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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住了?”

“天沒亮就住了。”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來著?”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頭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來著,他的臉準(zhǔn)會留下幾道裂縫。而他,卻仔細掃視屋頂和墻壁。屋頂正常。墻壁并未顯得傾斜。一只壁虎在墻上“入定”。哪兒都不趴,偏偏趴掛歷上。更準(zhǔn)確地說,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說:“放心躺著吧!就算震過,不是也沒嚇著你嗎?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我死不要緊,你可千萬別死。你死了,世上豈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說著,又揉面。

馬國祥已不關(guān)心地震沒地震的問題。他對壁虎發(fā)生了興趣。他視它為他家的“圣靈”。這幢房子蓋起來不久,它出現(xiàn)在他女兒屋里。女兒害怕它,要弄死它。他頗費了番周折,將它請到這間屋里來了。他毫無根據(jù)地認(rèn)為,這兩年他的生活開始發(fā)達,好運氣向他頻頻招手,肯定是因為受著它的保佑。

他尋思,要不要將沒過完的八月扯下來,好讓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因為九月份的掛歷上,是位外國娘們,與八月份的中國漂亮姐兒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guī)缀醯扔谑菦]遮沒掩。他相信他家的“圣靈”愛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將發(fā)生在他家的某種奇跡的先兆。這也算是一種信仰吧。某些人沒有信仰會覺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真的沒有,就會自己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種。一旦他們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世界在他們眼里又變得完整了。對于這一類男人和女人,一只壁虎可以使世界變得完整,一頭牲口也能。區(qū)別本身沒有什么特殊的區(qū)別。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么!”

女人猛地轉(zhuǎn)過身。

“看它,那是干什么呢?”

他指著“圣靈”笑。

“你也想學(xué)它,啊?你床上的功夫還不頂呢,有它那種墻上的功夫嗎?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似乎對那只有“墻上功夫”的壁虎不無醋勁兒。

“嘿,你這種女人!”

他憤憤地嘟噥,卻不屑于辯誣。

他覺得后腦勺有點兒隱隱作痛,一摸,摸著個大包。

“不對!”

他叫起來。

女人已和好面,在搟。對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來著!要不我后腦勺的包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搖晃過,他從床上掉下時,后腦勺磕在床頭柜的柜角,當(dāng)時疼得他齜牙咧嘴。女人貼墻睡在床里,當(dāng)然不會越過他的身體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對他的后腦勺極不關(guān)心。

“我?喝多了?我馬國祥喝多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感到被侮辱被誹謗了。

他生氣了。

的確,他是喝不醉的。

在他和老婆住的這間屋的門框上,懸掛著一副刻在硬木上的對聯(lián)。

上聯(lián)是——好酒喝次酒喝劣酒也喝醉眼向洋看世界

下聯(lián)是——頭午喝中午喝下午也喝試看天下誰能敵

橫批——統(tǒng)統(tǒng)喝光

這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在酒桌上,可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人們說他,一瓶兩瓶漱漱口,三瓶四瓶解次手,五瓶六瓶還勸酒,七瓶八瓶站著走。是人們這么說。不是他自吹。他從不自吹。不論喝酒方面,還是其他方面。事實上,他是個極謙虛的人,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是個夠朋友講義氣的人。他天生是男人們的朋友。他是個“酒精免疫”者。

他自己并不喜歡喝酒。有時候甚至厭煩別人喝酒。但依他看來,中國目前的年代,分明是個醉醺醺的年代。他不過是順應(yīng)國情而已。喝酒出了名,他見過的場面也多了,結(jié)交的人也多了。首長,平民,上九流,下九流,七十二行,三十六業(yè),都被他鎮(zhèn)住過。

中國人很古怪,一方設(shè)宴,恭請另一方光臨,不管因公因私,起碼是互相抬舉的事。但中國人的算計別人之心,常常在這方面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以水代酒啦,偷杯換盞啦,明含暗吐啦,牛不喝水強按頭,種種的狡詐奸邪,竟能運籌自如。為的什么呢?就為了把對方中的某一目標(biāo)人物或?qū)Ψ饺w灌倒而后快。那一種快感甚至經(jīng)月不消經(jīng)年不消。什么時候談?wù)撈饋硎裁磿r候眉飛色舞喜笑顏開。

于是馬國祥這個“酒精免疫”者受到了時代的器重。于是他有了“馬漏斗”“不倒翁”“酒太公”等等一系列綽號。這些綽號使他名聲大噪,擲地有聲。使這個鄉(xiāng)巴佬成為許許多多城里人設(shè)宴擺席的特邀嘉賓。而陪酒也就漸漸是他的第二職業(yè)了。最先他受雇于那些心地不良之人,扮演進攻型角色。沒什么報酬。白吃一頓而已。后來因多次目睹本市一些有名望的人物和頭面人物,在他的進攻下當(dāng)眾出丑,豎著來橫著去,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太缺德,有所反思。不再扮演進攻角色,只扮演替人招架的防守型角色了。他的這種轉(zhuǎn)變,不成想的,竟影響了本市的宴請之風(fēng),引導(dǎo)了宴請文明。每次赴請,不論公宴私宴,他都穿西裝,系領(lǐng)帶,刮臉梳頭,把自己整得人模人樣。只要有他馬國祥在座,那些自以為豪飲、企圖以酒量欺人的小巫們,皆不敢造次。連敬酒勸酒,也斯文得多識趣得多了。他是不勸酒的,也不善談吐。莊嚴(yán)地,孤傲地,自斟自飲而已。因為他是坐在分明需要庇護的一方,預(yù)謀展開攻勢的一方,只好隱藏起他們內(nèi)心里的“壞”。他起到一種“酒太公在此,誰敢無禮”的威懾作用。

于是,可能三個小時也結(jié)束不了的一次宴請,一個半小時就差不多該握手道別了。若預(yù)算三百元酒水費,一百元也就打住了。保證不會有一個人喝醉。除非那個人是自找的。于是呢,有沒有馬國祥在座,似乎標(biāo)志著某一次宴請是否文明。于是公宴私宴,爭相請之。唯恐請不到的,當(dāng)然得送禮,預(yù)先遞個人情。什么禮他都一概不拒,就是不收酒。而主人們?yōu)榱藢λ墓馀R表示虔誠的感謝,宴后還要往他衣兜里塞錢。他干脆給自己訂了價碼。公宴一律百元。私宴優(yōu)惠四折。他對他女人說,這年頭,老百姓那點錢,掙得不容易。我馬國祥憑著一技之長,白吃白喝他們不算,還要掙他們一份兒錢,價碼太高了于心何忍啊!若公宴和私宴排在了同一時間,岔不開的話,馬國祥一向先私后公。按他的思想邏輯,平民百姓除了結(jié)婚辦喜事,肯定是因為有求于人才設(shè)席擺宴,他應(yīng)該急人所急。這關(guān)系到他的服務(wù)宗旨。要么便是借酒澆愁,以圖宣泄。那他則應(yīng)該替他們?nèi)ノ站凭员K麄兊慕】怠?

有次市委辦公廳的一位副主任把他接到市委,說市長要見他。

他倒并沒有忐忑不安。他想,他又沒犯法,怕市長干嗎。別說市長,省長也不怕。黨中央的書記也不怕。難道興“官倒”搜刮民脂民膏,就不興我馬國祥正大光明地“為人民服務(wù)”嗎?何況我也多次出色地為黨服務(wù)過!

他正這么想著,市長走入了會客室。

四十三歲的、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市長,見了熟人似的問他:“來了?”并主動向他伸出手。

“來有一會兒了。”他說——雖已和對方握過了手,卻不知對方究竟是不是市長。在他想象之中,市長啦省長啦一干共產(chǎn)黨指派給百姓的父母官,大抵盡是些老頭子。是些比自己年齡要大得多的男人。是些長者,尊者。即或年輕,那也是相對而言的。年輕點兒的老頭子罷了。對方卻分明更像位中學(xué)教員。而且絲毫沒有尊者的風(fēng)度。

“讓你久等了。”市長不無歉意。隨即又解釋道:“剛散會。共產(chǎn)黨會多嘛。”

肯定就是市長了——他想。因為對方出乎意料的年輕,他一時竟有點兒不知所措。不知該把自己的敬意控制在多大的分寸內(nèi),才符合自己的年齡。

“坐,坐……”市長打量著他,搖搖頭笑道,“馬國祥,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嘛!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塊頭呢!”向他探過身,用手背拍拍他肚子,又說,“這也不大呀!擺易拉罐,最多也就四個,怎么能喝那么多瓶酒?有什么訣竅?”

“沒訣竅。真沒訣竅。嘿嘿,熱水袋看去沒暖瓶大不是?可滿滿一暖瓶水灌不滿它。人的肚子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也笑了。覺得這位市長不錯。沒架子。最初產(chǎn)生的局促,也就放松了。

“吸一支……”

市長掏出煙敬他。他趕快掏出自己的煙。市長的是“中南海”。他的是精裝“駱駝”。

他說:“吸我的吸我的。有好的不吸次的嘛。”

“對。有好的不吸次的。”

兩人吸著煙,市長又問:“聽說你這絕無僅有的一行收入很可觀呀?”

他說:“馬馬虎虎。和歌星們比,差遠啦。”

市長說:“別和他們比呀。和他們比,連我都覺著委屈。你真是‘酒精免疫’嗎?”

他點了點頭。

“那就好。可千萬別為錢,不惜糟蹋身體啊!”

市長的話,使他聽來倍覺關(guān)懷。

他又點了點頭。

“我派去接你的人,沒告訴你,我請你來什么事?”

“沒有。”

“我囑咐過他,不讓他預(yù)先透露給你。怕你不給我面子。現(xiàn)如今,有些人,對我們這些共產(chǎn)黨的官很不友好哇。你這個人還不至于的吧?”

“那得分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凡瞧不起我馬國祥的,我才不替他們當(dāng)酒簍子呢!”他直人快口,坦誠相見地回答。

市長又笑了:“你的脾氣我早有耳聞。聽人傳,你將旅游局長可坑苦啦!他記恨著你咧!”

一次,本市旅游局長宴請外省的一位旅游局長。對方是個海量之人。隨行者也都是酒桌上的驍兵強將。本市旅游局長自愧弗如,預(yù)先請他壓陣腳。沒想到,雙方入席后,一句脫口而出的話,令他逆耳,借故上廁所,把人家臨陣出賣了。結(jié)果本市旅游局長那天連家都沒回成,就在大飯店開了個房間,昏昏沉沉躺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過來……

市長見他不好意思,便說:“不過他也活該。明明沒酒量,還死要面子。逞能貪杯,不是活該嗎?咱們言歸正傳。有一家日本商團,要和咱們做一樁大買賣。商務(wù)洽談中,他們并沒占什么實際的便宜。今天我為他們餞行。他們揚言,要在宴席桌上再較量一番。當(dāng)然啰,咱們是主人,他們也沒法兒嬌客欺主。不過我想既打發(fā)他們個高興,宴席桌上又不至于長人家的威風(fēng),滅咱們中國人的志氣。所以嘛,才請你這位楊五郎出山……”

“市長你放心。不就是對付幾個小日本嗎?不就是喝酒嗎?我馬國祥今天代表一回咱們中國,橫掃他們東洋一大片!”他感到這位沒架子的、和他很聊得來的市長,簡直等于是在至誠相托,不禁斗志昂揚。

那些日本人,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個個,都不是半斤八兩的中國人能輕易招架得了的。而且,和某些中國人一樣的德性,似乎非將主人們用酒杯打倒不可。

馬國祥坐在市長旁邊。市長介紹他時,說:“諸位日本朋友,這位馬國祥馬先生,是本市的酒圣,好比圍棋方面的棋圣。今天我請馬先生作陪,足見我對諸位的一片真誠。我相信,諸位一定會酒興倍增。如果,我們本市的酒圣,居然在諸位面前醉得不成體統(tǒng),那么我向諸位許一個諾言——今后諸位光臨本市,本市一切大小酒家,二十年內(nèi)免費款待諸位各類名酒,并授予諸位本市‘永遠嘉賓’稱號!”

市長這番話,說得極其鄭重。目的在于,一開始就將對方的進攻意識引附到馬國祥身上,借以保護老弱部下。所謂“水來土屯,兵來將擋”之策。

于是那些日本人,對馬國祥展開車輪戰(zhàn)術(shù),簡直就不容他放下酒杯。他面帶微笑,一杯接一杯干。后來,請翻譯告訴他們,他這么喝,很不過癮,很不痛快。干脆請他們先喝。他們喝光多少瓶,以瓶為證。他呢,一總喝……

市長招來服務(wù)員,交代了幾句。片刻,響起生猛男人們粗壯嗓音的歌吼——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氣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陰壯陽嘴不臭。

……

市長的隨行秘書站起來沖服務(wù)員嚷:“怎么放這個呀!換一盤,換一盤,換一盤輕松悅耳的。”

市長扯扯秘書衣角,示意他坐下,說:“我吩咐的。此時此刻,放這一盤多好哇!多助興啊!”

馬國祥聽了,覺得這一位市長,真是可愛極了。為給市長爭口氣,他去了一次廁所。把膀胱徹底泄空。歸座后,感到胃縮腹空,就把那幾個盛氣凌人的“小日本”不動聲色地來欣賞。

幾個日本人,分明地,并未將他放在眼里。其中一個,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輕蔑地說:“你們,中國,女排的,例外,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吹牛大大的……”

市長一笑,說:“中國是第三世界,很落后。連吹牛,也是第三世界的水平,要虛心地向貴國學(xué)習(xí),取長補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他們顯然意在離開中國之前,宣泄一通商務(wù)算盤落空的沮喪,齊心協(xié)力獲得一張本市市長簽發(fā)的特許證,間接彌補物質(zhì)的尤其是精神的損失。盡管市長那番話,說得相當(dāng)之鄭重,他們卻認(rèn)為不過是鄭重的戲言而已。也許正因為他們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們似乎都豁出去了,都置生死于度外了,都發(fā)揚起武士道精神來了。似乎都橫下一條心,不成功,便成仁。

他們一個個那種挑戰(zhàn)氣焰囂張的豪飲之狀,令在座的中國人驚心動魄。連幾位侍酒的服務(wù)員姑娘,都感到了氛圍的冷峻,站得遠遠的,憂慮地關(guān)注著他們的放肆,隨時準(zhǔn)備挺身而出進行干預(yù),改變局面,維護中國人的尊嚴(yán)不受公然的褻瀆。

表面不動聲色的市長,內(nèi)心里也惴惴不安了。

他對馬國祥悄悄說:“量力而行,別逞強。其實優(yōu)待證我早已簽好了。他們真愿意常常漂洋過海來占我們這點便宜的話,咱們送個順?biāo)浦鄣娜饲榫褪橇恕!?

市長從秘書手中取過公文包,拉開一角,露出一疊優(yōu)待證給馬國祥看。

馬國祥不看猶可忍耐,一看七竅生煙。他將手猝然伸入公文包,于是一疊印制精美的優(yōu)待證便到了他手里。

“諸位,請慢飲一口,”他正襟危坐,對他們說,“我們中國人什么都不富裕,就是時間富裕,這你們想必知道。我們時間富裕得都讓世界各國人瞧不大起我們了。所以你們盡可以放心,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奉陪。諸位別急。先打幾個酒嗝,休息一會兒。現(xiàn)在該我喝給你們看了。我剛才和你們干那幾杯,那不過是潤潤喉嚨。你們一共喝光了幾瓶?三瓶還不到是不是?你們喝得太斯文了嘛!服務(wù)員,請給我開三瓶,再請來三支吸管……”

一位服務(wù)員小姐走上前,默默開了三瓶“茅臺”,一字兒排開在桌上,都插了吸管。

幾個日本人,瞪著他的神態(tài),像瞪著將要變戲法的江湖藝人。仿佛只要一有破綻,就敢剝光他衣服,捆了他游街示眾。

他從容不迫地笑笑,又說:“如果我一杯一杯斟著喝,太麻煩了。如果我對著瓶嘴兒喝,太不像樣子了。所以呢,諸位就允許我用吸管吧……”

說罷,擎起了一瓶。眼睛瞧著日本人,一口氣兒,一吸而光,將空瓶晃晃,輕輕放在桌上。

一個日本人,立刻站起來,探腰舒臂,將那只空瓶攫過去,在耳畔搖了搖,不相信似的,還將瓶子倒了過來。

當(dāng)然只空出了幾滴。

那個日本人定定地望著他,眼神兒都直了。

另一個日本人,離開座位,腳下漂浮,晃晃悠悠地繞著桌子來到他身旁,滿面狡詐,也像他似的,擎起一瓶,深吸了一口。這日本人判斷瓶里是水或飲料,結(jié)果這一口差點兒要了他的命。用吸管兒吸酒那也得需要一定的技巧。再說那日本人已經(jīng)醉到了八九分。本欲吸一小口,舌頭僵硬,腮肌和喉肌都已麻痹,開始根本沒吸上來,一吸上來便是一大口,省略了由喉嚨來咽的程序,直接地就流入了食道了……

醫(yī)生給病人洗胃才這么干啊!

他的食道經(jīng)不起如此這般的刺激,“哇”的一聲噴吐了一口。

畢竟是一個顧全體統(tǒng)的民族——他的一位同胞,說時遲,那時快,搶上一步,雙手撩起西服前襟,單膝跪地,機智地將他所吐的污穢兜住了。

這一位機智勇敢地搶救大和民族體統(tǒng)的文明禮貌之士,未免聰明過了頭——他要兜住的東西倒是被他兜住了,但是他的西服卻沒法兒脫下來。不要說他自己沒法兒脫下來,別人也是沒法兒替他脫下來的。而且,他一動不敢動。只有那么老老實實地雙手撩著西服前襟,單膝跪地的份兒。一副向誰請罪,不獲寬恕,永遠長跪不起的模樣。

幾位日本人便亂了方寸。先將吐的那一位扶坐在椅子上,撫胸捶背,愛憐了一陣子,又圍著跪的那一位轉(zhuǎn),面面相覷,頓足搓掌,不知究竟該拿他們的這一位值得稱贊值得學(xué)習(xí)的同胞怎么辦才好。

包括市長在內(nèi)的中國人,面對此情此景,看著也怪著急的。不唯替他們?nèi)毡救酥保蔡孀约褐薄?腿擞须y,主人總不能袖手旁觀啊!大家七言八語,獻計獻策,盡是些不是辦法的辦法。

跪著的那位,微微頷首,也不瞧旁人,也不吭聲,仍然一動不敢動,仿佛可動也寧可不動。他這么樣一來,倒使替他著急的全體日本人和中國人,都不禁覺得,他那種單膝跪地長跪不起的姿態(tài),跪出了幾分可歌可泣的悲壯。

倒是侍酒小姐的聰明,比起因奮不顧身搶救大和民族體統(tǒng)而表現(xiàn)的文明武士道精神,更加實際些。她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把尖刀,握著就朝請誰恕罪似的日本人走了過來。

他的同胞們,大惑不解,甚至可能想到了可怕的方面。一個急忙上前攔擋,一個趕緊拉開空手道架勢護住跪著的,一個對婀娜的中國小姐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解釋什么,那意思大概是——半點兒也沒吐在地上,不是都兜住了嘛!

小姐嫣然一笑,表示并無歹意惡念,輕輕拖開攔擋她的日本人,趨向“請罪”的那一個身后,將尖刀從他的后衣領(lǐng)斜插衣內(nèi),就割衣領(lǐng)。幾下割開,置了刀,但聽哧啦一聲,雙手把件好端端的上等料子的西服從后襟撕為兩片。撕開那種料子,是很需要把勁兒的。接著,她挺巧妙的,由前邊,將兩片西服從“請罪”的日本人身上褪了下來,卷成一團……

單膝跪地的日本人這才得以站立起來。他雙腿一并,向侍酒小姐深深一躬,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謝謝,謝謝!”

市長帶頭鼓掌,暗中對侍酒小姐一翹大拇指。她又是嫣然一笑,拎著卷成一團的西服走出去了。

日本人也鼓起掌來。不過,不是為侍酒小姐的聰明,而是為他們那一位同胞之奮不顧身的精神。

吐過的那一位,一吐之后,酒力大除,清醒多了,不停地向同胞鞠躬,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日本話,大概是慚愧之至的意思。

一段插曲總算過去,眾神歸位。壞事變成好事,氛圍居然比先前友好了。別的日本人,也就無心再對另一瓶酒的真?zhèn)渭右澡b定了。但是他們也并不想善罷甘休,都對中國人中的“酒圣”說:“請!請!請!”大概是他們會說的唯一一句中國話。

市長又對馬國祥耳語:“他們?nèi)毡救藦膩硎遣话壮蕴澋模覐膩聿豢陷p易服輸。我看你也別多喝了,較量個平手就得了。別讓他們感到太尷尬,下不了臺。那么治他們也不夠友好是不是?畢竟人家不是專門來挑釁的,是來做生意的。”

其實,不必市長這么要求,馬國祥心中也已開始這么想了。

在幾位日本人的密切注視之下,他一口氣兒又一瓶,兩口氣兒吸盡了兩瓶茅臺。

白喝了那三瓶“國酒”。對他來說,酒如同水。好酒次酒劣酒,都如同水。多少有點兒辣罷了。吸盡了三瓶“國酒”之后他不由得想,二百四十元,就這么被我三口氣兒吸進肚子里去了,對我這個天生酒精免疫的人雖然沒什么損害,可一點兒益處也沒有哇!一泡尿一撒,等于倒小便池了。這國家的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我這個角色,究竟倒算是個什么角色呢……

他有些鄙薄起自己來。

既然是角色,戲沒完,就得繼續(xù)演下去。

他朝日本人們連連擺手說:“醉了,醉了,讓諸位見笑了!”

幾位日本人,又一次大鼓其掌。內(nèi)心之欽佩,溢于言表。

市長不失時機地吩咐服務(wù)員:“放一盤音樂,放一盤音樂!”

于是,生猛男人們嗓音粗壯的歌吼又一次響起:

喝了咱的酒,

一人敢闖青殺口。

喝了咱的酒,

見了皇帝不磕頭。

……

市長大聲說:“別放這個啦!換一盤別的吧!這兒又沒有皇帝,咱們反復(fù)聽那種豪言壯語干什么?有沒有《友誼頌》?有!好哇!放《友誼頌》!完了再放《拉網(wǎng)小調(diào)》!”

于是在“讓我們做個朋友”的歌聲中,賓主雙方紛紛晃著身子,頓時陶醉于“友誼”之中……

一曲“友誼”結(jié)束,“嘿喲瑟喲瑟依那呀啦喲瑟”之歌聲繼起。幾位日本人,一邊拍手,一邊跟著唱。

于是小姐端上解酒解暈的水果。

優(yōu)待證,一直在馬國祥衣袋里揣著。他原本打算幾位日本人醉如爛泥之時,當(dāng)著他們的面,撕給他們看。如果沒有剛才那段插曲,這么個結(jié)果是鐵定了的。瞧著幾位意想不到地變得愉快友善的日本人,他暗中將優(yōu)待證還給了市長。

市長也明明知道他剛才心中的打算。當(dāng)時不討回去,是因為巴不得他這么來一手。和這幾位日本人的連日商務(wù)談判十分艱難。他們利益上的過分矯情,條件的過分苛刻,使他不但反感,而且惱火。如果他不是市長,他今天才不奉陪呢。

市長從馬國祥手中接過優(yōu)待證,想了想,站起來說:“諸位朋友,我再一次代表本市人民,對諸位支持我們改革事業(yè)的熱忱,表示十二萬分虔誠的謝意和感激之情。我們有些中國人,不但吹牛,還欺騙。正如你們有些日本人,不但小氣,還逞強。但本市長是個說話算話的中國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我們的‘酒圣’也到量了,但已證明了諸位的實力。所以,我還要將這幾份優(yōu)待證,高興地贈給諸位!請諸位笑納。”市長將優(yōu)待證雙手相贈。

翻譯還沒開口,幾位日本人,從市長的表情,已都猜到市長可能說了些什么。他們的報復(fù)意識早已煙消云滅。他們的挑釁氣焰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對優(yōu)待證早已不存絲毫野心和幻想。市長的舉動,使他們大感意外。市長的寬忍和虔誠態(tài)度,也使他們對自己商務(wù)談判中處處矯情事事刁難的表現(xiàn)不無幾分悔過之心。

他們不由得全體肅立恭聽。

當(dāng)翻譯將市長的話翻譯完畢,幾位日本人一致鞠躬致謝。為首的叫山本郁夫的那一位,代替其他幾位,雙手接過優(yōu)待證,也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

“山本郁夫先生,代表他的同行,對市長先生,以及市長所代表的中國人民的好意,表示由衷的感激。山本郁夫先生說,在中國,市長先生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位談判對手。他一向?qū)τ陟`活機動而又充滿自信的人懷有敬意。山本郁夫先生還說,他和他的同行,當(dāng)然很高興接受這份特殊的很有意思的禮物。但是,他們絕不會利用這份優(yōu)待權(quán)利。他認(rèn)為,那無疑褻瀆了市長及市長所代表的中國人民的好意。他們愿將優(yōu)待證作為很珍貴的紀(jì)念長期保存……”

翻譯的話,又使市長帶頭鼓起掌來。

拉住你的手,

拉住我的手,

讓我們做個朋友,

做個朋友……

于是在《友誼頌》歌聲中,相對握手,交叉握手。雙方光握手還覺得不夠充分表達雙方互相之間的友誼,于是紛紛離座,擁抱,貼頰,拍背。

主動擁抱馬國祥的,恰是那位西服被尖刀割成兩片,已扔進了垃圾桶,白襯衫掖在褲子里穿著的日本人。馬國祥對他挺有好感的。但很不習(xí)慣和一個男人擁抱,貼頰,拍背。對方是一個日本男人并不能使他感到自然些。可人家熱情之至地擁抱住他,他也不得不用雙臂摟住人家做擁抱狀。人家的臉頰親昵地貼向他的臉頰,他也不能閃開臉啊!于他,貼,是相當(dāng)之忸怩相當(dāng)之不好意思的。不讓貼,也不好意思。反正左右都是怪不好意思的事兒。只好聽之任之學(xué)之了。對方的一只手,不停地拍他的肩他的背。他也如是拍對方。拍了一會兒,感到對方是在用左手拍,以為自己用錯了手,立刻也改為左手拍。其實,對方用左手,乃因是“左撇子”。席間他沒注意這一點。

市長秘書這會兒異常活躍,忽而趨前,忽而退后,忽而蹲下,忽而斜倚墻角,端著照相機不停地拍照拍照拍照。

“白襯衫”竟哭了。

馬國祥被哭糊涂了。覺得剛才和這會兒,一個男人,沒有任何理由哭哇。但是既然對方已經(jīng)哭了,自己如果顯出根本不想哭或欲哭無淚的樣子,似乎是很不禮貌很不應(yīng)該的。他偷眼瞅瞅其他中國人,除了市長,一個個都在用手絹拭眼角。足智多謀的市長,在這一幕開演之前,似乎對情節(jié)推進的必然性有所預(yù)見,便取代了秘書,奪過照相機拍照。同時也就不承擔(dān)表演之義務(wù)。秘書沒有了照相機,一時做不出依依惜別之態(tài),便朝墻轉(zhuǎn)過身去。

侍酒小姐發(fā)現(xiàn)秘書分明在緊咬著嘴唇強忍著笑。這一發(fā)現(xiàn)使她自己也差點兒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她趕緊低下頭,裝作收拾餐桌的樣子,迅速拿起什么,急急地就走。

馬國祥從餐桌上抓起了消毒巾,趁機用一根手指沾了酒,用消毒巾拭眼角時將酒抹在眼皮上。于是他越拭淚越多,把自己弄到了淚流滿面的地步,覺得這才算沒辜負那“白襯衫”的一片日本心……

幾位日本人的哭,那是真哭。眼淚,也不是靠馬國祥那種小勾當(dāng)刺激出來的。茅臺酒畢竟不是水。他們也不是酒精免疫者。他們都醉了。沒醉到酩酊的程度,也都醉到半酩酊的程度了。蒙古人醉了就唱。朝鮮人醉了就舞。中國人醉了就不管不顧。日本人醉了就哭。亞洲人和歐洲人之不同在于,后者往往都是自己喝醉的。沒有誰肯花錢請你喝酒卻非要勸你逼你激你將你變魔術(shù)似的偷杯換盞騙你,以勾當(dāng)捉弄你直至用酒把你擺平放倒為止。也許因為歐洲酒貴。而前者常常是在被勸被逼被激被將被騙被捉弄的情況之下才醉的。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謂“舍命陪君子”。還得承認(rèn)對方是“君子”……

但是,這一次宴請,畢竟是堂堂市長做東,企圖將對方擺平放倒的,不是中國主人,而是客人。故對他們的醉,主人們是沒有絲毫責(zé)任可負的。主人們也都一點兒也不覺得內(nèi)疚。甚至認(rèn)為,對他們其實是有救命之恩的。“酒圣”馬國祥奉陪任何“君子”,不管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不過“勝似閑庭信步”。而誰要奉陪馬國祥,那可真得拿出“舍命”的精神了。“舍命”也不可能奉陪到底呀!

日本人不傻。醉了的日本人也不傻。雙方終于道別時,他們對馬國祥的態(tài)度之恭,使市長都感到有幾分被冷落,顯得不太自在起來。

送走他們,市長做的第一件事是從脖子上扯下那條名貴的領(lǐng)帶,并解開了襯衣的兩顆扣子。第二件事是讓秘書找來了大飯店的總經(jīng)理,當(dāng)著侍酒小姐的面,向總經(jīng)理著實夸獎了她一通,并建議給她浮動一級工資。

“你們表現(xiàn)不錯,不卑不亢,不愧是中國人,都挺善于轉(zhuǎn)彎子的!”市長又對隨員們說,滿意的口吻之中,似乎包含勉勵,亦似乎包含調(diào)侃,卻聽不出來究竟是莊還是諧。

接著,市長抓住馬國祥一只手道:“你跟我先走一步,我用車送你回家。”

打那以后他跟市長成了朋友……

“你這東西……”他望著壁虎自言自語,“你可究竟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呢?”

“吃面條,還是吃面片?”

女人一邊搟面,一邊征詢地問他。

“隨便。都行……”

“別隨便啊,你說。你說啊!”

“那就換換口味兒,抻面片吧。抻得薄點兒,不用放多少油,清湯寡水的最好……”

突然,女兒驚恐萬狀闖入屋。進屋便大喊大叫:“爸,媽,不……不不不不好啦!咱的瓜,全沒啦!”

“淑娟,你十八啦,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說話別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弄精弄怪的小姑娘才這么說話……”

他慢言慢語地對獨生女兒加以教導(dǎo)。十三畝瓜,幾萬斤,一夜工夫全沒了,不是說瘋話嗎?

“爸!”

女兒撲到床前,撲到他身上,臉對著他的臉,急切想再說什么,竟嘴唇顫顫的,不能說出話來。

女兒的神色,竟令他懷疑,是不是真瘋了。

“把咱十三畝瓜地,從這頭糟蹋到那頭?”他仍很鎮(zhèn)定地問。

對于人世間的嫉妒,以及由嫉妒所變成的仇恨,由仇恨所推動的惡劣行徑,他是有所領(lǐng)教的。但一夜工夫,糟蹋十三畝瓜地,絕不可能是一人為之的事呀。是些個什么人,會聯(lián)合起來坑害他馬國祥呢?是本村的,還是外村的種瓜戶?還是城里那些曾多次想包攬他的瓜賣,卻不受他信賴,怕他們抬高價錢,敗壞了他的營生的瓜販子們?唉,唉,今年的瓜比前兩年結(jié)得更好……

他輕輕推開女兒,欲下床。但撲在他身上的女兒,緊緊摟抱住他,使他欠不起身。仿佛一只狼或一只熊,追向家里來。

“爸!不……不……不是……糟蹋……連……地也沒啦!”

女兒摟抱住他,似乎獲得了一些安全感。但驚恐之狀,卻有加無減。

連地也沒了?十三畝瓜地,一夜工夫沒啦?

他更懷疑女兒的神經(jīng)了。

他一時根本沒法理解“連地也沒啦”意味著什么。豈會連地也沒啦!

他向廚房問:“她媽,你聽到了嗎?”

老婆在廚房曼聲回應(yīng):“聽到了。”

他說:“那你出去看看唄?”

老婆說:“娟,你個死丫頭!一大清早的,你驚天駭?shù)氐貪M嘴胡言亂語……”

嘟嘟噥噥地,從廚房踱出,往外便走。

她剛到門外,就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了。

“她媽,究竟怎么回事?”

馬國祥見狀,這一驚非同小可,猛地推開女兒,抓起衣服褲子,著急忙慌地穿。

原本靜悄悄的早晨,依然靜悄悄的。除了這一家三口的恐懼互相影響,外面的世界分明是個安定的世界。

老婆一迭聲地說:“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女兒伏在床上,開始哭泣,催促地說:“爸,咱們快往城里逃吧,快往市里逃吧!再不逃,連咱們自己也沒啦!”

他已穿好衣服,幾大步跨到了門口,跨到了老婆身邊。

“天啊!”

他見到的世界,令他猝吸一大口氣,半天呼不出來,堵在胸口幾乎窒息過去。

他趕緊雙手撐住門框。

女兒并沒瘋。話也說得千真萬確。瓜,沒了。那一片綠不見了。連生長那一片綠的十三畝地也不見了。它距他家半里遠,在坡勢上。站在門口,是可以一眼望見的。瓜地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是果園。這一切都沒了。坡也沒了。山丘也沒了。果園也沒了。清清楚楚的一個事實——沒了!

一望無邊的是水!

正前方是水面——一望無邊。

他的臉,緩緩地,向左轉(zhuǎn)——也是水面——一望無邊。左邊的三個村子呢?翟村呢?小李家村呢?二王村呢?已經(jīng)在一望無邊的水底下了?

緩緩地,他的臉又向右轉(zhuǎn),同時便又驚呼:“天啊!”

右邊的飛來山也沒了!那可是座不小的山呀!市里去年投資兩千多萬,將它開辟成了一個旅游之地。節(jié)假日,城里的人們成批成批地往那兒涌!山腳下,他的東崗村,和飛來山一起沒了。

如果以他家的門口為點的話,在他的目光所能達到的視野弧之內(nèi),大地的邊緣就在近處,參差不齊,宛如地圖上畫的那樣。

和天連在一起的,是一望無際的水面。一望無際一望無際!

他根本不明白這一個事實意味著什么。因而也只能認(rèn)為那一望無際的是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東海海面。

莊嚴(yán)的紅日已脫浴而出。一片血色濡染著海波。

海顯得無比溫柔。

幾條海豚在遠處躥躍不止。

他是個怕高怕水的人。

他覺得那一望無際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過來。一種即將陷于滅頂之災(zāi)的恐懼,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種冷靜男人的最后一點兒鎮(zhèn)定。他的兩手再也撐不住門框。兩腿發(fā)軟,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癱在老婆身旁。

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好一個小包,挽在胳膊上,這時急走過來說:“爸,媽,值錢的東西全包里邊了。咱們快往市里逃吧!”

“市?市還在嗎?”

他以為已是世界末日降臨,連城市也沒有了,這世界只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著他們的不知究竟還剩多大的一塊陸地。

“在,在!通往市里的公路在,我想還在……”女兒倉促地回答著,扶起了爸和媽。

“市還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語著,繞到房后——他瞭到了高高的電視塔。

相隔二十多里,城市還不知道在它的背后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嗎?

“娟,你先去把車發(fā)動起來!她媽,你進屋去,看還有什么值得帶的,放到車上……”

他回到老婆和女兒跟前,吩咐了幾句,就壯起膽量,堅定地,義無反顧地,朝大地的邊緣走去。

“爸,爸!你還干什么去呀!”

女兒雙手拽住他胳膊,拖他,不放他去。

“你讓我去。娟,你得讓爸去。讓爸去看個清楚,看個明白。咱們該給市里人,帶個清楚明白的話啊!”

“那,你別走太近了。我怕……”

女兒又要哭的樣子。但知道不依他也不行,無奈放開了他,任他去。

他直走到距離大地之邊五六步處才站定。也只有這時才看明白,水面是低于地面的。那一種大落差,使他感到仿佛佇立山頂望深淵。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只手,一只皮膚很嫩的女人的手,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銹的鐵索般的樹根。它的另一端,在地里。顯然扎入得很深很深。那只手,那只女人的手,似乎非要把它從地里拔出……

除了那只手,他看不到女人的任何部分。

他蹲下了,端詳那只手。好像它是一只鳥,一只美麗的鳥。他企圖逮住它。又好像它是一條蛇,一條毒蛇,會隨時躥向他,咬他一口。他提防著它的襲擊。

然而,它是靜止的。不是鳥。不是毒蛇。不會飛走。也不會襲擊他咬一口。就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銹的鐵索般的樹根。似乎一萬年也不肯放開它。似乎一萬年也拔不出它……

“喂!”他喊。

手沉默。

樹根也沉默。

他的聲音跌入海里……

手靜止不動。

他倒是覺得腳下的地在動。不,不是覺得,是的的確確在動。

不好!他的心對他驚呼。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想跑。身體轉(zhuǎn)了,頭卻沒隨著轉(zhuǎn)。

他的眼睛還在盯著那只手。

他的心智似乎受了它的蠱惑。

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轉(zhuǎn)過來了。他復(fù)蹲了下去。接著,趴在地上。

“爸!爸!爸呀!”女兒呼叫他。

他向前爬。打他記事后,他再沒爬過。他不太會爬。爬得很慢。很笨拙。

終于,他的手,抓住了那只女人的手。他覺得他是抓住了一條命。

“別怕,我來救你啦!我是馬國祥!”

他想,她會是誰呢?是鄭寶全的女兒小嫚?還是趙勝漂亮的新媳婦?

真他媽了不起!

他由衷地佩服。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佩服的是一只女人的手,還是一個女人。

腳下的地又在動。

樹根似乎也開始動了。

他將全身的勁兒都運到雙手上,拼力向上一拽——很輕易地就拽上來了。不過拽上來的不是一個女人。僅只是一個女人的一條胳膊。一條連著膀子的胳膊。由于用力過大過猛,他將它掄起在空中了。而它,仍緊緊抓住著那樹根,并將樹根的末梢從地里拔了出來。

樹根在他臉上抽了一下。

半截紅袖子落在他身上。

他怪叫一聲,爬起就跑。攥著那只女人的手,帶著那條女人的胳膊跑。跑了十幾步,他的手指才靈活了,才得以松開,扔掉了那東西。

這時他腳下的地開始斷裂。

那是一種無聲的斷裂。

首先是無聲的斷裂,接著是無聲的坍塌……

他惶惶然跑到家門口,跑到老婆和女兒跟前。回頭一望,剛才那一大塊陸地,也已不復(fù)存在。

他跑得將兩臂分別搭在老婆和女兒身上,喘息不止。

他家那輛運瓜的小卡車,已然發(fā)動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已然在車上。

“爸,你,你那是……你看見什么了?”

“沒,沒什么,什么也沒看見!娟,你開車,咱們快離開……”

他將女兒推入駕駛室,又將老婆抱起塞入駕駛室,自己爬上了車廂。

車開走了。

他將洗衣機、電冰箱掀下了車。搬起電視機,猶豫了一下,也往車下一拋。

車廂里騰出他足以躺下去的余地。

于是他躺了下去。忽而又爬起來,雙手扳著車廂板,一路嘔吐。直吐得翻腸倒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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