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看起來沒什么變化，就像是小別重逢的朋友。放眼四下望去，教舍儼然，紅磚青瓦，花木葳蕤，爭奇斗艷，跟過去一模一樣，只是墻角下的野草繁密高長了些。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太陽剛剛出離樹梢頭，空氣的熱度已經(jīng)升騰起來。知了躲在圍墻兩側(cè)高大樹木的枝葉間，不知疲倦地嘶鳴，越發(fā)攪動騰涌的躁意。從離開家的那刻起，他感到心頭已然敲響小鼓。當進入校園后，仿佛當頭撲下異能，越靠近教舍，無法抑止的震顫便越發(fā)強烈。他心里很清楚，從今天開始，屬于他的小世界即將發(fā)生變化，生活將拐向一個難以預(yù)料且注定荊棘的方位。為此，他有那么一點悲哀。自身力量太過弱小，無法扭轉(zhuǎn)生活的航程，就好比墻角下的小草。它們一直都在奮力地成長，但終究無法避免被割除的命運。
教室里幾乎坐滿學(xué)生，喧聲攪拌熱氣。葉華強斜挺身子，兩腿繃得筆直，使力倚擠后桌。學(xué)習(xí)委員被夾在逼仄的三角空間，拿拳頭捶打惡作劇者的后背，臉蛋逼得紅通通的。花子托腮旁觀，笑容曖昧，兩不相助。
小個子見朋友進來，喜笑顏開，“安哥駕到！看，哪個妖精都拐不走吧！”
他抹了一把鬢角的汗水，“天，真熱啊！”
李素嫣抓搗蛋者的頭發(fā)，卻被敏捷地躲開，“死小強子，要我?guī)木吆凶樱筇柗涓C煤，沒沒見過啊！”
葉華強甩動油亮的中分頭，“老大人哎，現(xiàn)在給你機會，以后想我也不讓了！”
學(xué)習(xí)委員跺腳道：“我給你踡八國去！”
他幫忙將課桌扶正，問朋友：“數(shù)學(xué)能能借到？”
“變也要給你變一本，你別啰咤！”朋友說，“昨晚上他沒登家，他媽嗇摳子，不肯借呢。下午再看看，再不借，給他家房子燒得了！”
同桌問：“你怎到現(xiàn)在的？”
他撓首說：“本來也沒想，我爸朋友家的。我以為說過了，就沒著急...”
“你個傻子！”女生捋了一把汗?jié)竦聂W發(fā)，“我求爺爺告奶奶的，都差些個沒借到！”
“哪個曉得那么難！有的人家賣得了，還有說撂得的、找不到的，現(xiàn)在就還差一本數(shù)學(xué)！”
花子手指自己，笑著說：“現(xiàn)成救星登這塊，你也不求？”
他頓時來了精神，“花大姐有多的？”
“多倒不多，不礙事，我們這些人，無所謂的！”
他聞言紅了臉，“那不了，我下午跟強子看看去。”
隨著熱量的不斷積聚，仿佛是蒸籠上了火。有人拿書本充當扇子，有人無可使用，便以手作器，聊勝于無。老劉頭將折扇快速擺動數(shù)下，收攏起來，扔在講臺上，揚聲道：“從該個開始，跟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那些個小九九，各人都給我去得了！畢業(yè)班了，心思都給我收回來！那些個沒得數(shù)的、還想混日子的---注意了，不要交頭接耳！”
老頭兒滔滔不絕地講了足有半節(jié)課。其內(nèi)容卻并無什么新意，無非強調(diào)畢業(yè)班與普通班級有什么不同、畢業(yè)班學(xué)生如何調(diào)整心態(tài)以及怎么提高成績等等，大概是將過往的陳詞濫調(diào)作符合形勢的變動。
“那個分班嘛，”老劉頭再將扇子拿起來晃悠，“我也不想多說，按各人期末考試成績來。”
學(xué)生們早已知曉結(jié)果，聞言起哄不止。有個男學(xué)生獲準起身，向班主任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是是快班的才能考上縣中？”
葉華強搶話說：“這孩子怎贅要死的呢！還帶腦袋瓜子來了，要要給你拔拔？”
那男生冷笑說：“哪能跟你比？能上快班都不上！”
小個子起身，呵斥對方：“哥還說過能上天的，請你也給我傳傳！”
“怎的，牛皮大王！”
“嘿，哥就是牛皮，來咬我啊？”
老劉頭用扇子敲停爭吵，呵止藉藉眾口。老頭撫慰說：“老師都一樣的，只要肯用心，勒著屁頭朝上爬，哪塊都有出息！上快班的要注意，更要爭上游，不能給老師丟臉！”
老劉頭手下共有九個學(xué)生分配新班級，黃晟杰也在其中之一。小胖子平時成績中等，期末表現(xiàn)卻大為亮眼。新教舍安排在生活區(qū)內(nèi)，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舉。校方特意新起一棟磚瓦房，供給實驗班使用。這棟長房子靠近分割生活區(qū)與教學(xué)區(qū)的圍墻，一排高大的山楊樹與房屋相對，隔出一條狹窄的走道。他們趕到的時候，不少學(xué)生正在教舍前的樹蔭下等待。他在人群中間發(fā)現(xiàn)了許梅。女孩身著藍色白底的碎花連衣長裙，一頭長發(fā)像墜流的黑色瀑布，頭頂夾著粉色發(fā)卡，看起來好似從童話書里走出來的洋娃娃。他忐忑煩塞的心胸一下子通透起來，好像驚起了一只輕盈、直飛云天的小鳥。他加入本班男生組成的小型觀賞團，興沖沖地貼近新教舍，將腦袋貼住散發(fā)出油漆味的窗戶，任由火熱的陽光罩覆全身。一行人又繞往教舍后面，擁擠在教師宿舍前的水龍頭下，撩水沖洗汗津津的笑臉。最后，他們折向西面，快步穿過小廣場，來到食堂院前，輪番推動上鎖的鐵欄院門。
等到返回教舍門前，樹蔭下涌入更多的學(xué)生。過了片刻，新班主任周老虎闊步而來，容光煥發(fā)，好不得意。中年教師打開房門，學(xué)生們跟了進去。教室里除了一張放好的講臺，別無它物，墻壁刷得雪白，滿是潮悶的石灰味。數(shù)十個師生待在里面，一點也不擁擠，后面還余大片的空地。房梁上吊掛四盞兩組電棒燈管，燈管間各懸掛一臺電吊扇，全都是新辦的。一個焦急的學(xué)生不等班主任發(fā)號施令，旋扭墻壁上的控制開關(guān)。電吊扇攪動溫熱的勁風，劈頭蓋臉而下，暑熱感大為消減。班主任就著花名冊，唱名完畢，將一小串鑰匙交給趙茵茵，令學(xué)生們搬運桌凳。
學(xué)生們亂哄哄地出來，來到教學(xué)區(qū)原畢業(yè)班門前。趙茵茵打開其中兩間教室的房門。因事先沒有約束，場面很快便失了分寸。趙茵茵喝止無用，急得瘦長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在許梅等人的幫助下，混亂局面稍稍得以控制。
他留在外面等待，心里卻是七上八下，仿佛亂鉆著不安分的老鼠。孫培健歪站不遠處，雙手交叉胸前，不時顛動單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他借打趣以緩解焦慮：“嘿，你怎不搶桌子的？”
高個子冷冷地瞥來一眼，反問：“你怎不去的？”
“好桌子都讓給你。”
“當錢當肉？還不曉得是是自己的，跟真的呢！”
黃晟杰調(diào)笑說：“要真的呢，洋詩人給眼剜得了？”
李素嫣與許梅等數(shù)個女生們圍在不遠處。她斜眼看過來，“請你兩人不要欺負人家----神經(jīng)病！”孫培健連聲冷笑，卻沒說話。李素嫣紅了臉，喝問：“鬼笑什么，吃狗屎了，活膩歪了？”
被罵者仰頭朝向天空，半晌才憋出一句：“神經(jīng)病！”
他心焦似火，拉著黃晟杰去上廁所，再回來時，人潮恰是散盡。兩人挑中一套差強人意的桌凳，搬了出來。在教舍的拐角處，他們發(fā)現(xiàn)了樂子。孫培健叉腰在火辣的陽光下，不時擦拭額頭的汗水，表情似笑非笑。其同伴卻是李素嫣。小個子女生的小臉兒汗津津的，高坐在桌上，指指點點，情緒激動。可以聽出來，女生嫌怪桌子過重，要求合伙人獨自操辦，她負責兩條凳子即可。而孫培健不認可如此安排，要求男女平等。兩人爭執(zhí)不休，誰也不讓誰。因此，這便有熱鬧可觀了。
忽然，有人大喊道：“讓讓讓！”人們驚看過去，只見一個男生從教舍角落處閃了出來。此人個子不算高，身材看起來也不強壯，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腳上的解放鞋鞋尖還破了個洞。讓人意外的是，這家伙懷里斜抱著一張課桌。這個行貌奇異的男生一邊大叫大嚷，一邊急步越眾而去。沿途的學(xué)生們紛紛為之側(cè)目。
李素嫣手指過去，興然道：“你看看，你看看！”
孫培健不慌不忙得開了口：“他是癡子，你是神經(jīng)病，正好天造地設(shè)，神仙眷侶。”
女生氣得結(jié)舌不語，綽起兩只方凳，恨恨而去。
“兩個看炎鬧的，來一個幫忙呢？”孫培健沖圍觀作樂者們說。
黃晟杰嬌起嗓子說：“鬼子哎，你也學(xué)學(xué)人家！”
張振安附和：“我們都看好你，不能給人家說出話！”
他們本打算一鼓作氣，不過桌子實在太重了。他們勉強挪出半程，黃晟杰便嚷臂酸手痛，著實難忍。前方拱門下恰有一處樹蔭，可作暫息。但許梅等數(shù)個女生正停在樹下休息。他看在眼里，鼓促同伴，挺直腰板，憋足力氣。在女生們的注視下，他們越過蔭涼地，鉆進圓拱門，這才忙不迭扔下桌子，再檢查手面，都被桌子棱角勒出了血痕來。
桌凳陸續(xù)搬入以后，教室漸成模樣。學(xué)生們喜氣洋洋，交結(jié)左鄰右朋。直到，周老虎來到教室。班主任發(fā)表一番新學(xué)年的慷慨陳詞，包括畢業(yè)生的義務(wù)責任、不容樂觀的升學(xué)形勢以及新一學(xué)年的展望等，內(nèi)容與老劉頭所說大同小異，只是其嗓門更大，更有些許感染力。最后，周老虎宣布主要班干部的任免。許梅被任命為班長，學(xué)習(xí)委員是趙茵茵。
周老虎再次回到教室，宣讀新學(xué)期的作息計劃。接著，他開始安排調(diào)整座次。隨著一個個指令的下發(fā)，房間里的學(xué)生們騷動起來。
他的座位本是靠后，自思個子不高，眼睛不大好，向前挪上一挪才是妥當?shù)摹７路鹗锹犚娏怂脑V求，周老虎很快報出他的名字，令向前移動位置。他不無遺憾地望向黃晟杰，朋友倆同桌還不到一個小時。便在新座位上，他留意到許梅與李素嫣并肩而立，正在斜前方不遠處，僅相隔兩排座位而已。他的心像被什么小毒蟲給刺了一下，然后便生了病。他死死盯住周老虎那張可怕的大臉，渴望那不停翕張的嘴巴里再次蹦出自己的名字。然而，周老虎點名的速度越來越慢，仿佛下一秒便會說：“就這樣吧！”他的心情逐漸低沉，希望正在加速離去。周老虎的目光飄忽不定，最終鎖定到了他，叫出他的名字。
“你，往前面來！”他聽見一個聲音說。
他分辨了一下，確認那是周老虎的聲音。他慌里慌張地跳出來，茫然地向兩邊張望。他小心翼翼地邁出一小步，再急急跨出一大步。他知道自己定是蠢笨極了，因而努力放輕步子，生怕踩出一點兒聲音。他越靠近那個意想的位置，越覺得身體發(fā)虛，兩腿發(fā)軟，仿佛浮游云端。終于，他來到桌位旁邊，停下腳步，怯生生地盯向黑板。
“能，你就登那邊！”周老虎說。
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種心壁被撞破的心情。在那一瞬間，巨大的滿足感包圍著他。他殘忍地竊取原本屬于別人的稀世珍寶，拿憐憫而羞愧的目光瞥看原主人。然而，這個倒霉蛋竟是面無表情，毫無留戀地往后面去了。他欣慰而貪婪地看向空蕩蕩的桌面，向著座位靠坐下去。剛剛及半，他猛然想到此時不應(yīng)坐下。只聽得“呱啦”一聲，他弄翻了凳子，雙肘倉促架住前后桌，這才免于進一步狼狽的局面。他羞得無地自容，退入座位，垂眉斂息，不敢稍有動作。
過了許久，他才留意到自己的新同桌。同桌不是別人，正是稍前單人搬桌的生猛怪人。在上學(xué)路上，他偶爾遇到此人，知曉大概住在哪個村子，卻從未打聽姓甚名誰。新同桌從后排返回，立刻向他通報姓名村籍。此人名叫郭子威，家住他所料想的那個村子。
他正欲自報家門，新同桌突然跳站起來，登上凳子，一只腳踩住桌面，揮臂揚指，大喝道：“嘿！叫你們拾掇拾掇，一個個沒聽見啊，吵什么吵？”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教室里的雜聲頓被壓抑下去。
后排有個學(xué)生笑罵道：“二癡子，你來你來，看我能能給你皮扒得了！”
學(xué)生們心領(lǐng)神會，轟然大笑。郭子威不甘示弱，與那男生隔空謔罵。
新班長命令：“你快下來，像什么樣子？”
郭子威不情不愿地跳下桌，將綰起的袖子再往上捋，“班長你看看他，也管管他呢！”
李素嫣冷笑說：“自己渾身綠毛，還說人家小鬼？”
郭子威皺起眉頭，不客氣地問：“你是哪個？”
小個子女生瞪眼說：“本小姐名諱，是豬頭聽的？”
郭子威腳踢同桌的凳子，“你是是姓張，給那個拖拉機軋到的？差些個就軋到頭了，你命真大！哈哈！”
他伏在桌上假寐。前桌的女生們侃侃而談，聊說內(nèi)容大多都是些日常瑣聞。令他感興趣的話題也是有的。女生們談到，黃老師被調(diào)回了城里，女老師也快要結(jié)婚了。她們還提到了任課教師的安排，除了周老虎，其它老師都是原畢業(yè)班的教學(xué)骨干。不過，女生們的談話經(jīng)常被人打斷，肇事者正是他的新同桌。他發(fā)現(xiàn)，新同桌太喜歡嘩眾取寵了，或當眾表演拳腳功夫，或要求眾人觀看其表演舌吸圓珠筆筆帽，或掏出一把干巴巴、灰不溜秋的蓮子，強行分給周圍的學(xué)生們。
“不會是我的朋友。”他不喜歡這個人。
李素嫣對新鄰居展現(xiàn)出了明顯的厭惡，言辭間多含嘲謔。不過，當她發(fā)現(xiàn)這家伙拿語文課本亂拍蒼蠅時，兩眼一亮，軟下口氣，央求借書一觀。男生相信女生將要助力滅蠅，非常爽快地交出了課本遞。
李素嫣大略翻過課本，確認這是本好書，央求說：“我跟你換本書唄！”
郭子威困惑地眨著眼睛，問道：“你怎不跟他們換的？”
女生嬌聲說：“你人好嘛！”
郭子威發(fā)尋起蒼蠅來。李素嫣以為對方同意了，喜不能禁，將借來的壞課本扔給男生。她這本書不僅書面污損嚴重，還缺失了部分書頁。郭子威忽然發(fā)動，只聽得“咕咚”一聲，搶回自己的課本，連同桌上書包，一股腦兒塞進桌肚，再將破書扔還回去。他一邊搓揉撞痛的膝蓋，一邊齜牙咧嘴地告知對方：“你想美的呢！”
學(xué)習(xí)委員走了過來，與班長交接房間鑰匙。與后桌男生目光交匯時，高個女生輕微點頭示意。分完鑰匙，她又瞥了后桌男生一眼，微露窘色，轉(zhuǎn)身離去。許梅回看桌后男生，面露不解之色，“她家跟你家好像不住一起吧？”
他不敢去迎對方的眼睛，支吾著說：“我...我...她...她家住河南。”
舊同桌的笑容不懷好意，“你家也住河南？”
“才...才不是，其實...就是...嗯，她大姑家離我家不遠，”男生將去年送女生回家的事予以通報，強調(diào)這是葉華強的主意。
李素嫣認為這是個編造的謊言，許梅卻予以采信。她向同桌解釋：“我看他是老實人，她也木訥木訥的。兩人不是一個班的，平時也不登一起，怎能湊一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