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7
- 梁曉聲
- 21980字
- 2020-05-13 15:55:20
1
從一九六三年起,報上不再開辟專欄教授某類野菜的幾種不同吃法了。用淘大米和高粱米的水經過沉淀加工成的“人造肉”,在人們不經意間,從各食品商店的柜臺里消失了。據說那一項發明還在當年榮獲過什么成果獎……
真正的常識概念的豬肉,開始大量向市民供應。到一九六四年,曾一度取消了肉票。而且,最價廉時,才四角八分一斤。又能有新鮮豬肉充實進戰備肉庫了。據說肉庫已經存放不下了,存期太久的肉,便破例供應給老百姓了。面粉由每人每月三斤增加到五斤。大米由一斤增加到兩斤。豆油由三兩增加到了五兩。肥皂、面堿、火柴、燈泡,雖然仍舊憑票,但畢竟憑票可以買到了。于是普通的老百姓,又覺得生活離共產主義確實可能不遠了。一九六五年,共和國長子長女們的身體,在饑饉年月剛剛過去的日子里,以“大躍進”的速度加緊發育和成長,仿佛一旦錯失良機,便再也沒有條件發育和成長了似的。
如果說人們的頭腦中還存在著什么憂患意識,那就是——戰爭……反帝反修,七億人民七億兵。
這一年,城市老百姓家里的每一扇窗子都貼著防空紙條,凄厲的空襲警報時常凌空驟響。
學校里靜悄悄的走廊——所有的教室門猝開,學生們有秩序地一隊隊朝樓下跑,進行“防空防爆演習”。
學生們出了教學樓,來到操場上——操場正中有位老師持旗指揮,隊形四散開去……
廣播聲:“注意!現在……左前方出現原子閃光……”
面向前方的學生們,立刻背轉身,匍匐在地,同時用雙手做“八指”捂眼、兩個拇指按耳的動作。
有些老師和學生,將硬紙板剪成的圓片兒,放在匍匐著的學生身上。上面寫著“頭部”“背部”“胸部”“左腿”“右臂”等等——這表示,他們身上的這些部位已經“負傷”。
廣播聲宣布:“沖擊波已過……”
一隊隊學生從樓內迅速跑出,她們大部分是女學生。她們代表著“救護員”,用白布三角巾替那些“負傷”的同學包扎。
他們做得相當認真。
一名女同學見附近的“傷員”都有了救護者,拿著三角巾一時不知該救誰好——她是郝梅——她已差不多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哎,郝梅,救我,救我……”趴在地上悄悄招呼她的是徐克——他也長成了一個半大青年……
郝梅走了過去,蹲下問:“徐克,你哪受傷了?”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亮出了攥在手里的圓牌兒——上面寫著兩個字是“臀部”。
徐克說:“其實我更愿意頭部受傷……”
“別說話!”郝梅自己卻又問,“左臀還是右臀?”
徐克看看手中的牌兒:“這上沒寫。你就當是整個臀部吧。”
于是郝梅包扎。徐克胯骨太寬,巾角系不到一起。
徐克說:“鞋帶兒!快解我鞋帶兒?!焙旅汾s快解他鞋帶兒。
哨音……
廣播聲又命令:“停止?,F在開始檢查各班情況……”
郝梅很是沮喪。
在他們教室的黑板上寫著兩行字:
一、我們反對戰爭。
二、我們不害怕戰爭。
說來也巧,除了張萌分在另一班,我們書中的幾個主人公,不但考入了同一所中學,而且在同一班級。
站在講臺上的女老師說:“剛才演習過了。下面,同學們自由發言,總結一下經驗,也可以談談感受……吳振慶,你說吧!”
吳振慶已長得又高又壯。他放下手站起來說:“老師,沖擊波過后,我們的教學樓還能存在么?”
“當然不可能存在了!”
“那,救護員們,又怎么可能從樓里跑出來呢?”
“嗯,這個問題提得有道理……”老師開始在小本上記。
徐克舉手說:“老師,原子彈爆炸,我們就這樣……”他做“八指”捂眼,兩指按耳的動作,“然后往地上一趴,究竟有什么意義?”
“你得假設,它離你很遠很遠?!?
“多遠啊?它要是遠在地球的另一邊爆炸,我還在中國往地上趴干什么?可是它如果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從天而落呢?”
“那就算你倒霉唄!”一個男同學說。
老師呵斥那男同學:“嚴肅點兒!”又對徐克說,“坐下,就你經常提些怪問題!”
徐克嘟噥著坐下:“怎么是怪問題呢?”
老師看了看大家,又說:“韓德寶,你就坐在那兒說吧!”
韓德寶卻還是站了起來:“老師……我……上廁所?!?
“事多,剛入教室又上廁所!”
韓德寶像是發愁似的說:“其實上節課我就想去來著,可是警報響了……”
“快去快回!”
韓德寶偷偷向同學們作了怪相,跑出去了。
王小嵩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他不但明顯地長大了,而且模樣變了,卻仍屬于清秀型。
老師高興了,說:“王小嵩可是不太主動發言的,你說吧?!?
王小嵩說:“老師,我……不適合當救護員。我一見到傷口和血,自己就會先暈過去的……”
老師已準備記,聽了他的話,索然地將拿著小本兒的手放下了。
吳振慶說:“對。他是那樣。他患恐血癥!”
幾名同學笑了。
老師說:“不許笑!”
一名男同學站起來發表意見。一名女同學似乎不同意他的話,站起來反駁。幾名女同學站起來表示支持。
……
上廁所回來的韓德寶,踴躍地參加了爭論,指手畫腳侃侃而談。從女同學的表情看,他顯然是站在她們的對立面。
老師左顧右盼,不知該聽誰的。
在戰爭陰影的籠罩之下,他們的中學時代進入了一九六六年。第三次世界大戰并沒有很快地打起來,中國卻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叫作“文化大革命”……
2
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臺仰望天空。
鴿子在天空飛翔。鴿哨音時遠時近。
群鴿變成滿天傳單,似雪片紛紛落下。
仰望著的王小嵩的臉和郝梅的臉……
他們來到馬路上,臂上都戴著紅衛兵袖標。
許許多多仰望著傳單的臉。
傳單落地,人們擁上去撿。
王小嵩和郝梅也擁上去撿。
撒傳單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時撿到一張傳單。
傳單被扯了。他們互相望著,都覺得不大好意思。
他們將傳單對起來一塊兒看。
一群人追逐一個男人跑過去,他們發現那群人里有韓德寶……
王小嵩喊:“韓德寶!韓德寶!”
韓德寶站住,王小嵩拉著郝梅的手跑過去,問:“那人怎么了?”韓德寶說:“那是位畫家……”他發現王小嵩和郝梅仍拉著手,揶揄地說:“你們兩位紅衛兵戰友,真夠小資情調的啊!”
兩人這才意識到仍拉著手,立刻松開。
郝梅說:“去你的!別瞎說。”
王小嵩解釋:“我去市里看大字報,碰見了她。”
韓德寶說:“得啦得啦,甭解釋。我只關心國家大事,才不管你們是不是碰見的呢!”
郝梅問:“那些人,追那畫家干什么呀?”
“他畫了一組畫——孫悟空臂戴紅衛兵袖標,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經。”
王小嵩不解地說:“這也沒什么呀。不是到處都引用毛主席的兩句詩詞——‘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么?”
“他還畫了一尊袒著大肚皮的如來佛,手捧三卷‘紅寶書’,笑嘻嘻地送給孫悟空——這不等于是公開地、惡毒地丑化偉大領袖毛主席么?”
那中年畫家終于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兩條胳膊往回走,從他們眼前走過……
畫家一邊走一邊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辯護:“同志們,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我怎么敢丑化偉大領袖毛主席呢?我哪兒有那份狗膽?。∥沂钦嫘膶嵰獾負碜o文化大革命,支持紅衛兵小將的一切革命行動,才連夜趕畫了……”
一名看來是高中生的紅衛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誰跟你是同志?誰知道你什么成分?”
他們默默地看著那些人走過……
韓德寶同情地說:“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會定成個現行反革命!”
郝梅說:“那你還跟著追?”
“當時周圍的人們一喊打現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跟著追了起來……哎喲,我大概扎腳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頭看他腳——原來他赤著雙腳。
王小嵩問:“你怎么光著腳?你鞋呢?”
韓德寶蹲下從腳上拔出什么:“嗨,別提啦。我那雙剛買的高級球鞋,被人逼著給脫下來了。說鞋底兒的膠紋,走一步能踩出一個‘毛’字……”
郝梅掏出手絹,蹲下替他包扎腳,一邊說:“光著雙腳你還有那么高漲的革命熱情。要是還穿著那雙高級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韓德寶說:“全國一齊停課,還不就是為了讓咱們鬧革命嘛!聽說沒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試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現為主……”
郝梅關心地問:“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說:“那邊著火啦!”
遠處一縷濃煙升起……
韓德寶說:“那是在燒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脫下了幾百雙我那樣的鞋呢!集中一塊兒,一把火全燒了。讓人看著怪可惜的?!?
一個光腳的大高個子男人走過(看去可能是個運動員),見韓德寶也光著腳,對他苦笑了一下(韓德寶還以苦笑),那人剛剛笑過,大概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表情成問題,馬上說一句:“文化大革命萬歲!”
韓德寶接下句:“萬歲萬萬歲!”
郝梅目睹這頗具喜劇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問韓德寶:“你出門怎么不戴上紅衛兵袖標?”
韓德寶說:“戴了,又摘下來揣在兜里了。光著雙腳丫子,我怕有損咱們紅衛兵的形象……”
郝梅說:“快戴上。不戴,萬一誰覺得你的樣子哪不對勁兒,把你當‘黑五類’盤問一頓怎么辦?”
“對,對。你說得對……”韓德寶趕忙從兜里掏出紅衛兵袖標,舉起雙臂,讓王小嵩替他戴。
兩人望著戴了袖標的韓德寶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無憂慮地說:“要是真取消了考試,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別想那么多。你雖然不是正宗‘紅五類’,可你是‘紅外圍’?。≈灰隳芊e極參加運動就沒問題?!?
郝梅說:“咱們全班,就剩我沒給咱們老師貼大字報了?!?
“還有我呢?!?
“咱倆合寫一張吧?要不該被認為是‘保皇派’了,你說呢?”
王小嵩說:“可是,寫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說:“我記得有一次,老師在班會上講,‘三好’學生,應當是學習好放在第一位,咱們就批判她向學生灌輸‘白?!枷氚桑胁恍校俊?
“也行……”
郝梅說:“這個問題的性質,不至于太嚴重吧?”
“可太輕描淡寫也不行啊!那還不如不寫。報紙上廣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講,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輕描淡寫么?”
“是啊。這樣吧,你起草,我抄?!焙旅氛f,“我一定把咱們的大字報抄得字跡工整。你不是認為我的毛筆字比鋼筆字還好么?”
王小嵩點了點頭。
郝梅說:“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萬別一張大字報,把咱們老師推到了敵我矛盾的立場上去?!?
“放心,我不會的。”
不經意間,他們踏上了一條用紅漆寫在地上的豎標語——“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兩人發現后,王小嵩扯著郝梅,一躍跳開……
王小嵩說:“不好,有人在望我們,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們氣喘吁吁在另一條馬路口站住——郝梅閉著雙眼胸脯起伏著,身體向后一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頭向后一仰,擔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幾乎觸在王小嵩臉頰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著。
這情形會使人們憶起《保爾·柯察金》這部蘇聯影片中,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后的情形——近處有大字報專欄,火藥味兒十足的標語,遠處有陣陣口號聲、廣播批判聲,“要是革命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的歌聲……
他們之間不由自主的這一種純潔的親昵,與周圍的時空是那么不協調。
郝梅說:“我都喘不上氣兒來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攬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說:“要是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該多好哇。”
仿佛專和她的話作對,近乎喊叫的廣播聲突起:“前區委書記張爾泰,一貫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長期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分庭抗禮。今天,終于被廣大革命群眾拉下馬,揪出來游街示眾了!”
王小嵩手從郝梅腰間放下。郝梅身體也立刻脫離了他胸前。
一輛被語錄牌標語牌四面遮擋得像裝甲車似的“游斗車”,緩緩出現在街口。車上的被游斗者戴著高帽,彎著腰,掛著牌子。他們注視著那輛車駛過。
王小嵩發現郝梅神色異樣,問:“你怎么了?”
“……”
“你……認識的人?”
郝梅猛省地說:“那是張萌她父親呀!……我經常到她家去……不會認錯!再說牌子上也寫得清清楚楚……她家離這兒不遠?!?
“那,咱們快到她家看看她去?!焙旅伏c頭。
一輛卡車停在張萌家的街口,戴袖標的人們正在從她家里往外搬東西。
王小嵩、郝梅隱在觀望者中,不敢貿然上前……
那些人將東西裝上車,也上了車。車開走后,人們漸散。
王小嵩輕輕地對郝梅說:“把袖標摘下來,別讓看見的人把我們當成紅衛兵中的同情者?!?
兩人摘下袖標,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張萌家。
一片抄查過的凌亂情形。
幾個房間都貼了封條,只有一扇門沒封,他們輕輕走過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險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腳下是一條金魚。
王小嵩用腳尖將魚撥開。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條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經死了!”張萌出現在那扇沒封的門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間的門外。她的話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樣。
兩人這才發現,地上不止一條金魚,還有幾條,有的還在動腮。一地魚缸的玻璃碎片。
張萌說:“他們說——你家還養兩缸金魚。就把魚缸捧起來摔碎了?!?
郝梅蹲下,從地上撿起一條仍茍活的金魚,望著張萌:“這一條還活著??煺覀€能盛水的東西,救它一命!”
張萌說:“誰對我發善心?”
郝梅手托那條金魚,轉目四顧,見臉盆中還有半盆水,將金魚放入了臉盆。
張萌說:“盆里兌了藥水兒。我大爺在國外。他們懷疑我父親里通外國,用盆里的水泡過信件。”
魚在盆里扭動,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轉過了臉。
王小嵩蹲下撿地上的碎玻璃。
張萌說:“你別撿。興許一會兒還來一批人,扎了他們的腳才好!”
她臉上浮出一種怪異的冷笑。
碎玻璃又從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緩緩站著,望著張萌一時不知再說什么。
郝梅問:“你媽媽呢?”
“她也在婦聯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對視一眼。
張萌冷冷地問:“你們來干什么?”
“我們在街上看見……”
王小嵩趕快攔?。骸皠e說了……”
張萌說:“說吧,看見了游斗我父親的情形是不是?從現在起,已經沒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驚了?!?
郝梅說:“張萌,先到我家去住幾天吧!我爸爸媽媽一向挺喜歡你的,絕不會歧視你。”
“你爸爸媽媽從前喜歡我,那也許因為,我從前是區委書記的女兒,而現在我是‘走資派’的女兒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無言。
王小嵩不平地說:“張萌,你怎么詆毀她的一番好意呢?你這么說太……太……”
張萌說:“太不厚道、太不近人情、太不識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將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親的罪狀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親那位資產階級出身的工程師。也許明天你父親就是我父親的陪斗人?!?
她們彼此對視著。
郝梅眼中涌出了淚,她猛轉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譴責地瞪著張萌:“你!”
張萌從地上撿起相冊,翻看著說:“他們勒令我及早和我父親劃清界限。我回答他們——見他們的鬼去吧!”她說著,手捧相冊,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們扯掉了我的紅衛兵袖標?!?
王小嵩這才發現,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別針卻還在衣袖上。
張萌垂下目光瞧著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紅衛兵袖標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張萌說:“可你,尊敬的紅衛兵小將,為什么不將袖標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緩緩拽出了他的袖標,用兩根指頭捏著,“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氣呼呼地一把奪回了袖標。
張萌突然發火,雙手舉起相冊打王小嵩:“滾!滾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快滾呀!”
王小嵩護著頭逃出了張萌家。
她家傳出張萌的哭聲。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說:“你千萬別生張萌的氣。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她平時除了對你還友好些,在別的同學面前卻驕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呢?”
郝梅無語,只是快走。
王小嵩說:“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來看大字報的。街上挺亂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無語,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門。
郝梅母親的聲音:“誰呀?”
“媽,是我?!?
門沒開,仍然只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說:“阿姨,還有我,王小嵩。”
“就你倆吧?”
“就我倆,媽,你快開門吧!”
不見母親露面,只見門開了一半——他們一進去,門立刻又關上了。
廚房里飄出的煙,使郝梅一進門就嗆得咳嗽起來——而母親項上掛著口罩。
郝梅問:“媽,你在干什么呢?”
母親用身體擋著廚房的門,掩飾地說:“飯焦了。你們快進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廳門口換鞋。這是他來她家的習慣。
母親將他推入客廳:“別換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還換什么鞋啊!”
客廳。
書架幾乎空了——只有幾本《毛選》和建筑設計方面的厚書,孤零零地擺在書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
郝梅不安地問:“媽,家里來過人了么?”
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沒來,什么人也沒來?!?
“那……書呢?”
母親的聲音:“該留下的,不還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沒事兒,替你父親處理處理。”
郝梅急忙轉身沖入廚房——沒來得及“處理”的書仍堆在廚房地上,母親正蹲在爐旁,繼續往爐火里塞書。
郝梅在書堆中翻找著——《莎士比亞全集》《希臘悲劇選集》《俄羅斯小說選》《愛情詩選》《五四小說選》《中國古典小說選》……
郝梅哭了:“媽,媽你這是干什么呀!都燒了,我將來看什么呀!”
母親說:“小聲點兒,讓外人聽見!燒了,心里就干凈了,也免得因為這些書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書堆中挑揀著,拿起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書堆上,像母雞伸開翅膀護著身下的小雞一樣,護著書堆,哭望著母親。
母親嚴厲地說:“別哭,起來!又不是小孩子了,該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來:“聽你媽的,燒就燒了吧?!?
郝梅撿起兩本抱在胸前,淚漣漣地說:“媽,就讓我留下這兩本吧,求求你啦!”
母親費力地從郝梅手中奪下了那兩本書——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她猶猶豫豫地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給了女兒:“這本可以,但不許借給外人看!”卻將《牛虻》扯了,投入了爐火中。
郝梅將僅被允許留下的一本書按在胸前,哭著沖出廚房,沖入自己的小房間。
王小嵩欲跟去勸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說:“小嵩,阿姨有話跟你說?!?
王小嵩隨郝梅的母親重入客廳。她坐在一只沙發上,指著另一只沙發對他說:“你請坐吧?!?
一個“請”字,使王小嵩表情極其莊重起來,他緩緩坐下了,卻只坐在沙發邊上。
郝梅的母親無比信任地說:“小嵩,實際上,小梅她父親,今天已經被隔離審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區委張書記的問題。她父親那種性格的人……我想……是不會使對方滿意的。小梅這孩子,沒什么大毛病,就是從小有點嬌慣。因為你母親看過她好幾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資產階級出身。因為她在班里在學校人緣兒好,有你和吳振慶幾個同學庇護著她,本沒資格當紅衛兵,卻也戴上了袖標。我們家在本市沒親戚。就是有,今后怕也指望不上了。萬一我和她父親……”她說到傷心處,側過臉,落淚了。
郝梅悄悄出現。
郝母說:“小梅,你過來?!?
郝梅走到母親身邊,蹲下:“媽,我爸爸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問題也沒有。”母親撫摸著女兒的頭,“你從小任性慣了。真該有個哥哥管著你點兒……你想不想有個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頭不語。
“說話呀!”
郝梅難以啟齒地:“媽……”
母親說:“如果你想,媽媽作證,你就叫小嵩一聲哥吧。”
郝梅復望王小嵩,難以叫出口。
“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說:“阿姨,別為難她了……我……還有我母親……我們一定,一定會像您一樣關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視著。
王小嵩在大字報“夾墻”之間邊走邊看。一張只有幾行“龍飛蛇舞”的毛筆字的大字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楊玉芬,你為什么經常往自己身上噴灑香水兒?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須回答?。。 ?
署名是——革命學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給被“勒令”的老師留下了半頁空白。
那叫楊玉芬的老師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頁紙以秀麗的小楷體寫的是——“我很羞愧。因為我有腋臭。出于為同學們著想,所以上課前要往身上噴些香水兒。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楊玉芬。”
這張大字報,橫一行豎一行,紅的藍的黑的,寫了一行行的鉛筆字,鋼筆字、紅藍鉛筆字。
王小嵩駐足,湊近細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薄耙赋舻某粑秲海瑢ξ覀兏锩鼘W生并不可怕。你帶入課堂的那股香水兒味,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駁得好極啦!”“這張大字報嘩眾取寵!”“注意,別潑冷水,小心站到運動的對立面去!”“要時刻把握運動的大方向,反對在枝節問題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辯個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頭,見恰是徐克。
徐克將鋼筆朝他一遞:“加幾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聲然而責備地:“你沒什么事兒可寫的啦?你這叫楊老師今后還怎么有臉站在講臺上給學生上課?”
徐克仍糾纏他,硬往他手中塞筆:“把你這種看法寫上也行!我希望我這張大字報破個紀錄,能有一百條爭論觀點!”
王小嵩生氣地推開他:“哼,我看就你嘩眾取寵,簡直無聊透頂!”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說誰嘩眾取寵?你說誰無聊透頂?”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張大字報,就把咱們老師橫掃到牛鬼蛇神一塊兒去了!我的大字報,起碼不會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說完便氣呼呼地走了。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萬萬沒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寫的那張大字報,真的把他們班主任老師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歡地走下樓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師恰好從廁所出來,一手拎著桶,一手拿著笤帚——衣服左上方貼著一塊白膠布,寫有“資教”二字——乃“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教師”之縮寫。
王小嵩真誠而內疚地說:“老師……我……”他想向老師解釋什么。
不料老師立刻誠惶誠恐地閃到一旁,不但肅立,而且深深彎下腰去,連連說:“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王小嵩無地自容,望著老師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低著頭從老師跟前跑過去了。
教學樓后,他背依樓梯緩緩蹲下。
嘩啦……
三層樓上一塊玻璃從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壞人活該!”
又一塊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開,仰頭望著。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聲從三樓飄揚而出。
3
這一年,毛主席發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爭取政權。”
一間教室里,課桌擺成了圓桌形,二十幾個看去是各派頭頭的男女同學圍桌端坐,雙手翻“紅寶書”,齊聲朗讀:“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喪失了政權,就喪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內。
教室門突然被推開,又來勢洶洶地闖入一伙紅衛兵。為首的是吳振慶。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內的一個男同學霍地站了起來,厲聲問:“你們干什么?”
吳振慶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們商議成立全校革命委員會這樣的大事,為什么不邀請我們派代表參加?”
那男同學說:“為什么一定要邀請?”
吳振慶說:“沒有邀請,便是對我們的蔑視!”
“那又怎么樣?”
吳振慶將始終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舉了起來:“保皇派的頭頭們,對不起得很,我們已經先于你們,一舉成功地奪取了政權!”他手中拿的是學校的圖章。
他的目光輕蔑地掃視著,具有挑釁的意味兒——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轉臉對徐克悄聲說:“告訴戰友們,如果打起來,誰也不許碰小嵩一指頭。”
徐克望著王小嵩,對另一“戰友”悄聲耳語——于是一個一個望著王小嵩,一個一個悄聲傳下去。
對方一個同學問:“你們又以什么名義單方面奪?。俊?
徐克說:“以革命的名義!”
對方回答說:“搶!把政權奪回來!”
于是一場混戰開始。
但是已經奪取政權的一派,卻沒有一個理睬王小嵩。他握著雙拳,擺出準備進攻和自衛的架勢,卻沒有誰向他進攻,他也沒有主動進攻別人的勇氣。
對方的一個被別人推得踉蹌數步,撞在他身上。
他終于感到有了一個機會,也似乎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可以還擊了。他從后面攔腰抱住對方,企圖將對方摔倒在地。不料對方一下子破開了他的手,輕而易舉地將他摔倒在地。
對方飛起一腳要朝他身上踢去,卻又并沒有踢。
原來對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著徐克。
徐克哼了一聲——轉身對付別人。
“政權”,也就是那枚圖章,在他們腳下滾來滾去。
一場混戰結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幾個同學,顯然屬于多少吃了些虧的一方。有幾個女生還在痛哭,男生們表示革命友愛地圍著她們。
王小嵩在離他們較遠的單獨一隅。他從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下去。
血……
一個女同學說:“咱們秘密在這兒開會,他們怎么知道的?”
另一個女同學說:“我們之中肯定有奸細!有叛徒!”
一個男同學說:“我看,誰沒受傷,誰就值得懷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齊望向王小嵩。
幾個男同學慢慢朝他走來,圍住了他。
他們吃驚地看到血從王小嵩指縫滲出……
吳振慶和徐克又走到他們的“那條”胡同,王小嵩突然出現,攔住他們。
王小嵩一條袖子挽著,胳膊用手絹扎著。
吳振慶質問徐克:“我不是指示了,誰也不許碰他一指頭么?”
徐克說:“不是我!我敢保證,絕不是我們的人?!?
王小嵩對徐克:“你為什么不打我?當時你為什么不打我??!”
徐克看著吳振慶:“我……”
王小嵩一步步逼近。徐克一步步后退。
王小嵩說:“今天,我這個?;逝桑褪且蚰氵@個造反派,你還手不還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吳振慶連忙以身遮擋。
拳落在吳振慶臉上,嘴角出血了。
吳振慶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瞪著王小嵩。
王小嵩沖動過后,不免后悔。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間:“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頭,轉身走了。
徐克望著他背影,遺憾地嘟噥:“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會加入‘老?!瘋兡且慌桑俊?
吳振慶教誨他:“這就叫——革命的復雜性?!焙鋈粏枺鞍?,圖章呢?”
徐克說:“不是一直由你拿著嗎?”
吳振慶說:“后來我不是又交給你了嗎?”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壞了,丟了。”
吳振慶說:“剛剛到手的政權,你卻把它喪失了!我們怎么向戰友們交代?”用舌頭頂了頂牙,又說,“他那一拳可真夠狠的,把牙都打松動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親給弟弟一張字條說:“快念念,這上寫的什么?”
弟弟念道:“媽媽,我和郝梅去大串聯,請不必為我們擔心……”
一列飛馳的火車……
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的場面,真正是空前絕后的壯觀。
弟弟仍在讀信:“媽媽,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檢閱過了!被毛主席檢閱過的紅衛兵,就是誰也不敢懷疑革命精神的紅衛兵了。我們今天離開北京,去四川參觀大地主劉文彩的‘收租院’……”
母親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說:“又跑四川那么遠去啦!看他回來我不打死他!”
吳振慶的母親惶惶而入,她說:“他嬸,你說可讓人上火不?我們振慶帶著老徐家狗子串聯去了,都一個多星期了連封信也見不著!老徐家她嬸急得天天哭,又癱在床上。你說這倆孩子要是有個什么意外……”說著,她坐在母親身旁抹起淚來。
母親安慰她:“快別急,急也沒用。我們小嵩不是也串聯去了么!他們都會平安回來的?!?
吳振慶的母親說:“你說,咱們背地里說句不革命的話……咱們拉扯大的孩子,還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話,就都撲奔到他老人家身邊去了,全不顧咱們當媽的替他們擔著心,天天夜里睡不著覺……”
母親說:“快別這么說!背地里說也不好。他們熱愛毛主席他老人家,咱們應該高興才對?!?
4
串聯回來后,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親手拿笤帚說:“你還要帶著郝梅!幸虧她也回來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任嗎?你能對得起她爸爸媽媽么!”
王小嵩說:“媽,我再也不去串聯了?!?
“小二,拿剪刀來!”
弟弟將剪刀遞給了母親。
王小嵩說:“媽,您饒了我吧。”
母親嚴厲地說:“低頭!”
王小嵩低下頭去……
剪刀剪動,一綹綹頭發落地,媽媽狠心地給王小嵩剃了個“鬼頭”,不讓他再出去胡亂串聯。剃完頭,媽媽又說:“明天你到鄉下,看你小姨去吧,現在她在一個氣象學校。”
王小嵩答應了。
氣象學校。
校園綠地邊的長條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里。
小嵩說:“小姨,我真想你,總想來農村看你,可現在太緊張,剛剛串聯回來,又得到學校開經驗交流會,還要繼續抓黨內走資派。”
小姨問:“去串聯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見見大世面呢!”
小嵩有點興奮:“是,見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對紅衛兵小將可關心了。他接見我們時,大家都哭了,還見到了林副統帥,那么多記者給我們照相?!?
小姨沉思起來。
小嵩問:“小姨,你怎么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這次來氣象學校,本想學學氣象,可我當村支書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資派了,氣象學不成了。”
小嵩急忙問:“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搖搖頭:“我爹媽身體都不好,家里的活我都得干,還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說:“對了,秀秀呢?我得見見她?!?
“在屋里,走,咱們進去?!?
在林蔭路上,五歲多的秀秀迎面跑來,她喊著“媽媽”。
小嵩、小姨迎過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著秀秀說:“秀秀都這么大了!秀秀,認識我不?”
秀秀搖搖頭,又說:“認識,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對,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說:“小嵩哥,我早就認識你,媽媽天天念叨你?!?
小嵩親了一下孩子,唱:“新蓋的房,雪白的墻,屋里掛著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從農村回來,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務勞動。
他光著脊梁,高挽著褲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做煤餅。他的頭因為被母親剪成“鬼頭”,所以戴著單帽,樣子有點怪。
一個婦女向他家走來問:“小嵩,做煤餅子?。俊?
“是啊大嬸,今天太陽好,想多做些?!?
婦女夸獎他:“這孩子,真幫家!怎么光著脊梁,倒戴頂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曬久了……頭暈。”
婦女心不在焉地應著,走入了他家。
又一婦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婦女走入他家。進門前還四方窺測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門外傾聽。
母親和四名婦女正在商討什么,一個個愁眉不展、六神無主的樣子。
“要是我們不揪出個人來,游斗一番,那些紅衛兵小將,還會再來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還會再來的!”
“昨天他們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嚇死啦,俺可沒見過那陣勢?!?
“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干嗎偏偏跑到我們這么一個街道小工廠‘煽風點火’??!”
“唉,五洲震蕩么!”
母親說:“就算是演場戲給那幫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們說:“是啊是啊……”
“張廠長創辦了咱們這個小廠,咱們這幫家庭婦女才有了干活掙錢的地方。再說人家又沒什么過錯,為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親說:“我聽說他女人有心臟病,他是四個半大孩子的父親,咱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 ?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們才推舉我們四人,找你來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說你是個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說,不該把你扯到這件事兒里,你剛申請入廠,還沒批準正式上班嘛?!?
“姐妹們說了,如果你能替姐妹們,替廠里,其實也就是替你自己受點兒委屈,那大家將來一定將你當活菩薩供著?!?
“你想想,要是聽憑那些孩子們,把個小廠給攪黃了,你不是也沒處上班了嗎?”
母親聽出點意思來,她問:“你們的意思是——”
“干脆開門見山地說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臉面,假裝一回‘走資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母親一愣,漸漸地矜持起來。漸漸地又覺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裝一回走資派?哪個姐妹這么有眼光,單看我行?”
“這個……”
“嗨,大家的眼光唄,凡事都走群眾路線嘛?!?
女人們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闖入里屋,怒吼:“你們怎么不假裝一回‘走資派’?我媽不當活菩薩!將來也不到你們那個小破廠去上班!”
母親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們的事兒,哪有你參與的份兒?還不給我滾出去!”
王小嵩仍想說什么,母親又舉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親說:“我看,在我這方面,也沒什么不行的?!?
“恐怕,還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還要掛塊牌子。”
“那就掛吧。”
“也得涂鬼臉啊,假戲,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涂吧。”
“還得剃鬼頭……”
母親頓時正色道:“那不行!臉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門了。剃了鬼頭,還叫不叫我見人?非要剃鬼頭,你們就另請高明!”
眾婦女忙說:“不剃了不剃了!”
“你別急你可別急,說說而已嘛!”
王小嵩氣得在門外狠狠往土墻上擂了一拳。
晚上。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著了。母親睜大著雙眼,望屋頂。
王小嵩湊向母親說:“媽,你傻了?”
母親說:“媽不傻。媽不過想有活干,有錢掙,讓你們能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好一點兒,上學交得起學費,再也不必媽為你們四處開免費證明?!?
王小嵩說:“那你也不能……媽,我求求你,明天別任人家擺布?!?
母親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答應了,不能反悔?!?
三輛敲鑼打鼓的游斗卡車。車上,一些戴高帽、掛牌子、涂鬼頭的書記、主任、處長、廠長……彎腰低頭,已“各就各位”。
同樣戴著高帽、掛著牌子、涂了鬼臉的母親,被女人們“押”至車前。
母親上不去車。她向車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氣地說:“嗨!你們就不能拉我一把???眼睛都瞎了?”
于是幾只手同時伸向她。
女人們也從后托舉她。
母親上了車,嘟噥著:“挺大些個男人,都沒個眼力勁兒!”
母親左右瞧她的伙伴——見她左邊的一個胖男人,掛牌子的鐵絲,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里。
母親批評他:“你怎么能‘同意’他們給你做這么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頭,用瞧火星來人那種眼光,驚愕地瞧著母親……
母親說:“這時間久了,還不把頭勒掉了哇?你這人也真傻,還不擔在車板上。”她替那人將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時,一角擔在車板上。
那男人卻說:“這樣子不行,這樣子不是老實的態度?!?
他自己又恢復了剛才的掛法。
這一回輪到母親以驚愕的眼光看著他了。
王小嵩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心情復雜,遠遠望著母親。
車開走時,母親也望見了他,大聲囑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媽給你們燉豆角!”
將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區。得徒步走回來,不許乘車。天不黑不許進入市區,這叫作“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個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媽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頭,見是吳振慶的父親,他拎著一個行軍水壺和一個用帶子系著、可以背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時站起。
吳振慶的父親對弟弟妹妹說:“你們別去,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待著!”
弟弟妹妹見他說得嚴厲,不無畏懼地坐下了。
他對王小嵩說:“帶一條濕毛巾。”
市郊公路上,吳振慶的父親騎自行車馱著王小嵩。王小嵩背著用帶子系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問:“叔,振慶他們來信了嗎?”
“來了,和二狗在廣州哪!我他媽的還沒去過廣州呢。等他回來,我也要像你媽治你一樣,給他剃鬼頭!”
在岔路口,吳振慶的父親說:“下車吧!”
兩人都下了車。
吳振慶的父親說:“前幾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邊的野樹林里。我估計你媽他們也被送到那兒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樹林,望望老吳,踟躕不前,似希望老吳陪他去。
吳振慶的父親看了忙說:“我不可能陪你去,兒子找媽,誰也扣不上什么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問題可就不一樣了。這點兒革命道理你還不懂?”
王小嵩說:“那么遠,我和我媽怎么回去呀?”
“一會兒二狗子他爸也騎車來。我們在這兒等你們娘倆兒,偷偷把你們馱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當然就不管了!這又不是郊游,還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吳振慶的父親在其后叮嚀:“壺里的水是給你媽洗臉的!臉不洗干凈了可不敢馱你們,進了市口就得被攔??!”
靜幽幽的野樹林。
黃昏的夕照灑入林間。
王小嵩邊叫邊尋找:“媽,媽!”
他發現了一個人影,快步奔過去:“媽!”
背對著他的人回過頭來,不是母親,是一個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臉,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駭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緩緩扭過了頭。
這里那里,“瘟神”們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夢中。
他終于發現了母親……母親彎腰在草中樹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聲:“媽!”
母親挺起腰抬起頭:“你怎么來了?你看媽采了多少蘑菇!”
母親用她戴的高帽裝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從身上取下行軍水壺,緩緩倒水,母親接水洗臉。
行軍壺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幾雙手都伸過來接水——幾個“瘟神”不知何時聚來,爭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們的臉卻并沒有洗凈,一個個不黑不白的。
母親擦完臉,將毛巾遞給一個“瘟神”。
他們爭搶毛巾。
王小嵩將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親衣襟里,一腳將它踢開。
母親卻去撿一塊牌子,撕去其上貼的白紙。
母親又撿一塊牌子,邊撿邊說:“都撿回家去,過日子能用得上的。”
遠遠地望得見城市的輪廓了。
兩輛自行車前后分別馱著王小嵩和母親。
王小嵩還夾著幾塊撿來的三合板。
在他們背后,夕陽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親回到了家里。
和弟弟互相摟抱著縮睡在墻角的妹妹撲向了母親,審視母親的臉。
母親說:“不黑了吧?我說的么,媽還是你們從前的媽,一點兒都不會變。”
弟弟下了炕,將盛豆角的籃子捧到了母親眼前:“媽,豆角兒全掐完了!”
母親說:“媽累了。明天再燉吧?!?
弟弟指桌子:“媽不用做飯了,你看!”桌上擺著幾個飯盒。
母親打開一個飯盒——雪白的精米飯和炒雞蛋。
又打開一個飯盒——饅頭和兩條煎小魚。
母親問:“是你們吳嬸家和徐嬸家送來的吧?”
妹妹搶著回答:“不是。是來過的那些阿姨們送的。二哥說要等媽回來一塊兒吃!”
“什么阿姨,都是些壞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飯盒欲摔。
母親攔住他,輕輕打了他一下:“去,取兩個碗來?!?
母親從飯盒里往碗里撥菜——撥出了一個紙卷。
母親打開紙卷,內中是錢。
她將紙遞給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愿地念道:“大姐,避幾天風口浪尖兒,你就悄悄來上班吧。這十幾元錢是姐妹們湊的,你先花著……”
5
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里。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后從家里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咸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咸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么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么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咸菜。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后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F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后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后繼什么!”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里對你們也沒什么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
徐克頭戴單帽,光著脊梁在自己家門前托大坯。
韓德寶走來,蹲在他旁邊,搭訕道:“你這不行!草少了,干了準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幫我鍘草哇!”
“嘿嘿,我還有事兒呢!”
徐克說:“那你就辦事兒去!”啪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濺了韓德寶一臉泥點子。
韓德寶說:“你這小子,干嗎對我不友好?”
“我這兒干著,你旁邊指手畫腳,你說你煩不煩人哪!有什么事兒,你快說,說完快走!”
“好,我說!咱們關系咋樣?”
徐克鄭重地說:“咱們挺好的啊!誰挑撥咱們關系了?”
“那倒沒有。你……你把學校那顆章子給我吧!我們組織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著他,并不馬上回答。
韓德寶說:“振慶已經同意了?!?
徐克一聲不吭,站起來便往家走。
韓德寶急忙說:“哎哎,話還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徐克不回頭……
韓德寶嘟噥:“真不夠意思”——站起來也要走。
徐克從家里出來,喊住他:“德寶!……”
韓德寶一轉身,見徐克用一只泥手拎著個小紅布包。
他跑了回來,在徐克面前肅立,伸出雙手,彎下腰:“我代表我們‘反到底’戰斗隊,接受‘學闖道’戰斗隊移交的政權!我二十一名隊員發誓頭可斷,血……”
徐克說:“什么?才二十一個人你們就想接管政權!”
他將手背到了身后。
韓德寶說:“你別這樣嘛!中國共產黨,還是從幾個人發展壯大的哪!你不給,不就等于耍我么!”
徐克問:“振慶真同意了?”
韓德寶:“騙你不是人!”從頭上一把抓下了單帽,“這頂軍帽給你!真正的軍帽!你看,部隊的番號印在帽里兒上呢!”說著,將帽子一折,塞進了徐克褲兜。
徐克無言地將圖章給了他。
包圖章的是紅衛兵袖標——韓德寶一手托著,一手展開袖標,見真是圖章,立刻把手抓緊,感激地望著徐克。
徐克說:“你們這叫攫取革命果實?!?
韓德寶說:“你托坯干什么呀?”
徐克說:“國家大事,我現在顧不上管了。我家廚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蓋一間小偏廈子?!?
韓德寶說:“等我們鞏固了政權,我親自帶人來幫你蓋!”他友好地搗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問,“哎,你們究竟為什么不革了?你們不是很窮嗎?”
徐克說:“要是革了還窮呢?又不許分田分地!”
韓德寶說:“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們革到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我們跟著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點子濺到韓德寶的臉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來說:“放心,到那時候我封你是幫助過革命的民主人士什么的!”
大雨如潑。吳振慶父子拉車過一處鐵路線,車輪卡在鐵軌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車——車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沖,輪子壓過了吳父的一條腿……
吳振慶撲向父親,將父親上身摟在懷里,大聲呼叫。
他擼起父親的褲腿兒——血。
吳振慶舉目四顧,無人——只見車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著……
雨淋在他哭泣的臉上。
吳振慶家。
里屋的門半開半掩——可見炕的一角及父親上了夾板的腿。母親自言自語:“這可怎么好,一家人靠你一個人吃飯呢!”
父親惱怒的聲音:“別叨叨啦!我愿意的么!”
吳振慶垂頭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著他。
吳振慶倏地站起來,沖里屋大聲說:“媽,我要代替我父親拉車!”
母親的聲音:“你能拉得動?說大話行!”
吳振慶說:“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嗎?力氣是重活練出來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兒,就幫你去拉!”
王小嵩說:“還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后幫吳振慶拉車。
他們坐在路邊休息——吳振慶掏錢買冰棍。
吳振慶說:“三根五分的?!?
徐克說:“三分的吧!”
賣冰棍的老太太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不知該聽誰的。
王小嵩堅決地:“三分的!”
吳振慶說:“那,聽他倆的吧。”
老太太說:“都掙錢了,還舍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嚴肅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財政的支出,應該本著節省的方針?!?
老太太愣神兒地看著他。
三個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著冰棍,望著眼前戴各種袖標的人來往,望著宣傳車緩緩而過,似乎都顯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廈子已經基本蓋起來了——三個好朋友,一個在房頂鋪油氈,一個在抹墻,一個在安裝窗框。
晚上。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敲門聲——王小嵩放下飯碗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郝梅。
母親說:“小梅快進來,吃飯了沒有?”
郝梅搖頭,雙手掩面,側身哭泣。
郝梅說:“我爸爸和我媽媽,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們家被別人家占了?!?
母親驚愕:“怎么,連你的小屋都占了么?那也別愁,別哭,先吃飯。吃完飯帶你找他們講理去!”
郝梅說:“我的小屋倒沒占。可出來進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們住在一起?!?
母親一時也沒了主張,不言語了。
王小嵩說:“媽,先讓郝梅住咱家吧!”
“這,行倒是行??伞?
郝梅說:“我不嫌擠,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就成。我還愿意幫著干家務活兒?!?
母親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淚:“瞧你說得可憐勁兒的。咱們家也沒那么多家務活兒。只要你自己不覺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說:“媽,小姨住在咱家的時候,不都睡開了么!”
母親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顧忌。
王小嵩說:“媽,徐克家的小偏廈子已經能住人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兒。”
母親說:“就這么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寬松些!”又對郝梅說,“孩子,你就拿這兒當家。一點兒別見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點了點頭:“嗯……”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來到了郝梅家。他們都臂戴紅衛兵袖標,胸前別著主席像章。吳振慶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軍服穿,腰間還系著軍皮帶。他們擂門。
宅內傳出氣勢洶洶的問話:“誰?”
吳振慶也來者不善:“我!”
“你是誰?”
“少啰唆!開門!”
門開了——三人不由分說,往里便闖。
“哎哎哎,你們干什么?這可是私人住宅,你們知道不知道?”開門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著毛巾,下巴和腮幫子全是肥皂沫兒,手里拿著刮胡刀。
吳振慶一只手往腰間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還是別人家的私人住宅?”
“這……原先是別人家的……現在……現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點兒被吳振慶的來勢唬住了。
吳振慶問:“哪方面批準的?”
“我們區委一個革命組織?!?
“據我所知,你們區委十幾個組織呢!誰知道你那個組織究竟是不是革命組織?”
“是,是!肯定是!我們是第一批起來造區委反的。我們那個組織是‘捍江山’戰斗隊?!?
吳振慶微微側臉問王小嵩:“聽說過么?”
王小嵩輕蔑地搖頭:“從沒聽說過?!?
吳振慶說:“量你們也不過是一小撮兒!所以我的部下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那男人說:“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吳振慶。
徐克厲聲喝道:“放肆!要稱‘您’。”
那男人被嚇得一抖:“三位紅衛兵小將別誤會。千萬別誤會,咱們可不能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吳振慶傲慢地:“誰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說:“我們是‘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的!鬼、見、愁!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說:“他是我們聯合總指揮部敢死隊的大隊長!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樓的戰役中,他立下過汗馬功勞!”
吳振慶說:“這幢房子,本來我們敢死隊早就看好了,準備以革命的名義征用的。既然你們在不了解情況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可能就來收復。收復時如果發現哪一件家具損壞了,唯你是問!”
那男人說:“我們一定愛護,一定愛護。”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從郝梅的小房間探出頭,不安地窺望。
徐克對他做了個惡相,把他嚇哭了——那男人趕緊把他拉走。
電話響了——王小嵩走過去接電話,對吳振慶畢恭畢敬地:“吳大隊長,副司令的電話。”
吳振慶接電話:“嗯,是我。這家人家還算識趣兒。我看,就讓他先替咱們看守著這幢房子吧?!彼皇挚ㄑ?,將電話朝那男人一遞,“我們副頭兒要指示你幾句?!?
“副頭”就是韓德寶,他在學校里打電話。他說:“你老老實實聽著,如果膽敢對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違抗,我五千‘鬼見愁’戰士,將對你們那個組織予以毀滅性打擊!包括對你本人!我們的革命宗旨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對抗者,嚴剿不怠?!?
那個男人連聲說:“不敢,不敢!紅色恐怖萬歲,萬歲!”他徹底被威懾住了,放下電話后惴惴地望著吳振慶他們。
吳振慶對徐克指示:“你們該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從床下拖出一只舊皮箱,兩人將有用的沒用的,能塞入皮箱的東西,盡量塞進去。
在客廳——吳振慶此時已換了副嘴臉,在做手指游戲,逗那男人懷中的孩子:“老頭兒老頭兒出來!老頭兒老頭兒沒了,老頭兒老頭兒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吳振慶說:“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們今天‘造反有理’是為了你們這一代,以及下一代,將來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庇謫柲悄腥耍骸皩Σ??”
“對,對,咱們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從郝梅的小屋出來了,一個拎著一只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個肩上斜背著一個不小的用床單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還拎著手風琴箱。
那男人問:“你們這是……”
吳振慶說:“我們要對這家的女兒實行監管。遵照毛主席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的教導,這些常用的東西由我們帶給她。”
王小嵩說:“我們走后,你要把這個房間封起來;不經我‘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
“照辦,照辦……”
三人攜帶著東西走在路上。
韓德寶率十幾人,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
韓德寶剎住車,一腳踩在人行道沿上問:“這么快就辦完了?我那個電話起到點兒威懾作用了么?”
吳振慶說:“何止起到了點兒!我在旁邊都聽到了。你那幾句話說的,那真叫……”——沒形容詞兒,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張口就來:“黑云壓城城欲摧!”
韓德寶得意地笑了:“這不,我還不放心,親自帶人來給你們助威的!”
吳振慶感激地說:“一輩子不忘你的革命正義行動!”
徐克問:“哪兒弄來這么多車輛啊?”
韓德寶說:“向老師們征用的!給郝梅代個好!我忙,還得組織老師們學習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真像毛主席說的那樣,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難得多啊!”他掉轉自行車,率眾而去。
三個好朋友望著他們,似乎一時又都不無羨慕。
徐克看著吳振慶說:“本來應當咱們掌握政權的?!?
吳振慶說:“算了,你沒聽他說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還要難么!”
三個好朋友擁擠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廈”中,里面有幾塊用木板臨時搭的床。
王小嵩望著門,對徐克說:“你的木匠手藝還真行!”
徐克說:“沒有你給我那幾塊膠合板,這門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說:“不是我媽,我也撿不到那幾塊膠合板。”
通向里屋的門內,傳出了徐母的呻吟聲。
徐克趕緊蹦下“床”,顧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問媽:“媽,媽你怎么了?你覺得哪不舒服?”
徐母說:“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來水說:“媽,你慢點兒喝,別嗆著。媽,等我把小屋徹底收拾好了,給您再盤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這間見不著陽光的屋里了……我蓋那小屋可朝陽啦!我現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會兒徐克從里屋出來了。
王小嵩說:“徐克真孝順!”
吳振慶說:“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媽生氣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吳振慶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很久沒見到張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況怎么樣。”
王小嵩說:“是啊。我們畢竟是‘紅五類’。不過家里都窮點兒,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卻要樂觀得多?!?
吳振慶說:“她處境還不如郝梅呢,郝梅還有咱們關心關心?!?
徐克說:“你們真多余,張萌根本用不著咱們去關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錯,還和從前一樣那么傲氣!”
吳振慶:“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見著她一次,和一個男的,手拉著手,慢悠悠地走著,還有說有笑的。”
吳振慶問:“手拉著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紅代會的一個頭兒。二中高一的。你們還記得那一次紅衛兵誓師大會,有個小子帶頭喊‘踏平倫敦,解放巴黎,占領紐約,光復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張萌也看見了我,把頭揚得老高,裝沒看見。”
吳振慶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張萌她心里對每一個戴紅衛兵袖標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這一點!”
徐克說:“我也沒非逼著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著:“我看,也沒什么不可能的?!?
吳振慶煩了,說:“咱們說她干什么?說點兒別的?!?
徐克說:“是你先提起她的么。”
吳振慶說:“我……我不愿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圍著看來著。她發現了我……其實我不是幸災樂禍地去看熱鬧,是想偷偷找個機會,安慰安慰她?!?
徐克說:“那你還總對她那么兇!”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不那樣對待她,就不知該怎么對待她似的。也許,我對她只能那樣吧?!?
徐克問:“什么叫只能那樣??!”
“那我對她還能哪樣?”
“也可以像小嵩對待郝梅那樣嘛!”
吳振慶嘆了口氣:“她小時候,我媽要是也看過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吳振慶的臉。
“看我干什么?”
“得,我全明白了?!?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王小嵩說:“這些天,我總想唱歌?!?
徐克說:“男愁唱,女愁哭。”
吳振慶說:“唱郝梅總愛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問:“那首蘇聯的‘三套車’?”
“別唱。‘老修’的歌有什么好聽的!”徐克說。
吳振慶說:“唱!”
王小嵩來了個調和:“我用口哨吹吧!”
于是他吹起了《三套車》。
于是吳振慶和徐克也隨著哼了起來。
吳振慶眼角漸漸淌出了眼淚。
幾個月后,他們都不得不報名下鄉了,包括郝梅,連在學校里掌握了一陣子“政權”的韓德寶也沒能僥幸例外。
快走了,三個好朋友和郝梅、韓德寶,分上下兩排坐在江堤的臺階上,望著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脫背心。
吳振慶問:“你干什么?”
“兩天后就北大荒干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吳振慶嚴厲制止說:“就你那兩下子狗刨,逞什么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聽話,乖乖坐下了。
韓德寶說:“早知道都一樣對待,我還滿腔熱忱地掌什么權啊!”
一對情侶的身影從他們面前經過。
他們的頭一致轉動,隨望著……
徐克看著吳振慶問:“是張萌吧?”
韓德寶說:“像她的背影?!?
郝梅試探地喊:“張萌!”
苗條的身影站住,扭頭朝他們望來——兩個身影分開了。
徐克忙說:“挽著她的,就是‘紅代會’那個頭兒。”
兩個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著。
徐克說:“我看她明明是認出了我們?!?
韓德寶說:“他們倒他媽的怪有情調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臺階。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兩個身影,攔在他們面前。
張萌抬頭:“郝梅?”然后對她的伴侶說,“我小學同學,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獨自往前走。
郝梅問:“我叫你,你沒聽出我的聲音?”
“聽出了?!?
“聽出了,卻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們幾個?!?
“他們怎么了?卻愿和那家伙像一對戀人似的?”
張萌說:“不是像?!?
郝梅驚道:“你!……在全區的批斗大會上,他用皮帶抽過我父親,也抽過你父親!”
“但也正是他,打算進行說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親,并且爭取早日將我父親結合進‘革委會’?!?
郝梅說:“可我父親因為不愿昧著良心揭發你父親,和我母親雙雙被發配到農場改造去了!”
“我父親過去重用過你父親,你父親現在為我父親受點委屈,你有什么可氣憤的?”
郝梅說:“可恥!”
臺階上,王小嵩欲站起來。
吳振慶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別去!咱們男生不要介入她們兩個女生之間的事!”
張萌說:“我可恥?可是我將繼續留在城市。你們光榮,可是你們將在廣闊天地里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磨兩手老……而且——永遠……”
郝梅氣得說不出話。
張萌又說:“恕不奉陪!”雙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禮”,揚長而去。
郝梅氣得流淚了……
臺階上,徐克猛地站了起來,大喊:“張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干兒子!”
張萌的伴侶摔開張萌的手臂一往無前地朝徐克們大步走來。
吳振慶站了起來,從容踏下臺階。
徐克、韓德寶、王小嵩都隨后踏下臺階。
對方不由得站住了。
吳振慶他們卻還在往臺階下走。
張萌見勢不妙,跑過來將她的伴侶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個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著行李捆,拎著網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們告別。王小嵩的母親、吳振慶的父親、徐克的父親,在一起送他們。
郝梅望著王小嵩的母親說:“大嬸,麻煩您想辦法,告訴我爸爸媽媽?!?
母親說:“我會的。你放心去吧!……”又對王小嵩說,“要好好照顧小梅,???”
王小嵩依戀地看著母親,默默點頭。
吳振慶的母親說:“你們一定要求分在一塊兒,千萬別分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吳振慶的父親對吳振慶說:“你給我聽著,你最大,你他媽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們大哥。他們哪一個出了差錯,或者不學好,你別打算再回來見我!”
吳振慶說:“爸,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徐克對父親說:“爸,你……給我媽……在我新蓋那小屋里盤個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沒見陽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徐克父親也落淚了,情不自禁地摟抱住兒子。
吳振慶說:“爸,你有空兒,幫我徐叔,給他們家那小屋再抹一層墻泥,要不冬天會冷的?!?
“這還用你囑咐嘛!”
家長們久久地目送著兒女們——當父親的當母親的,全都流下了眼淚……
經過在火車站幾乎像是訣別的告別場面后,火車緩緩開動了。車輪一動,車廂里突然響起一個女同學失控的哭聲——哭得那般絕望,那般失落。
韓德寶站起朝哭聲傳來處看了看,坐下后說:“是張萌……”
吳振慶等面面相覷——看來她究竟沒有留下來。
火車、汽車、馬車……最后是靠著一雙雙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腳,他們終于來到了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