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7
- 梁曉聲
- 19664字
- 2020-05-13 15:55:13
后夜卯時,乃城市最靜謐的時分。
普通的城里人們,這會兒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夜宵的場所,已經少有逗留者了。侍員們大抵在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掃地了。末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前就歸回車場了。頭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后才會行駛在馬路上。而馬路上是很難看見一個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車駛過,內坐著相互摟摟抱抱耳鬢廝磨,關系親狎而又曖昧的男女。
連步行街上也不見步行者了。
后夜卯時的天空,顏色淺得不能再淺,如微微泛藍的錫紙。
月亮卻仍眷戀著那時的天空。由于天空的顏色變淺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襯托得非常潔白了。它變成了粉皮兒那一種顏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沖洗后疊印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似的。
啟明星已經迫不及待地出現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了,如同從天空的背面透顯著。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從寬闊的馬路拐入一條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兩旁高樓林立。它們都很新,都在三個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樓體都貼著咖啡色的釉面磚,仿佛列隊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著咖啡長裙的女郎——這是本市最新上市銷售的一處名人小區。鬧中取靜,在黃金地段。由于房價昂貴,非一般人所敢問津。三個月以來也只不過售出十之三四的單元。已經入住此處的,青年戶主多于中年戶主;中年戶主多于老年戶主;女戶主多于男戶主。青年女戶主多于中年女戶主;青年單身女戶主又多于青年已婚女戶主。
二〇〇一年,在中國,在城市,“傍大款”當然還是,不,更是許許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點,也是人生——理想。倘她們本身確有某些“傍”的先決條件的話。時代對她們的女性人生觀,也幾乎抱著完全可以接受的態度,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之了。
那輛“別克”轎車停穩在屬于它的車位以后,車門即開,踏下一位長發女郎。這是位高個子女郎,大約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高跟鞋,身材就更顯得苗條而修長了。下穿短裙,上著無袖無領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條紅色的絲巾。在樓區小路兩旁路燈的照耀下,紅色和黑色襯得她的手臂和腿那么的白皙。這也是位豐乳女郎。假如從她的前額作一條垂線,那么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厘米那么多。它們似乎會將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沒法兒立刻判斷出她的年齡,因為她臉上化著濃妝。她一手習慣地叉在腰際,另一只手舉在胸前,揪住披巾的兩角,邁著無人欣賞的貓步,一步一擺胯地向一幢樓走去。
忽然她站住了。她側轉身體,向一根水泥電線桿望去。那是離她只有四五米遠的一根水泥電線桿。紅衛兵肖冬梅正站在那兒,雙手掩面嚶嚶哭泣著。在逃跑中,她那只斷了扣襻的鞋又一次跑掉了。當她將自己的手從姐姐的手中掙脫出來,赤著一只腳往回跑去找鞋時,一支老年秧歌隊熱熱鬧鬧地橫扭過步行街頭。待秧歌隊終于過去了,她的目光已尋找不到姐姐的身影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會來到這處樓區的??傊惚苤硕嗟牡胤?,左拐右繞不停地跑就是了。本能告訴她,這處僻靜無人的地方是比較安全的。本能又告訴她,即使在這處比較安全的地方,她也還是明智點兒站在路燈的光照之下的好。想到親眼所見的趙衛東紅衛兵大哥和李建國紅衛兵戰友的下場,想到跑散了的姐姐兇吉難料,想到自己孤獨無助的境況,她的眼淚可就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沒法兒不哭出聲來……
盡管她戴著一頂三十四年前大批量生產的黃色單帽,女郎還是從她那兩條不能掖入帽檐兒的粗而短的齊肩小辮兒,以及她那開始顯出發育期少女優美曲線的身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的。
女郎好奇地腳步輕輕地走到了肖冬梅跟前。
肖冬梅沒發覺已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她處在替戰友們和替自己極度的擔驚受怕之中,仍雙手掩面嚶嚶地哭著。
肖冬梅臂上的紅衛兵袖標,使女郎對她所產生的好奇心頓增十倍。紅衛兵她是見過的。在電影里和電視劇里。而在現實生活中,她可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名紅衛兵,而且還是名女的!她的第一個想法是紅衛兵看來也不怎么可怕呀。眼前這名小女紅衛兵不是就哭得怪招人可憐的嗎?什么事兒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如此傷心呢?又是什么原因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出現在這兒的呢?他媽的,不大對勁兒呀!二〇〇一年怎么會又有紅衛兵了呢?
像一切看見了肖冬梅他們的人一樣,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過她并沒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戲。凌晨兩三點鐘,一個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這兒來演的什么戲呢?!
她從挎包里取出煙,吸著一支,興趣濃厚地、靜靜地望著肖冬梅。
肖冬梅卻還沒覺察,還在哭。
女郎將那支煙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彈,半截煙被準確地彈入了肖冬梅旁邊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后,她將吸在她嘴里的一大口煙,緩緩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臉吹過去。
肖冬梅聞到煙味兒,不哭了。但是雙手并沒從臉上放下來。她對煙味兒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討厭的。她的父親就是一個煙癮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經驗中,煙味兒又一向是和男人連在一起的。于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個男人正站在自己對面了!她是心里緊張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來。那一時刻她全身緊張得紋絲不動……
女郎說:“既然不哭了,就把雙手從臉上放下吧?!?
肖冬梅聽出了是女性的聲音,而且覺得那女性的聲音聽來挺溫和的。
在人類的一切關系中,女人對女人最容易傳遞安全感。即使她們互不信任,她們一般也不會彼此太害怕。因為這一種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別的基礎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最容易傳遞建立在同一性別基礎之上的安全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一個單獨的女人傷害得了另一個女人的事畢竟是極少發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間則太經常發生了。
由于女郎的聲音的溫和,由于那一種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了——她呆望著對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著她。如同兩個不同世紀的女性彼此呆望著,在由于對方與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與困惑之中,彼此猜度著對方對自己可能所抱的態度……
雖然她們之間只不過間隔了并不算太漫長的三十四年。
女郎終于又開口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語調不僅溫和,而且聽來相當友好。
肖冬梅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對方的話。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之下,她不敢貿然開口回答,更不敢反問什么。
但女郎誤會了,以為她是啞巴?;蛘哂置@又啞。于是試探地又問:“你是真紅衛兵呀,還是假紅衛兵呀?”
此時女郎對她發生的興趣,已經有了喜歡的成分。那一種喜歡,如同對小貓小狗以外的另一類稀罕的寵物的好奇加喜歡。
肖冬梅當然聽明白了,卻更不敢回答了。因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紅衛兵;因為她早已經意識到,在這一座使她覺得萬分怪誕的城市里,在那些同樣怪誕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她又只不過是一個假紅衛兵似的。紅衛兵怎么還會有假的呢?莫非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見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國人?就像《西游記》里關于“假西天”的故事一樣?怪誕呀怪誕呀!她內心里如此這般地思想著,就更加不知該怎樣回答是好了。否認自己是紅衛兵是不行的,戴著紅衛兵袖標哪!那么若開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這兩種回答中,她卻又根本無法判斷哪一種回答對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種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處于孤立無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搖了搖頭。
女郎就真的以為她是個啞巴了。再問:“那么,你并不聾吧?”
肖冬梅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來?”
肖冬梅搖頭。
“你叫什么名字?”
還搖頭。
“你不怕我吧?”
點頭。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或者,更確切地說,就自己目前的處境而言,認為對方也許是對自己最懷有善意的一個女人了。她極想獲得一種呵護。她希望呵護來自于眼前這一個對自己說話溫和又友好的女人——雖然這一個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后不曾見過的,美麗得妖冶而又怪誕的女人……
“不怕我就好。不怕我就跟我來吧!”
女郎說罷,轉身徑自而去。
肖冬梅站在原地,望著女郎的背影猶豫不決。
女郎走了幾步停住了,扭回頭見她并沒跟隨著,沖她招手道:“你不是不怕我嗎?來呀!”
肖冬梅仍猶豫。
“一會兒巡邏的警衛發現了你,可會把你帶走的!”
此話立刻生效,肖冬梅便向女郎跑去……
女郎待她跑至跟前,則牽著她的一只手,將她領進了樓。樓內亮著燈。肖冬梅自從長那么大,第一次進入到如此高級的居住樓內。保留在她記憶中的,是她家鄉的那個三十四年前的小縣城,全縣也沒有這么漂亮的一幢樓,更不要說十幾幢連在一起的這么一大片樓群了。樓梯鋪著褐色的光潔的地磚。顯然有人每天清掃,盡職地用拖把拖過。樓梯兩側的墻壁是那么的白。樓梯扶手一塵不染。紅衛兵肖冬梅于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的記憶告訴她,她只不過才離開家兩個多月。關于家的記憶非常清晰。關于家鄉的記憶卻模糊極了。她的父親乃是縣重點中學的校長,是縣里很著名的知識分子。全縣的文化人士和知識分子們,都挺樂于聚在她家里道古說今,高談闊論。母親在她父親的直接領導之下,是縣重點中學的語文教師,也是一位在縣里頗有詩名的女性,并且是無可指責的家庭女主人。她家住的那幢樓房,有著比她的年齡還長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是解放前縣長和縣里的幾位實權官吏合住的公寓。解放后分配給了她父親們,并被全縣人習慣地叫做“文化樓”,她家所住的三間房屋,則要算是最窗明幾凈的人家了。但那“文化樓”若與自己已然進入的這幢樓相比,簡直就該被叫做“窮人樓”了!她想她家里的任何一個房間,任何一個角落,也沒有這么白的墻,這么好看又光潔的地??!她又想到了李建國的家。李建國的父親是縣長。他自然擁有一個全縣人都深羨不已的家。那是一幢在建國十周年才蓋起來的樓。是全縣最新的一幢樓。但李建國的家也不過只比她的家多一個房間。李建國的家里也沒鋪著這么好看這么光潔的有色方磚呀!縣長家里只不過是水泥地罷了。全縣大多數老百姓的家是不知曾被幾代人的腳踩過的坑坑洼洼的老磚地。有些人家,比如趙衛東的家,干脆便是泥土地。和鄉下人家沒什么區別。可自己腳下正踏著的,一塊塊這么好看這么光潔的有色方磚,卻是鋪在一戶戶人家門外的樓梯上和樓梯拐角處!每一拐角處還立著花盆架,上邊還擺著一盆盆花!紅衛兵肖冬梅的雙腳,自打出生后就沒踏著過這么好看這么光潔的有色方磚!甚而,也根本沒見到過!唉,唉,何等浪費的現象呀!這么好看這么光潔的有色方磚的用處,多么使人心疼呀!對中國革命有什么樣特殊貢獻的些個人,才有革命的資格和革命的資本住在這樣高級的一幢樓里呢?或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專給解放前幫助過中國共產黨人的資本家們蓋的吧?為了體現統戰的政策?比如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這一篇光輝的著作中提到的延安民主人士李鼎銘先生,是否就配被請到北京住進這么高級的樓里呢?——直到那一時刻,紅衛兵肖冬梅仍認為自己是在首都北京。由于仍這么認為,覺得所見街道行人和現象,不僅怪誕,而且簡直詭譎……
女郎在她那個單元的門前站定時,紅衛兵肖冬梅以欣賞藝術的目光呆望著防盜門,內心里不禁地又是一陣感嘆——多么高級的一扇門呀!那是贊美式的感嘆。她長那么大,就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如此高級的一扇門!她發現了門上那顆紐扣般大小的水晶似的東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門上居然還鑲著一顆珠子!她想——也未免太貴族化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不會高興有中國人這么做的!全中國的廣大人民群眾也不會高興的!不革命行嗎?!她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胸中不由得澎湃著一股革命的沖動……
女郎看她一眼,笑道:“連貓眼也沒見過呀?”
“貓眼”當然是紅衛兵肖冬梅根本沒見過的東西。她理解成別的了——她母親指上就戴過一枚鑲有“貓眼玉石”的戒指,是她的祖母傳給她母親的。她聽她母親講過,“貓眼玉石”是玉石中最名貴的一類?!拔母铩遍_始不久,她母親的戒指被本校的一些紅衛兵充公,變賣后買刷寫標語口號的大紅紙和糨糊了……
一聽說門上那東西是“貓眼”,紅衛兵肖冬梅趕緊肅然地縮回了手——唯恐它鑲得不夠牢,被自己一摸掉在地上,那要是摔碎了自己賠得起嗎?
其實,那只不過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盜門。在二〇〇一年,在這一座城市,算上安裝費也不過四百來元。不僅那扇防盜門普普通通,這一片開發在黃金地段的樓群,也不過是價位中檔的商品樓小區罷了。在二〇〇一年,除了北京,全中國的商品住宅不但越蓋質量越好,而且價格也越來越合理了。房地產的暴利時代基本過去了……
女郎從挎包掏出鑰匙開門鎖時,紅衛兵肖冬梅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方磚地。
女郎奇怪地問:“你摸地干什么呀?”
她說:“我覺得這磚怎么有些軟呢?”
女郎已將兩重門都打開了,一邊往屋里邁一邊說:“泡沫磚嘛,新建筑材料,踩著當然軟啦!”——她說完此話,人已進了屋,忽覺不對,站住了。她一站住,就將門口擋住了。肖冬梅不能跟入,只得站在門外,一時不知女郎是怎么了,一時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女郎站了幾秒鐘,猛轉身語調很是嚴厲地說:“你騙了我!”
“我……我騙你什么了呀?”
肖冬梅還沒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
“我還當你是個小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
當然會說話的紅衛兵肖冬梅,半張著嘴,一時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
女郎在門里換上了拖鞋,不再理會她,徑自往室內走去。
站在門外的肖冬梅,那會兒悔之莫及。她覺得羞愧。人家對自己友好,自己剛才卻騙了人家。她又覺得委屈,因為自己剛才實在不是出于狡猾才裝聾作啞騙對方的呀!她想奔下樓去索性逃離,但是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受大腦的支配往樓梯下邁。一整夜沒合眼??!一整夜都在東躲西藏地奔逃哇!那一時刻的她是疲憊極了,又饑又渴,又困又乏,但愿能一下子撲倒在一張床上呼呼大睡。這一愿望幾乎就要實現了,不料卻被自己所犯的“錯誤”破壞了!唉,唉,逃離倒是容易的,可別處哪兒還能有一張能允許自己一下子撲倒呼呼大睡的床呢?再者天已快亮了,自己這名紅衛兵不是明擺著一出現在街上便會遭到圍觀嗎?僅僅遭到圍觀還是好的呀,趙衛東和李建國兩名紅衛兵的下場自己不是親眼看見了嗎?她想替自己向對方辯解幾句,卻又覺得在自己和對方之間存在的并非什么常人所說的誤會,而是比誤會嚴重得多的一場似夢非夢的魘境……
于是她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門外默默地流起淚來。
隔著半開半掩的防盜門,她見女郎從一個小桶似的玻璃器皿里接出一杯水,在服藥。
女郎服完藥,扭頭朝門口看了一眼,大聲說:“哎,你怎么不進來呀?”
肖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聲又怯怯地反問:“你還允許我進你的家嗎?”
“你這是什么話!”女郎放了杯,雙手交抱胸前,隔著防盜門研究地望著她,“如果我不許你進我的家,我把你帶到家門口干什么?”
肖冬梅不禁破涕為笑,趕緊進了門。但是她站在門旁,不敢貿然再往里走。她想,唉,唉,允許我蹲在門口睡上一兩個小時也行啊!在首都北京,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之中,一名在當年紅軍長征過的路上長征了一半的紅衛兵,竟落得如此這般可憐下場,誰能向我解釋清楚為什么呢?
她這么想著,身子已然蹲了下去……
“起來!不許蹲在門口!”
她那不由自主往一塊兒粘的眼皮立刻強睜開來,惴惴不安地望著女郎。
“把門關上!”
她便關門。然而兩重門的防盜暗鎖對于紅衛兵肖冬梅而言都是新事物。并且,都是挺復雜的事物。鼓搗了半天,也沒能完成主人下達給她的“任務”。
“你可真夠笨的!”
女郎幾步跨了過去,以女教師指導一名笨學生做手工般的口吻說:“看著,這么弄,再這么弄一下,明白了沒有?”
女郎示范了兩次,之后讓她照做了兩遍,直至確信她已經學會了開門鎖門,才又命令道:“換上拖鞋!”
那一時刻紅衛兵肖冬梅感覺自己像一只很令訓練師失望的猩猩。
她噙著淚剛欲穿上拖鞋(那是一種漂亮的緞面絨底的軟拖鞋),女郎急又阻止道:“哎,先別!你那只光著的腳難道不臟嗎?”
肖冬梅低頭呆立,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女郎從門后的掛鉤上摘下條半濕不干的毛巾塞在她手里:“我這拖鞋是一百多元一雙買的,知道嗎?”女郎看著她擦過了腳,換上了拖鞋,聲音才又變得溫和了,“進屋吧!”
肖冬梅在前,女郎在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推著她往屋里走。
女郎住的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單元,大約一百三十幾平方米,一年前,花了五萬多元裝修過。按當時的裝修價格而言,僅是比較簡單的中檔裝修。但對紅衛兵肖冬梅來說,宛如身在一位公主的奢華宮房。那一套舒適又大的真皮沙發、玻璃鋼茶幾、玻璃鋼餐桌、電視柜上的大屏幕彩電、電視柜下面的VCD機、電腦桌上的電腦、純凈水器、落地音箱,以及地上鋪的一塊圖案美觀的純毛地毯,吊過的頂棚,美觀的燈盞,都使肖冬梅產生一種強烈的資產階級生活的印象。而像那樣的家居水平,在二〇〇一年,在這一座人口二百余萬的城市,少說也有十分之一。尤其是,客廳那面迎門的墻上,鑲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使房門多了一倍。使空間似乎更寬敞了。當然也使紅衛兵肖冬梅產生了視覺上的錯誤,搞不清究竟有多少門多少房間了……
女郎款款朝沙發上一坐,接著身子一傾斜,雙腿一舉,從腳上抖掉拖鞋,連腿也蜷上了沙發。女郎一手拄腮,側臥于沙發,復又以研究的目光將肖冬梅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在門口又哭了?”
肖冬梅便用手背擦臉上的淚痕。
“為什么又哭了?”
“怕你……怕你剛才不許我進你家的門了……”
那一天,紅衛兵肖冬梅所感受到的驚恐和恥辱,是她此前連想都沒想到過的。她覺得自己真正領會了“孤立無助”四個字是什么意思。她進而想到了那些被游斗、被抄家、被戴高帽剃鬼頭用墨抹黑了臉,并且徹底被剝奪了替自己辯護的權利的人們——她這一名中學女紅衛兵,那一時刻,在別人的家里,不知所措地站在頤指氣使的別人面前,懷著希望獲得別人恩賜予自己的哪怕一點點呵護的乞憐心理,對那些“文革”中也受過羞辱的人們,終于由同命相憐而覺醒了一種違背紅衛兵六親不認的革命原則的同情。是的,她覺得,雖然女主人對她的態度已夠溫和已夠友好已夠善良的了,卻分明地,仍不免時時流露著身份優越的女主人的居高臨下和頤指氣使。她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親被宣布為“走資派”不久,母親由于每被評為優秀教師,也便同理可證地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之“黑走卒”了。父母同樣難逃被戴高帽掛牌子剃鬼頭抹黑臉之厄運。而在那些父母最感屈辱的“紅色”日子里,她和姐姐聲明與父母脫離了家庭關系,住在學校不再回家了。甚至,她和姐姐連自己們的“長征”行動,都不屑于通知父母……
想到這里,紅衛兵肖冬梅又淚如泉涌起來,擦也擦不盡。
“別哭!我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抽抽泣泣地哭!非要哭你就給我來個號啕大哭,那也算你哭出了檔次?!?
女郎皺著眉,微欠身,伸長手臂從茶幾上拿起了煙盒……
肖冬梅從小長那么大從沒號啕大哭過。既然明知自己哭不出檔次,既然對方不能容忍她那種抽抽泣泣的哭,她也就只有強忍咽聲,默默地流淚不止。肅垂著雙臂,連用手擦淚也不敢了。
“過來。”
她半點兒也不敢遲豫地走到了女郎跟前。
“坐下?!?
女郎縮了自己的雙腿,拍拍沙發。
她乖乖地坐下了。女郎的雙腳就交叉在她身旁。那是一雙白而秀美的腳。十個趾甲經過細心的修剪,染了紅色。似對兒一模一樣的象牙雕的鑲珠工藝品。
“你覺得我欺負你了嗎?”
肖冬梅搖頭。
“那你在我面前哭什么?”
“我想家……想爸爸媽媽……”
“你家在哪兒?”
肖冬梅就努力想她的家鄉在哪一個省份。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關于這一點,她和另外三名紅衛兵全都失憶了。
“又裝模作樣是吧?”
“不是裝的?!彼至鳒I了。
“想不起來算了。別想了。我怎么一時慈悲,把你這么一個神經有毛病的小破妞帶回家來了!”
女郎說罷,從裙兜里掏出手絹,塞在肖冬梅手里。
肖冬梅一邊擦臉上的淚,一邊鼓足勇氣問:“大姐,這兒真的不是北京嗎?”
“北京?你為什么會覺得這兒是北京呢?”
于是肖冬梅將自己離開家鄉那小縣城,怎么樣怎么樣與自己的姐姐和另外兩名紅衛兵戰友開始長征,怎么樣怎么樣遭遇了雪崩,以及被救后怎么樣怎么樣成為首都北京的客人,并受到敬愛的江青媽媽親切關懷之事,一五一十地講述給女郎聽……
女郎自然如聽癡人說夢。
“等等,等等!”女郎不由坐起,收攏雙腿,手兒環抱膝蓋,瞪著她問,“你說的那是哪輩子的事兒?”
肖冬梅一愣,喃喃地嘟囔:“就是今年的事兒呀!”
“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嗎?”
“今年是一九六七年呀,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唄!”
“錯!今年是二〇〇一年。前年咱們中國剛歡慶了建國五十周年!”
“二〇〇一年?”
肖冬梅自然也如聽癡人說夢,也呆呆地瞪著女郎,仿佛對方神經有毛病似的。
“你別他媽這么瞪著我。我神經沒毛??!”
女郎驀地站起,離開沙發,滿屋東翻西找——終于找到一冊畫報,往沙發上一扔,指著說:“自己看!”
肖冬梅拿起畫報,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行大紅字——“歡慶建國五十周年專刊!”
她不禁狐疑滿腹地抬頭看女郎。
女郎又一指:“看我干什么?我臉上又沒印著歷史,讓你看那畫報!”
肖冬梅不敢不看,也確想看個明白,不料一翻,偏巧翻到的一頁上,印著首都各界群眾歡慶粉碎“四人幫”的情形——王、張、江、姚的漫畫頭像畫在人們手中高舉著的牌子上,且都用紅色畫了重重的“×”?!八娜藥汀边@個特定之詞,她是根本不知因而根本不解的。但除了王洪文,另外三個的照片都是當年經常見報的,也是她只消掃一眼就立刻認得出來的。而此頁的對頁上,印著北大師生擎舉寫有“小平您好”四字條幅的情形……
肖冬梅立刻將畫報合了,往地上一扔,語調堅決地說出一句話是:“我不看!”
“為什么?”
“反動!反動透頂!”
“胡說!”
“……”
“撿起來!”
“……”
“我命令你撿起來你聽到了嗎?!”
肖冬梅只得又乖乖地將畫報撿起。
女郎一步跨到沙發跟前,劈手奪下畫報,坐在肖冬梅身旁,翻開第一頁后,表現出極大耐心地說:“看來不給你上一堂必要的歷史課是不行了!我講,你要認真聽!認真看!”
于是女郎一頁頁講,一頁頁翻——那一本專刊,通過生動典型的圖文,概括了中國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九年五十年內的歷史。當刊中出現偉人毛澤東及共和國的杰出總理周恩來,紅衛兵肖冬梅就頓覺親切,俯頭細看;出現毛澤東臂戴紅衛兵袖標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到北京大串聯的紅衛兵的情形,她眼里就熠熠閃光,仿佛自己也曾在成千上萬的紅衛兵之中似的。而當畫頁上是粉碎“四人幫”的狂歡場面,是建國三十五周年“黨內第二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鄧小平檢閱三軍,以及鄧小平在改革開放時期各地視察的情形,她就高昂起頭,坐端正了,閉上了雙眼。女郎見她那模樣,不免地又來氣,一次次命令她睜開眼睛,命令她看……
終于,女郎講得沒耐心了,合上翻了一半的畫冊,拿起了桌上那支一直想吸而一直沒吸成的煙往嘴上一叼,并把打火機朝肖冬梅手中塞:“給我點煙!”
“你打算把我變成你的奴婢?”
肖冬梅的語調和表情都顯得大為桀驁不馴起來。
“叫你替我點支煙,你就覺得咱倆不平等了?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是主人,你是無家可歸的個小破妞兒!剛才你還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門外哭,怎么轉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給我點煙不可!”
女郎將夾在手中的煙朝她伸過去——紅衛兵肖冬梅倍感屈辱,但是臉上卻只得裝出無條件地服從的乖順模樣。她從未見過那么美觀的一個打火機——“它”是一個戴著小丑帽子的西方雜耍藝人。紅衛兵肖冬梅不知怎么才能將“它”按出火苗兒來。事實上她只見過一種打火機,就是那種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捻兒的老式打火機。她的父親就有一只那樣的打火機。在她家鄉那個小縣城,除了李建國家當縣長的父親,以及她自己的父親等極少數有身份的吸煙男人,大多數吸煙男人和煙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
“你又裝模作樣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煩了。
“我……我不會弄……”
肖冬梅老老實實地承認。怕對方不相信,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會。”
“諒你也不太敢!”
女郎從她手中奪過打火機,自己燃著了那支煙——原來開關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兒是從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門鎖也不會插,打火機也不會使,這倒使我有點兒相信你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紅衛兵了!”
“我本來就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紅衛兵?!?
“豈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幾個月不到十六歲。”
“那你一九八四年才出生!”
“不對。我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
“那你現在就應該是四十九歲,而不是十六歲!”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歲的人嗎?”
紅衛兵肖冬梅將自己的臉湊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頭,將她的臉推開了。
“所以你不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這他媽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不許再跟我犟嘴。否則我可真要生氣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二〇〇一年。因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歲多。我不是偏要跟你犟嘴,我是糊涂極了!”
“你他媽也把我搞得糊涂極了!”
女郎又站了起來,并且也將肖冬梅扯了起來,抓住她的手滿屋這兒那兒走,指著大大小小一件件有商標的東西給她看。那些東西的商標上無一不印著二〇〇一年……
最后女郎將形形色色幾十冊雜志攤開在茶幾上。顯然的,女郎認為那些雜志最具說服力,因為每一冊上都醒目地印著二〇〇一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煙后將煙按滅在煙灰缸里,拿起一冊二〇〇一年首期的雜志,翻開封面,朝肖冬梅一遞,命令道:“給我大聲念!”
肖冬梅只得念:“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我們終于和全世界六十億人共同迎來了二〇〇一年這一千禧之年!”
“停!”
肖冬梅眼盯著那一行字不能移開。
“不只中國,全世界都進入了二〇〇一年!哎,我說你是不是神經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將雜志放在茶幾上,默默將一只手從兩顆衣扣之間插入上衣內,表情極其莊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緩緩地掏出的是紅塑料皮兒的“紅衛兵證”……
她向女郎雙手呈遞……
女郎說:“今天我可真開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見識到“紅衛兵證”——她接在手里,打開來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還他媽是鋼印!”
肖冬梅卻斗膽批評道:“你滿嘴他媽的,語言很不文明。女性這樣,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別他媽教訓我!你們當年那些所謂的‘革命’行徑就文明了嗎?”
于是紅衛兵肖冬梅識趣地低下了頭,保持著近乎高貴的革命者姿態,一副不與對方一般見識的模樣。
肖冬梅的“紅衛兵證”上,清清楚楚地填寫著出生于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五日。沒有任何一筆涂改過的筆畫。被鋼印壓過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當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樣,仿佛只要把她的臉縮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會五官吻合甚至纖發不差地復疊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認真的海關檢查員似的,仔細地看一會兒照片,又仔細地看一會兒肖冬梅,如此數次。
三十四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特別經得起端詳地問:“大姐,您看出我的紅衛兵證有什么破綻了嗎?”
這回輪到女郎只有一聲不吭地搖頭的份兒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會覺得我是在巴結您吧?”
“你當然可以叫我大姐,不過別‘您’‘您’的。我不喜歡別人在我家里對我‘您’‘您’的!”
“那么大姐,你認為我的紅衛兵證是假的嗎?”
女郎再看一眼紅衛兵證,又搖頭。
“我有沒有可能是在冒充紅衛兵證上那個叫肖冬梅的中學生呢?”
女郎依然搖頭。
“那么大姐,我現在倒要請教于你了——紅衛兵證是真的,而我正是照片上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我出生于一九五二年,而我現在十五歲……那么今年怎么會不是一九六七年,而是二〇〇一年了呢?”
肖冬梅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
女郎一時被問得睖睜。
“我不想像你說我一樣,說你神經是不是有毛病那種話……”
“可你他媽的已經這么說了!”
肖冬梅特有教養地微微一笑:“你又說‘他媽的’了,不過我想,如果你已經習慣了,我也會慢慢習慣的?!?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真他媽的見鬼!”
“反正我可以肯定我自己的神經一點兒毛病也沒有。”
“我的神經也一點兒毛病沒有!”
女郎最后看了一眼肖冬梅的紅衛兵證,生氣而又不知究竟該對誰生氣,遷怒地將它使勁兒摔在茶幾上。
肖冬梅緩緩伸出一只手拿起她寶貴的紅衛兵證,用另一只手輕輕地、反復地撫著通紅的塑料皮兒,如同那是有生命的東西,如同它被摔疼了,如同她是在憐愛它似的。她剛想重新將它揣入上衣內兜,卻被女郎又一把奪了過去……
肖冬梅不禁有點兒不安地瞧著女郎,仿佛對方會把她寶貴的紅衛兵證毀了似的;仿佛只要對方敢那么做,她則必定一躍而起與對方拼命似的……
女郎轉身將紅衛兵證放在了桌上。
她自我解嘲地說:“如果我認為咱倆的神經都很正常,顯然是不怎么符合實際情況的。如果我堅持認為你的神經有毛病,明擺著你已經出示了有力的證據,證明自己的神經并無毛病。如果我反過來這么認為我自己,我又不情愿……”
她掌心向上畫了一段弧,接著說:“證明我神經正常的東西更多。這屋里各處的一切的東西都能證明。不過咱們不必繼續爭論今年究竟是一九六七年還是二〇〇一年了,我看這一點無論對我還是對你都不太重要……”
肖冬梅低聲說:“不,對我太重要了。”
盡管她是低聲說的,畢竟已打斷了女郎的話。
女郎又生氣地瞪她。
她趕緊討好地一笑,寧愿服從地又說:“大姐,但我完全同意你的話,不再與你爭論了。”
女郎由衷地笑了,摸了摸她的臉頰。
“現在,你給我站起來。”
肖冬梅表現很乖地站了起來。
“把你的帽子摘了。把你的上衣脫了。你用這么一身行頭包裝自己,神經沒毛病,在別人看來你也是個神經有毛病的女孩兒了!”
紅衛兵肖冬梅默默地摘下了頭上那頂三十四年前女孩子們時興戴的黃單帽,接著緩緩脫下上衣,一齊丟在沙發上。這么一來,她胸前僅罩著一件白底兒藍花兒的小布兜兜了……
“褲子也脫了!”
“……”
“我叫你把褲子也脫了!我又不是男人,你臉紅個什么勁兒!”
紅衛兵肖冬梅一聲不響地將她那條三十四年前的洗得發白的黃褲子也脫了,丟在沙發上。在二〇〇一年,要湊齊那樣的一件上衣一條褲子一頂單帽,連電影廠的服裝員也會犯愁的。
于是紅衛兵肖冬梅身上,就只剩白底兒藍花兒的小布兜兜和同一種花布的三角內褲了。三十四年前,在她家鄉那座小縣城的重點中學,有一名紅衛兵以大字報的形式向人們嚴肅提出:不得再以紅布做褲衩,因為國旗、黨旗、軍旗、團旗、隊旗和紅衛兵的戰旗、袖標,都是紅布做的;也不得再穿黃布褲衩,因為人民解放軍的軍裝是黃布做的。所以一時間小縣城里素花布脫銷——幾乎一切年齡的女子,只有穿素花布做的褲衩了。在三十四年前,紅衛兵的一張大字報,差不多也等于是一條新頒布的法令,誰吃了熊心豹膽居然敢不服從呢?
而那一名紅衛兵正是她的姐姐肖冬云。
“我說你可真是白!白得讓我嫉妒。簡直稱得上是冰肌玉膚了……”
女郎以欣賞的目光望著她,情不自禁地大加贊美。
紅衛兵肖冬梅窘極了。自從她上了小學五年級以后,從未穿得那么少地站在別人面前過,包括母親,甚至也包括姐姐。她和姐姐住一個房間,姐姐睡下鋪,她睡上鋪。無論冬夏,往往是,她一旦脫得僅剩小胸兜兜和褲衩,便立刻爬到上鋪,躺下看書了。與班級里與全校乃至全縣的中學生們相比,她們姐妹是特別幸運的。因為她們家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可供她們姐妹倆讀幾年的?,F在,那些帶給過她們美好時光的書,絕大部分全被她們姐妹倆親手堆在街上燒了。但她知道姐姐保留下了《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藏在只有姐姐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與喜讀中國古典愛情小說的姐姐相比,她則更喜歡西方愛情小說。她也偷偷為自己保留下了《簡·愛》《茶花女》《飄》等幾本名著,也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姐妹倆心照不宣,都沒問過對方為自己保留下了幾本什么書,更不問對方將書藏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她也沒僅穿著小胸兜兜和褲衩站在姐姐面前過,姐姐當然也從沒以女郎那么一種欣賞的目光,在一兩分鐘內長久地望過她,更沒說過在她聽來那么“肉麻”的“贊美”的話。在她聽來,那不是贊美,而是庸俗的話語。事實上她曾很羞恥于自己身體的白皙。姐姐的身體也和她一樣天生的白皙。她清楚地知道那也是姐姐所暗自羞恥的。因為在她們想來,無產階級紅色接班人的膚色,絕不應該是像她們那么白的。當然她們也不至希望自己連皮膚都是紅的。她們更愿意自己的臉龐、自己的胳膊、腿是紅里透黑的,更愿自己的雙手不這么十指尖尖纖纖秀秀細皮嫩肉的,而應該更大些,骨節更明顯些,再粗糙點兒,最好手心有繭子……
紅衛兵肖冬梅只在公共浴池洗過兩次澡,是上中學以后,和姐姐一塊兒去的。在公共浴池那種只能一絲不掛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和她們同齡的,或她們該叫姐姐、叫“嫂”、叫“嬸”的女人,都不由自主地,紛紛地將羨慕的目光投注在她們身上,使她們覺得那么望著她們的女人,肯定是些“思想意識”很不良的女人,她們的目光也不僅僅是羨慕似的……從此她們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寧可各自插了門用大盆在她們的房間里洗。而且,即使在炎熱的夏季,她們也都不太愿穿裙子穿短袖的上衣裸胳膊裸腿地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更不愿穿那樣的衣裙去上學。
“文革”開始后,學校里有學生給一位教政治的女老師貼了一張大字報——有句話是“我們不能再容忍皮膚嫩白的資產階級的老小姐站在我們無產階級的紅色課堂上講解我們無產階級的政治!資產階級即使在膚色上也是三代都改變不了的,所以對他們的改造才是長期的!”
從此姐妹倆也不太愿在炎熱的夏季挽起衣袖和褲筒了。如果二人之中誰挽了起來,暴露了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另一個定會暗示其放下為好……
肖冬梅不但被女郎看得窘極了,而且真的竟羞得扭捏起來了——她從沙發上扯了上衣復又披在身上,蹲將下去以很是屈辱的語調小聲說:“大姐,你要是成心欺負我,那還……還……”
“還怎么樣?”
女郎忍住笑,低頭仍看定她,故意板住臉冷冷地問。
“那還莫如干脆趕我走算了……”
“起來!”
紅衛兵肖冬梅就犯了拗,雙手交叉揪緊衣襟罩住身子,蹲著不動。
女郎毫不客氣地動手將她的上衣從她身上扯過去,就手一掄,卷成一團,扔在地上。接著,抓住她一只手,將她拽了起來。
“誰成心欺負你了!”
女郎的手輕輕在她裸著的肩上拍了一下,推著她朝門廳那兒走……
肖冬梅急了,抗議地大聲說:“你也不可以把我這個樣子趕出去呀!”
女郎撲哧笑了:“我能把你這個樣子趕出去嗎?當我是虐待狂呀!”
她將肖冬梅推進了衛生間……
“你要把我這個樣子關在廁所里?”
“胡思亂想!”女郎的手又在她裸著的肩上輕拍了一下,“我是要讓你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看清楚,一擰這個開關,噴頭就出水了。水溫如何,你自己調。香皂在這兒。這個瓶里是洗發液……”
女郎交代完,就離開衛生間了。她又拿起肖冬梅的紅衛兵證坐在沙發上細看。聽著衛生間傳出了噴水聲,她覺得整件事兒荒唐可笑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已經開始喜歡紅衛兵肖冬梅了。她放下紅衛兵證,又從沙發上拿起紅衛兵袖標稀罕地看——她早就打算替自己物色一個可以完全信得過的“小阿姨”或曰小管家了。朋友向她介紹了幾個外地姑娘,她覺得她們太精明了,對她本人也太好奇了,所以既信不過,又怕被對方知道了太多的隱私,都沒雇長久。她思忖著,這個自己一時發善心“撿”回家來的女孩兒倒是可以試用一段看看。雖然這個女孩兒的身份被女孩兒自己搞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但她那種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女孩兒本質上肯定是個中規中矩的好女孩兒,只不過有點兒見識太少,也多少有點兒傻似的,但見識是可以由少而多的嘛!有點兒傻正是她這方面感到可以托底的前提……
她正如此這般打著個人算盤,衛生間里傳出了肖冬梅一陣接一陣的阿嚏聲,不禁奇怪地高聲問:“嗨,你怎么啦?”
“大姐……我……我……阿嚏……我洗好了!”
“這么快就洗好了?不行!再洗一會兒!至少再洗十五分鐘!”
“大姐……求求你……別逼我非洗那么長時間了,我……我冷死啦……”
肖冬梅的話聲抖抖的……
女郎起身闖入衛生間,將赤身裸體雙臂緊抱胸前冷得牙齒相磕的肖冬梅輕輕推開,伸手試了試水,竟是涼的。
“嗨,你怎么不調成熱水?”
“我沒見過那玩意兒,不敢碰,怕弄壞了你訓我……”
女郎哭笑不得,替肖冬梅調成熱水,見她手里正拿著香皂往頭發上擦,又問:“干嗎不用洗發液,偏用香皂?”
“我沒用過那個?!?
肖冬梅回答得倒也干脆。
“你不識字呀?上邊不是明明寫著怎么用來洗頭發的嗎?難道我會用一瓶預先擺那兒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心里絕沒那么猜疑你!我也想用來著,擰不開那瓶子的蓋兒……”
女郎一時又哭笑不得。
“這瓶蓋兒本來就是擰不開的嘛。也不必擰開。瞧著,這么一按,洗發液就出來了……”
女郎邊說邊替她往頭發上按出了些洗發液,見她站在噴頭下被熱水淋得舒服,眉開眼笑了,才放心地離開……
紅衛兵肖冬梅這回一洗可就洗得沒夠了——十五分鐘后并不出來,又過了十五分鐘還不出來,直至女郎第二次闖入衛生間,關了熱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臉龐已洗得白里透紅,紅里透粉。整個人除了頭發和眉眼,哪哪兒都像捏面人兒的師傅用摻了胭脂的江米面兒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覺渾身輕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褲衩,滿身帶著一股香皂和洗發液的混合香氣,用毛巾包了濕頭發,悄沒聲兒地躡足而出……
她一眼看見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頭上已戴了她那頂三十四年前的黃單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黃半白的上衣,連紅衛兵袖標也在袖子上,正對著鏡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著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體而做得那么合適。如果不是臉上還沒卸妝,那就簡直比紅衛兵還紅衛兵了……
女郎從鏡中發現了她,以大人對孩子說話那一種口氣問:“干嗎赤著腳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著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濕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濕了?”
肖冬梅趕緊回到衛生間去用洗澡巾擦干腳,在門口換上了那雙繡花面兒的漂亮的拖鞋。這會兒,她已經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對這套在她看來分明是貴族小姐住的房間產生了種近乎于自己歸宿之所的感覺。而且,她竟暫時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兩名紅衛兵戰友……
女郎邁前一步,前腿弓,后腿繃,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著紅衛兵證,回頭問肖冬梅:“紅衛兵當年是不是經常這樣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樣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練似的認真予以糾正:“就當我這紅衛兵證是毛主席語錄吧,右手往胸前拐,語錄本兒緊貼胸口,胳膊肘盡量朝前送——這不就有種百折不撓一往無前的氣概了嗎?頭要昂正,胸要挺起來,臉上的表情嚴肅點兒!紅衛兵都要給人一種特別嚴肅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將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我們紅衛兵也不總這樣兒。總這樣兒誰不累呀!我們只是在演革命文藝節目或唱《鬼見愁》時才這樣的……”
“《鬼見愁》是什么歌兒?教我唱!”
老子革命兒接班,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
……
于是紅衛兵肖冬梅低聲唱一句,女郎跟著大聲學一句。
“唱時要不停地踮腳,身體要上下不停地動,就這樣兒!”
女郎學得情緒很投入,也學得很有意思,很開心。肖冬梅見她開心,自己也覺開心起來,便又主動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開了空調,斯時室內溫度已涼,肖冬梅剛洗完澡,穿得也太少了點兒,忽然就又打了一陣噴嚏,接著全身一陣冷戰。
“寶貝兒,你可千萬別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護士啦!”
女郎的話里,已不禁對紅衛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兒溫柔的愛心。她急拉開衣櫥,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見那紫色的睡衣是絲綢的,看去特高級,不肯披在身上。說是怕弄臟了。她請求女郎脫下她自己的衣服褲子,還要接著穿。
女郎雙手習慣地往腰里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說錯話啦?如果我真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那你打我幾下好了!”
紅衛兵肖冬梅顯出惴惴不安的樣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籬下,她不得不裝得乖點兒,為的是進一步獲得對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悅于別人的技巧,在落難后僥幸被別人收容并和善對待時,是根本無須誰傳授的。那幾乎是一種人性的本能。
紅衛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樣子,在女郎看來,越發地使人憐愛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裝中,有一種狡黠的成分在內。她喜歡該狡黠的時候就狡黠點兒的女孩兒,并不喜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一味傻訥到底的女孩兒。
然而她的一只手還是高高地舉了起來——肖冬梅也就甘愿挨打似的將臉湊了過去。
四目相對,彼此睇視了幾秒鐘,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舉著的手緩緩落下,輕柔地撫摸在肖冬梅臉頰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臉頰說:“沒想到你還這么會做戲!但是你現在別跟我裝樣兒。什么弄臟不弄臟的!難道剛才是別人洗澡了呀?這件睡衣歸你了。你穿著長是長了點兒,你別嫌棄就行……”
肖冬梅小聲說:“大姐我不嫌棄。這么高級的睡衣我怎么會嫌棄呢?可我不能要??!”
“那你還是嫌棄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棄!”
“那又為什么不能要?”
“我父母從小教育我,不許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
“原來如此……”
女郎又撫摸了她的臉頰一下,接著親手替她系上了睡衣帶。然后拉住她一只手,將她帶到了床邊。
“上床!”
肖冬梅眼望著女郎,一聲不吭,乖乖地甩了拖鞋上了床。
“躺下!”
紅衛兵肖冬梅仿佛幼兒園里一個最聽阿姨話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仰面躺下了。
“蓋上毛巾被!”
肖冬梅默默將毛巾被蓋在身上,只露著頭。
女郎說:“聽著。忘掉你父母從小對你的教育。正因為他們對你的教育太多了,你才半精不傻的。今后,我要對你進行再教育。我有責任把你變成一個很現代很前衛的女孩兒!明白我的話嗎?”
肖冬梅小聲說:“不明白?!?
女郎的雙手又往腰際一叉,又咄咄地瞪她:“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說的不是中國話呀?”
“現代的意思我懂。但這個詞是形容科學的,不是形容人的。用來形容人就是用詞不當……”
“聽來你語文學得還不錯!”
“是不錯嘛。我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大姐,現代的女孩兒該是什么樣的女孩兒呀?”
女郎一怔。
“前衛的女孩兒又是什么樣的女孩兒呢?”
“……”
“大姐你究竟打算把我變成什么樣的女孩兒呢?”
“這……這一點我一時也不能向你解釋明白??傊?,是特別開放的女孩兒……”
“大姐,你又用詞不當了。‘開放’這個詞是可以用來形容女孩兒的嗎?”
“聽著!我說話時你不許打斷我!沒大沒小沒禮貌!全中國,不,全世界中學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開放’這個詞是可以用來形容女孩兒的!也都明白一個現代的女孩兒前衛的女孩兒是什么樣的女孩兒!你當自己是什么人了?當自己是中文教授哇?”
女郎揮著一只手臂說時,肖冬梅困惑地不停眨眼。她是真的又困惑多多了。
女郎又說:“以后,我怎么教育你,你他媽都要無條件地接受!而且要絕對地相信我是不會教你學壞的!我自己都不是壞女人,我他媽能把你教成一個壞女孩兒嗎?現而今,做一個徹底的壞女孩兒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做好女孩兒難多了。就是我想把你教成一個徹底的壞女孩兒,也沒那么高的水平!明白嗎?”
“……”
“說話!明白就說明白,不明白就說不明白!”
“大姐,我……我不明白……”
“寶貝兒,這就對了。這才乖。我也沒指望我一說你立刻就明白了呀!以后你會漸漸明白的。你明白得多了,咱倆對話就更貼心了。你覺得那樣好不好?”
“好……”
“以后,我教導你十句,你起碼要接受五句。”
“不,大姐,我會十句全都接受的。”
“真話?”
“真話。對大姐的話,我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紅衛兵肖冬梅模樣極為虔誠。
輪到女郎困惑地眨眼睛了。她不但相信了紅衛兵肖冬梅的虔誠,而且深深地感動于肖冬梅的虔誠了。同時,暗暗吃驚于那可愛的少女竟能張口就說出使自己聽了感覺格外地好,又有著似乎相當深刻的哲學意味兒的話。
她要求道:“寶貝兒,把你剛才的話再重說一遍?!?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多好的話呀!這話誰說的?”
紅衛兵肖冬梅本想如實相告,不是她自己的話,是林副統帥的話。但見女郎似乎真的從未從第二個人口中聽說過,于是改變了初衷。
“大姐,我說的是我這會兒的心里話呀!”
于是女郎在床邊緩緩坐下了,于是女郎俯下了身子,于是女郎雙手捧住紅衛兵肖冬梅的臉,在她眉心正中親了一下。
“寶貝兒!你可真會說話!現在要是有人打算把你從我這兒領走,那我是堅決不答應的!以后多對大姐說些剛才那種話,大姐愛聽死了!”
女郎的表情也極為虔誠。
“大姐,忠不忠,你今后看我的行動好啦!我的每一個行動都會落實在‘忠’字上的?!?
“呀!呀!”女郎雙手一拍,“多好的話,多好的話呀!寶貝你把大姐的心都快說化了!像你這么會說話的女孩兒不招人喜歡不惹人憐愛才怪了呢!”
女郎一躍而起,幾步奔到壁櫥前,嘩地拉開了壁櫥……
“這件衣服也歸你啦!我穿著顯小,你穿著肯定很合身!”
女郎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款式時興的夏衣,朝床上一拋……
“這條裙子也歸你啦!我不喜歡那顏色的了……”
“還有這件!”
“這件!”
“這件!”
“這件我還有點兒喜歡……算啦,也歸你啦!”
一件件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各式各樣的衣服、褲子、裙子被從衣架上飛快地扯下,一件緊接一件拋到了床上。頃刻之間,肖冬梅被埋在形形色色的呢子、毛紡織品和細軟綢緞中。只有臉沒被埋住,如長有奇怪葉子的一盤最美的向日葵的葵盤。
“那些全給你啦!我都不要啦!寶貝兒你看,衣櫥都快空了不是嗎?我這把年紀的女人了,還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干什么呢?”
她說“寶貝兒”三個字時,就像少婦在對自己三四歲的獨生子女說話似的,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意,和一種仿佛做了母親的新鮮愉悅。
“寶貝兒,你枕頭底下有幾本雜志,乖乖地躺著看吧!現在,我也該去洗澡了……”
她說罷,脫掉紅衛兵“行頭”,接著脫得一絲不掛,轉身便去。
當她快要脫得一絲不掛時,紅衛兵肖冬梅替她羞紅了臉,想要閉上雙眼不看她,但不知為什么,心中波動起一股奇異的欲念,這欲念使她又那么希望看見這位素昧平生卻又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了的女人一絲不掛是什么樣子。她覺得這欲念從自己頭腦中產生出來是罪過的,但是它產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來不及在頭腦中調遣足夠強大的意識對抗它,而只有由之任之。
實際上她只不過是羞紅了臉,微微瞇上了眼睛而已。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個女人的身體吸引住了。
“大姐……”
當女郎推開衛生間的門時,肖冬梅叫了她一聲。
女郎朝她扭回了頭。
“大姐……你……你身材真美極了……”
女郎紅唇一綻,笑了。
“大姐……我……我也喜歡你……”
“寶貝兒,我看出來了?!?
“大姐,我……我也可以叫你寶貝兒嗎?”
“這嘛……這可不行……只能我叫你寶貝兒,你是不能也叫我寶貝兒的。你也叫我寶貝兒,就把我們的關系變得可笑了!”
“為什么?”
“別問這么多‘為什么’了!我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可笑就是了……”
她向肖冬梅拋送了一個飛吻后,進入衛生間去了。
紅衛兵肖冬梅望著關上了的衛生間的門,發了會兒呆,也徒自無聲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臉肯定是紅極了。她從線毯下舉上來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熱乎乎的。
她在內心里對自己說:“噢,我的老天爺!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么回事兒了呢?你怎么可以不知羞恥地望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呢?你為什么不命令自己閉上眼睛呢?你還好意思夸人家身材真美極了!你居然還對人家說你也喜歡人家!居然還想也叫人家寶貝兒!……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了呢?你怎么會突然變得這么下流這么不要臉了呢?……”
盡管,她在內心里如此這般嚴厲地譴責著自己,但心情卻是那么的愉快。在整整一天里,這會兒難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時刻嗎?沒有相互之間那些親昵的話語,自己和這個一小時前還完全陌生的女人的關系,又怎么會變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愛起來了呢?
多么富麗堂皇的一個家呀!
多么舒適的一張床呀!
洗得多么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么漂亮的拖鞋多么高級的睡衣呀!
身材多么美對自己多么好的一個女人呀!
……
現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順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這座一直以為是首都北京其實并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誤視為什么從動物博物館里跑出來的活標本,她仍不免心里緊張。
是的,她現在可以不怕了。
起碼,她是可以待在這個“家”里不出門的呀!
起碼,她有了一位承擔起保護她的責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間這么快就建立了的友愛關系,居然不是階級的友愛關系!難道“大姐”會是一位無產階級的“大姐”嗎?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資產階級的“大姐”無疑??!奇怪呀奇怪,這位資產階級的“大姐”何以竟沒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別資產階級地繼續存在呢?得多么大的一個權威人物才能保護得了她這種特別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愛的周總理?還是江青媽媽?還是林副統帥呢?而自己居然一點兒都沒進行斗爭就順順從從地做了一位資產階級的“大姐”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俘虜!并且,已經和她非常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說,“無產階級和某些資產階級人士之間的團結,是經過一次次斗爭斗出來的”嗎?不是說“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嗎?眼前的事兒怎么反過來了呢?難道自己和這一位資產階級氣味十足的“大姐”之間的團結,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終的徹底的妥協換取來的嗎?
但自己和這一位資產階級氣味十足的“大姐”之間的良好的“團結”局面,對自己不是絕對重要的嗎?
這局面難道不好嗎?
沒有這一種良好的“團結”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這一張無比舒適的床上?
沒有這一種良好的“團結”的局面,自己今天夜里可睡在哪兒呢?
“大姐”在一邊洗澡一邊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誰來安慰我?
誰來擁抱我?
誰來吻我?
誰來暖我的心?
……
這“大姐”,真不害臊,多“黃”的歌曲呀!多下流的歌詞呀,也好意思那么大聲地唱!
紅衛兵肖冬梅從線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雙手捂上了兩耳。
縱然不斗爭,也不應該讓那么綿軟的歌曲讓那么下流的歌詞灌入自己一名紅衛兵的耳朵??!
當“大姐”從衛生間走出來時,肖冬梅已經酣酣地睡了。
她穿上睡衣,輕輕走到床邊,俯下身細看肖冬梅的臉,覺得她的“寶貝兒”的面容,在睡著了的時候,是尤其的清秀嫵媚了。
“大姐”替肖冬梅將她的兩只胳膊放進了線毯里。
之后,她懷著對她的“寶貝兒”的滿心的愛意,在紅衛兵肖冬梅嫩白的臉頰上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