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性語言的革命
- (法)茱莉亞·克里斯蒂娃
- 4241字
- 2020-11-12 18:17:56
1.2 配置驅力的符號態的“子宮間”(chora)
符號態最早源自古希臘語“”,意為不同的標記、痕跡、指示,先前的符號、證據,鐫刻的或者書寫的符號、印記、軌跡或者形態。這種詞源上的參考僅僅具有考古學意義上的裝飾性(這個術語最終具有眾多分散的意義,所以這種解釋不足以令人信服)。倘若我們將這個詞的詞源解釋放置在比詞本身更重要的地位,從而使這個術語指向一種“特殊性”(distinctivité),那么,我們將不能讓它在意指過程中與符號態相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指出,這種模態不僅假定一種驅力的“易化”(frayage)
和一種對驅力的結構化的“配置”(disposition),同時還假定所謂的原初的過程,即壓縮和置換所有的能量和有關能量的記錄。有限的能量穿過尚未形成的主體的軀體,在主體逐步發展的過程中,這些能量的配置依照施加在身體之上的不同束縛,這些束縛來源于家庭和社會結構,而這一過程則常常并且業已處于符號過程之中。在這個過程之中,驅力所負荷的能量(énergétiques)和精神(psychiques)的標記,即我們所謂的“子宮間”注1(chora),它是指一種非表達的整體,由驅力和其能動性的“停滯狀態”(stases)構成。
注1這個詞即古希臘語“”,最早出現在柏拉圖的《蒂邁歐篇》,并不是克里斯蒂娃的原創。這個術語在國內有多種翻譯,有譯作“母性空間”“穹若”“容器”“場所”“子宮間”,張新木在克里斯蒂娃所著的《恐怖的權力:論卑賤》中把它譯成科拉。它指的是萬物被授予秩序之前的孕育的場所或空間,是存在于可命名形式之前的一種無法命名、無形的、子宮般的空間。結合其詞義,本譯著將其譯為“子宮間”。——中譯者注
我們用柏拉圖《蒂邁歐篇》的子宮間這一概念來表示這種本質上不斷運動的稍縱即逝的分節,它們是由運動和運動之中短暫的停滯狀態組成的。這種不確定的分節不同于所謂的配置,因為后者依賴于再現且將自身化為一種現象學的和空間的直覺,從而上升到幾何學層面。盡管對于子宮間的理論描述,我們遵循它是再現話語的一部分從而作為例證,但是子宮間作為一種斷裂和分節(韻律),是例證以及逼真性、空間性和時間性的先決條件。我們的話語——所有的話語,既依賴于子宮間,同時又將其摒棄,因為子宮間盡管是可以被表達和被規范的,但它永遠不能被確切地假定。由此,嚴格意義上,我們可以確定子宮間的位置,并賦予它一種拓撲結構,但很難使它成為一種不言自明的存在。
子宮間不是一種假定,能夠為某人再現某物,即子宮間并非一種符號;同時,它也不是一個位置,能夠為另一種假定再現某人,即子宮間也非一個能指。然而,它生成的目的在于獲得這個意指的位置。子宮間既非模型也非復制品,它先于形態和其鏡像存在且是后兩者的基礎,因而只能被比擬為音律或動律。為了從本體論和無形(amorphe)中剔除能動性,我們需要在社會化身體的層面賦予能動性形態和聲音(此處僅提及我們所關注的語言這一現象)。柏拉圖將能動性限制在靜止的狀態之中,旨在將它與德謨克利特(Démocrite)哲學中的韻律相區分。無意識理論中所提出的主體理論有助于我們在沒有論題(thèse)和立場(positions)的前提下,在韻律的空間中解讀意義構建的過程。柏拉圖在將容器稱為孕育的和母性的
之時,以及由于神性的缺席,將容器視為一個尚未統一的整體之時,便將我們引向了這一意義構建的過程。盡管子宮間被去除了統一性、同一性和神性,但它仍然從屬于一種規范的過程。這種規范雖與象征規律有所不同,但仍然會通過暫時的分節產生斷裂,之后又一次重新開始。
鑒于這種規范,我們此時已經處于意義生成的一種模態之中,這其中的語言符號并未被表述為不在場的對象或者現實界和象征界的差異。我們須強調子宮間被規范的一面:它的聲音和形態的組織方式從屬于一種所謂客觀的配置(ordonnancement),這種配置是通過自然或者社會歷史的制約來表述的,如性別的生理差異或家庭結構的差異。我們可以認為這種社會結構總是象征態的,并通過一種中介的方式來施加限制。這種方式并不依據律法(這個術語是留給象征態的)而是通過配置來組織子宮間。那么,這一媒介(médiation)又為何物?
一些語言心理學研究表明,嬰兒主體的具體操作(opérations concrètes)先于語言習得。依據先于語言和超越語言的邏輯范疇,這些“具體操作”組成了前語言的符號空間。從他們的研究中,我們并不能獲得操作性,而是獲得一種前語言的功能性,這功能性(在身體形成自我意識的過程中)調節著身體、對象和家庭結構的主角的關系。我們要將前語言的功能與象征操作區分開來,象征操作依賴作為符號系統的語言,要么是通過聲音
表意的語言,要么是通過手勢
(如聾啞人的手語)表意的語言,而前語言的操作卻并非如此。符號態的動態功能階段,先于符號的形成,所以它不能通過一個業已形成認知能力的主體來認知。構成符號態子宮間的功能只能在一種主體理論的內部探尋其起源
,而這種主體理論不能把主體作為一種具有理解力的主體,而是在這類主體之內發掘其他的前象征功能。克萊因的理論擴展了弗洛伊德關于驅力的假設,因而可以暫時作為我們的理論向導。
驅力理論包括了前俄狄浦斯階段的符號功能,以及一種維系和確定嬰兒身體與母親之間關系的能量釋放。須強調的是,驅力所呈現出的是一種含混性的,同時還具有同化的、毀滅性的特征。正是這種雙重性——被再現為一種四位一體或者是DNA和RNA分子結構中的雙螺旋——使得符號化的身體成為一種永恒處在裂變之中的存在。口腔驅力和肛門驅力(pulsions orales et anales)都圍繞母親的身體構建和確認
,而這兩種驅力則主宰著感知運動的組織。由此,母親的身體可以調節組成社會關系的象征律法,同時,也成了符號態的子宮間的排列規則
,且后者總是處在毀滅、侵略和死亡的過程中。可以說,驅力是不連貫的或自相矛盾的結構,并且在驅力中“積極”與“消極”并存。盡管如此,這種雙重性仍可以生成一種主導性的“破壞波”(onde destructrice),并成為驅力最明顯的特征。弗洛伊德指出其中最為本能的驅力即死亡驅力
。由此,驅力表現出一種抵抗停滯狀態的破壞波,它由負荷的重復構成,負荷和停滯狀態不能容忍任何一種身份,甚至不能容忍其“自我的身體”(corps propre)。也就是說,符號態的子宮間僅僅是主體生成和否定的位置,在這里,主體的統一性讓位于生成主體的負荷和停滯狀態。我們可以將這種負荷和停滯狀態稱為“否定性”(négativité),從而將其與判定主體的否定(négation)相區分。
由于被生物和社會結構的種種限制所抑制,驅力的負荷經歷了停滯狀態:驅力的易化作用暫時固定下來,同時也標志著可以被符號化的不同物質中存在著不連貫性,如聲音、姿態和顏色等。聲音的(音素的)、動態的、彩色的統一或差異都標志著驅力的停滯階段。這些分散的標記之間的聯系和功能都建立在驅力基礎之上,它們根據相似性或者對立性,要么通過轉化,要么通過整合,實現相互連接。轉喻和隱喻的原則,與作為它們基礎的驅力的結構是不可分割的。
盡管我們意識到壓縮和置換在符號態組織過程中的重要性,但是我們必須在這些過程中加入最終可以作為拓撲空間再現的關系。這些關系一方面聯系了破碎的身體的各個區域,另一方面也聯系著這些區域和對象以及主體尚未形成的所謂“外部的主體”。這種關系,使得符號態可以被看成一種意指過程的心身的模態,換句話說,它不是象征模態而是一種連續體(continuum)的分節(在詞的寬泛意義上)。這種連續體具體表現為(韻律或者語調)聲音控制的(喉音或者肛門的)括約肌之間的關系,或者括約肌和家庭主角間的關系。
所有這些不同的過程和關系,都先于符號和句法,我們已經從發生學的角度將其視作語言習得的前提和必要條件,但同時不少將其混同于語言。這個理論可以將這些過程和關系歷時地放置在主體形成的過程中。因為在主體本身的意指過程中,它們是共時地發生作用的,這類主體是思想的主體。然而只有在夢的邏輯中,這種過程和關系才受到關注;也只有在與夢類似的意指實踐,如文本實踐中,過程與關系才主導著意指過程。
可以假定,這種符號分節通過生物學密碼或者生理學的“記憶”傳輸,并由此形成了象征功能的先天基礎。事實上,生成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已經確定了語言先天存在著共性的特征。象征態以及與其相關的句法和語言分類,是與他者緊密相關且通過“客觀束縛”(contraintes obj ectives)而形成的一種社會產物,這些束縛通常源自于物的(包括性的)差異和具體的、歷史的家庭結構。發生學上的程序必定是符號態的,它包括原初的過程,比如壓縮(condensation)和置換(deplacement)、吸收(absorption)和排斥(repoussement)、拋棄(rej et)和停滯,所有這些可以作為語言習得的先天條件(pré-conditons innées),因而可以進入物種的“記憶”。
馬拉美在《文學的奧秘》(Mystère dans les lettres)一文中談到語言內在的符號學的韻律這一問題,他不關注神秘的、陰性的語言,而注意到隱藏在書寫之下的空間是有韻律的、無拘無束的、不可化約到可理解的口頭翻譯之中的。同時,這一空間又具有音樂性并先于判斷,但卻受到某種單一的保證(即句法)的制約。要想證明這一點,我們可以整體引用《文學的奧秘》,但是在此,我們只引用將“文本之下的氣息或樂曲”的功能與女性聯系在一起的段落:
他們處于黑暗之中,一言不發,除了否認她是一個未解的謎團;免得她用裙角來解決問題,說“我不知道”。
批評家極少不偏不倚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或者無私地為了極少的利益扮演自己的角色:即將女性和女主人暴露在外,將女性的分裂或者空白呈現出來,關于某些夢境,就好像這是萬物化約的標準一樣。
我們在某些段落中添加了一些其他元素,它們指向文學的“神秘的”功能,并通過句法作為一種韻律被感知。
詩人被韻律的本能選中,然后跟隨著這種本能,詩人并沒有回避在情感釋放的方式和結果之間比例失調的問題……
我知道,當寫作激發出一種音樂性之時,人們便想要將寫作的奧秘局限于這一音樂領域。
在一些巨大的反差中,可讀性的關鍵是什么?我們需要一個保證——
句法——
……即讓清晰的結構出色地適應邏輯的最初的靈光(primitives foudres)。句子在此處壓抑的,是一種斷斷續續的內容。
對于這個爭論,無論必要的平均明晰度是否在個別細節上有所偏離,在語法學家看來,其都是一個整體。
很明顯,對符號態的假定與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中的主體觀緊密相關。在我們看來,語言中的主體與先驗的自我相偏離,這類主體切割先驗的自我,同時打開一個辯證的空間。在其中,對句法和范疇的理解僅僅是這個過程的開端。這一主體通過與死亡驅力所主導的他者的關系,以及通過能指有效的重述的關系來發生作用。拉康的分析為我們打開了這一視野,然而在拉康的研究中,相對于主要的精神分析而言,這一研究被局限為一種次要的文本實踐活動,而我們則會在拉康提供的視域下試著闡釋符號態和象征態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