性高度融合于時代性之中的罕見而不朽的文化現象。
俄羅斯現代著名詩人阿赫瑪托娃在一次與巴黎友人的談話中說:“有人早就說過,而且是正確地說過……我記不起是誰了,在我們俄國,只有一個詩人有時能置身于文學之外或置身于文學之上——萊蒙托夫。”令人感興趣的是:列夫·托爾斯泰在區分爭當“文學家”(專門家)的作家和首先從事道德的和一般世界觀問題的“非文學家”時,只把自己和萊蒙托夫歸入第二類,而把普希金、屠格涅夫、岡察洛夫歸入第一類。不言而喻,列夫·托爾斯泰自認為是繼萊蒙托夫之后的俄國唯一一個有時能置身于文學之外或置身于文學之上的散文作家。從這個視角,也許才能解開萊蒙托夫的藝術魅力之謎,才能真正闡明為什么萊蒙托夫的作品會具有那么大的獨特性,那么大的藝術家的真摯度,那么大的情緒感染力和為什么他本人生前對自己作品的篩選會如此嚴格。
與萊蒙托夫同時代并同學于莫斯科大學的別林斯基說:“我們的時代主要是歷史的時代……我們的時代,是認識、哲學精神、思考、‘反省’的時代。問題——這便是我們時代的最主要的東西。”[2]作為一位對民族與歷史高度負責的偉大詩人,萊蒙托夫短短的一生充滿了憂患意識,它是詩人對人生的豐富體味和深邃反思的產物,是詩美體驗的高層次形式,是他的生命形象在永恒真理中的彰顯。這就是不朽的《沉思》的靈感的由來。詩人從民族的歷史切入19世紀初至40年代的俄國現實,他既不滿足于以《詩人之死》揭露沙皇尼古拉一世王朝殘害俄國詩魂普希金的惡行,也不停留在以“法大于權”的先進思想抨擊專制制度(普希金《自由頌》)的水平上,而是認為暴政的根子在愚民,出路在于對被統治者進行深入的啟蒙,反思歷史和反省自身,如何從保衛俄羅斯民族生存的權利和維護俄羅斯民族文化倫理的延續入手,給沙皇統治釜底抽薪。因此,他因這首“充滿著內心的、主觀性的因素”的《沉思》而被別林斯基譽為“俄羅斯的、最崇高、最高貴的意義上的民族詩人”,這首詩更被他譽為“萊蒙托夫綱領性的詩”,經過歷史的檢驗,它對日后俄國社會的進步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如果說,17歲的萊蒙托夫在本文開頭所引《1831年6月11日》片段中即已充滿使命感、厄運感、緊迫感、不朽感地期待未來,那么,24歲的萊蒙托夫就以更大的使命感、厄運感、緊迫感、不朽感去驗證那些預言。正當受人嘲笑的詩人們“動聽的只有虛夸和欺騙”(《詩人》,1838)的時候,唯有萊蒙托夫一人敢于在作為每個民族最高憑證的詩歌——《沉思》——中,立足民族,背靠歷史,直面現實,向著包括自己在內的同時代人說出振聾發聵的真話,“以金剛鉆般結實的詩句,奔涌激情的雷霆萬鈞的力量,高貴憤怒和深刻哀愁的巨大威力,震驚了所有的人”(別林斯基語):
我悲哀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我們的前途不是黯淡就是縹緲,
對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擔,
定將壓得人在碌碌無為中衰老。
……
真可恥,我們對善惡都無動于衷,
不抗爭,初登人生舞臺就敗退下來,
我們臨危怯懦,實在令人羞愧,
在權勢面前卻是一群可鄙的奴才。
……
偶爾我們也愛,偶爾我們也恨,
但無論為愛或恨都不肯作出犧牲,
每當一團烈火在血管里熊熊燃燒,
總有一股莫名的寒氣主宰著心靈。
……
我們的子孫將以法官和公民的鐵面,
用鄙夷的詩篇凌辱我們的尸骨,
他們還要像一個受了騙的兒子,
對傾家蕩產的父親尖刻地挖苦。
(1838)
對這首詩的解讀,引用別林斯基的經典評語恐怕是不二選擇,受多種條件的限制,任何別人都不可能說得像他那樣到位。他說:“這些詩句是用鮮血寫成的;它們發自被凌辱的靈魂的深處:這是一個認為缺乏內心生活比最可怕的肉體死亡還要難受千萬倍的人的哀嚎,呻吟!……在新的一代人中間,有誰不會在它里面找到對于自己的憂郁、精神冷酷、內心空虛的解答,有誰不會用自己的哀號和呻吟去回應它呢?”(采用滿濤的譯文)
萊蒙托夫的偉大與不朽,正是在于他在爭取社會進步的過程中,認定要改變黑暗專制的時代,應從根子上改造國民性做起,首先必須震醒貴族知識青年這迷惘、怯懦、厭倦、麻木的一代(即《當代英雄》所描寫的以畢巧林為典型的“多余人”一代,別林斯基甚至稱“偶爾我們也愛……”這幾行詩就表現了整個畢巧林),啟蒙他們(憑借先于本詩發表的兩首反思歷史的詩)只有不忘“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怒對伊凡雷帝寵臣的無畏和波羅金諾戰役的老兵與法國侵略者浴血奮戰的氣概,才能應對暗無天日的沙皇尼古拉一世政權的殘酷現實,否則,他們將不但愧對英雄的祖先,還將遭到終將成為公民的子孫的唾罵,連自己的尸骨也將難逃他們鐵面無私的凌辱,因為他們自己在“享受之杯”面前儼然是貪婪的主子,而“在權勢面前卻是一群可鄙的奴才”,他們既“對人生求索而又不解”,又“對善惡都無動于衷”:很高的天分使他們一眼望穿人生的無奈,但過剩的精力卻使他們在無聊中排遣心靈的空虛,只落得成為“早熟又已干癟的野果”的下場:“早熟”象征逆境的催逼,“干癟”隱喻摧殘的惡果,“野果”自然就暗示不過是一群自生自滅的“多余人”罷了。
萊蒙托夫所處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他為珍愛自己所屬的偉大俄羅斯民族而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時代人的使命感、厄運感的催人淚下,他對受制于專制的國民性的萎靡形將導致民族沉淪的憂心如焚,他對重物欲輕心靈的浮夸奢靡的日下世風的反省和沉思,難道不足以對一切時代和一切民族具有無盡的啟發而已成為永世的不朽了嗎?
[1] 顧蘊璞主編:《萊蒙托夫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537頁。
[2] 《別林斯基選集》第2卷,滿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第5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