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10211字
- 2020-05-13 16:53:09
“師資培訓班”考場事件紀實
黑色的鋼筆,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中,在一頁稿紙上寫出了上面一行秀麗的字。
女人的手很白皙。
那支鋼筆,筆桿挺粗,已失去了光澤,變得烏舊。完全裸露的筆頭有如古兵器方天戟,筆尖磨禿了,磨短了,磨斜了,寫字只能側著筆尖才流利。它是擰帽的,筆膽也無鋼套。吸墨水時,捏一下,兩分鐘才能脹起來。它是一支老式的國產“友誼”鋼筆,中國五十年代文化用品的遺物。六十年代中期,在文化用品商店還可以見到,價格是一塊三毛七分,但已很少有人請售貨員拿出來看看了。人類心理在任何方面總是趨向于追求更新的東西,所以如今它差不多絕跡了。我們人類保護瀕于絕跡的動物那種感情非常仁慈偉大,但淘汰舊產品的“喜新厭舊”原則毫不動搖。
晚報記者吳茵使用這樣一支鋼筆已經十幾年了。
她盯著自己在稿紙上寫出的那一行字,眼前又浮現出了她在考場上目睹的種種情形。報社并沒有委托她寫關于這場考試的任何報道,是她自己想去,所以她去了。所以她此刻頭腦中重疊著一層層思考,急欲很快就寫出來,很快就能見報,讓許許多多的人都清楚關于這場考試的幕后真相以及返城待業知青們與公安警察們發生沖突的種種歷史的和現實的原因。她認為,如果自己不寫,自己便是一個對現實缺乏責任感的不稱職的記者。
她曾亮出記者證,問一個被從考場上“請”出來的十八九歲的少女:“你有何感想?”
那少女聳了一下肩膀,無所謂地回答:“我對他們怪同情的。雖然他們將我‘請’出來了,但對我的態度還算不失禮貌。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參加這場考試呢!即使被錄取我也不會去上什么‘師資培訓班’的。我今年還要考大學呢!去年高考我只差三分落榜,完全是由于臨場緊張才答錯了一道大題。我今天來參加考試,不過就是想多體驗一次考場氣氛。我今年是有把握考上重點大學的!就算今年還考不上,明年我仍要繼續考……”
那少女顯然覺得被一位記者采訪是件很榮耀的事,毫不靦腆,隨隨便便直直率率地回答了一大番話。
像所有的記者一樣,她喜歡這樣的采訪對象。那少女使記者這行職業變得輕松愉快。
同情——這就是同一代人中,這就是一個年齡界線內的共和國的兒女們對另一個年齡界線內的共和國的兒女們最“溫良恭儉讓”的態度了。除了同情,還能再要求我們共和國的小青年們給予老青年們一些什么呢?
那少女說“我對他們怪同情的”這句話時,語氣是鄭重的,表情是由衷的。
她相信那少女說的是真話。
可我們共和國的長子長女們,需要的不是他們小弟弟小妹妹們的同情,需要的是職業,是改變待業命運的機會。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競爭可能的機會,對他們也是寶貴的。一切這樣的機會,對他們都意味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他們對“競爭”兩個字,又都是多么缺乏準備啊!他們是被一頁歷史中時代的慣力旋轉得頭暈目眩,滾動得精疲力竭了。他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不得不為了存在互相進行競爭的。他們像古西班牙斗牛場上斗牛士胯下的馬,雖然與蠻牛較量的是斗牛士不是他們胯下的馬,但最易受傷最易犧牲的卻是它們。人類歷史上曾記載過這種野蠻的娛樂:當斗牛士胯下的馬被牛角挑開肚腹倒下后,斗牛士立刻換乘另一匹馬,而那匹倒下的馬則被拖入后場,如果它還沒死(它們往往不會當時死掉了),于是就有所謂的獸醫將它們的腸子塞入肚腹,用我們今天縫麻袋的那種針線迅速縫合傷口。匆忙中它們的腸子難以塞入肚腹,便用大剪刀毫不心慈手軟地剪斷。然后用冷水潑盡它們身上的血漬。然后向它們的身體注入大劑量的嗎啡,然后重新給它們披上漂亮的色彩美麗鮮艷的披掛,然后就有另一名斗牛場上的投標手再跨到它們背上,用踢馬刺促使它們又精神抖擻地沖上斗牛場……
當時,她看到坐在每一個教室里的那一排排穿著像雜牌軍的返城待業知青們,心中便很自然地產生了這種不美好的聯想。關于古西班牙斗牛場面的情形,還是她在中學時代從一本名叫《血染黃沙》的小說中讀到的。作者有意用十分冷漠的文字加以描寫,不但那些場面,連同那些文字本身,都曾使她感到驚心動魄。那時她怎么也想不到,后來她自己親身參加了比古西班牙斗牛場上的情形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現代中國的“紅衛兵”的浴血奮戰。她的身體上因此而留下了兩處刀疤。值得慶幸的是縫合它們的不是獸醫的手,也不是縫麻袋那種針線……
她正欲對那少女再發問,那少女卻被女伴扯走了。她聽到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的話:
“真倒霉,今天白來了,還耽誤了看一場電影呢!”
“也不算白來,瞧瞧那些‘兵團服’們聚集在一起的種種表演,怪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和那個戴眼鏡的小書生眉來眼去的?”
“他扔給我一個紙條,上面寫著要和我交朋友!”
“考場上暗送秋波,你也浪漫到頂峰啦!早就認識?”
“今天剛認識。我在那個紙條上寫的是:你大概還沒長出‘立世牙’吧?談情說愛你媽不打你……”
“哈哈哈哈……”
她們的手臂互相摟著對方肩膀,邊走邊笑,笑得開心極了……
她還看到,當一名公安警察出現在一個教室門口時,有一個“兵團服”大聲說:“歡迎警察叔叔前來保衛我們的考場!”
于是那個教室里的“兵團服”猛鼓其掌!
同時有人從座位上站起,帶頭高呼口號: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又一個“兵團服”也從座位上站起,走到那名公安警察面前,揖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故意用一種溫文爾雅的語調說:“向您唱個肥喏!請進來,請入座。”
那名公安警察冷冷地瞧著他,帶著白手套的雙手擺弄著警棍。
“警察叔叔今天如果不是和我們一樣來參加考試的,就該穿便衣呀!”
“你們來了多少?沒預先估計一下,你們一個要對付我們幾個嗎?”
“提醒您一句,我們可是受過軍訓,學過格斗的!”
公安警察的出現,使“兵團服”們產生了一種近乎“同仇敵愾”的心理和情緒。他們都面無懼色,相反,他們似乎更加亢奮了。他們因為上當受騙而欲大大發泄一番的意念,有了具體發泄的明確的目標。
那個故作溫文爾雅的“兵團服”掏出扁而皺的煙盒,取出一支彎曲了的煙敬給那名公安警察,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用諂媚的語調說:“請賞臉吸一支?‘迎春’牌的,大眾檔次,不至于玷污了您的嘴唇吧?”
那名公安警察揮落了他的煙,喝道:“老實點!”同時用警棍向他當胸搗去。
他一把抓住警棍,并將它奪了過去,像公園里淘氣的猴子從觀看者過分大意伸入籠子的手腕上奪下了一只手表似的,饒有興趣地欣賞起來,并問:“這是什么玩意兒?捶衣服用的,還是搗蒜汁用的?”
那名公安警察惱怒了,重新奪回“武器”,使出擒拿本領,將那個“兵團服”重重地摔倒在地。那個“兵團服”的頭砰的一聲磕在講臺角上,雙手抱頭半天沒爬起來。
一個聲音高叫:“敢打我‘兵團戰友’者,絕無好下場!”
緊接著另一個聲音也高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他媽的,讓那小子低頭認罪!”
于是所有的男“兵團服”們紛紛離開座位,撲向那名公安警察,將他逼到了墻角,一頓拳腳相加。
女“兵團服”們則一齊上前勸阻,叫嚷著,呼吁著:
“別打他,別打他!……”
“正義在我們一邊,要和他們講道理!”
那名公安警察一邊揮舞警棍進行被迫自衛,一邊吹響了警哨……
沖突就這樣開始了,這樣發生了。
而另一個教室里,正傳出一個女“兵團服”慷慨激昂的演說:“如果歷史像臺歷一樣可以隨手重翻,如果現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這里不是什么‘師資培訓班’的考場而是高考考場,我們之中將會有多少人已從北大畢業,已從清華畢業,已從復旦、南開、航空學院、軍事工程學院這一類全國一流的大學畢業了?我們之中又將會有多少人已經成為碩士、博士、研究員、工程師!可是在我們失掉了人生這一切進取機會的今天,在這名曰考場的地方,欺騙卻仍在進行!我們已經天真地虔誠地奉陪張鐵生之流演過同樣主題的戲劇了!今天我們罷演了!導演在哪里?編劇在哪里?請他們出來吧!讓他們親手為我們卸妝!我們的臉并不是什么低劣的戲劇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亂涂亂抹的!……”
“我們呢?我們六九屆真正上過幾天學?我們真正學到過什么文化知識?現在卻來考我們根本沒學過的課程!我們不要‘知識青年’這個稱呼!把這個稱呼扔到歷史的公共廁所里去吧!……”
一個男“兵團服”激昂慷慨的大聲疾呼打斷了那個女“兵團服”滔滔演說的慷慨激昂……
這一切浮現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蕩在耳畔的聲音,并沒有使晚報女記者頭腦中重疊著的那一層層思想混亂交織。相反,像暴雨前翻涌的雷云,更能顯示出天空的本質。她不是只會擺弄線團的小貓。在她這一行中,她起碼是一個熟練的抽絲女工。她的經歷教會了她怎樣思考,她的職業引導她怎樣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時代所淘汰的鋼筆,在標題下寫出了第一行字:
歷史與現實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引用這句名言作為她這篇“紀實”的首語,她自認為含意是深刻的,對寫好這篇“紀實”有了更大的信心。思想的閘門一經提起,筆下的詞句源源流淌。
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繼續寫:
所謂返城待業知青大鬧考場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筆思考起來:廣泛、充分、嚴峻、不容置疑、令人震驚……許多詞在她頭腦里閃現,都令她覺得不夠準確,都被她一一用冷靜的思考從頭腦里抹去了。
最后她選擇了“種種”兩個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對!種種!
她接著寫:
……引起了種種關注和震動。有人說,這一事件證明,當年“紅衛兵”的遺風,還沒有從一代人身上肅清!促使筆者寫此篇“紀實”的職業責任之一,正是要從道義上駁斥此類說法。一個人不能兩次涉過同一條河。因為當你第二次涉過一條河時,第一次沒你雙腿的河水早已流向遠方。一條河永遠是它本身,也從來都不是它本身……
她越寫越快:
一代人也不會在社會的大舞臺上第二次扮演同一類角色。因為當他們第二次登臺時,歷史這位編劇早已把他們第一次扮演過的角色取消了。社會的舞臺永遠是它本身,也從來都不是它本身。昨天,出現在一中考場上的,不再是當年叱咤政治風云的“紅衛兵”,而是目前淪落于生活最底層的待業者。他們的憤怒不是“紅衛兵”的吶喊,而是待業者的沖動。三十七名返城待業知青的被拘捕也絕不是這一事件的結束,也許正是序幕……
寫到這里,她放下筆,輕輕舒了一口氣。她將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拿起那頁寫滿了字的稿紙,默讀起來。默讀完一遍后,她放下稿紙,又拿起筆,將“所謂”兩個字勾掉了。“所謂”兩個字顯然對昨天的“大鬧考場事件”帶有徹底否認的意思,而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正是要從道義……”雖然她認為“道義”兩個字是有力的,但猶豫了一陣,還是將“義”字改成了“理”字。“道理”——溫和一些。主編是個溫和的老頭兒,老夫子。所以晚報上幾乎從來就沒出現過什么稍欠溫和的文章或詞句。“一代人也不會……”似乎有些絕對,社會學家的語氣。會不會,誰知道呢?“七八年來一次”,誰又敢斷言說“不會”?于是她將“會”字改成了“愿”字。“不愿”——完全準確。她自己不愿,他們也不愿。她了解他們,如同了解自己一樣,因為她和他們是同代人。在社會的舞臺上同臺演過同類角色,而且當年比他們演的還英勇悲壯些。后來,她也和他們有過同樣的經歷。所不同的是,他們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經歷,她是獨自一人去經歷……
她又默讀了一遍,覺得沒什么再可改之處了,便點著了一支煙。在報社和其他地方,她從不吸煙。在家里,卻經常吸煙。大概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個吸煙的女人。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支鋼筆,在手中轉動著。
筆帽破裂了,用膠布粘著。她有不少筆,丈夫在她的生日,為了討她歡心,給她買了一支相當高級的金筆,她一次也沒用過。丈夫以為她過于珍視那支筆,舍不得用,受寵若驚。其實她對它和對丈夫那張扁平的臉同樣不感興趣。報社幾乎每年發一支筆。鋼筆,圓珠筆,軟木筆,吸墨毛筆,一大把,全插在筆筒里。筆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筆她也沒用過。
她只用手中這支筆。
這支筆是她偷來的。
她瞧著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會有幾個人像我一樣對一支自己偷來的筆愛不釋手呢?又會有幾個女人像我一樣去偷一個男人價值一塊三毛七分的鋼筆呢?她當初偷它時,它就是一支舊筆了。正因為在他手中由新而舊了,她才偷它,而不偷他別的什么。不過那時她還不是個女人,是個女中學生;他還不是個男人,是個男中學生。
他這支鋼筆上一堂課還使用著,下課后放在文具盒里,再上課時卻不翼而飛了。全班大嘩,使教那堂歷史課的老師到底也沒講明白秦始皇修萬里長城的功過。因為他們班級是全校的優秀班級,一個學生居然在教室里丟了一支鋼筆,而且丟得那么不可思議,便成了全班的恥辱。班主任老師開座談會、分析會、調查會,與可疑的同學個別談心,都沒能使她主動承認自己的偷竊行為。老師絲毫沒懷疑她,哪一個同學都沒懷疑她,他也沒懷疑她這個“同桌”。直至老師要召開全體家長會議,在欲請每個同學的家長協助“破案”的情況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師“坦白”交代。
“可是為什么?究竟為什么你要偷他這么一支舊鋼筆呢?你自己有好幾支筆呀!”她的偷盜行為簡直令老師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員室里,班主任老師當著其他幾位老師的面“審問”她。她還曾因“拾金不昧”受過表揚呢!
“我愛他。”她慚愧地回答,卻并不覺得羞恥。
其他幾位老師,仿佛聽她說了一句“我要殺他”似的,一位位大驚失色,對她這個全班全校學習成績一貫最優秀的女學生側目而視。
那時老師早已知道她“愛”他,并且因為她犯了“愛”他這種十分嚴重的錯誤,找她談過幾次話了。
但老師對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愛他。你愛他,或者不妨讓我們這么理解,你以為你愛他。反正都一樣,對于一個女中學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不過你可不可以向我們解釋一下,你愛他,為什么偷他的筆呢?難道你更愛他的一支舊鋼筆不成?”
四十多歲正處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師認為,一個女中學生是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男中學生的!這種古怪的感情不過是一種變態的友誼。與蠶蛹不是蠶,也就根本不可能吐絲同理。
“要畢業了,我們馬上要分開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東西珍藏著。”她這么說的時候,憂傷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堅強的女學生,老師們還從未見她哭過。
“是這樣,那你為什么不請求他送給你呢?他送給你的不比你從他那里偷走的更值得珍藏嗎?”班主任老師似乎有些被感動了,同時也對教育她改正“愛”上他這個嚴重的錯誤徹底灰心絕望。無疑是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比偷一支舊鋼筆嚴重多了!但面前這個女學生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了,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對她也實實在在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了。
“他不會送給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師知道“愛”這個字折磨過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卻想不到竟會使一個十八歲的女中學生為之“忘乎所以”!她惻隱了,甚至認為一個女中學生犯了一個女人常犯的錯誤,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別哭了。我不批評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認錯誤。偷,不管是什么原因,畢竟是不良的行為!”
“我不!”
“那么,你將鋼筆還給王志松,隨便你以什么方式還給他都行。”老師寬容地妥協了。
“我不!”
“你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學講明這件事了!”老師有些生氣了。
“那我就死!當場從教室窗口跳出去!”她叫嚷著。
班主任老師呆呆地凝視著自己的女學生。
其他幾位老師面面相覷。
幾分鐘內,教員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師都一言不發地望著她,一位位噤若寒蟬。
她那班級的教室在三樓,樓外水泥鋪地,摔死一個跳窗而出的女學生想必是不成什么問題的。老師們相信她這個女學生是會怎么說便怎么做的,她的任性在全校也是被老師和同學們公認的。
良久,班主任老師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只手在她頭上撫摸著,瞧著她那張淚眼汪汪的臉說:“你呀……你將來是會不幸的!好吧,我向你保證,除了今天在教員室里的這幾位老師,再也不會有別的人知道這件事!”
一件“失竊案”不了了之。
至今,連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筆是被她偷去的。
后來,她帶著這支筆到修配鋼筆的小店去,讓專門往筆上刻字的師傅為她在這支筆上刻幾個字。
“刻幾個什么字?”
她說還沒想好。
“學海無涯苦作舟?怎么樣?”
她搖頭。
“妙手著文章呢?”
她搖頭。
“筆隨心意?這句挺好的!字也少,我給你刻梅花篆體的!”
她還搖頭。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來!”刻字師傅只好將筆還給她。
她也就只好接過筆一邊低頭思索一邊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轉身往回跑,一口氣跑進小店里,興沖沖地說:“我想好了!”
“哦?……”刻字師傅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四個字!”
“哪四個字?”
“永不丟失!”
“我還以為你想出了一句絕妙好詞呢!”刻字師傅嘲笑起她這個過分愛動腦筋,腦筋卻并不怎么聰明的少女來。
“我就要刻這四個字!不要梅花篆體,要隸書體!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給吳茵珍存。”
“姑娘,”刻字師傅有些糊涂了:“永不丟失……這四個字……送給別人不怎么貼切呀!好像你是送給自己的意思嘛!”
“你別管這么許多,照我的話刻就是了!”
……
這支筆,他用了幾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幾年了!筆桿被她的手磨去光澤了,烏舊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幾行字卻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卻到底丟失了他。
幾天前她又偶然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了他,她卻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妻子!縱然他還像她一樣,心里牢記著當年對她的許諾,現在對她說“我來做你的丈夫了!”也……太晚了,太晚了!
一位領袖犯的錯誤,可以在他生前或死后由他自己或由別人糾正過來。
一個黨犯的錯誤,可以在一次全黨的中央代表會議或政治局會議上糾正過來。
一頁歷史犯的錯誤,可以在歷史的下一頁糾正過來。
命運在愛情方面對人犯的錯誤,無論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犯的錯誤,卻是那么難以糾正!即使他們有糾正的愿望有糾正的勇氣,社會往往也要迫使他們向命運就范;將錯就錯,一錯到底,一錯到死。某些拯救萬眾大軍的統帥,某些拯救一個民族的英雄,某些拯救一個國家的元首,卻也在自己命運的愛情方面無力自救,一敗涂地,抱憾終生。
她手中仍緩緩轉動著那支筆,兩眼仍呆滯地瞧著那支筆,心想:命運,命運,你擺布人生為什么那樣專橫、冷酷!我恨你!如果你是看得見的有形的,我一定要不惜任何代價不惜用任何手段弄到一顆手榴彈,一見到你就死死地抱住你,毫不猶豫地拉響手榴彈,將我自己炸個粉身碎骨,也將你炸得千片萬塊,與你同歸于盡!
煙燒疼了她的手指。
她將煙捻滅在煙灰缸里,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手表——九點三十五了。
她本欲連夜趕寫完這篇“紀實”,思路卻再也不能集中了。他像銘刻在她心上的一個音符,無論何時,一想到他,就憶起了少女時代一首首真摯而感傷的戀歌。
丈夫的鼾聲忽微忽響。她回頭看了一眼,見丈夫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體,在被子里蜷曲成S形,睡得正酣。
她知道自己今夜又要失眠了。她服下三片安眠藥片,熄了燈,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脫衣躺在床上。她唯恐碰醒了他,被他糾纏。
丈夫卻在這時睡眼惺忪地起床解手,解手回來爬上床,嘟噥一句什么,將她摟了過去。
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么柔軟細膩。因為他每天洗幾遍手,擦幾遍護膚霜。這雙手成千上萬次地撫摸過她的頭發,臉,她整個身體的每一部位每一寸皮膚。他是早已將她摸熟了,如同賭徒摸熟了骨牌,算命的瞎子摸熟了命簽。卻沒有一次撫摸,激起過她哪怕一絲一縷的情欲。沒有,一次也沒有,從來沒有,絕對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但他是她的丈夫,擁有愿怎樣撫摸她就怎樣撫摸她,愿怎樣親昵她就怎樣親昵她的權利。法律維護他這種權利,法律從不干涉一個丈夫怎樣愛自己的妻子。法律只有當一個丈夫不愛自己的妻子的時候,才開庭對愛情進行神圣的審判。
而他是永遠不會不愛她的。
他內心里知道她不愛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不煩惱,不生氣。他自有他對愛的一套男人的哲學。她愛不愛他,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權摟抱她,吻她;有權愿怎樣撫摸她就怎樣撫摸她;有權愿怎樣親昵她就怎樣親昵她;有權從她身上得到色情的滿足和性欲的發泄;有權跪在她面前,裝出因為知道她不愛他而異常痛苦的模樣,從中獲得一種表演樂趣;有權在她的生日給她寫一封卑俗誨淫的情書,連同給她買的生日禮物雙手奉獻給她,以表明他在做了她的丈夫后對她的愛有增無減,地久天長;有權……他既然對她擁有如此這般種種受法律保護的權利,使他感到在愛情方面是一個無限幸福的男人了。她愛不愛他,便是微不足道的了。
按常人的眼光看來,他是一位挺不錯的丈夫。四十歲不到,已官登副局長。一九八〇年,本市四十歲不到的副局長唯他一人。他生活作風“嚴肅”,從不招花惹草。他很被上級賞識,即將由副局長而局長。他待人彬彬有禮,對下屬從不擺架子。他“關心群眾”,常常親批“補助某某同志××元”的條子。他善于社交,人緣四通八達。他在各種場合都獲得普遍的好感和普遍的尊重。這樣的一位丈夫,在本市絕不比養在富雅人家的波斯貓多。
但是她,一個每天同他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在一張床上睡覺,在同一個水龍頭下洗手洗臉的女人,以她是他妻子的充分了解,以她是一個記者的敏銳觀察,與常人對他的評價恰恰相反。常人看到的是外表的他,她看到的是靈魂深處的他;常人認識的他沒做過什么壞事或做過些什么“好”事,而只有她明白,他想做什么壞事和為什么沒做,他為什么做那些“好”事和怎樣做的。
他從不招花惹草是因為他還沒有碰到過一個比她更能撩他情欲的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的身為女記者的妻子,使他在虛榮心方面和在性欲方面獲得的極大滿足是相等的。他被上級賞識是因為他雖無真正的工作能力和領導才干,但卻善于見風使舵,巴結鉆營。他待人彬彬有禮對下屬從不擺架子是因為他早已企望著局長廳長的高職,預先為將來的官運亨通鋪墊基礎。他“關心群眾”是因為覺得有必要更多地收買人心。他以許多精力周旋于交際場上是因為他要為自己編織一張龐大的社會關系網。他曾產生過誣陷另一位副局長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問題的念頭,后來探聽到那位副局長是有靠山的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反而與那位副局長過從甚密,漸漸變成了知交。他春節期間到商業局職工醫院探望住院的職工們所帶的種種食品,是別人求助于他走什么“后門”時送給他吃不完的……
他希望她能早日為他生一個兒子。
她千方百計使他的希望落空,以此作為內心里對他實行的一種報復。他不是男人。他不過是一頭狡詐,虛偽,蔑視愛情卻離不開色情,性欲旺盛而不愿節制的雄性動物,一頭具有雄性動物的種種似乎沾點人情味本能的雄性動物。她一想到她生下的孩子將不可避免地受他的遺傳基因的影響,長大了將可能像他一樣,就不寒而栗,對女人生育這件人類崇高的偉大的事情感到可怕,產生強烈的逆反心理。
而他卻以為她是因為怕生過孩子之后影響自己的體態美。
“晚生幾年也好,也好。”他表示理解并表示贊同地說,“生過孩子的女人容易發胖。我的小天鵝,為我永遠保持你那優美的體態吧!我可是還沒受用夠啊!你不生都行,以后咱們領養一個嘛!”說著就摟抱她,親她。
她的天性本是非常喜愛孩子的,她又多想自己生一個孩子啊!
現在,他的兩條胳膊又緊緊地摟抱著她。他的雙手又貪婪地遍體撫摸著她。他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軀,如同一堆幾乎將她掩埋的肥肉。她覺得他像水蛭一樣,吸在她身上,是靠著吸她美好身體里的血液而生存的。
在這種狀態下,他才睡得酣甜,她卻靠安眠藥麻痹頭腦和神經。
去年某天夜里的一幕“夫妻戲”,又像電影似的浮現在她眼前……
“地震啦!”
這幢樓的走廊內突然有人大喊。
當時他也正這么摟抱著她似睡非睡。
他猛地推開她,霍然從床上躍起,也沒穿鞋,也不披件衣服,赤背裸腿,像只被人追捕的大耗子,幾秒鐘內就躥出了家門。
頃刻,整幢樓騷亂了。這幢樓的騷亂波及了附近的幾幢樓。半條街都隨之騷亂起來了。
她躺在床上,一動也沒動。她平靜地想著“死”這個字,平靜地準備投入死神的懷抱。死神的懷抱也要比那頭雄海狗的懷抱干凈些!她甚至感到慶幸,終于可以擺脫那頭成為她丈夫的雄性動物了!
讓整幢大樓成為我的墳墓吧!這么死很壯觀。報社的領導和同志們會為她的死感到惋惜,感到難過。他們會為她開追悼會,將一些對她表示懷念不忘的,對她的工作和品格公正評價的語言寫在悼詞上。也許還會有人為她的死落淚。
這么死挺理想,她對自己說。她只能死在某種不幸事件中,比如火災,地震,車禍,煤氣中毒……死于車禍和煤氣中毒也不行,人們會最終弄明白她原來是自殺。她不愿在死后成為一些人們津津樂道的閑談資料,否則她早就讓一輛什么汽車撞死自己或讓煤氣熏死自己了。
她似乎感覺到了房屋在搖晃,燈也在搖晃。
她閉上了眼睛,靜靜地期待著那現實與永恒之間神秘的一瞬……
地震卻沒發生,不過一場虛驚;鬧地震將人們鬧得神經過敏了。
丈夫又回到房間里來了。渾身凍得發青,哆哆嗦嗦。他幾乎是撲到了床上,迅速鉆進被窩,立刻就緊緊摟抱住了她,一邊連連親她一邊說:“我的小天鵝,快暖暖我的身子,快暖暖我的身子!別怕,別怕,不過是一場虛驚!謝天謝地,我這不是又緊緊摟抱著你了嗎?我比剛才摟抱著你時更加感到無限幸福了!我……”他也比剛才更加肆意地撫摸著她,從容不迫地將他那脂肪肥厚的雄海狗般的肥大軀體壓到了她身上……
不過是一場虛驚……
她的身體麻木地聽任他的擺布和蹂躪。
她的心里卻對他厭惡和憎恨到極點。那一時刻,她手能伸到的某處如果有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來,一刀殺了他!……
此刻,他的情欲平息了,性欲又一次得到滿足和宣泄了,漸漸發出了鼾聲。
他會一覺睡到天亮的。
服下去的三片安眠藥片,還是沒有起到對她的催眠作用。
她伸手從床頭柜上拿起煙盒,仰躺著吸著了一支煙。
他的一只手臂仍摟在她胸上。不,那不是人的一只手臂,那仿佛是章魚的八條觸足!
她狠狠將煙頭朝他手臂上一按。
他“哎喲”一聲驚叫,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瞪著她嚷:“你的煙燙著我了!”
“是嗎?”她連瞧都沒瞧他一眼,毫無表情地說:“那你就離我遠點吧。”
“你怎么還不睡?”
“我想事。”
他復躺下去,離她遠了些,一會兒便鼾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