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面裝什么

暑假一到，意外就多，而且更令人難過的是年輕生命的流逝。

這天，一個老奶奶來到我們冰庫，看到我在外面，朝我點點頭，我二話不說就打開了冰庫門，帶她去某個柜號。她從一開始的難過、悲傷、無法接受，到現在的一句：“這是她的命呀！”我想，老人家應該已經釋懷了吧。

孫女臉上蓋著毛巾，身體披著往生被。聽奶奶說，這孩子的爸爸還在蹲監獄，媽媽早就跑掉了。孫女很聽話，真的很聽話，高中時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接著就打工——到這里，劇情仍無聊平淡，了無新意。各位看官不妨想想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該不會是車禍那么狗血吧！

還真的就是這么狗血。

而那個妹妹并不像肥皂劇里一樣失憶或交換靈魂，或者頭發上包了一大包繃帶，而是頭骨碎裂、腦漿溢出、全身多處骨折、臟器外露。

這里是殯儀館，不是動漫，不是游戲，不是連續劇，沒有重來，沒有存檔，不能起死回生。有的是悲哀，有的是早知道，有的是還沒說出口的愛、感謝以及對不起。

“小珊呀，奶奶來看你啦，你有沒有好好的？奶奶好想你呀。小珊呀，下輩子要好好過哦。唉！早知道就不讓你打工了，奶奶還可以賺錢。為什么你那么會想，為什么你不跟平常的小孩子一樣，畢業了好好去玩？唉，這叫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呀！小珊呀，今天奶奶帶你的畢業證書來，等等燒給你，好嗎？小珊呀，對不起，奶奶對不起你，奶奶好想你呀，小珊呀……”

這種內容，加上是奶奶說出來的，帶著那顫抖的聲調，我聽了實在受不了。我轉過頭，不聽她說話。

她手上拿著今天去學校幫孫女拿的畢業證書，跟孫女話家常，而我連告訴她探視時間到了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等她說完話，對她說：“節哀。”然后扶著她走出冰庫。

出了冰庫，老人家看看旁邊棺木店送來準備入殮的棺木，問我：“棺材里面是要裝什么？死人，還是老人？多希望里面裝的是我，我不必那么痛苦，而她也有她的大好前程……為什么老天帶走的是她？為什么？”

而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位往生者一共被冰凍了九天，九天中，奶奶每天都到，看起來一次比一次老。等到孫女要出殯那天，我感覺老人家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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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護理之家有個奶奶，她行動不便，但也并不是沒辦法下床。她可以走，只是下盤不太有力，醫生建議她最好坐輪椅，并且每天必須下床走幾分鐘。

這位老人家很有趣，她家里很有錢，但她十分愛偷東西，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譬如在吃飯的時候，她不用自己的衛生紙，偷偷用別人的衛生紙。每個看護或護理員都有自己的推車，推車上有很多東西，像紗布、棉棒、雙氧水和繃帶等，她老人家有事沒事就去偷拿一些，然后被抓包了就生氣，一下子哭了起來。

“我住在這里一個月付那么多錢，拿一點這些東西又怎么樣！大不了，我叫我女兒來付錢嘛！”

不然就是：“我老人家好可憐呀，女兒把我送過來，不理我了。如果不留一點這些東西，要是我受傷你們又臨時沒貨了，我該怎么辦？你們都欺負我老人家，我好可憐呀！”

有時候真的讓人好氣又好笑。

老人家還有一個問題：很怕死。

她每天早上吃飽后都會來找我們，因為我們早上上班時會幫大家量血壓，她每次都要第一個量。但是給她量血壓又很麻煩，血壓太高的話，她會擔心一整天，然后大概過半個小時又來量一次。血壓太低的話，她也很緊張，也是每半個小時來量一次。

她老是覺得自己的腳有問題、頭有問題、手有問題，常常請護理員幫忙掛號看醫生。要是不順她的意，她就會覺得自己很可憐，躲在護理之家的陰暗角落里，不開燈，難過得全身發抖。

老人家也對我好過。某天，她吃完午飯后看到我，偷偷塞給我兩個橘子，感謝我有空就幫她量血壓，常常陪她說話。

我真的好感動，對我來說，聽到這種話就是最好的反饋了，我根本舍不得吃那兩個橘子。老人家拍拍我，叫我趕緊吃掉。這舉動讓我想起小時候，每年暑假回外婆家都會胖十公斤回來，果然只要對老人家用心，她都會感受到。

我慢慢地剝著兩個橘子，想要慢慢品嘗。突然間，一個護理員跑來問我有沒有看到那個老人家。她看著氣呼呼的，我想她這是怎么了。護理員告訴我，那老人家隔壁桌的橘子不見了！她要去問老人家知不知道橘子跑哪去了。

我一邊吃著橘子，一邊說沒看到。護理員問我哪來的橘子，我笑笑說：“我奶奶給的。”

等到護理員走后，我兩口吃完了橘子。難怪叫我趕快吃掉。

老人家每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女兒下班后來陪她，然后說一堆護理員的壞話。

“我跟你說，那個大個子很壞。我今天量血壓太高，說要再量一次，他居然先跑去量別人的，真的是氣氣氣氣氣……”

“我跟你說哦，今天吃飯的時候呀，隔壁那個陳太的菜，比我多很多呀，真的是氣氣氣氣氣……”

“我跟你說哦，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家好嗎？”

老人家一邊抱怨，一邊走路，女兒總是在旁邊安慰著她。

女兒天天都來陪老人家。她是獨生女，曾經有一段婚姻。原本母女住在一起，后來媽媽的腿不好，她怕媽媽在家里跌倒，認為送到這里對媽媽比較好。

看這個溫柔的姐姐安慰著頑固的奶奶，似乎是我們每天的八點檔，天天都在上演，一天沒演就覺得怪怪的。

某天，女兒沒來，我們所有人都很驚訝：為什么女兒不見了呢？

而老人家更驚訝，生怕自己被遺棄了，每隔五分鐘問我們一次：“聯絡到了嗎？”她一個人坐著輪椅在門口等，等著等著，終于盼到了女兒。

遲到的女兒被老人家大罵，因為每次她要晚到或不能來時，都會跟媽媽說，這次沒講，害老人家很擔心。女兒的臉色不是很好，一直哄著媽媽，而老人家可能驚嚇過度，一直吵著要跟女兒回家。

哄完老人家之后，女兒去柜臺跟護理員商量事情。原來這天她去做檢查……乳腺癌晚期了。癌癥總是這樣，平常沒注意，等到注意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晚期了。

她不知道自己過不過得了這關，很擔心母親。母親雖然還有一些親戚，但只有她這一個孩子。假如自己過不去……她希望我們別告訴她母親，她不想讓老人家受太大打擊。

往后的日子，這出八點檔還是照樣演，不過，女兒的言行似乎更加溫柔，手握得更緊了。而老人家似乎渾然不知，還是一直對女兒說我們的壞話。

直到有天，八點檔不演了，女兒沒辦法來了。奇怪的是，沒聽到老人家吵鬧，我們不知道是她們溝通好了，還是老人家早就猜到了。

女兒沒來的那段日子，老人家真的退化得很快，她開始不抱怨、不偷拿東西、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不起來走路，整天就躺在床上，原本好好的身體，一瞬間就變得似乎要臥床了。

后來沒多久，她真的下不了床，變成臥床的病患，整天躺在床上，好像蒼老了十歲。

幾周后，她女兒走了。沒人敢告訴老人家發生了什么事，其他親戚來了也沒說，老人家也沒問。

但是，平常面無表情的老人家只要一入睡，就會露出白天看不到的笑容，那微笑告訴我們，夢里的她應該也是跟女兒手牽著手，罵著我們吧。

我離職那天，去看過奶奶，奶奶還是一樣不說話。她已經不能下床了，包著尿布，插著鼻胃管，連我跟她說再見，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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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面裝什么？一般是說裝死人，不裝老人。殯儀館都說里面裝鈔票；火葬場都說不管裝什么，都會變成灰；佛家說那些是表面的軀殼，靈魂跟著佛祖走了。

如果我是喪家，我希望棺材里面裝的不是我親愛的人，而是我。