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導讀
- 李明濱
- 11504字
- 2020-05-22 16:08:34
第十六章 彩虹
厄秀拉迷迷糊糊,虛弱無力,默不作聲地回到了貝爾多佛的家中。她幾乎不能說話了,也不能注意到什么。就好像她的能量已經凝固了一般。她的家人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她告訴他們說她已解除了跟斯克里本斯基的婚約。他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只覺腦子一片空白,都非常生氣。但是她再也不能感覺到什么了。
在淡漠中慢慢地過了幾個星期。他現在肯定已遠航去印度了,她對此幾乎毫無興趣。她遲鈍呆滯,沒有力氣,對什么也不感興趣。
突然她的全身猛地一震,那么激烈,她覺得差點被擊倒在地。她懷孕了嗎?她曾經為她自己和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因為她一直沒有懷上孩子。而此刻這個想法像一團烈焰吞噬了她的四肢和軀干。她真的懷孕了嗎?
在受到疑慮的火焰痛苦煎熬著的最初幾個小時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覺。她好像被綁在火刑柱上一樣,火焰舔著她,將她吞噬掉。但是火焰也是好的,似乎在消耗她的能量,以使她得到休息。她不知道她的心中和腹內都感覺到了什么,就好像她已經暈厥過去了一樣。
漸漸地她心臟的沉重感越來越壓迫著她,她又恢復了知覺。她在干什么?她懷上孩子了嗎?懷上孩子了嗎?為什么要懷上孩子?
她的肉體一陣陣地震顫著,而她的心靈卻感到一陣陣的惡心。這個孩子好像是一塊封印,蓋在她身上,表明她已毫無用處。然則她在肉體上又為自己懷上了孩子而感到高興。她開始想著給斯克里本斯基寫信,告訴他,她會跟著他走,和他結婚,做他的好妻子,什么自我,什么生活方式,這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重要的是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是軀體中那可愛的小生命,是豐富、平和、完整。沒有節外生枝,沒有更深的煩惱和復雜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她曾經錯了,她曾經那么傲慢和邪惡,她想要得到另外一樣東西,想得到幻覺中的自由,想得到那個她原以為和斯克里本斯基在一起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虛幻的、自負的滿足。在她的一生中,她還想和誰在一起才能得到那個異想天開的滿足啊?難道她有丈夫、有孩子、有陽光下自己的一個棲息地還不夠嗎?難道讓她母親滿足的東西,卻讓她感到不夠嗎?她要嫁給他,愛他,盡她作為一個妻子的本分。這就是最理想的了。
突然,她能用公正、實事求是的眼光看待她的母親了。她的母親本性純真,其主流是正確的。她抓住了給予她的生活,她在傲慢自負中并沒有執意要創造一種生活去適合她自身。她母親是對的,完全正確,而她自己卻是虛假、自負、毫無用處的人。
她的心中有一股強烈的羞愧感,而在羞愧之中還夾雜著一絲被束縛起來的平和。她把四肢交給束縛,她喜歡這種束縛,她把它叫做平和,她就在這平和的狀態下坐下來給斯克里本斯基寫信。
“自從你離開我以后,我感到異常痛苦,在深深的痛苦中我漸漸認識了自己。我簡直不能告訴你我對自己的刻薄和剛愎自用的行為有多么懊悔,我生來就注定要去愛你,要去理解你對我的愛意。但是我不能跪下我的雙膝感激地接受上帝給予我的東西,我必須把月亮珍藏在我的心中,我必須要把這月亮當成自己的所有。因為如果我不能擁有它的話,其余的一切都會離我而去。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我。只要想起我們過去在一起時我的所作所為,我簡直羞愧得就要死去,我不知道我還受不受得了跟你四目相視。真的,對我來說最好的事就是去死,永遠地湮沒我那些異想天開的幻想。但是我知道我已經懷上了孩子,所以我不能那樣做。
“這是你的孩子。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必須尊重他,把我整個身心都完全撲在為他締造幸福之上,而不應該想到死亡,盡管它曾經一度占據了我的腦海。因此,由于你曾經愛過我,并因這個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要求你能重新娶我。如果你給我一個電報,一個字,我都會盡快趕到你的身旁。我發誓做一個盡職的妻子,為你做所有的事情。此刻我只痛恨自己和自己那些狂妄自大的愚蠢思想。我愛你——我喜歡想到你——你一直都是那么自然、高雅,而我卻是那么虛假。一旦我重新回到你的身邊,我別無他求,只要一生一世在你的保護下生活……”
她一字一句地寫下了這封信,字字句句都來自她心靈中最深切、最誠摯的部分。她感到現在,就是現在,她才到達了自己的內心深處,這才是她永遠的、真實的自我。她可以帶著這個證明,在審判日那天出現在上帝的面前。
一個女人除了服從之外還有什么呢?她的肉體除了用來懷孩子還有什么用?她除了為孩子和丈夫——生命的給予者——出力之外,還有什么用?終于,她變成了一個女人。
她把信寄到他的俱樂部,然后轉到加爾各答他的手中。
他在到達印度后不久就可以收到信,他在三星期以內能到達那兒。一個月后她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那時她就可以前去了。
她對他非常自信。她在和他重新相見,給她自己的歷史下一個永遠的結論之前的這段時間里,一直想的就是準備行裝,準備今后平靜、安寧的生活,平靜就像是一場反常的鎮定一樣延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她卻意識到了逐漸加重的不安情緒,以及內心深處那逐漸逼近的騷亂,她企圖逃避它。她渴望她能收到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因而她可以確定前進的方向,使自己從事于完成命中注定的事情,正是這種無所作為的想法使她傾向到了一種她自己都害怕的改變上。
這真是奇怪,她以前是多么不在乎他給不給她寫回信啊。她已經寄出了她的信,這就夠了,她會收到他的回信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她感到心中激蕩升騰,幾近瘋狂的煩亂,于是冒雨到外面散步,以免自己在屋里悶死。到處都濕透了,一片荒涼。污穢不堪的房屋顯出晦暗的紅顏色,在閃閃發亮的暗紫色石板瓦下,屋檐下,有水桶在接雨,雨中的房屋在光線的映照下露出深紅色。厄秀拉繼續朝威利格林走著。她仰著頭走得很快,看到光線在淺淺的山谷中形成一條通道,透過紛亂的雨絲,看到煤礦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若隱若現。霧氣一會兒散開,一會兒聚攏。她真喜歡這雨的親昵和神秘。
她繼續朝樹林走著,看到云霧下威利湖發著微弱的白光,她在空地上走著,山楂樹的樹枝就像風中的頭發那樣飄拂著,圓形的灌木叢透過霧氣顯示著它們的存在。這一切真是太瑰麗,太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了。
但是,她還是匆匆走向樹林避起雨來。那兒,巨大的轟鳴聲從頭頂上顫動著滾下來,包圍了她,樹干挺立在這巨大的聲響之中,無數巨大的樹干被雨水劃成道道黑線,像是一根根支柱,在頭頂和腳下滾動的巨響中巍然聳立著。她在樹干之間移動著,心里滿懷著對它們的恐懼。在她穿過這些全副武裝的樹木時,它們也許會轉過身來將她關在里面。
因此她飛快地向前走著,心里幻想著:她沒有被發現。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鳥,穿過窗戶飛進了大廳,那兒有許多戰士已坐在地板上。她在他們陰沉沉的,隆隆作響的排排隊伍之間匆匆走著,心里想著他們沒有注意到她,直到最后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穿過遠處的窗戶來到了一塊空曠的地方,那兒是一片鮮綠明快的草地。
她轉進了一個普通的避雨棚,看到了大片的雨幕飄動著,起伏的波浪緩緩移過整個地方。她全身濕透了,離家很遠,被大雨和起伏的原野圍困著。她必須在這起伏的原野中為她自己奮斗出一條路來,回到穩定而安全的地方去。
孑然一身,她沿著徑直穿過野地的小道回家了。草皮上的小道又窄又凹,在高高密密的枯草叢中延伸著;它差不多只夠一只野兔在上面奔跑。她飛快地向前走著,不時看著自己的雙腳。她就像在風中飛行的小鳥一樣,毫無思想,只一個勁地向前跑著。但是當她穿過這空曠的濕地的時候,心中卻有一絲漸漸加重的恐懼。
突然她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存在。幾匹馬正在雨中若隱若現地靠近她,但離得還不算太近。她還是不停地往前走著。這些馬在她前面的一片樹的背風處躲雨,她低下頭走著,不想抬頭看它們。她不想知道它們在那兒。她在野地上繼續朝前趕路。
她知道她的心中很沉重,那是這些馬給她的重負。但是她會戰勝它們的,她會穩穩地承受這個重負,然后逃跑掉。她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然后走過它們。
突然間重負加深了,她的心突然繃緊了,簡直承受不了了,她的呼吸也沉重起來。然而她還是承受住了這些重負。她沒有看就知道馬兒正在越走越近。它們是什么?她感覺到它們重重的蹄子在地上的蹬踢聲。正在向她逼近的是什么東西?緊緊壓迫著她心臟的是什么重物?她不知道,她也沒有看。
然而現在她的路已被隔斷了。它們堵住了她回家的路。她知道它們聚集在獨木橋上,這個獨木橋橫跨在長滿蘆草的堤壩上,像一個黑色的、沉重有力的樹木的節瘤一樣。可是她的雙腳還在向前移啊移。它們會在她的面前爆發的,會在她的面前爆發的。她的雙腳依然不停地向前移動著。她的神經和血管也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熱烈,變得滾燙熾白,它們一定要熔化了。她必定要死去了。
但是馬在她的面前散開了。當它們在她面前奔散,漸漸遠去時,它們強健的軀體的抖動,繃緊和伸展的動作,在她的心中豁然開朗,像是知識的光束傳過全身。
她知道它們還沒有走遠,她知道它們仍然靜候著她。她走上了剛才它們的蹄子踢蹬過的獨木橋,一邊朝前走著,一邊打量著這些馬。她看到它們的胸膛被擠壓成緊緊的、永不放松的狹長的肌肉,它們紅色的鼻孔在呼呼地冒著長長的粗氣,它們的臀部那么渾圓,那么碩大,向前擠著,擠著,一直擠壓到胸膛上,去擠掉始終在那兒的緊繃力,一直擠到它們發狂為止。它們擦著時間之墻奔跑,永遠也不能掙脫,永遠也不能獲得自由。它們碩大的臀部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烏黑光滑。但是這黑色濕潤的淫雨卻不能撲滅在它們身體中熊熊燃燒的急切的火焰,永遠永遠也不能撲滅。
她繼續往前走著,離它們越來越近。她注意到馬蹄閃耀出巨大的光芒,這藍色的、呈虹彩的光芒映照在這空泛泛的黑暗之中。馬蹄的鐵掌發出的藍幽幽、白熱化的光焰是那么巨大,大得就像是身體兩側黑乎乎的肌肉塊周圍的光暈那樣。馬蹄發出的光亮好像是來自強健有力的肋骨處發出的圈圈光暈。
它們又在等她了。它們在一棵橡樹下聚集起來,它們那強健、盲目、洋洋得意的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在那兒等著,等著,它們在等著她的靠近。她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逐漸接近它們,接近那棵枝杈繁茂的橡樹,它們正在橡樹下聚成黑乎乎的一團,聚在同一個斜坡上。
她必須走近它們,但是它們走散了,慢慢跑著,繞了一個巨大的圈子不去注意她,然后又慢跑著回到她身后的那塊開闊的山坡上。
它們在她的身后了。她面前的路是暢通的,一直通向不遠處高高樹籬上的那扇門,因此她可以從這兒走進那塊不大的耕地,再由此走上公路和那個秩序井然的人類世界。她的路很清楚。她撫慰著自己的心靈。可是她的心卻在恐懼中蜷縮著,始終在恐懼中蜷縮著。
突然她像被閃電擊中了那樣踟躇不前了。她好像要倒下去,可又發現自己邁著細小的步子踉踉蹌蹌地向前行進著。馬兒從她身后小路上飛奔而來的巨大聲響震住了她,它們的重量朝她壓來,一直壓著,直到要把她壓死。她不能夠環顧四周,馬蹄雷鳴般的聲響緊緊地壓迫著她。
它們殘酷地調轉身,轟隆隆地向她的左邊奔去了。她看到它們那狂野的身軀皺起來了,但是皺得不太厲害,它們巨大的馬蹄在閃耀,光線在她的身旁飛舞。馬兒一匹接著一匹沖過去,神情專注,氣勢磅礴。
它們走了,在她的身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將她緊緊包圍。它們漸漸平息了爆發的情緒,放慢了速度,慢慢跑著重又形成了緊緊相靠的一團,停在她前面門與樹之間的一個角上。它們騷動著,不安地移動著,為了同一個目標,它們將自己那不安的身軀靠在了一起。它們在同她作對。
她的心已經不在了,她不再有心。她知道她不敢靠近它們。馬群那集中的、糾纏在一起的身軀已經征服了她。這個群體在焦躁不安地騷動著,等待著她,它已經知道自己勝利了。它在等待勝利的焦躁中不安地騷動著。她的心已離她而去,四肢已麻木無知,她就像冰一樣融化了。所有的堅定和力量都蘊藏在馬群這個巨大的群體中。
她的雙腳在猶豫著,她站在那兒不動了。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馬匹在不安地抖動著它們的身軀。她無奈地朝別處看去。在她的左邊,在斜坡下二百碼的地方,密密的樹籬平行地延伸著,其中的一棵是橡樹。她也許可以爬上橡樹的枝椏,然后繞過去跳到樹籬的另一邊。
她全身顫抖著,四肢像水一樣無力,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自己會跌倒在地。她就這樣開始為自己開辟一條道路,就像是在繞過馬群作一個大迂回。馬匹擠成一團,抖動著身軀與她作對。她戰戰兢兢地向前邁步,就像是在昏睡當中一樣。
然后她在一陣痛苦的火焰之中,突然飛奔過去,抓住這棵橡樹的節瘤就向上爬。她的身體異常虛弱,但是她的雙手就像鋼鐵一般堅定。她知道她很強壯。她極力地攀緣著,直到她的身體掛在了一個大樹枝上。她明白馬匹已經注意到她了。她在樹枝上找了個立足點,馬匹的團體漸漸松動,它們騷動著,試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在小心地繞到樹的另一頭去。當它們開始朝她慢跑過來時,已經跳到了樹籬那一邊的一個小土堆上。
有幾分鐘的時間,她一動也不能動。隨后她透過樹籬底下兔子穿過的小洞看到了慢慢靠近的巨大、躍動的馬蹄。她受不了了。她立起身飛快地走起來,斜穿過田野。馬匹在樹籬那一邊飛奔著,跑到那個角落,卻被擋住了去路。她在急急穿過空曠的田野時,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這些擠成一團的馬匹就在她的身旁。它們此刻變得可憐起來了。只有意志在驅使著她移動,最后她顫抖地爬過公路邊的籬笆,那些在草地上斜生著的蒺藜樹下的籬笆。她已經精疲力竭了,她斜靠著蒺藜樹的樹干坐在籬笆上,絲毫不能動彈。
她全身乏力地坐在那兒,時間和變遷離她而去,她就像一塊石頭,毫無知覺地躺在溪流之中,沒有知覺,沒有變化,也變化不了,而周圍的一切都轉瞬即逝地溜過她的身邊,把她留在那兒,這塊溪流中休息著的石頭,不能改變,又是那么被動,沉在那所有變化的底部一動也不能動。
她靜靜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背靠著蒺藜樹干,這是她最后孤身獨處的地方。一些礦工在濕濕的地面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他們的聲音傳了過來,肩膀扛著頭,身影在雨中像是一團污漬,跟幽靈一樣。有一些人沒有看到她,當他們經過她時,她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后來有一個單獨走著的礦工看到了她。他奇怪地看著她,眼白在黑漆漆的臉上顯露出來,他腳步遲疑地似乎想同她搭話,他雖然驚恐,但內心還是充滿了對她的關心,感到她真害怕他會跟她說話,會向她提問。
她從籬笆上滑下來,沿著小路悵然若失地走著——心中一片茫然,回家的路很長。她有個預感,覺得她必須在她余下的日子里都那么疲倦地、疲倦地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總是在樹籬之間那被雨澆濕的路上不停地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這單調的步伐在她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冰冷的惡心感。她那冷冷的厭惡感是多么深,多么深啊!這種厭惡感也沉甸甸地垂到她的心底。她今天似乎注定要找到一切事物的根底。好,不管怎樣,她正沿著最深的河床走著——她很安全,非常安全,如果她不得不永遠這樣走下去,這兒就是根底了,再沒有比這兒更深的地方了。沒有更深的地方了,知道嗎,因此人們只能感到這是必然的,感到被動。
她終于回到了家中。爬山去貝爾多佛真是非常非常累。人們為什么要爬山呢?人們為什么要往上爬呢?為什么不呆在底下?為什么一定要在斜坡上費力地往上爬呢?為什么人們在底下的時候,要一個勁兒地往上爬啊爬的?噢,這真是太累人了,太讓人精疲力竭了,太讓人負擔重了。總是有不停的負擔,總有,總有重負。然而,她必須爬上山頂——回家睡覺,她一定得去睡覺了。
她走進家中,在黃昏的暮色中走上樓梯,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她渾身濕透了的狼狽相。她累得再也走不下樓了。她上了床,躺在床上,冷得直打哆嗦,但是又不愿意起床或叫人幫忙。漸漸地,她的病越來越重了。
足足有兩個星期她病得很重,又是狂言亂語又是渾身抽搐。但是在神志昏迷中她始終有一種生存的堅定信念,有一種永生的強烈意識。在某種意義上她就像是河底一塊石頭,不管她的身體經歷了怎樣的風暴,她都不可侵犯,不可改變。她的靈魂紋絲不動,永恒地躺著,雖充滿了痛苦,但是永遠是自己的。在她的重病下,有一種深深的,不可更改的意識堅持如一。
她對這個意識非常清楚,但她已不再關心它了。在她生病期間,關于她自己和斯克里本斯基的問題仍模模糊糊地始終縈繞在她的腦海,就像被咬噬的痛楚一般,它只傷了表皮,而沒有觸及那個孤立的牢不可破的現實的核心。但是他仍在她的體內侵蝕著她,直到要把她燒成灰燼。
她必須屬于他嗎?她必須依附于他嗎?某種虛幻的東西在驅使著她。她總是痛苦,總是為非現實而痛苦,為她要屬于斯克里本斯基而痛苦。她并沒有和他拴在一起,那么是什么使她同他連結在一起的呢?為什么要堅持這虛假的一切呢?為什么這種虛假要咬、咬、咬噬她呢,為什么她不能清醒過來,進入到一個明晰的、現實的世界中呢?如果她能清醒過來,那么夢幻的虛假,以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間關系的虛假都將不復存在。但是她被沉睡、昏迷盯住了。甚至當她平靜、清醒的時候,她也處在它的符咒之下。
但是她又從沒有被它咒住過。到底是什么外部的東西將她和他連在一起呢?她的身上有某種束縛物。她為什么不能掙脫它呢?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在她的昏迷之中,她一遍一遍地提出這樣的問題。最后她的虛弱解答了這個問題——這個束縛物就是孩子。是孩子將她和他連到了一起。這孩子就像是纏繞在她腦子中的一條鎖鏈,緊緊地纏繞住她的腦子,把她綁在斯克里本斯基身上。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它要把她跟斯克里本斯基綁在一起呢?她難道不能自己擁有一個孩子嗎?難道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嗎?完全是她自己的事?它跟他有什么關系呢?她為什么要這么被束縛起來,痛苦不堪地跟斯克里本斯基和他的世界緊緊地連在一起呢?安東的世界:它在她發熱的頭腦中變成一種緊緊包圍著她的壓迫物。如果她不從這個壓迫物中出來,她就會發瘋。這種壓迫物就是安東以及他的世界,不是她所擁有的安東,而是她不曾擁有的安東,那個被別的影響力擁有的安東,被塵世擁有的安東。
她在病中不停地斗爭、斗爭、斗爭著,要從他和他的世界中掙脫出來,把它放在一旁,置于它應在的地方。然而它又重新戰勝了她,再次抓住了她。噢,她肉體那無以名狀的疲倦,她擺脫不了也不能解脫出來的疲倦!她是多么希望能把她自己解脫出來,能從感情和肉體中解放出來,能從這個與她息息相關的世界的重負中擺脫出來,從她的父親、母親、情人和所有的熟人中擺脫出來!
在完全的疲乏之中她一遍遍地重復著:“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情人,我在這世界上沒有我應得的一席之地。我不屬于貝爾多佛,不屬于諾丁漢,不屬于英國,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們一個也不存在。我被束縛和糾纏在它們里面,但是它們都是不真實的。我必須沖破它們,就像一個堅果從虛無的硬殼中脫離出來一樣。”
她發熱的腦子里又活靈活現地浮現出二月里掉落在樹下的橡樹子,它們的硬殼破裂了,散開在地上,裸露的果仁脫殼而出。她就是那干凈裸露的果仁,發出干凈、有力的嫩芽,而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已經過去的嚴冬,她的母親、父親、安東、大學和朋友們都像過去的一年那樣被擺脫了,而果仁則自由了,它全身裸露,正努力地扎下新的須根,在時光的流逝中創造著永恒的新知識。而這果仁就是惟一的現實,剩下的一切都被忽視、被遺棄了。
這種想法在她的腦海中越來越強烈。當她在下午睜開雙眼,看到房間的窗戶和窗外那煙霧朦朧的景色時,這一切仿佛都是殼,落在地上的殼,全是殼,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仍被裹在殼中,但這殼裹得很松,在她與殼之間有一層空間。硬殼已破裂,上面有一道裂縫。不久她就要把她的根須牢牢地伸入新的一天中,她的裸體將在新的天空,新的空氣中找到自己的溫床,而那舊的、腐爛的纖維外殼將離她而去。
漸漸地她真的入睡了。她在對自己新的現實的自信中睡著了。她的心靈呼吸著新世界清新的空氣,處在深深的、不斷富足的平和之中。她在新土地上已扎下了根,她已漸漸被大地吸收,成長起來。
當她最后醒來時,就好像地球上又開始了新一天似的。她為了這新的黎明,曾在塵土和混沌中掙扎、斗爭了多久,多久啊!她感到那么虛弱,那么完美,那么潔凈,就像是一朵冬末盛開的最嬌嫩的花朵,但是黑夜已經過去,黎明即將到來。
在遙遠的地方是她舊日的經歷——斯克里本斯基,她與他的分手——這一切都在離她非常遙遠的地方。一些事情是真實的:最初那幾個明媚迷人的星期。在此之前,一切都像是幻覺一樣,而此時它們則成了普通的現實。其余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她心里明白斯克里本斯基從來也不曾真正變成現實過,在激情狂熱的最初幾個星期里,他在她的欲望中和她在一起,她暫時創造了他。但是最后他失敗了。他衰弱下去了。
奇怪的是,把他與她分開的是一個怎樣的空白啊!她現在喜歡他,就如她喜歡回憶,喜歡某個過去了的自我一樣。他是已過去了的某種有限的東西。他是一件已經讓人了解了的東西。她覺得自己非常喜愛他,就像喜歡往日的一件東西一樣。但是當她抬起臉向前看時,他又不是那么讓她喜愛了。當她朝前看去,看著眼前那片還沒有被人發掘的大地時,她除了能辨認出像煙霧一般從泥土里冒出來的光彩迷人、不可思議的樹木以外,還能辨認出什么呢?正是在這塊不曾知道、不曾探尋、不曾發現的海灘上,她孤零零地著陸了,穿過了沖刷著新舊世界的廣袤黑暗之后著陸了。
不會有孩子了。她十分高興,然而即便有了孩子,情況也不會有什么不同的。她會照看孩子和她自己,她不會去找斯克里本斯基。安東也已屬于過去。
斯克里本斯基發來了一份電報:“我已經結婚了。”原有的痛苦、憤怒和鄙視又在她的心頭震動。他真的完全屬于那個被拋棄的過去嗎?她拋棄了他,他仍舊是他。這是好事。她是誰呀,能讓一個男人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她不應該去創造男人,而只能去承認一個由上帝創造的男人。這個男人應該來自無限,她應該向他歡呼。她很高興她不能創造她的男人。她很高興她和他的締造毫無關聯。她很高興這種締造是在她最終安息的那個巨大的力量之中。這個男人從她自己也同樣從屬的永恒中走來。
她的病漸漸好了,她開始坐著觀察新世界的誕生。她坐在窗戶邊上,看到人們從底下的街道邊來來往往地行走著,有礦工,有女人和孩子,每個人都在舊殼中行走著,但是透過這層殼可以看到正在變大、成長的新的萌芽和輪廓。在礦工們靜靜的、沉默的外表中,她看到了一種不安,一種為了新的解放而痛苦的等待。她在婦女們虛假堅定的自信中也發現了同樣的東西。婦女們的自信非常脆弱,很快就會破裂展露出新芽的力量和巨大的忍耐力。
在每件事物當中,她都看到自己在摸索著,在尋找富有活力的上帝的締造物,而不是去尋找那已經過去的,陳舊、僵硬、毫無趣味的生命形式。有時候巨大的恐懼向她襲來。有時候她失去了觸覺,失去了感覺,只知道自己對那個束縛了她和整個人類的外殼所懷有的恐懼心理。人們全被囚禁在外殼這個監獄之中,他們都幾近瘋狂。
她看到礦工們那僵硬的身體,似乎已經被放在棺材里了,她看到他們那沒有變化的眼神,就像是被活埋了的人的眼神一樣呆滯。她看到新房子那堅硬、鋒利的邊緣好像在毫無感覺、洋洋自得地朝山坡延伸過去,這種得意是針對那可怕的、亂七八糟的角和直線表現出來的,是不能戰勝的洋洋自得,這種絕對的污濁又硬又脆。她看到對面黑乎乎的山上籠罩的一層暗褐色的霧氣,一座座黑漆漆的房屋,石板瓦,雜亂無章。山頂上,舊教堂的尖塔不合時宜地屹立在簡陋的新房屋之上,而那些亂七八糟、異常脆弱的新房子堅硬的邊緣從貝爾多佛延伸出去,一直和從雷斯里延伸過來的污穢的新房子連接起來。而雷斯里的房子又延伸出去和海納的房子混成一片。大地的面容上蔓延著一片干枯、脆弱、可怕的污濁,她感到一陣深深的惡心,坐在那兒昏死過去了。隨后,在飄動的云彩中,她看到有一道淡淡的彩虹,微弱的色彩像是山巒的一個部分。
她被深深震動了,忘了周圍的一切,只顧尋找著高高掛在天際的色彩,她看到一條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處正在強烈地發出光芒,她的心中滿懷著希望的痛苦,尋找彩虹的影子,彩虹的弓形將在那兒形成。色彩漸漸聚攏起來,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神奇地,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弧形更彎更強,直到不能再彎,形成光線、顏色和蒼穹共同參構的偉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山頂污濁的新房子上閃耀著光芒,而弓形的頂端則連著天堂。
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在硬殼中爬行,分散在這污濁的世界上的骯臟不堪的人們仍舊活著,她知道彩虹在他們的血液中升騰起來,并在他們的精神中抖動著獲得了生命,她知道他們會丟棄堅硬破碎的外殼,而新的、干凈裸露的身體將萌發出新的生命,獲得新的生長,去迎接天空中的陽光、風和雨。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新的建筑,那些陳舊污穢、不堪一擊的房屋和工廠一掃而光,這個世界重新用真理那活生生的結構建造起來,與高高在上的拱形蒼穹協調一致。
(馬志剛 劉元濤譯)
(選自《虹》,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4年版)
【作家簡介】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英國作家。出生于英國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父親是煤礦工人,熱情但缺少文化素養;母親是小學教師,舉止溫雅,個性堅強。母親的個性對他產生了至深的影響。這一影響貫穿在《兒子與情人》(1912)、《虹》(1915)、《戀愛中的婦人》(1921)、《查特萊夫人的情人》(1928)等重要作品中。
勞倫斯在藝術形式上并不標新立異,但卻因為思想上大膽的反傳統觀念而被認為是現代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反對理性,贊美性愛,說“性與美是同一事物,正如火與火焰是同一事物一樣”,他把靈肉一致的性愛看作人性的神圣象征。他厭惡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猛烈抨擊現代西方文明,認為這種社會和文明戕害了包括性愛在內的人性。他作品的主題大多是關于“兩性關系的研究”,著力描述兩性關系及性愛心理在社會壓力下被扭曲和異化的過程,因而他成為現代主義心理小說的先驅之一。
勞倫斯最早將《虹》與《戀愛中的女人》構思成同一本書,叫做《姊妹》,后來才一分為二。《虹》前后修改八稿,于1915年出版,因內含反戰文字等原因被英國政府判為禁書,第一版全遭焚毀。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其價值才得到肯定,《虹》與《戀愛中的女人》并稱為勞倫斯的代表作。而《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雖不是作者的代表作,但該書幾乎成了勞倫斯的代名詞,對勞倫斯的聲名浮沉有重要影響。
【作品導讀】
《虹》共16章。故事情節圍繞勤儉、殷實的農民布蘭文家族三代而展開,以家族歷史的方式敘述故事,從中可以看出三代人價值觀的變化。第一代湯姆·布蘭文是忠厚誠實的農民,與波蘭遺孀莉迪亞結合,他們的結合平凡無奇,過著傳統的婚姻生活。隨著資本主義工業擴展到寧靜的農村,古老的社會秩序迅速解體,人與人的關系特別是男女關系迸發了一系列矛盾和痛苦。老湯姆·布蘭文死于水災,標志著純樸、陳舊、平淡無奇的宗法制關系的結束。
第二代安娜與威爾·布蘭文結合,婚姻則籠罩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陰影之下。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從精神上占有對方以及爭奪家庭支配權的沖突,蜜月剛過,便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第6章“勝利者安娜”具體描寫了二人的沖突。最后在二人長長的一生中,夫妻間剩下的只有肉欲和養兒育女的義務。在安娜看來,她的責任就是把這些小生物體照料大。
屬于第三代的厄秀拉則反叛傳統婚姻觀念,追求理想愛情。勞倫斯著重描繪了她的成長過程和思想變化。厄秀拉是作家心目中的現代新女性,她不滿足于閉塞的狹隘的家庭生活,要求男女平權,反對相互控制占有,也厭惡沒有精神徒有肉體的愛。她認為“愛情只是一種途徑,一種手段,不是目的本身”,愛情應促進人性生動活潑地、富有創造性地發展。她對新型愛情的熱烈追求是基于她對現存秩序多方面的叛逆,她蔑視宗教的偽善,討厭“在金錢基礎上的平等”,抨擊虛偽的“民主制度”和“民主國家”,譴責“以追求物質利益為惟一目的”的現代教育制度,痛恨資產者無心肝地壓榨工人,把工人異化為機械的附庸。這樣,也就注定她與安東·斯克里本斯基的戀愛不可能成功。安東是英國工程兵少尉,波蘭流亡貴族的后代,在傳統觀念和資產階級宣傳的腐蝕下,他成為統治階級的忠實工具,為英國殖民政策“甘愿獻出全部身心”。厄秀拉為他的男性魅力所吸引,但又因兩人在精神上的疏遠和對立而痛苦,因此她不得不拋棄這種靈肉割裂的愛情。
厄秀拉的經歷使她成為現實的叛逆,憧憬著未來的光明。選文最后有段象征性的描寫:“她看到一條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處正在強烈地發出光芒,她的心中滿懷著希望的痛苦,尋找彩虹的影子,彩虹的弓形將在那兒形成。色彩漸漸聚攏起來,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神奇地,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弧形更彎更強,直到不能再彎,形成光線、顏色和蒼穹共同參構的偉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山頂污濁的新房子上閃耀著光芒,而弓形的頂端則連著天堂。”這里,“虹”象征著未來的一切,象征著一個嶄新的世界,象征“不可動搖的希望”,象征著圓滿美好的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系,包括兩性間的和諧關系。勞倫斯特別看重兩性關系,他說:“我只能寫我特別有感觸的東西,在目前這就是指男女間的關系。建立男女間的新關系,調整舊關系,是當前面臨的問題。”
《虹》是勞倫斯藝術創新的標志,是一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相融合的作品。
(集美大學 王予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